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24-10-09 07:49:07 作者: (美)保羅·巴奇加盧皮

  剿滅「曼谷之虎」,並沒有帶來理想中的那種滿足。坦率講,若不是環境部事先公布了出席儀式的大人物名單,那麼賈迪的道歉聲明,無非就是那些玄虛的泰王國宗教或是社交儀式。事實上,整個懲戒流程甚至草草結束,時間持續之短令人驚愕。

  安德森也在環境部,白襯衫把他領到寺廟二十分鐘後,他就看到了賈迪·羅亞那蘇,目睹那個不可一世的傢伙向貿易部長阿卡拉特行跪拜禮。佛陀和帕·色武布的神像閃著暗淡的光芒,俯瞰著那莊嚴的一幕。大殿裡出席儀式的人都面無表情,甚至阿卡拉特本人,也沒有因打贏一場仗而歡笑。幾分鐘後,僧侶不再吟誦經文,所有人都起身離開大殿。

  僅此而已。

  現在,安德森站在帕辛寺的金頂之下,等著白襯衫帶他出環境部。進來那會兒,他經過一連環的安檢和搜身,其嚴格程度令人震悚。他幻想著,自己可能收集到一些這裡的情況,或許就能指引自己找到泰王國種子庫的位置。這想法不切實際,他能意識到這一點。不過待經過四輪搜身後,他幾乎可以確信自己能撞到吉布森本人,也許他正懷抱著茅果一樣的基因破解新物種,像一名父親驕傲地抱著自己的孩子。

  可事與願違,迎接他的是數名白襯衫,他們繞著他站成一圈,表情陰冷地把他送上人力車,推到通往大殿正門的台階之下。接著,按照指令,他除去鞋子,在嚴密監督之下,進入大殿,和其他見證人站在同一隊列。

  帕辛寺四周雨樹環繞,從外面看進來,只能瞥見寺廟的部分景象。之前,農機公司的飛艇運輸貨物時,所走航線蓄意經過環境部上空,安德森因此獲知了一些關於這裡的信息,總之,那次飛行比他現在傻傻站在大殿裡獲取的資料要多。

  「你穿上鞋子了。」卡萊爾悠閒地走向安德森,露齒笑著。

  

  「他們的安檢真夠徹底。」安德森說道,「我以為他們要把鞋子鎖到隔離島呢!」

  「他們就是不喜歡法郎身上的味道吧。」卡萊爾抽出一根煙,然後抽出第二根,遞給安德森。在白襯衫守衛的緊密注視之下,他們點燃香菸。「剛才那儀式,還喜歡吧?」卡萊爾問道。

  「我以為儀式會更隆重些。」

  「排場什麼的沒必要,所有人都知道這儀式意味著什麼——普拉察將軍顏面盡掃。」卡萊爾搖頭,「有那麼一剎那,我抬頭看向帕·色武布神像,那神像如同自己遭受了恥辱而開裂。你能感覺到的,整個泰王國在經歷變革,這種氛圍瀰漫在空氣里,觸手可及。」

  安德森被護送至廟宇時,他瞥見了幾處環境部建築,現在他又回想起來,都是那麼破敗、蕭索。牆壁上爬滿了藤蔓,在潮氣的侵蝕下顯得劣跡斑斑。如果「曼谷之虎」垮台還不足以證明泰王國的衰頹,那看看這些枯樹,看看這殘破的地面吧。

  「能扳倒賈迪,你這會兒正自豪著吧?」

  卡萊爾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這麼說吧,這一步走得令人滿意。」

  「他們可是相當佩服你。」安德森把頭擺向「法郎陣」。因為收到賠償款,他們此刻已是喝得爛醉。儘管白襯衫全副武裝,監視嚴密,魯西還是在慫恿奧拓去唱《太平頌歌》。奧拓這位商人看見卡萊爾,便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嘴裡發出一股寮國米酒的臭氣。

  「你喝多了?」卡萊爾問道。

  「醉得一塌糊塗。」奧拓笑著,如痴如醉,「我在大門口就把酒喝乾淨了,那些渾蛋不讓我把那幾瓶酒帶進來,慶祝都不行,還把魯西的鴉片給收了。」

  奧拓把一隻胳膊搭在卡萊爾肩上。「你個渾蛋說得對,太他媽對了。你瞅瞅那些渾蛋白襯衫那臉色,就跟吃了一天苦瓜似的!」他把手從他肩膀上放下來,摸索著要跟卡萊爾握手,「看著這些渾蛋的氣焰被打壓下去,真他媽的爽。卡萊爾,你是個好人,大好人。」他笑著,眼神變得迷離,「我要發財啦,因為你,我要發大財了。」他大笑,再次摸找著卡萊爾的手,「好人。」他嘟囔著,終於握到了卡萊爾的手,「好人。」

  魯西大叫著,催促奧拓回到他們的陣營里:「人力車來了,你這個渾蛋酒鬼。」

  奧拓跌跌撞撞地離開卡萊爾,魯西攙扶著他,幫他爬進人力車。白襯衫冷冷地看著。在大殿台階的最高一級上,一位身著警服的女性審視著他們,不露一絲表情。

  安德森看向她。「你覺得她在想什麼?」他問安德森,擺頭指向那位女警官,「看看這些趾高氣揚的法郎在環境部大院裡踉踉蹌蹌,還是什麼?」

  卡萊爾又嘬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一口煙:「一個新時代的黎明即將到來。」

  「回到了未來。」安德森咕噥道。

  「嗯?」

  「沒什麼。」安德森搖頭,「只是耶茨生前常這樣說,我們現在處在了甜區[1],這個世界在變小。」

  魯西和奧拓終於上了人力車,車子開動起來,奧拓朝著那些令人敬仰的白襯衫高喊祝福,是他們的賠償款讓自己變得富有。卡萊爾俏皮地朝安德森擠了擠眼眉。安德森吸了口煙,思索著卡萊爾所言的深意。

  「我想見見阿卡拉特,面對面跟他交談。」

  卡萊爾咕噥了一聲,然後說道:「小孩子想要的東西很多。」

  「小孩子不會玩這場遊戲。」

  「你覺得你可以把他玩弄於股掌?可以讓他成為傀儡,任你擺布,和你們在印度似的?」

  安德森冷眼看著他,對他的話表示了肯定:「更像是在緬甸那時候吧。」安德森看著卡萊爾煎熬的表情,「別擔心,我們不再做那些讓人們喪權辱國的勾當了,我們要的是自由市場。我相信,至少咱們可以朝著這一共同目標努力。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安排我和阿卡拉特見面。」

  「你夠小心的。」卡萊爾把菸蒂仍在地上,用腳蹍熄,「我以為你會更鋌而走險些。」

  安德森大笑:「我不是來這兒探險的,那邊那些醉漢才是……」安德森驚訝於卡萊爾的回應,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下來。

  惠美子也在環境部的人群中,她與日本代表團站在一起。他們中有商人、有政客,都在圍著阿卡拉特站著,調侃說笑。就在這時,卡萊爾瞥到了惠美子那卡頓的動作。

  「我的天。」卡萊爾倒吸一口氣,「那是個發條人嗎?在環境部里?」

  安德森想要說些什麼,喉嚨卻動彈不得,說不出話。

  安德森看錯人了,那不是惠美子。兩人只是動作相仿,眼前這位女孩不是惠美子——她衣著奢華,脖子上的金飾閃閃發亮,而且這張臉也和惠美子稍有不同。她抬起手,然後忽地停下,把絲綢般潤滑的頭髮捋到耳後。很像,但這個人不是她。

  安德森心跳加速。

  阿卡拉特興致勃勃地講著,無論他說什麼,那位發條女孩總是微笑著傾聽,動作極為優雅。接著,她轉身向阿卡拉特引薦了一位男人,安德森認得他。從之前的情報分析,安德森知道這個人就是美志機器公司總經理。發條女孩的主人跟她說話,她點頭,然後匆匆走向人力車,動作依舊優雅,卻是怪怪的。

  她和惠美子如此神似,都如此別致、如此嬌美。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讓他想起另一個發條女孩,那個更絕望的女孩子。他想起躺在自己床上的惠美子,那樣渺小、孤單,那樣渴望了解發條村落的消息——「他們是不是都是善良的人?他們都和誰生活在一起?不和主人一起,他們是不是在過著真正的生活?」惠美子是那樣渴望獲得一些生活的希望,而眼前這位女孩穿梭於白襯衫和官員之間,舉止優雅、光鮮奪目,它們是完全不同的一類。

  「我可不覺得他們會允許發條人來這兒。」安德森的喉嚨終於可以發出聲音,「環境部不可能放這麼寬的,白襯衫肯定會讓她在大門外等候主人的。」

  「話說回來,白襯衫肯定氣壞了。」卡萊爾突然把頭抬得更高,看向日本代表團,「你知道的,羅利也有個發條人,在他酒吧後面的舞廳里做些變態表演。」

  安德森咽下口水:「哦?沒聽他說起過。」

  「有的,這東西見誰上誰。你該看看的,古怪極了。」卡萊爾低聲笑著,「聽著,眼前這個女孩子在惹人眼球,我覺得攝政王都有點兒被迷住了。」

  「誰知道呢?這個人的聲譽可不那麼清白,聽說有點兒荒淫無度。老國王在世時,他還是做事有節制、勤於政事的,可如今……」卡萊爾聲音弱了下來,「日本人很快就會向泰王國贈送一件表達友誼的禮物,到時候我一定不會驚訝,畢竟,沒有人會違背宋德特·昭彼耶的意願。」

  「多送一些賄賂品。」

  「都是規矩,不過宋德特·昭彼耶值得賄賂。我打探到消息,皇宮裡的重要職能,基本都在他的操控之中,他手裡權力大著呢。你傍上他,要是宮廷再次爆發政變,那你就有了靠山。」卡萊爾說道,「表面上大家都一副鎮定的樣子,背地裡卻是暗流涌動。普拉察和阿卡拉特不可能老跟現在似的一團和氣。『雙十二』政變以來,他們都在暗調兵力。」他頓了頓,「我們伺機而動,到時候鹿死誰手,說不定咱們還能起到一定作用。」

  「這計劃聽上去要耗巨資。」

  「對你和你的公司而言不算什麼,花點黃金、翡翠,再出點鴉片。」卡萊爾壓低聲音,「這點支出,按你的標準,說不定都算是廉價的。」

  「你在把我引入歧途,你要不要安排我和阿卡拉特見面?」

  卡萊爾拍了拍安德森的後背,大笑道:「哈,還是喜歡跟法郎做生意,最起碼你快言快語。別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說完,安德森大步走向日本代表團,然後跟阿卡拉特打招呼。阿卡拉特看向安德森,炯炯的眼神中帶著對他的讚賞。然後,安德森行合十禮,而阿卡拉特身為高官只是微微點頭,以示感謝。

  安德森來到環境部大門外,招呼老顧拉過人力車,載他回工廠。這時,兩個人從道路兩邊分別沖將過來,將他夾在中間。

  「先生,這邊請。」

  兩人架著安德森,帶他走向某條街道。安德森心裡琢磨著為什麼白襯衫要逮捕自己。很快,他看到了一輛燃煤燃柴油混合動力轎車。接著,他被推進轎車裡面,他強迫自己不去多想。

  「要是他們想殺我,比現在更合適的時機多了去了。」安德森心想。

  轎車門砰地關上,貿易部長阿卡拉特正坐在安德森斜前方的座位上。

  「安德森先生,謝謝你能來見我。」阿卡拉特笑著說道。

  安德森掃視著車廂,想著如何奪門而出,卻又想著門鎖可能由前排座椅控制。無論什麼工作,暴露身份都是最忌諱的事情——突然之間,太多秘密為過多人所知道。芬蘭事件即是如此,他想起了皮特斯和萊伊,眾人扛著二人舉過頭頂,將他們送往絞刑場,脖子上套著絞繩,雙腿亂蹬。

  「理察先生告訴我,你有個提議。」阿卡拉特提醒安德森道。

  安德森猶豫了一會兒:「我認為我們有共同利益。」

  阿卡拉特搖頭:「沒有。過去五百年,你們西方人一直要置泰王國於死地,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東西。」

  安德森試探性地微笑:「是的,我們看待一些事情的價值觀不同。」

  汽車開動起來。阿卡拉特繼續說道:「這無關看待問題的視角,自從西方傳教士踏上泰王國的海岸,你們就在嘗試著毀滅我們。擴張時代,你們掠奪我們的一切,砍掉了泰王國的手和腳。靠著老國王的智慧和堅決的領導力,泰王國才沒有淪陷。在收縮時代,你們更是變本加厲,你們尊崇經濟全球化,我們卻落得個工作技能單一化的下場,然後只能忍飢挨餓。」阿卡拉特尖銳地看著安德森,「現在,你們製造的卡路里病毒肆虐著泰王國,你們幾乎讓我們的大米絕產了。」

  「真不知道,原來貿易部部長是位陰謀論者。」

  「你想要什麼?」

  安德森直視阿卡拉特的眼睛,表情嚴肅:「進入你們的種子庫。」

  阿卡拉特猛地回頭:「不可能。」

  轎車轉彎,然後在拉瑪十二世大道上加速行駛。阿卡拉特的隨行人員早已開道,此時,從車中往外看去,曼谷的景色快速閃過,形成一幅模糊的風景畫。

  「不是據為己有。」安德森伸出手,試圖讓阿卡拉特安靜下來,「只是想取一些樣品。」

  「種子庫是泰王國獨立生存的根基。如今皰銹病、基因破解象鼻蟲病席捲整個世界,因為這座種子庫,我們才沒有因這場史上最具殺傷力的瘟疫而亡國滅種,但泰王國人民仍因感染瘟疫而大批死去。印度、緬甸和越南都已經臣服於你們,但泰王國仍屹立不倒。現在你卻要索取我們最強大的武器。」阿卡拉特大笑,「或許,我想看著普拉察將軍被剃掉眉毛和頭髮,然後將他流放到森林裡的寺廟中,接受眾人嘲諷。不過,在種子庫這一點上,我們意見一致。你可以砍掉泰王國的胳膊或是雙腿,但你不能砍掉我們的頭顱,更不能挖走我們的心臟。」「我們需要新的基因物質。」安德森說道,「我們已經嘗試了多種基因組合方案,不過瘟疫病毒持續變異。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與您分享目前的研究成果,甚至可以利潤分成。」

  「據我所知,這跟當年你們向芬蘭提出的條件是一樣的。」

  安德森身子前傾:「芬蘭事件是一場悲劇,我和公司可不是唯一的受害人。這個世界要解決溫飽問題,那我們的基因破解工作就要跑贏疥病、皰銹病,跑贏日本基因破解象鼻蟲,這是唯一活下去的方式。」

  「你是說,你們為開發出的抗病毒穀物、種子申請專利,斷絕了世界其他國家的糧食後路,然後將我們所有人奴役,現在卻終於意識到你們在害我們入地獄嗎?」

  「那是格雷厄姆教徒的說辭。」安德森聳肩,「而事實是,象鼻蟲、皰銹病不等人,而只有我們才手握科技資源,通過基因破解幫我們收拾現在的爛攤子。我們認為,從泰王國的種子庫中,我們可以找到關鍵性基因物質。」

  「如果你找不到呢?」

  「那樣的話,泰王國誰執政也就無所謂了,下一輪疥病變異襲擊來臨,我們都會咯血而亡。」

  「想進入種子庫是不可能的,環境部控制著種子庫。」

  「我們剛才談的就是政權更迭。」

  阿卡拉特皺起眉頭:「你只要種子庫的基因樣本?就這些回報?而你卻要給我提供武器、裝備和財力支持?而你只要一些樣本?」

  安德森點頭:「還有一件東西,準確說是一個人——吉布森。」安德森看向阿卡拉特,等著他的回應。

  「吉布森?」阿卡拉特聳肩,「沒聽過這號人物。」

  「一個法郎,我們的人。我們想找到他,他侵犯了我們的智慧財產權。」

  「這個人一定給你們製造了很大麻煩,這點我確信。」阿卡拉特大笑,「與你們法郎見面還是很有趣的。當然,像是孔安格利特島上關押的卡路里公司職員,我們也是經常談起的,那些法郎是惡魔,是餓鬼,陰謀吞噬泰王國,不過你……」阿卡拉特審視著安德森,「我一聲令下,你就會被巨象絞死、分屍,然後被拿去餵禿鷲和烏鴉,沒有人會因此皺一絲眉頭。之前,要是法郎混入泰王國,有丁點風吹草動,就會引發人民抗議甚至暴亂。你現在卻坐在我的車裡,還如此自信。」

  「時代變了。」

  「變化沒你想得那麼多,你是勇敢,還是過於愚蠢?」

  「這個問題也可以由我來問您。」安德森說道,「沒有人可以和白襯衫叫板,卻可以安然脫身。」

  阿卡拉特笑了。「要是你上周跟我談這件事,給我提供金錢和裝備,我肯定會很感激。」阿卡拉特聳肩,「這一周,鑑於如今的形勢,考慮到如今貿易部的節節勝利,我會跟我的顧問做深入交談。」阿卡拉特敲了一下車窗,示意汽車停下。

  「我今天心情不錯,你該感到幸運。換作其他時候,我看到的就會是一個血肉模糊的卡路里員工了,然後,我會說今天頗有收穫。」阿卡拉特打手勢,示意安德森下車,「我會考慮你的提議。」

  [1]體育運動用語,指球拍面的有效擊球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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