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24-10-09 07:49:04 作者: (美)保羅·巴奇加盧皮

  賈迪記得他初遇沙雅時的情景。那是在泰拳擂台賽上,他剛剛打完一個回合,甚至都不記得對手是誰;但他記得,在他走出拳擊場時,人人都在祝賀他,說他的腳步、拳術甚至高於納·卡諾姆·托姆[1]。那天夜裡他喝了寮國米酒,和朋友們一起跌跌撞撞在街頭晃蕩,大家都放聲大笑,肆意地踢著一隻藤球。他們喝得酩酊大醉,動作荒誕不稽,臉上泛著勝利和生機的紅暈。

  就在那晚,沙雅在她父母的小店門前,豎起木板準備封門打烊。店裡擺放著萬壽菊和新培育的茉莉花,供人們燒香拜佛之用。賈迪向她微微一笑,她回望賈迪和他爛醉如泥的朋友,露出一臉嫌惡。賈迪卻震撼不已,看著她,就仿佛他們在前世相識,今生終又相遇,仿佛他們是命定的戀人。

  賈迪望著沙雅,目瞪口呆,他的幾位朋友都捕捉到了他看她的眼神。跟他一起的是蘇緹龐、賈庖恩,還有其他兄弟。後來,堇菜梳狀流行病暴發,賈迪和他的兄弟臨危受命,進入疫區,燒毀疫病肆虐的村莊,可除了蘇緹龐和賈庖恩,他的兄弟全部殞命。不過賈迪清晰記得大家看他凝視著沙雅,看著自己突然地如夢如醉,也記得他們是如何取笑自己的。而沙雅則是鄙夷地看了看他,把踉踉蹌蹌的他趕走了。

  對賈迪而言,吸引女性是件易事。有些女孩迷戀他的泰拳功夫,有些則拜倒在他的白襯衫之下,可沙雅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背向他。

  一個月後,他才有勇氣再次拜訪她的小店。生平第一次,他隆重地打扮了一番,在她的店裡買了寺廟貢品,接過零錢,然後默默離開。接下來數周,他時不時地過去,跟她的交流越來越多,兩人漸漸熟稔起來。一開始,他以為沙雅知道自己就是那個醉鬼,認為自己只是在挽回形象,但慢慢地,他發現她並沒有把自己和那個傲慢的街頭醉鬼聯繫起來,她完全忘了那晚發生的事。

  賈迪從未告訴她兩人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後來兩人完婚,他也是守口如瓶。承認那晚在街頭自己顯露出的不堪一面,或是告訴沙雅她愛的男人曾是個醉鬼,對他而言,都是不能啟齒的羞辱。

  可現在,賈迪將做之事卻會更讓他蒙羞。他穿上自己的白色制服,身邊的尼沃特和蘇拉特注視著他。這件事,會毀掉自己在兩個兒子心目中的形象,而兩人的神情也變得凝重。他俯下身子,對他們說道:「今天,無論你們看到什麼,都不會是你們的恥辱。」

  

  他們嚴肅地點頭,但他知道他們並不懂。他們太年輕了,還不懂壓力意味著什麼,不懂哪些事必須要做。賈迪把兩個人拉到身前,近距離地望著他們,然後便走出家門,走進了耀眼的陽光。

  坎雅在街上的人力車裡等著他,她識大體,沒吐露自己的心裡話,眼裡卻滿是同情。

  賈迪和坎雅靜靜地坐在人力車裡,車夫帶他們穿過一條條街道。不遠處就是環境部了,然後就是環境部一重又一重的大門。外大門處擠滿了僕人、馬車和人力車夫,他們都在等著主顧們從裡面出來。看來,一些見證人已經到了。

  拉著賈迪的人力車穿過幾道環境部大門後,便到了帕辛寺,這座寺廟矗立在環境部之中,紀念那位生物多樣性烈士[2]。就在這裡,白襯衫們立下誓言,正式被授予聖職,成為泰王國的守護者,這些程序走完後又被授予官銜;就在這裡,他們接受了聖職,就在這裡……

  進入寺廟,賈迪大吃一驚,憤怒隨即湧上心頭,他差些跳下人力車。只見廟宇的台階上儘是走來走去的法郎——商人、工廠主——環境部竟然有法郎!這些被太陽曬得渾身冒汗臭的生物,正在侵占環境部最神聖的地方。

  「冷靜。」坎雅用泰語低聲道,「是阿卡拉特安排的,是這次談判的一部分。」

  賈迪的厭惡溢於言表。更令人扼腕的是,阿卡拉特就站在宋德特·昭彼耶身邊,和他交談著,或許就是在開些玩笑。如今他們兩個走得太近了。賈迪看向別處,注意到普拉察將軍正站在廟宇最高的那級台階上,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底下。賈迪環境部的兄弟姊妹們,那些和他一起共事,與他一同作戰的人,正源源不斷地從普拉察兩邊走過,進入大殿。昆布邏哈卡迪也在場,他正咧著嘴巴大笑,之前他因為賈迪而損失利潤,現在看到賈迪遭報應,非常開心。

  廟宇里的眾人見賈迪來到,突然安靜下來。

  「冷靜。」坎雅低聲道。隨後,她與賈迪一起踏上台階,走向寺廟。接著,坎雅看護著他走進大殿。

  佛祖和帕辛的金身相端詳著集合起來的人,表情仍是那麼寧靜。寺廟壁上繪著舊時泰國淪陷的情景:一幅場景是法郎將瘟疫帶到地球,導致食物網崩潰,動、植物也隨之滅絕;一幅描繪的是尊貴的國王陛下拉瑪十二世,兩邊是哈奴曼和神猴戰士,他們集結起最後的一點兒人力;還有一幅是面對高漲的海水和肆虐的瘟疫,神鷹、饕餮和半人饕餮軍奮力地抵抗。賈迪一屏一屏地看著,回憶起當年被授予聖職,那時自己是多麼驕傲。

  賈迪看著攝政王,心裡想著,先王如此聖明,怎麼會受這樣的蒙蔽,以至於任命宋德特·昭彼耶為童女皇陛下的攝政王?從這個人身上絕對榨不出丁點兒好處,他出了名地陰暗,一想到童女皇和此人待得那樣近,賈迪就不寒而慄。

  賈迪倒吸一口涼氣。他看到了跪在阿卡拉特旁邊的另一個人,正是那晚錨地里的那個人,他長著一張長長的鼠臉,面露警惕和狂妄。

  「冷靜。」坎雅一邊領著他向前,一邊低聲道,「為了沙雅。」

  賈迪按捺住怒意,按捺住看到那個男人的震驚,身子靠向坎雅。「就是他綁架了沙雅,他就是錨地的那個人。就在那兒!就在阿卡拉特旁邊。」

  坎雅的目光掃向阿卡拉特身邊。「就算是真的,我們也只能這麼做,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這麼做了,他們就會放沙雅回來嗎?」

  坎雅為難地點頭:「賈迪,抱歉,我希望……」

  「別擔心,坎雅。」他看著坎雅,頭擺向那個男人和阿卡拉特,「你要記住那兩個人。要記住,他們會為了權力不擇手段。」他看向她,「你會記住嗎?」

  「我會的。」

  「你向帕·色武布發誓?」

  坎雅心中忐忑,但還是點頭:「我願意向你三叩首,也願意以帕·色武布的名義起誓。」

  坎雅撇開頭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她眼中的淚水。宋德特·昭彼耶站起來,往前走,以便見證接下來的儀式,周圍頓時鴉雀無聲。四個僧人開始誦經。換作更愉快些的場合,如婚禮祝福,或為建築奠基儀式祈福,就會是七個或九個僧人,但現在他們之所以在這兒,只為見證賈迪受辱。

  阿卡拉特部長和普拉察將軍站到眾人面前。房中焚香縈繞,僧人用巴利語吟誦著經文,發出嗡嗡的禪音,這提醒著芸芸眾生一切都是轉瞬即逝,即便在帕·色武布絕望之時,即便他對自然界滿懷同情之心,他也認識到了生命的短暫性。

  僧人的吟誦停了下來。宋德特·昭彼耶打手勢,示意阿卡拉特、普拉察二人上前,向他行跪拜禮,以示忠順。宋德特情緒毫無波動,只是看著眼前這一對宿敵。他們正向著彼此唯一的共性致敬:他們對皇室和王宮的尊重。

  宋德特·昭彼耶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又面帶厲色,此刻,部長和將軍向他行禮,他便顯得如同一座高塔般魁梧。他的流言漫天飛,有人談論他的品位,有人言傳他的陰暗,但無論怎麼樣,在童女皇陛下正式登基前,他都是先王委任的攝政王。他不是皇室成員,也永遠不可能是,所以,一想到童女皇生活在他的強權和羽翼之下,賈迪就心驚膽寒。若不是這個男人的命運與女皇唇齒相依,他可能現在就……見普拉察與阿卡拉特走向自己,賈迪暫時拋開這些幾近褻瀆的念頭。

  賈迪跪了下來。他向阿卡拉特行跪拜禮,大殿裡的小報記者用鉛筆記錄著,發出瘋狂的刮擦聲。阿卡拉特滿意地笑起來,而賈迪則忍住撲向他的衝動。

  「終有一天,我會讓你付出代價。」賈迪心想,然後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

  阿卡拉特靠近賈迪:「做得好啊,上尉,我幾乎要相信,你是真的懺悔了呢。」

  賈迪仍是面無表情,他轉過身,準備向在場的所有見證人,包括那些記者發布公開聲明。突然間,他的心緊緊縮了起來——他的兩個兒子也被帶來了大殿,看著自己的父親受辱。

  「我所做之事僭越了自己的權限。」賈迪看向一旁的普拉察將軍,他就站在發言台的一邊,冷漠地看著這一切。賈迪接著說道,「我的行為使我的上級普拉察將軍蒙羞,使整個環境部蒙羞。」

  「在我的一生中,環境部一直都是我的家,而本人以權謀私、道德敗壞,誤導了本人同事和上級,本人因此感到羞恥。」賈迪猶豫了一下,這會兒,尼沃特和蘇拉特正在看著自己,孩子們的祖母——沙雅的母親——在看護著他們,兩個兒子看著賈迪受辱,「因此,本人懇求原諒,懇求贖罪的機會。」

  普拉察將軍大步走向他。賈迪在將軍面前再次行跪禮,臉貼著地面,表示服從。普拉察將軍無視他的跪拜,徑直走了過去,在某個時刻,將軍的腳離自己的臉只有幾厘米遠。普拉察將軍開始同眾人講話。

  「經獨立調查法庭審理,現做出如下裁定:上尉賈迪收受賄賂,貪污腐敗,濫用職權,罪名成立。」說到這兒,將軍瞥了一眼跪著的賈迪,「法庭二審後做出如下判決:賈迪本人不再適合為環境部服務,他將成為僧人,苦行九年,財產充公,兩個兒子將被剝奪姓氏,由環境部撫養。」

  普拉察低頭看向賈迪:「若佛祖慈悲,終有一日你會懂得,你今日的下場,都是因你的驕傲和貪婪所致。如果你這輩子不懂這個道理,我們希望你下輩子會有所覺悟。」他轉身離去,留賈迪繼續行跪拜之禮。

  儀式繼續進行,阿卡拉特上前發表講話:「貿易部接受環境部道歉,寬恕普拉察將軍的失職。我期盼以後,兩部門關係能有所改善,畢竟毒蛇的獠牙已被拔除。」

  宋德特·昭彼耶朝兩個政府掌權人物示意,讓二人互行尊重之禮。賈迪仍俯身跪著。人群里發出一聲嘆息,隨後,眾人魚貫而出,好告訴他人大殿裡發生的一切。

  直待宋德特·昭彼耶離去,才有兩個僧人請賈迪站起來。兩位僧人已經削髮,表情嚴肅,身上僧袍想必穿了很久,顏色都已褪去。他們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接下來會帶他去的地方。他是一名僧人了。苦行九年,只是因為做了對的事情。

  阿卡拉特走到他面前:「哈,賈迪先生。看來你總算意識到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可惜你當初不聽警告,這一切本可避免。」

  賈迪迫使自己行合十禮,然後說道:「你要的我都給你了。」他低聲道,「放了沙雅。」

  「真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賈迪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搜尋著他撒謊的蛛絲馬跡,但他無法分辨。

  「是你綁架了沙雅,還是另有其人?沙雅死了嗎?她還活著嗎?是不是被關在你某個同夥的監牢里?是不是成了無名的獄囚?她究竟活著還是死了?」賈迪心想。

  賈迪遏抑住焦慮:「把她送回來,否則我會找到你,像獴捕殺眼鏡蛇一樣殺了你。」

  阿卡拉特毫無退縮之意。「別亂說話,賈迪。我可不想看見你再損失些什麼。」他的目光落到尼沃特和蘇拉特身上。

  一股新的恐懼湧上心頭,賈迪說道:「不要動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阿卡拉特笑了,「你現在沒有孩子了,你什麼都沒有了。你應該慶幸普拉察將軍是你的朋友。如果我是他,我會把你的兩個兒子丟到街頭,讓他們乞討感染了皰銹病的剩飯剩菜。那樣的話,才是真的教訓吧。」

  [1]卡諾姆,泰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泰拳戰士。

  [2]即帕·色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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