第17章
2024-10-09 07:49:16
作者: (美)保羅·巴奇加盧皮
他有多少個夜晚無法入眠?一晚?十晚?還是一萬個晚上?賈迪已經記不得了。他已分不清日夜黑白,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進獻的貢品得不到任何回應,算卦先生為他占卜預言,將軍們給他吃寬心丸。明天就是第三天了吧,第三天了。有傳言說阿卡拉特心軟了,也有傳言稱有了那個女人的蹤跡。
耐心。
平靜。
冷靜。
什麼都不想。
報紙中充斥著賈迪致歉以及對他來說儘是恥辱的文字,他甚至親筆寫下了「罪己書」。這還沒有完,他還承認自己貪婪腐敗,拖欠二十萬泰銖無力償還。小報上的社論版和各種譴責性的文章也鋪天蓋地地報導起他的故事,他的仇人們更是散布起各種謠言,說他竊錢嫖娼、為一己之利私藏用以抵抗饑荒的尤泰克斯大米。「曼谷之虎」只不過是又一位墮化的白襯衫而已。
針對賈迪的賠款懲罰已實施,他的財產全部充了公,家裡的房子也用火葬木柴燒了個精光。對此,沙雅的母親號啕大哭,兩個被剝奪姓氏的兒子無精打采地看著這一切。
判決禁止賈迪在附近的寺廟苦修,而是將他發配至帕·科里提龐森林中。帕·科里提龐森林象鼻蟲肆虐,已將這片土地啃噬為一片荒原;疥病新變種病毒從泰國吹拂而至。賈迪被驅逐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冥想業。他被刮掉了眉毛,還剃了個光頭。如果他能熬過苦行,等待他的將是一輩子在南方拘留所看守黃卡人,這是給混得最差的白襯衫準備的最低端的工作。
而到現在為止,賈迪還未聽到沙雅的消息。
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是貿易部,還是另有其人?是賈迪的魯莽得罪了某個黑社會?是環境部內部下的毒手?是俾若穆·巴卡迪?惱怒於賈迪不按規矩做事?是綁架,還是純粹謀殺?她是為了逃跑垂死掙扎?她是不是還被關押在照片上那間水泥房裡?不知在城市哪個角落,在某座廢棄的塔樓里,冒著虛汗,等著自己去救她?她是否暴屍街頭,餵了柴郡貓?還是被投湄南河,成了環境部成功培育出的第二三代菩提鯉魚的食物?他現在滿腦袋都是這些荒誕的問題。他朝井口大喊,卻聽不到任何回音。
他坐在布旺尼威寺一間禪房裡,等著帕·科里提龐的回音,看他們是否願意接受這項改造自己的任務。他穿著專為新僧準備的白色僧袍。他無論如何也穿不得黃色僧袍,因為他不是和尚,他修的是特殊的「行」。他的目光落在牆上鏽跡斑斑的水漬,那是發霉和腐爛的結果。
牆上畫著一棵菩提樹,佛陀在樹下禪定。
煎熬,一切都是煎熬。
賈迪目不轉睛地看著菩提樹,這只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又一個紀念物而已。環境部人為保存了幾株,剩下的全都因為不堪象鼻蟲在樹內的不斷繁衍而著起火來。這些象鼻蟲會在枝節橫生的樹幹鑽洞、孵卵,直到它們破繭而出,然後飛出樹幹去感染下一個寄體,如此往復循環……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就連菩提樹也不能永遠留存。
賈迪摸了一下自己的眉毛,手指掃過眼睛上方灰白色的半月形眉骨,現在一根眉毛也沒有。他到現在還沒有完全適應自己刮眉剃度的狀態,一切都變了。他抬頭注視著菩提,凝望著佛陀。
「我一直在沉睡,從未甦醒,我從來不懂。」
如今,他瞅著這棵殘存的菩提樹,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一切有為法,禪房就是牢房。自己鋃鐺入獄,而擄走沙雅的人卻逍遙法外。一切有為法,這是佛陀的核心教義。事業、制度、妻子、菩提樹,沒有一樣是永恆的,一切都在變。只有變才是永恆的。
他伸出一隻手指向牆上的畫,手指沿著顏料剝落的地方移動。他心想,畫此畫的人是否參照了一棵真正的菩提樹?這個人是否有幸與所參照的菩提樹生在同一個時代?或者他只是照著菩提樹的圖片作的畫,把圖片上的菩提樹畫到了牆上而已?
一千年以後,人們是否還能知道菩提樹曾經存在過呢?尼沃特和蘇拉特的子孫後代是否會知道曾有其他種類的無花果樹,也和菩提樹一樣消亡了?他們是否會知道曾經樹木種類繁多、數量眾多呢?不僅僅是蓋茨柚木和基因破解純卡公司香蕉樹,而且還有大量其他樹種?
「他們會不會理解我們不夠聰明、行動不夠迅速,所以沒能一一拯救這些樹呢?他們能不能體會我們的身不由己呢?」
在大街上傳播教義的格雷厄姆教徒整天把他們的《聖經》掛在嘴邊,為人們講述著各種救贖的故事——諾雅菩薩乘著巨型竹筏,拯救了所有的動物、樹木和花卉,幫助他們橫跨海洋。他將所有這些構成整個世界的林林總總都載在竹筏上,去尋找新的陸地。但泰王國現在沒有諾雅菩薩來拯救眾生,有的只是帕·瑟伯。瑟伯看著泰王國遭受磨難,雖然痛心疾首,卻無力拯救;除此之外,他們還有環境部的泥塑佛像,能夠起到一點兒阻擋洪水的心理安慰作用。
淚水打濕了賈迪的臉頰,菩提樹也隨之變得模糊。不過他仍然仰頭望著它,還有冥想中的佛陀。誰能想到,卡路里公司會攻擊無花果樹,又有誰會料到,菩提樹也會跟著遭殃?法郎不尊崇任何事物,他們的眼中只有錢。賈迪揩去臉上的淚水。認為事物永恆存在是多麼愚蠢的想法。也許就連佛法也是會消亡的。
賈迪站起身,斂起他身上的白色僧袍,然後向坐在如今已不復存在的菩提樹下、顏料剝落的佛陀行了個合十禮。
寺廟之外,月亮發出明亮的光。在廟門處,甲烷街燈發出綠光,透過基因改造的柚木樹照到廟門上,門前的道路昏暗了許多。抓住逝去不返的事物不放是愚昧。一切事物都會消亡。他失去了沙雅,這就是一種變化。
廟門現在無人守衛。人們都斷定他將遵規守矩,認為他會俯首帖耳以祈求沙雅回到自己身邊,以為他定會自生自滅。他重創了普拉察將軍,也讓環境部蒙了羞,發揮了自己應該發揮的作用,他甚至不確定,是否還會有人在乎他的歸宿。既然如此,留下還是離開,又有什麼干係?
賈迪走出廟門,來到神聖之城的街道上。他順著河流,南向而行,穿過半數人口都已死去的街道,走向皇宮,去往曼谷那片燈火輝煌的地方,奔向防止法郎作孽而海水大作、即將淹沒曼谷的海堤。
眼前,城市之柱神高聳,屋頂閃爍著金色光芒。神殿內的佛陀祭祀台上擺放著各種祭品。供香散發出妖嬈的煙霧,將神像照亮,飄湧出來時,還帶著些甜甜的味道。就在這裡,拉瑪十二世宣告永遠不會棄城,不會重蹈數個世紀之前大城府的覆轍,不讓大城府再次落入法郎手中。
那天,九百九十九位僧人身穿藏紅色僧袍,念誦經文,拉瑪十二世昭告整個泰王國拯救曼谷。就在這一儀式上,賈迪奉命擔任環境部部長,負責防衛神聖之城。自此,他帶領環境部修築海堤,建立潮汐池,以便在季風洪水暴發時,暫時抵擋颱風颳起的巨浪。天使之城將屹立不倒。
拉瑪十二世。
賈迪繼續走著,傾聽著僧侶一成不變的誦經聲,他們每時每刻不間斷地念佛,召喚靈界的力量救助曼谷。在環境部就職期間,賈迪自己也曾幾次跪在神殿內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俯身禮拜神柱,祈求先王,祈求神靈,祈求存在於曼谷的各種神秘力量。神柱能驅逐邪靈,給他信念。
現在,他穿著白僧袍,走過神柱,沒有看第二眼。
一切都是轉瞬而逝。
賈迪繼續前行,來到了查若克琅運河後面的人口密集區。運河裡水流輕輕拍打激起波浪。現在已是深夜,沒人在這黑色的河面上撐船而破開一道道浪花。他的前方是一處處門廊房,沿運河的一面由屏風遮擋,在一處屏風後,一支蠟燭搖曳著燭光。賈迪悄悄潛過去。
「坎雅!」
賈迪故時的中尉轉過身,面露恐懼。她眼前是被世人遺忘、腦袋和眉毛都光禿禿的賈迪,他站在門廊的台階最下面,像瘋子一般朝她笑著。坎雅立刻隱藏起恐慌的神色,但賈迪早已瞥見她看見自己時的表情。賈迪脫掉鞋子,穿著白袍子爬上台階,如同一個鬼魂。賈迪知道自己如今是多麼不堪,他不禁覺得十分有趣。接著,他拉開屏風,閃身進入房間。
「我以為你已經被發配到森林去了。」坎雅說道。
賈迪在她身邊坐下,擺弄了一下僧袍,然後望向外面運河中臭氣熏天的河水。窗外的月光照亮了運河,那流動的河水呈水銀色,岸邊的芒果樹枝倒映在河中。「要找到一家願意收留我的寺廟可不是一件痛快事,因為我會玷污了他們。得知我是貿易部的敵人後,就連帕·科里提龐也在重新考慮是否接納我。」
坎雅苦笑:「大家都在說,貿易部現今如日中天。阿卡拉特都在公開談論進口發條人的事宜。」
賈迪吃了一驚:「我還沒聽說過這事。幾個法郎,可……」
坎雅皺眉:「我說此話並非對女王不敬,不過發條人終歸不會暴亂。」坎雅把指甲陷進山竹果,剝開硬皮後,露出了裡面紫色的皮爾,在黑暗中呈深紫色,「饕拉劈在量父親蹄印的大小呢。」
賈迪聳肩:「世風日下。」
坎雅苦笑:「人們怎麼能抵擋金錢的誘惑?金錢就是權力。誰又能記住你的庇護人?當金錢如衝擊防洪堤的海水般湧來時,誰會記得去承擔責任?」她苦笑,「我們抵擋的不是高漲的海水,而是金錢。」
「錢很有吸引力。」
坎雅臉色更加難看:「對你沒有。在他們把你送到禪房前,你就是個和尚了,不貪錢財。」
「可能正因如此,我才是個不合格的新僧吧。」
「你不是應該在禪房嗎?」
賈迪露齒而笑:「待在那兒會磨滅我的行事風格。」
坎雅愣住了,死盯著賈迪:「你打算違背聖命嗎?」
「我是個鬥士,不是和尚。」賈迪聳肩,「坐在禪房冥想無濟於事,我之前喪失了理智,失去沙雅讓我看不清一些事情。」
「沙雅會回來的,我保證。」
賈迪看著他昔日的副官,微笑著,心裡卻頓生悲愴。坎雅充滿希望,信念滿滿。這個不苟言笑、悲觀厭世的女人突然相信在沙雅這件事上,事情會向著好的方向發展,著實令人驚訝。
「不,她不會回來了。」
「她會的。」
賈迪搖頭:「我一直以為,你才是那個悲觀的人。」
坎雅的臉色非常痛苦:「為了向他們表示屈服,你已經做了一切你能做的。你已經顏面無存了,他們一定會放了沙雅。」
「不會的。他們攫走沙雅的那一天,她就死了。我之前一直沒有放棄希望,是因為我對她的愛蒙蔽了我的眼睛。」
「你還不知道她已經死了,她可能還被關著。」
「像你說的,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尊嚴。如果這就是他們要給我的教訓,那沙雅現在應該已經回到我身邊了。他們綁走沙雅的意圖和我們想的不一樣。」賈迪注視著運河,裡面的水似乎已經靜止不流,「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儘管說。」
「借我一把扭簧手槍。」
坎雅瞪大了眼睛:「先生……」
「別擔心,我會還你。你不用跟我一起,我只是需要一件像樣的武器。」
「我……」
賈迪露齒而笑:「別擔心,沒事的。沒必要毀掉兩個人的前程。」
「你要跟蹤貿易部的人?」
「我要讓阿卡拉特知道『曼谷之虎』的牙齒還很鋒利。」
「你都不知道是不是貿易部做的。」
「還會有誰呢?」賈迪聳肩,「我一生樹敵很多,但歸根結底,只有一個敵人。」賈迪笑了,「最後的仇怨還是要在我和貿易部之間做個了結。當初我太傻,聽信了別人的鬼話,是我沒認識到這一點。」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待在這兒。幫我照看尼沃特和蘇拉特。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情,我的中尉。」
「求求你,不要這樣做。我去求普拉察,我去求……」
賈迪打斷了她,他不想讓坎雅說出一些醜惡的事情。以前沙雅跟著自己的時候,他會看著她在自己面前損失顏面,會讓她對自己沒完沒了地道歉。現在再也不會了。
「我沒有什麼別的期盼。」賈迪說,「我心裡很滿足。我會去貿易部,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一切都是報應。我命里註定不會永遠留住沙雅,她的命里也並不是一直有我。不過,我們若是堅持正法,還是要去匡正一些事情的。坎雅,我們都有自己的職責要去恪守,無論是對我們的庇護人,還是對我們的下屬。」賈迪聳肩。「我這輩子,經歷過很多不一樣的生活。我曾是一個男孩,當過泰拳冠軍,做過一名父親,也是一名白襯衫。」他低頭看向僧袍上的褶皺,「甚至還做了和尚,」他笑著,「別擔心我。在放棄今世去地下見沙雅前,我還有幾種生活要去經歷。」他聲音哽咽了,「我還有未竟的事業,沒做完,我是不會安心走的。」
坎雅看著他,眼神里儘是悲慟:「你不能一個人去。」
「嗯,我會帶宋柴一起。」
貿易部是一個逍遙法外的地方,他們隨意地侮辱他,擄走他的妻子,在他心裡留下無法治癒的傷口。
「沙雅。」
賈迪觀察著貿易部的大樓,裡面燈光璀璨。他感覺自己像是荒野中的蠻人,像是飄蕩在山地民族的鬼魂醫治師,看著一隊奔襲的巨象。一瞬間,賈迪的使命感崩塌了。
「我可以去看看孩子們的。」賈迪自言自語道,「我可以回家。」
但此刻,他卻站在黑暗之中,看著街對面環境部燈火通明的大樓。環境部肆意浪費著煤炭資源,全然不顧他們正生活在收縮時代這一事實,也不在乎有多少高牆築起來阻擋肆虐的洪水。
在這大樓里,那個人一定蹲在某個角落裡,盤算著——那個很久之前在錨地監視他的人。在他眼中,賈迪不過是一隻蟑螂,等著被碾死。所以那晚賈迪發現了他,他也只是吐出檳榔,信步離去。自己在神殿裡跪倒時,也是他站在阿卡拉特身邊,無動於衷地看著自己受辱。找到他,就能找到沙雅。他是關鍵人物,而他就在這棟燈火通明的大樓里。
賈迪潛到另一個暗處。和他同行的是宋柴,他們身穿夜行衣,渾身上下不帶任何表露身份的標誌——他們融在了夜色里。宋柴是賈迪的下屬干將,他身手矯捷,行動起來能快速逼近目標,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給敵人以重擊。他還懂得如何開鎖。此外,和賈迪一樣,他和貿易部也有未了結的恩怨。
宋柴看著大樓,表情非常嚴肅。賈迪看著他,覺得他的嚴肅甚至可以與坎雅媲美。坎雅的嚴峻似乎慢慢感染了所有的白襯衫,在一起辦事,難免受到影響。賈迪想著,泰國人不像傳說中那樣愛笑,每當他聽到自己的兩個孩子爽朗大笑時,他都感覺像是森林裡綻放起美麗的蘭花。
「他們都把自己賤賣了。」宋柴小聲說道。
賈迪輕輕點頭:「我記得以前貿易部只是農業部底下的一個小部門,瞧瞧現在。」
「您暴露年齡了,貿易部歷來就是大部門。」
「不,一個『小』部門,一個笑柄。」賈迪指向一座新建的大樓,大門前是帶拱頂的門廊,窗戶外沿撐著遮陽棚,整棟大樓裝有高科技對流通風設備。「時代又不同了。」
兩隻柴郡貓突然跳到了一道欄杆上,得意揚揚地整理著自己的皮毛,仿佛是在嘲諷賈迪。它們忽地出現,忽地消失,絲毫不顧忌是否有人發現它們。賈迪舉槍瞄準了其中一隻:「看看貿易部給我們帶來的傷害,他們就該佩戴柴郡貓徽章。」
「別開槍。」
賈迪看向宋柴:「殺死它們不會遭報應的,柴郡貓沒有靈魂。」
「它們一樣會流血。」
「那你這麼說,象鼻蟲也會流血。」
宋柴微微點頭,沒再回應。賈迪一臉憤怒,把槍插回槍套。不殺也罷,反正這些柴郡貓倒殺也殺不盡,只會浪費子彈。
「我以前的職務就是專門毒死柴郡貓。」宋柴終於開口。
「你也暴露了年齡。」宋柴聳肩。
「那時候,我家人還活著。」
「我不知道這個。」
「118.Aa疥病,死得很快。」
「我記得,我父親也是得那病死的。毒性很強的一個變種。」
宋柴點頭:「挺想他們。希望他們投個好胎。」
「他們肯定轉世到了好人家。」
宋柴聳肩:「但願吧。為了他們,我做了一年和尚。整整一年,我為他們誦經,上了很多香。」接著,他重複了一遍,「但願吧。」
宋柴看向柴郡貓,貓拉長聲音哀號著:「我毒死了上千隻柴郡貓。好幾千隻。我一生中殺過六個人,但我從沒後悔。可這幾千隻貓命喪我手,我的內心卻從未能平靜。」他頓了頓,伸手抓了抓耳後因發紺穗病而結的花狀厚痂,「我有時候會想,親人們死去,是不是我的業報?」
「不可能的。柴郡貓不是自然長成的。」
宋柴聳肩:「它們會流血,會吃食物,生活,呼吸。」他淺笑,「你要是撫摸它們,它們就會心滿意足地咕嚕叫。」
賈迪面露厭惡。
「真的,我摸過它們。它們是真實的,就和你我一樣。」
「它們只有軀體,沒有靈魂。」
宋柴聳肩:「或許,就算是日本人發明的那些畸形怪物也是有生命的。我很怕諾伊、查特、瑪麗還有普拉姆會投胎到發條人的身體裡。不是所有死了的人都能成為收縮時代的鬼魂,我們中會有人轉世為發條人的,然後在日本的工廠里夜以繼日地工作,你知道的吧?泰王國死了這麼多人,活著的人少了這麼多,靈魂都到哪裡去了呢?或許就是去了日本,進入發條人的身體裡?」
聽了宋柴的一番話,賈迪不安起來。接著,他收起焦躁,說道:「不可能。」
宋柴再次聳肩:「可是,再去殺柴郡貓,我受不了。」
「那我們就去捉人吧。」
街對面的貿易部大樓里,一扇門開了,一名員工走了出來。賈迪疾步穿越街道,上前逮捕。這人大步走向一排自行車,彎腰開車鎖。賈迪邊碎步加速向前,邊抽出警棍。這人抬起頭,看見眼前揮舞警棍的賈迪,大喘一聲粗氣,立馬拔槍瞄準賈迪。賈迪一棍打掉他的槍,然後近了他的身,一棒朝他的頭上打去。
宋柴跟上:「你這老傢伙,動作還挺麻利。」
賈迪微笑:「拽住他的腳。」
他們倆把暈倒的員工拖到街對面,扔到兩根甲烷路燈柱之間的大泥坑裡。借著夜色,賈迪搜了他的口袋,鑰匙在裡面叮噹作響。賈迪露齒而笑,舉起鑰匙向宋柴展示戰利品。接著,賈迪把泥坑裡的人蒙眼,堵嘴,綁緊。一隻柴郡貓靠了過來,閃現出印花布、影子、石頭的形象。
「柴郡貓會吃掉他吧?」宋柴想著。
「你要是擔心他的生死,你早就該殺死那兩隻貓了。」
宋柴思考著賈迪的話,沒有說話。賈迪捆綁完畢,說道:「行動吧。」他們又越過大街,溜到大樓門口。他們輕鬆地用鑰匙打開門,進到了大樓內部。
賈迪看著靠電力供應的燈光,忍不住要找到電燈開關,讓整個大樓陷入黑暗之中。
「讓大家工作到這麼晚,得燒掉多少煤。」宋柴聳肩,「雖然很晚了,但我們要抓的人,可能還在這座樓里。」
「要是他命好,可能就不在這裡了。」不過,在賈迪內心,他和宋柴有同樣的感覺。他想著,如果看到殺害沙雅的兇手,他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控制自己。
二人穿過幾座明亮的大廳,裡面只有幾名工作人員,沒人多看他們一眼。他們大步向前,行進間帶著一種威嚴,那種讓他人馴順的氣質。賈迪從他們身邊走過,微微點頭示意。最終,兩人來到目標文件室的玻璃門前停下了腳步。賈迪揚起警棍。
「玻璃門。」宋柴說道。
「你來開鎖?」賈迪說道。
宋柴看了一眼門鎖,掏出一套開鎖工具,然後開始捅鎖眼,扭動扳弄鎖芯。賈迪站在一邊,焦急地等待著。走廊的燈光發出耀眼的光。
宋柴繼續擺弄著門鎖。
「嗯,別弄了。」賈迪舉起警棍,「讓開。」
玻璃門立刻碎掉,聲響迴蕩,又很快隱沒。他們以為會聽到腳步聲,但無人前來。兩人進入文件室,翻找文件存放櫃。終於,賈迪找到了人事檔案。接著,他們花了很長時間,翻閱了一份又一份員工資料,查看他們略顯模糊的頭像,找出跟目標人物相像的人物,篩選並分類。
「他認識我。那晚他盯著我看。」賈迪說道。
「大家都認識你,你是名人。」宋柴說道。
賈迪苦笑:「你覺得他出現在錨地是想要取貨嗎?還是只是去檢查?」
「或者他們想要卡萊爾飛艇里的一些貨,或者是放棄著陸,然後飛往蘭納卸貨的飛艇?可能性太多了,對吧?」
「找到了。」賈迪指向一張檔案上的圖片,「就是他。」
「是嗎?我覺得他的臉更瘦長。」
「我很確定。」
宋柴從賈迪肩膀後掃視著檔案,皺起眉頭:「品階很低啊,不是什麼大人物,沒什麼勢力。」
賈迪搖頭:「不是,他有權力。我記得他看我的神態。我被貶職時,他就在那兒。」他皺眉:「沒有具體的住址信息,只寫著曼谷。」
文件室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兩名守衛站在破碎的玻璃門外,手裡拿著上膛的扭簧槍:「不要動。」
賈迪皺眉,將文件放在身後問:「怎麼了?有什麼事?」
守衛端著槍,跨過玻璃門,掃了一眼文件室,詢問道:「你是誰?」
賈迪看向宋柴問道:「你不是說我是名人嗎?」
宋柴聳肩道:「不是所有人都看泰拳比賽。」
「但每個人都愛賭博,他們最起碼該下注賭我贏的。」
兩名守衛走得更近了一些,然後命令賈迪、宋柴跪下,兩人照做。守衛走到賈迪身後,伸手要綁住賈迪雙手。賈迪一肘揮出,擊中一名守衛腹部。接著一個轉身,提起膝蓋,正中其頭部。另一名護衛見狀趕忙連發數槍,一連串的扭簧片噴射而出,宋柴躲過,向前一步,揮拳捅向他的喉嚨,護衛應聲倒地,氣管破裂,發出咯咯的聲響,手槍也隨即落在地上。
賈迪俯下身,一把拽住護衛,拖到自己眼前。「這個人是誰?」賈迪將目標人物的檔案放到護衛臉前。護衛睜大眼睛,不住地搖頭,掙扎著爬向他的手槍。賈迪一腳踢開,然後踹向他的肋骨。「告訴我這個人是誰!他是你們的人,阿卡拉特的人。」
守衛搖頭:「我不說。」
賈迪一腳踢在守護臉上,守衛嘴角流出了血。接著,他俯下身,對著痛苦呻吟的護衛說道:「你要是不說,就會和你的朋友一個下場。」
兩個人都看向那位發出咯咯聲的護衛,這時已經因氣管破裂喘不上氣來。「說!」賈迪說道。
「沒必要了。」
循聲看去,賈迪苦苦追捕的人就站在文件室的門口。
眾多守衛一擁而入。賈迪立馬給手槍上膛。眾守衛立即開槍,數片扭簧刃切進他持槍的胳膊。血液噴涌而出,賈迪棄了槍,轉身向窗戶邊跑去。護衛在大理石地面上飛走,攔截賈迪,卻由於地面過於濕滑,倒地一片,手腳纏結在一起。在遠處,賈迪聽到宋柴的怒吼聲。不一會兒,賈迪被逮住,雙手被別在身後,然後用藤條緊緊綁住。
「用止血帶給他止血。」那人命令道,「我不想讓他失血過多而死。」
賈迪低頭看去,他持槍的胳膊血流不止。逮住賈迪的那個人拿出止血帶,給他扼住血流。他感到頭昏眼花,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太希望眼前的敵人死去。護衛們猛地把他拽起。宋柴也被押了過來,他雙眼緊閉,牙齒里浸著血,鼻子裡的血也一股股湧出來。在宋柴身後的地板上,兩個護衛躺在地上。
那人審視著他們兩個。賈迪也惡狠狠地盯著他。
「賈迪上尉,你應該在寺廟裡當和尚的。」
賈迪費勁地聳了聳肩:「禪房光線昏暗。我想,還是在這裡修行吧。」
那人微笑:「我可以安排。」那人朝下屬點頭,「帶他們去樓上。」
護衛將二人拉扯出文件室,推搡著走過長廊,那人跟在後面。一會兒,護衛便把他們帶到電梯口,這是一個真正的電梯,樓層按鈕一按就會發亮,而且都印著惡魔之嘴。電梯廂壁上印著「拉瑪肯」標識,在邊緣處,胸脯豐滿的泰婦女正在彈奏二弦。電梯門關閉了。
「你叫什麼名字?」賈迪問那個人。
那人聳肩:「這不重要。」
「你是阿卡拉特的走卒。」
那人並未作答。
電梯門開了,他們來到大樓的樓頂,是十五層。護衛推著賈迪和宋柴走向樓頂邊沿。
「繼續往前走,」那人說道,「走到最邊上,在那兒等著,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護衛命令二人往前,然後舉槍瞄著他們,看著他們走到樓頂最外沿,才放下槍。二人向下看去,甲烷路燈泛著微弱的亮光。賈迪想著縱身跳下會是什麼感覺。
這就是面臨死亡的感受,他向下望去,深不見底,街道離他如此遙遠,連空氣都在等著他。賈迪沖那個人大喊:「你對沙雅做了什麼?」
那人微笑:「你是為了沙雅來的?因為我們沒及時把她送到你身邊?」
賈迪從這話中聽到一絲希望,感到一陣激動。難道賈迪判斷錯了嗎?「你可以隨便處置我,但請你放了她。」
那人看上去像是踉蹌了一下,是因為愧疚嗎?賈迪無從而知。他離自己太遠。他愧疚就說明沙雅已經死了?「放她走,你怎麼處分我都可以。」
那人不發一語。
賈迪想著,有些事他是否不該做。闖進貿易部是魯莽的,可是沙雅已經走了。這個人沒再做承諾,也沒有嘲諷自己,說明她已經死了。他自己是不是太傻了?
「她到底還有沒有活著?」賈迪問道。
那人微笑:「我猜不知道才是最折磨人的。」
「放她走。」
「賈迪,我並非針對你。如果我當時還有別的選擇……」那人聳肩。
她死了。賈迪現在確信了。這一切都是一個大陰謀。他本不該讓普拉察說服自己妥協的。他本該立即調集人馬,全力出擊,然後給貿易部一個真正的教訓。賈迪轉身看向宋柴:「我連累了你,對不起。」
宋柴聳肩:「你是一頭猛虎,這是你的本性。我跟你來之前,就知道這一點。」
「不過,宋柴,如果我們死在這裡……」
宋柴微笑:「那你死後轉世,就會成為一隻柴郡貓。」
賈迪不禁笑出聲。這笑聲感覺很舒服,如幻影般的聲音。他笑個不止,這笑聲充盈著他的身體,他仿佛要飄離地面。就連護衛也竊笑起來。賈迪瞥了一眼宋柴,他的嘴咧得更開了,自己便也更爽朗地大笑起來。
二人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然後是有人說話的聲音:「如此有喜感的聚會,兩個盜賊竟然笑得這麼開心。」
聽到這聲音,賈迪情緒幾乎要失控,急促地喘息著:「你可能搞錯了,我們在這裡工作。」
「我可不這麼認為。轉過身來。」
賈迪轉身,貿易部長就站在自己身前,是活生生的阿卡拉特。在他身邊……
賈迪的狂笑像是飛艇尾部噴出的氫燃料,一瞬間便燃燒殆盡。阿卡拉特兩側是黑豹黨保鏢,王室的精英鬥士。這意味著,王宮已經授權貿易部可以隨意調動黑豹黨。賈迪心灰意冷。環境部官員從未享受如此規格的保護待遇,就連普拉察將軍也沒有。
看到賈迪如此震驚,阿卡拉特微微一笑。他看著賈迪和宋柴,好像二人就是市場上售賣的羅非魚,不過賈迪不為所動,眼睛死盯著阿卡拉特身後那個人,這個他都不知道姓名、毫不顯眼的人物。這個人……他腦中最後一塊拼圖終於咔嗒一聲找到了屬於它的位置:「你不是貿易部的人。」賈迪咕噥道,「你是王室的人。」
那人聳肩。
阿卡拉特開口說話:「你現在可不那麼勇猛了,你是賈迪上尉嗎?」
「看吧,我說過你很有名。」宋柴打趣道。
賈迪幾乎又大笑起來。只是,他洞悉到這一點,給他帶來無盡的苦痛:「我被貶職,你是得到了王室的支持?」
阿卡拉特聳肩:「現在是貿易部的天下,泰王國的對外開放政策得到了宋德特·昭彼耶首肯。」
賈迪默默測算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太遠了:「我很驚訝,像你這樣的渾蛋,竟然敢離我這麼近。」
阿卡拉特保持著微笑:「我可不想錯過。你一直都是一根刺,除掉你可費了我不少錢財。」
「你要親自把我推下去嗎?」賈迪挑釁道,「你敢造孽殺死我嗎,渾蛋?」賈迪的眼神掃向阿卡拉特身邊的人,「還是讓我的死,成為你下屬的業力?然後看著他們轉世為蟑螂,經歷萬世後才能擺脫被人碾死的厄運?你讓他們冷酷地殺人,然後手上沾滿血,而一切就是為了賺錢?」
阿卡拉特的護衛一陣騷動,神色緊張地看著彼此。阿卡拉特皺起眉頭:「你才是投胎做蟑螂的人。」
賈迪露齒而笑:「來吧,展示你的男人氣概,把我這個手無寸鐵之人推下去。」
阿卡拉特躊躇不決。
「你是紙老虎嗎?」賈迪慫恿道,「來吧。攻擊我!站在高樓邊上,我都眩暈了。」
阿卡拉特審視著他:「太過分了,你這個白襯衫,太過火了。」阿卡拉特大步走向前。
賈迪轉身提起膝蓋,一腳踢進阿卡拉特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