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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8:4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可貝戈特要來的呀,」她說,「難道您覺得他寫得不怎麼樣?他的書是有些拖沓,不如他在報上的文章來得尖銳和精練,可我想,他會寫得更出色的。我已經安排好了,讓他以後給《費加羅報》寫leader article[140]。這才是the right man in the right place[141]。」
她停了停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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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還是來吧,要說怎麼寫作,那可誰都沒他說得好。」
這聽上去像邀請一個志願兵來和上校共同進餐,斯萬夫人為我的文學生涯著想,叫我第二天別忘了到她家和貝戈特共進晚餐,倒像好作品就靠拉關係產生似的。
就這樣,斯萬夫婦和我父母,這兩撥似乎先後妨礙過我享受甜蜜生活的人,都不再對我有任何阻難,我隨時可以見到吉爾貝特——心中懷著欣喜,但並不寧靜。愛情中是無寧靜可言的,原因在於你所得到的永遠只是你的欲求的一個新起點而已。當我不能去她家的時候,我的眼睛盯在這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上,我甚至無法想像還能有怎麼樣的新的煩惱在前面等著我。但是,來自父母方面的阻力一旦撤銷,這個問題一旦得到解決,新的問題就會不斷冒出來,而且每次都變換著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吉爾貝特的關係每天都在更新。每天晚上回家,我都會想到有些問題,有些對我倆的感情至關重要的問題,我必須告訴吉爾貝特,而這些問題每次都是不一樣的。我暗自慶幸不會再有任何東西來威脅我的幸福了。可是,威脅還是悄然而至,而且恰恰來自我毫無防範的方面,來自吉爾貝特和我自己。那些使我覺得欣慰,使我相信這就是幸福的事情,按說是該讓我感到煩惱的。因為幸福在愛情中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一些看似最簡單的、隨時可能出現的突如其來的事情,本身往往都是些小事,但當我們處於那種狀態時,它們頃刻間就變得事態很嚴重。愛情讓我們感到興奮快樂,是因為我們心中存在某種不穩定的東西,我們不停地設法保持它的穩定,而在它暫時穩住不動的那會兒,我們是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的。其實,愛情中有一種永恆的痛苦,歡樂沖淡了它,使它顯得虛緲、遙遠,但是它隨時有可能以本來的面目猙獰地出現在你面前——要不是你一度得到過你所想望的東西,你早就該看見它了。
有過好幾次,我覺著吉爾貝特不希望我去得太勤。可也是,她父母對我能給她好影響這一點愈來愈深信不疑,所以每當我挺想見她的時候,我只要跟他們說一聲,他們就會邀我去玩。我心想,有了他們,我的愛情就安然無虞了;他們對吉爾貝特擁有絕對的權威,有他們給我做靠山,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可是情況並非如此。碰到她父親請我去,而她對此有些不高興的時候,她所流露出來的不耐煩的神情,讓我不由得心生疑竇,不知道被我當作幸福保證的事情,會不會恰好是幸福無法延續的隱秘原因。
我最後一次去看吉爾貝特,正好下雨,人家邀請她去上舞蹈課,但她和這家人不熟,不能把我也帶上。我看天氣潮濕,就比平時多喝了點咖啡。斯萬夫人不知是天下雨的緣故,還是對聚會的那家人抱有某種成見,在女兒正要出門的當口,很生氣地叫住她:「吉爾貝特!」一邊還向我指指,意思是說我特地來看她,她應該留在家裡陪我才是。她說——確切地說是喊——這聲「吉爾貝特」,是出於對我的好意,但瞧見吉爾貝特放下東西聳聳肩膀的樣子,我馬上意識到,做母親的無意間促成了我和吉爾貝特的疏遠,其實直到那時為止,這種疏遠說不定還是可以止住的,而如今吉爾貝特卻漸漸離我而去了。「你也不必天天都去跳舞呀。」奧黛特對女兒說,口氣之文靜想必是當年從斯萬那兒學來的。隨後,她又變回到奧黛特,對女兒講起英語來了。頓時仿佛有堵牆對我遮蔽了吉爾貝特的一部分生活,仿佛有個邪惡的精靈把我的女友領得離我遠遠的。在說一種大家都懂的語言時,我們可以用透明的思想來取代不透明的聲音。而一種並非大家都懂的語言猶如一座幽閉的宮殿,哪怕我們心愛的人在裡面變了心,我們在外面憂心如焚也無濟於事,只能幹著急。她倆一動不動地站在兩步開外用英語交談,這事放在一個月以前,我會一笑置之,可如今聽著談話中間透出的一些法文專有名詞,我影影綽綽猜到了些端倪,心裡越發沉不住氣,只覺得自己孤苦伶仃、無人理睬,就是被人劫持也不過就這麼慘吧。最後斯萬夫人總算走開了。這一天,也不知是吉爾貝特怨我無意間讓她沒能去跳四人舞呢,還是由於我猜到她在生氣,有意比平時冷淡的緣故,她的臉上全然沒有了平日的笑容,表情木然而略帶慍色,仿佛整個下午都在為我的來訪掃了她的興而嘆惜,為身邊的人,首先是我,不能懂得她鍾情于波士頓舞的深意而從心底里看不起我們。她只是偶爾和我搭個腔,說些天氣不好、雨愈下愈大、座鐘走得快了之類的話頭,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便停住不響,留下一片冷場,而我在絕望之餘,也執拗得像她一樣,聽憑這些原本應該獻給友誼和幸福的時光悄悄地過去。我倆說的每句話,都顯得生硬而無聊,但我卻從中感到一種寬慰,因為吉爾貝特想必不會把我想法的委瑣和語氣的冷漠太當真了。我雖然在說「那天倒好像鍾慢了一點」,她卻馬上知道這意思是:「你可真難弄!」而儘管我別著股勁兒,非要在這陰雨綿綿的下午說些像天氣一樣無聊的話,可我知道我冷淡的態度並不像我裝的那麼決絕,把白天愈來愈短的話頭說了三遍以後,倘若我再說第四遍,吉爾貝特一定會看出我已經難以抑制,眼看就要淚流滿面了。她的這副模樣,眼裡沒有半點笑容,嘴角不再漾起一絲笑意,真讓人說不出她那憂鬱的眼神和陰沉的臉有多麼單調,有多麼讓人掃興。這張幾乎變醜的臉,此刻猶如海水業已退去的落寞乏味的海灘,亘古不變的地平線匝住那片始終一模一樣的反光,讓你看得發膩。等了好幾個鐘頭,吉爾貝特的臉色總也不見轉晴,我忍不住對她說了她不好。「是你不好。」她回嘴說。「我沒不好!」我自問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實在想不出,就去問她。「你當然覺得自己好嘍!」她說這話時笑個不停。我無從知道她這麼個笑法,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只覺得她的心思難以捉摸,不由得感到很苦惱。這笑聲聽上去像是說:「不,不,我才不信你的話呢。我知道你愛我,可我不在乎,我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我對自己說,笑聲畢竟不是一種確切的語言,我說不定沒弄明白它的含義。吉爾貝特的語氣還是挺親熱的。「我哪裡不好?」我問她,「請你告訴我,我一定按你的意思去做。」——「沒用,我跟你說也說不明白。」我頓時冒出一個念頭,生怕她以為我不愛她,這於我是另一種痛苦,同樣揪心,但適用的是一種不同的推理。「你要是知道你讓我有多傷心,你就會跟我說了。」按說她如果懷疑我對她的愛,我的傷心應該讓她高興才是,可是她卻生氣了。我明白我想錯了,於是下決心不管她說什麼,都不再相信她了,所以當她對我說「我真的愛你,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被問罪的人總聲稱自己的清白早晚有一天會得到證明的,但由於種種隱秘的原因,這個「有一天」不會是人家問他的那一天),我一發狠勁,猝然決定以後不再見她,但先不想跟她說,因為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心愛的人給我們帶來的憂傷,也會是苦澀的,有時候我們手頭正忙,心思撲在了一件事兒上,或者特別開心(所有這些都和我們所愛的人毫不相干),幾乎無暇顧及別的事兒,只是偶爾跑神想一下那心上人,這當口憂傷依然會倏然而至,依然會那麼苦澀。而倘若這份憂傷來到之時——有如這次我和吉爾貝特的情形——我們心頭正洋溢著和這個人兒在一起的幸福,那麼原先那片充滿陽光、明媚寧靜的天空,會突然間變得陰雲密布,一場猛烈的暴風雨眼看要向我們的心靈襲來,這時我們不免會懷疑自己能否經受得住這場狂風驟雨。回家路上,我被心間刮過的風暴吹得暈頭轉向,步履踉蹌,只覺著非得原路折回,找個隨便什麼藉口回到吉爾貝特身邊不可,要不然簡直透不過氣來。可真要是那樣,她一定會說:「瞧他這不又回來了!從今往後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他走的時候愈痛苦,回來的時候就愈聽話。」但我的思緒還是把我不由分說地往她那兒拽,一路上腿往這邊挪,思緒往那邊拽,內心羅盤的指針就這麼不停地亂轉,我隨後給吉爾貝特寫了幾封沒送出的信,那些信的前後自相矛盾,也活像亂轉的指針。
我面臨一個艱難的局面,人生中我們會不止一次地遇到類似的局面,這種時候,儘管我們的性格、氣質——我們的氣質生成我們的愛情,而且幾乎生成我們所愛的人,甚至她們的缺點——並沒有改變,態度卻每次都會有所不同;態度是隨年齡而變的。這樣的時候,生活會被一分為二,猶如分置在一架天平兩端的秤盤上面。天平的一端,是我們的心氣,我們不願讓自己心愛卻又沒法兒理解的人兒不高興,也不願在她們眼裡顯得太卑微,比較聰明的辦法就是對她們稍稍冷落一些,讓她們不至於滋生一種我們離不開她們的感覺,不會對我們的熱忱感到膩煩。天平的另一端是痛苦——一種並非局限於一處、似乎無處不在的痛苦——這時情況完全不同,只有當我們已經決意不去討這個女人的歡心,讓她相信我們離了她照樣能行,然後再去找她的時候,痛苦才能有所緩解。如果從裝著高傲的秤盤裡稍稍拿掉一點年齒增長自然會磨滅的傲氣,往裝著憂傷的秤盤裡加上一份眼看日漸加劇的後天性病痛,那麼二十歲的心氣讓天平這一頭沉下去的情形不會再出現,而另一頭則變得沉甸甸的,天平再也打不住,就會像五十歲上那樣墜了下去。而且,情況在不斷重複的同時,也是在變化的,完全有這種可能,一個人進入中年或老年階段以後,會萌生一種非常要命的自以為是的心態,把愛情等同於一些習慣,一些在為過多的職責所累、身心不那麼自由的年輕時代所沒有的習慣。
我在剛給吉爾貝特的一封信中盡情宣洩我的怒氣,但也還是安排了幾句仿佛不經意間寫下的話,她要是有心跟我和好,這幾句話就是她的救命稻草;過了不一會兒,風向轉了,我寫的儘是些充滿柔情蜜意的話兒,而且用了「永遠不再」之類淒婉的說法,卻不料寫的人自以為含情脈脈,看的人卻全然不放在心上,她要不是認為這是說謊,把「永遠不再」讀成「如果你真想我,就今兒晚上吧」,就是相信這是真話,是有意告訴她我倆就此一刀兩斷,而因為彼此已經不再相愛,分手也就無所謂了。可是既然我們在愛的時候和不愛的時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我們不可能在愛的時候就像後來那樣去想事情,那麼我們又怎麼能充分地想像一個女人——一個我們即使知道她對我們無動於衷,但為了用一個美好的幻象安慰自己,或者讓自己從一種巨大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在夢中仍然執意讓她跟相愛時一樣說著甜蜜話兒的女人——的精神狀態呢?面對心愛的女人所想的東西、所做的事情,我們大概就像早期的物理學家面對種種自然現象(在自然科學創立並能對未知事物做出些許解釋之前)那般茫然失措。或者,更糟的情形是像一個腦子裡幾乎不存在因果關係的人,這樣的人無法在一個現象和另一個現象之間建立起聯繫,他看到的萬事萬物都如夢幻那樣不確定。當然,我竭力想擺脫這種漫無頭緒的混亂,找出事情的緣由。我甚至儘量想做到「客觀」,為此我認真考慮了吉爾貝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以及我在她心目中乃至她在除我以外的旁人心目中的地位——看到了兩者之間的落差之大,才不至於把吉爾貝特的和顏悅色當作愛情的表露,把自己可笑可鄙的舉止當作應對明眸流盼的殷勤。但是,我又擔心自己會走到另一個極端,由于吉爾貝特某次沒按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由於她一時使性子、發脾氣,就以為她對我懷有根深蒂固的敵意。我竭力在這兩種都有所扭曲的觀點之間尋找另一種觀點,指望它能讓我看清事情本來的面目;為此我冥思苦想了一通,這種思索稍稍減輕了我的痛苦。或許是思索的答案讓我知道了該怎麼做,或許是我讓這些答案反映了自己的意願,總之我決定第二天去斯萬夫婦家。我對自己的決定感到高興,就好比一個人一直不想去旅行,為此猶豫、苦惱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挨到去了火車站,才拿定主意回家放掉行李,鬆了一口氣。當你猶豫不決時,你每想到一種可能的決定,這個想法(除非你打定主意不做決定,讓這想法僵死完事)就會像一顆生意盎然的種子那樣滋長,實施這個決定所能引起的種種情感狀態,先是呈示一個雛形,而後就會纖毫畢現地展露出來。所以,我對自己說,打算不再和吉爾貝特見面,只不過是一個想法,現在我就像真有其事那樣心生苦惱,這豈不是很愚蠢嗎?再說,既然我早晚還得回到她身邊,那又何苦拿這麼些未必付諸行動的願望、難以真正兌現的承諾來折磨自己呢?
和吉爾貝特重歸於好的念頭一路上都迴旋在我腦際,但一進斯萬夫婦家的門,它就戛然中止了。這倒不是因為府上那位挺喜歡我的總管告訴我說吉爾貝特出門去了(當天晚上我從遇見過她的朋友那兒知道,她白天是不在家),而是由於他說這話的口氣:「先生,小姐出去了,我敢向先生保證我沒說謊。要是先生還想問問清楚,我可以把小姐的貼身女僕叫過來。請先生相信,我當竭盡全力務使先生感到滿意,倘若小姐在家,我一定馬上把先生領去見她。」這番話在不經意間(其全部意義正在於此)對一通字斟句酌的說辭所要掩飾的事實做了至少是粗略的曝光,證實了在吉爾貝特周圍的人眼裡我是個愛糾纏的人。所以,總管話音剛落,他的話就激起了我的憤怒,當然我這怒火的對象是總管,而不是吉爾貝特。我對這位女友所能有的全部憤懣,此刻都傾注在了他身上;我的愛情因這番話而擺脫了憤懣,單獨存留了下來;而這番話同時也使我明白,我得有一段時間別去看吉爾貝特。她一定會寫信向我道歉。可就這樣,我還是不能馬上就去看她,我得以此來證明,沒有她我照樣能行。再說,一旦收到她的信,有些事我就不會那麼在意,在一段時間裡不去見她在我算不上難事,因為我心裡很清楚,只要我想見她,我是能去見她的。但要讓自己能不很傷感地承受這種有意的小別,我必須感覺到自己的心擺脫了可怕的疑慮,不再為我倆是否會就此絕交,她是不是會訂婚、出走或被劫持之類的猜疑擔驚受怕。接下來的幾天,跟那年元旦我不得不和吉爾貝特分開的一個星期很相似。不過當初那會兒,一方面我明白,那個星期結束以後,吉爾貝特就會回到香榭麗舍公園,我又可以像以前一樣和她見面,這是我確信的;另一方面我知道,只要元旦假期沒結束,去香榭麗舍也沒用,但對此我不那麼肯定。於是在這個已經遠去的憂鬱的星期里,我平靜地承受著我的憂傷,既不擔心,也不期盼。現在卻不然,那後一種情感,幾乎和擔憂一樣,使痛苦變得難以忍受。當天晚上沒收到吉爾貝特的信,我想她準是疏忽了,她一定很忙,第二天早上會有信來的。我每天心頭怦怦直跳地等著郵班,但看到來的信不是吉爾貝特的,或者根本沒有信來,我的心就沉了下去。倒還是沒有信來好些,看著別人表示的情誼,她的冷漠只會更讓我覺得無情。我把希望寄托在下午的郵班上。即便在兩個郵班中間,我也不敢外出,生怕她會差人把信送來。天色暗了,眼看郵差也好,斯萬家的僕人也好,誰都不會再來了,我又寄希望於下一天的早上,相信到時候一定會有的。就這樣,唯其知道自己的痛苦維持不了很久,我只得不斷地,不妨這麼說吧,不斷地更新它。悲傷也許還是那樣,但它不同於以往,不再一味延續最初的感情騷動,而是一日數次地從頭開始:頻繁的更新使這種騷動——原本是生理上的、極其短暫的——穩定了下來。於是,前一輪的期待引起的煩惱還沒來得及消釋,新一輪的期待已然萌生,我每天無時無刻不處於焦慮不安之中——儘管這種狀態讓我連一個小時也待不下去。這次的痛苦,遠比元旦假期的那次難挨得多,因為那一次我在承受痛苦的同時,每時每刻都存著看到它結束的希望。
但我終究接受了這痛苦,我明白它是無可迴避的,即便只是為自己的愛情著想,我也得拿定主意遠離吉爾貝特,因為我絕不願意讓她對我留下蔑視的印象。從這以後,但凡她約我見面,我總是先答應下來,免得她以為我還在跟她賭氣,直到最後才臨時寫信給她,說我有事去不了,但感到很遺憾,完全像在跟一個關係疏遠的朋友說話似的。我覺得,通常用於陌生朋友之間的這種表示歉意的客套話,要比對自己所愛的人故作冷淡的口氣,更能讓吉爾貝特感受到我的冷漠。這要比告訴她我怎麼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種種姿態更能表明我不想見她,而說不定她倒反而要見我了。可惜,這些想法落空了:要想用不見她的辦法激將,挑起她要見我的興頭,結果只能是從此失去她;首先是因為,她的興頭萌生之初,我要是想讓它保持下去,就不能立即去迎合它。其次,到那時候,最痛苦難忍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我只是現在少不了她,我真想提醒她說,過不了多久她再見到我,她所能平息的就是一份早已不再像現在這樣折磨我的,減輕到幾乎算不得痛苦的地步的痛苦了,而到那時,我也就不會為結束這痛苦而去考慮怎麼做出妥協,怎麼設法跟她和好、重新相見了。以後也許會有那麼一天,吉爾貝特真的很想見我,我也終於可以向她表明心跡,所有的一切都但說無妨,但到那時,我對她冷了這麼久的感情,只怕再也熱不起來了;我不會再對吉爾貝特很在乎。這一點我心裡明白,可我不能對她說;她會以為我聲稱久久見不著她,我就會不愛她,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她讓我快點回到她身邊。眼下,我之所以能坦然處之,不以分離為苦,是因為(意在讓她明白,我雖然嘴上不是這麼說,可是我不去見她既不是有事脫不開身,也不是身體不好,我就是不想見她)我總是趁事先知道吉爾貝特不在家,和女友外出不回家吃飯的機會,去看斯萬夫人(對我來說她又是當初的那個斯萬夫人了,那時候我難得能見到她的女兒,而吉爾貝特不去香榭麗舍公園的那些日子裡,我就會到刺槐林蔭道去散步)。這樣,我就能聽人說起吉爾貝特,也能確信她隨後會聽人說起我,而且從中知曉我對她並不在意。我和所有心靈受著折磨的人一樣,覺得自己的處境還不是最悲慘的。因為我畢竟還可以隨意出入吉爾貝特住的屋子,我總對自己說,雖然我打定主意儘量不採取這麼斷然的做法,但倘若這痛苦真的讓我忍無可忍了,我隨時可以終止這痛苦。誠然我天天都感到不幸,但也僅此而已。就這樣說也還過分了些。吉爾貝特總有一天會給我寄來,甚至說不定親自帶來的那封信,我有哪一天不是一個鐘頭要對自己念上好幾遍的呢!想像的幸福時時浮現在眼前,真實的幸福縱使毀了,我也覺得能夠忍受。對於我們所愛的女人,猶如對於失蹤者,即使知道一切都已無望,我們還是會等待下去。人可以懸著心、豎著耳朵生活;兒子出海探險,做母親的早已得知兒子遇難的噩耗,依舊時時刻刻盼著他奇蹟般地生還,毫髮無損地迴轉家園。這種等待,按記憶強弱和官能退化的不同程度,或者讓母親在多年以後接受兒子已經不在的事實,漸漸忘卻死者,自己再活下去——或者讓她死去。再則,想到我的憂傷於愛情有益,我也就感到了些許安慰。每次都在見不到吉爾貝特的時候去拜訪斯萬夫人,讓我很難受,但我覺得吉爾貝特對我的看法因此有所改變。
我每次去拜訪斯萬夫人,都要先弄清楚她女兒是否真的不在家,這是因為我決意不和她見面,但或許也因為我還心存希望,重歸於好的希望遮掩了棄她不顧的意願(在一個人的內心深處,一切都不是絕對,至少不是始終絕對的,因為內心活動遵循的規律之一,就是間斷性,紛至沓來的回憶正證實了這一點),我也就看不出這意願有多絕情了。這個希望,我知道其實是空想。可我好比一個窮人,要是在啃粗硬的麵包時對自己說,待會兒說不定會有個陌生人來把家產傾囊相贈,就不會傷心得涕淚漣漣了。我們要讓現實變得可以接受,腦子裡總得有些小小的荒唐念頭才行。所以,只要不碰到吉爾貝特,我的希望就會安然無恙——跟她分開的初衷亦然如願以償。而倘若在她母親家面對面地遇見她,我倆就沒準會說出一些事後無可挽回的話,弄到關係決裂、希望破滅的地步,而這些話在讓我生出新的煩惱的同時,又會喚醒我的愛情,使我難以抑制心中的騷動。
很久以前,早在我和她女兒還沒不和的時候,斯萬夫人就對我說過:「您來看吉爾貝特當然好,可我也希望您有時候來看看我,最好別在我的舒弗勒里日[142]來,人太多,您會煩的,挑別的時候吧,下午稍晚些我都在家。」因此,我去看她不妨說是在事隔很久以後應她之請前去踐約。往往時間已經很晚,天色暗了下來,我父母都快要吃晚飯了,我才出門去看斯萬夫人,我知道在那兒不會遇到吉爾貝特,可我一心想著的還是她。這個街區在巴黎算是有些偏遠的,那時的巴黎不如現在明亮,即使在市中心,不僅路上沒有電燈,屋裡也很少有人點燈。坐落在底層或低矮的中二層的一間客廳(斯萬夫人通常就在這兒接待客人)透出的燈光,足以照亮街道,讓行人駐足觀望,將它的明亮和停在門前的那幾輛鞍轡華美的馬車聯繫起來,暗自琢磨這背後是否有什麼隱情。行人看見有輛馬車駛動,便頗有幾分激動地以為這一神秘的因由陡然起了變化;殊不知那只是車夫怕轅馬凍著,讓它們遛個彎兒。車輪箍了橡膠,行進時悄沒聲兒,嗒嗒的馬蹄聲格外顯得清脆而疏朗。
那些年走在街上,只要路旁的宅子築得不太高,通常總能瞧見宅子裡的室內花園,而這種花棚如今只有在斯達爾[143]新年禮品叢書的照相版圖片上才得一見了。與時下路易十六式客廳少用鮮花——一隻細頸水晶玻璃瓶里就那麼一支玫瑰或鳶尾,再多一支也插不進——的裝飾風格相比,那時候客廳里花花草草的琳琅滿目,以及布局上的全無章法,似乎都讓人感受到女主人醉心於生意盎然的花卉,而對了無生氣的裝飾並不怎麼熱衷。這種花棚還讓人想起當年那些宅邸里可以搬動的盆栽,元旦那天,盆景被放置在燈下——孩子們等不及天亮了——周圍堆滿著新年禮物,但盆栽是其中最美的,這些可以侍弄的花卉,給蕭索的冬日帶來了蓬勃的生機。這些室內花園,比盆栽更像我在一本漂亮的書上看到的花壇,在那本也是新年禮品的圖畫書里,緊挨著盆栽的另一個花壇,雖說不是給孩子們,而是給書中的主人公莉莉小姐的,但是孩子們看得心醉神迷,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他們在步入老境之際,仍把那些幸福歲月的冬天想成最美的季節。室內花園裡栽著品種不一的喬木狀植物,從街上看過去,亮著燈的窗戶猶如畫中或真實的兒童花房的玻璃幕壁。路上的行人踮起腳,通常能瞧見花園深處站著一個身穿常禮服的男子,紐孔里插一朵梔子花或康乃馨,他面前坐著一個女子,身影都有些朦朧,猶如一座黃玉凹雕里的兩個人形,客廳里俄式茶炊——那年頭時尚的進口貨——飄著香,這種茶霧也許至今仍在飄散,但大家已經習焉不察,視而不見了。斯萬夫人很看重下午茶,覺得對一個男人說「您晚點來總能見到我,來喝下午茶吧」既有新意,又顯得可愛,所以她帶著英國口音說這話的時候,總伴著優雅而溫柔的微笑,聽這話的男子則斂容正色,欠身致意,仿佛這話不同凡響又大有深意,令人肅然起敬而不敢怠慢。斯萬夫人客廳里的花兒不僅僅有裝飾性,其中原因上面說到了,但另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一個並不涉及時代,只與奧黛特以前的生活有關的原因。一個名聲在外的交際花(一如當初的奧黛特)大部分時間是和情人在一起,也就是在自己家裡過的,因此她得精心為自己打造一種生活。我們在一個品行端方的女子家中看到的、在她心目中確實也可能有其重要性的那些物件,往往正是一個交際花看得更重的東西。一天中最輝煌的時刻,不在她為眾多的仰慕者著裝打扮之時,而在她為了某一個他寬衣解帶的瞬間。對她而言,身穿便袍、睡衣應當和身著盛裝一般優雅。別的女人戴著首飾還生怕人家看不見,她卻獨自伴著名貴的珠寶怡然自得。這樣的生活方式,要求一種不為人知的,也就是說一種近乎漫不經心的奢侈,久而久之,這種奢侈就成了鑑賞口味。
斯萬夫人的奢侈延及花卉。她座椅旁的那隻大玻璃盆里,隨時都有一大捧帕爾馬紫羅蘭或雛菊——摘下的花瓣撒落在水面上[144],這些花兒仿佛在向來訪者證明,女主人剛才正有事來著,可惜被外客打斷了。她做的是她愛做的事兒,有點像獨自喝杯茶散散心,但唯其更私密、更神秘,貿然進屋的客人瞧見她身旁的花兒,會不由得道聲歉,一如無意間瞅見桌上攤著的一本書,看到了書名,知道了奧黛特這會兒在看什麼書,因而說不定也就知道了她正在想些什麼。而且花兒不同於書,它是有生命的;某人來看斯萬夫人,瞧見屋裡不是她一個人,或者陪她一起回來,發現客廳不是空著的,那些花兒令人迷惑地占著一席之地,與人所不知的女主人的那部分生活息息相關,這時候,他會感到不自在。這些並非奧黛特為來客準備,而是被她忘在那兒似的花兒,曾經而且還將和她互訴衷腸,外人不好意思打擾這談話,可是心痒痒的,想知曉其中的秘密,不由得望著堇色如洇、水靈妖冶的帕爾馬紫羅蘭出神。十月底以後,奧黛特儘可能按時回家喝茶——當時還叫five o'clock tea[145],因為她聽說(而且喜歡告訴人家)維爾迪蘭夫人家之所以成了沙龍,就是大家知道到時候准能在那兒碰到她的緣故。奧黛特覺得自己現在有了個沙龍,一點不走樣,氣氛卻更自由,用她的話說,senza rigore[146]。就這樣,她自比萊碧納絲[147],自信已經另立門戶創立沙龍,從迪黛芳侯爵夫人那兒奪來了一夥最討人喜歡的男士,尤其是斯萬。有一種傳聞,說斯萬在奧黛特脫離維爾迪蘭夫人沙龍,決意退讓的過程中始終不渝地追隨著她,奧黛特成功地讓周圍那些對過去情況一無所知的新來者相信了這一傳聞,但她自己當然知道並不真是那麼回事。有的角色,我們就是喜歡,在人前反覆扮演不說,私下也時時拿來比況,結果很容易對一些虛擬的場景信以為真,而將幾近忘卻的真實情況置之腦後。斯萬夫人全天不出門的日子,穿一件雙縐的晨衣,有如初雪那般潔白,有時也穿薄紗的褶皺筒裙,乍一看全身都是粉紅、白色的花瓣。放在今天,有人會覺得這身打扮跟冬天不協調,其實並非如此。這些質地輕盈、色彩柔和的衣料,賦予女人——須知在那個時代,門帘掛得密不透風的沙龍本已非常悶熱,何況座椅又時行襯厚厚的墊料,在當時出入沙龍的小說家筆下,「軟墊又飽滿,又軟和」才坐著舒服——與她身旁玫瑰一般無二的怯冷嬌態,雖說是冬天,這些玫瑰依然和春天裡一樣,裸露著淡紅色的身體。與如今不同的是,地毯吸去了腳步聲,女主人又隱坐在角落裡,所以她沒有注意到你進客廳,你幾乎已經走到她跟前了,她仍然在看書,這就平添了幾分浪漫的氣氛和一種悄悄地給人驚喜的情趣,我們今天回想起斯萬夫人身穿的長裙時,還能感受到這種氣氛和情趣。斯萬夫人的長裙,在當時已經並不時興,也許別人都早已不穿了,看到這種長裙,我們很自然地會想到某部小說的女主人公,這是因為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只有在亨利·格雷維的小說中見過這樣的長裙。現在奧黛特的客廳里在初冬時分也有色彩繽紛的大朵菊花,跟斯萬當初來的時候大不一樣了。我讚賞這些菊花——當我神情憂鬱地來到斯萬夫人府上時(吉爾貝特的這位母親,會在第二天對女兒說:「你的朋友來看過我。」也許是我的滿面愁容讓她動了惻隱之心,她的神態中有一種神秘的詩意)——想必是由於這些菊花以路易十五式緞面扶手椅般的粉紅、雙縐晨衣般的雪白、俄式茶炊般的銅紅,為客廳增添了一層裝飾,它和客廳原有的裝飾相比,色澤同樣豐富、同樣雅致,卻自有一種只持續幾天的生機。而讓我感動的是,與十一月臨近黃昏時分在薄霧中顯得絢麗無比的夕陽,與這些玫瑰和銅紅色相比,菊花的色澤並非那麼轉瞬即逝,它持續的時間相對來說更長一些。我還沒踏進斯萬夫人家門時,瞥見夕陽的餘暉在天際漸漸暗淡下去,隨後卻只見它們延伸過去,融入菊花濃艷似火的色彩之中。這些菊花,猶如一位水彩畫大師從瞬息萬變的大氣和陽光中汲取的裝飾居所的明亮色彩,在我身旁閃耀著親切而神秘的歡樂的光輝,邀我拋卻心中的憂愁,趁這午茶時刻盡情地享受初冬短暫的歡樂。可惜的是,我從客廳里聽到的談話中是感受不到這種光輝的,它跟這些談話毫無相像之處。縱然是對戈達爾夫人,即便時間已經不早了,斯萬夫人還是會柔聲說:「啊不,還早呢,別看這鐘,還沒到點呢,這鐘不准。您有什麼事要急著走呀?」說著又把一塊小甜餅遞給手裡拿著名片匣的教授夫人。
「我們跟府上可有點難捨難分喲!」蓬當夫人對斯萬夫人說。戈達爾夫人驚喜地發現這正說出了她的感受,大聲說:「區區不才,心裡也常常這麼想!」這話贏來騎師俱樂部男士們的一片贊同聲。當這位並不可愛的布爾喬亞小女人進入客廳,斯萬夫人把她介紹給這些男士的時候,他們忙不迭地跟她打招呼,仿佛不勝榮幸之至似的。而戈達爾夫人面對奧黛特這些風頭正健的朋友,表現得非常謹慎,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非常矜持——她就喜歡把最簡單的事情也說得文縐縐的。「您瞧瞧,一連三個星期三您都沒來喲!」斯萬夫人對她說。「可不是,奧黛特,我們可真是闊別很久啦,我得給您賠禮。不過,您也知道,」戈達爾夫人的神情變得很羞澀,話也說得含糊起來(她雖然是醫生夫人,說起風濕病或腎絞痛之類的毛病,還是不敢直呼病名),「這一陣我有點小麻煩。這種事誰也免不了。我們家的男僕出了點問題。其實我並不比別的主婦更挑剔,但我不能讓僕人學壞樣,就把那個膳食總管給辭了,再說他看來是想找一個報酬更高的位置呢。不料他這一走,差點兒引發了一場辭職風波。連我的貼身女僕也說要走,事情真的鬧得不可開交。最後我總算穩住了局面,這個教訓真叫我獲益匪淺哪。您瞧我,盡說些僕人的事情來煩您,可您知道,要實施一項人事改組措施,真是傷腦筋透了。怎麼沒見您那位漂亮女兒呢?」她問道。——「哦,我的漂亮女兒在一位女友家裡吃飯呢,」斯萬夫人回答,隨即轉身對我說,「我想她是給您寫過封信,讓您明天來看她吧。」「您的寶寶怎麼樣啦?」她又向教授夫人問道。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斯萬夫人的話向我表明,我只要想見吉爾貝特,就可以來見她。而我到斯萬夫人府上來,不就是為了尋求這份慰藉?上這兒來,成了這段時間裡必做的功課,不就是因為我時時在期盼這份慰藉嗎?「不,我不來,今晚我會給她寫信的。再說,吉爾貝特和我也不可能再見面了。」我說後面那句話的口氣,仿佛我倆的分手有一個神秘的原因似的,這就讓我還能留有愛情的憧憬,而且這一憧憬只要憑我說起吉爾貝特時,或者她說起我時的溫柔口吻,就可以維繫下去。「您知道,她非常愛您呢。明兒您真的不來嗎?」斯萬夫人對我說。一陣喜悅突然湧上我的心頭,我暗自對自己說:「為什麼不來?是她母親在請我呢!」可是很快我又變得心緒黯然了。我怕吉爾貝特見了我,會以為最近我的冷淡是在故作姿態。與其這樣,還不如別見面呢。
這時,只聽得蓬當夫人在抱怨政治家的太太有多煩人,那些女人在她眼裡全都既可厭又可笑,遺憾的是丈夫的職位讓她沒法兒不和她們打交道。「可您,居然可以一口氣接待五十個醫生夫人,」她對戈達爾夫人說,這一位跟蓬當夫人不同,她覺得人人都很可愛,只想事事都做得中規中矩,「啊,您真是個聖人!當然囉,在部里我也只能耐著性子。可你們知道,那些官太太真叫人受不了,我簡直忍不住要朝她們吐舌頭。我的外甥女阿爾貝蒂娜跟我是一個樣。你們還不知道這小丫頭有多厲害呢。上星期我的接待日那天,財政部副國務秘書的夫人說她對烹調一竅不通。我那外甥女卻露出甜甜的笑臉沖她說:『可是,夫人,您應該知道烹調是怎麼回事,因為令尊大人在餐館裡學過手藝。』」
「哦!這故事我愛聽,真是妙極了。」斯萬夫人說。她隨即對戈達爾夫人說:「至少在您丈夫出診的那些天裡,您該有個舒心的窩兒,有花有書,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做伴。」
「就這樣,她老實不客氣,把話甩了過去。這個小傢伙,事先連我也沒說一聲,精怪得像個猴兒。瞧您多好,能克製得住自己。我挺羨慕你們,能把心裡的想法掩飾得嚴嚴實實。」
「我並不需要這樣,夫人,我這人生性隨和,」戈達爾夫人輕輕地說,隨即略為抬高了嗓音,「首先,我沒有您這樣的地位,」每當她要在談話中塞進一些巧妙的恭維,不著痕跡地獻點小殷勤,來取得對方的好感,助丈夫一臂之力的時候,她都會用這種嗓音,「再說,只要是對教授有好處的事情,我都樂意去做。」
「可是夫人,那也得做得到呀。您大概不是個神經質的人。可我,一看見國防大臣夫人的怪模樣,就忍不住要學她的樣。我這脾氣真是糟糕透了。」
「噢!對,」戈達爾夫人說,「聽說她的臉經常會抽搐。我丈夫也認識一位高層人士,當然,這些先生私下談論的時候……」
「瞧,夫人,再說那位駝背的禮賓司司長吧,每回見到不出五分鐘,我就忍不住要去摸摸他的背。我丈夫說我會叫他丟了差事的。噢!讓他的部見鬼去吧!對,讓他的部見鬼去!我真想把這句話印在信簽上。我這麼說,您一定覺得刺耳了吧,您太善良了。我承認,我喜歡弄點小小的惡作劇。要不然生活就太乏味囉。」
她不停地談論丈夫的那個部,仿佛那兒曾是眾神聚集的奧林匹斯山似的。斯萬夫人想換個話題,轉身對戈達爾夫人說:
「您的裙子看上去挺漂亮。在雷德芬[148]做的?」
「不是,您知道,我是認定羅德尼茨[149]的。再說這是改的。」
「是嗎?挺別致的!」
「您猜猜我花了多少……不,頭一個數字就不對。」
「怎麼,這麼便宜,簡直就是白送嘛。我聽人家說的價錢要比這貴三倍呢。」
「歷史就是這麼寫出來的[150]。」醫生夫人總結說。她又指指斯萬夫人送她的圍巾說:
「瞧,奧黛特。您還認得嗎?」
門帘微微掀起,有人探頭進來,恭敬如儀的臉上,滑稽地裝出一副唯恐打擾她們的表情:是斯萬。「奧黛特,阿格里讓特親王在書房,他讓我來問問能不能過來看你。我怎麼回話?」——「就說我在此恭候。」奧黛特說,她心裡美滋滋的,但臉上不露聲色,這在她並非難事,早在當交際花的那會兒,她就接待過好些高雅的男士。斯萬回去轉達了她的意思,陪著親王過來,要不是維爾迪蘭夫人剛才進了客廳,他是會把親王帶到妻子跟前的。
當初他和奧黛特結婚的時候,曾要求她以後跟小集團少來往(他這麼做,有好多條理由,但即使沒有理由,他也會這麼做,因為過河拆橋是人之常情,任何人概莫能外,這也證明了一點:凡是給人牽線搭橋的人,不是毫無遠見就是毫無私心)。他只允許奧黛特每年和維爾迪蘭夫人互訪一次,小集團的某些忠實信徒覺得這太過分了,他們義憤填膺地為女主人[151]打抱不平,多年來她一直待奧黛特和斯萬如親人一般,如今他倆卻居然這麼回報她。誠然,小集團里也有虛情假意的哥們兒,他們撂下維爾迪蘭夫人家的晚會,偷偷去奧黛特家赴約,萬一事情敗露,便藉口說是出於好奇,想去見見貝戈特(儘管女主人聲稱貝戈特很少去斯萬夫婦家,而且此人毫無才情可言,但她依然對他採取——用她的話說——懷柔政策),但是小集團里畢竟有一批激進派。這些人無視社會習俗,全然不知曉社會習俗的作用之一,就在於規避導致親者痛仇者快的過激行為;於是他們巴不得(卻又無法如願)維爾迪蘭夫人能和奧黛特一刀兩斷,讓這個女人沒法兒再臭美,沒法兒再得意揚揚地說什麼「打從另立門戶以後,我們就難得去女主人家了。我丈夫單身那會兒還去得了,可成了家,再要去就難嘍……實話告訴你們,斯萬先生覺得維爾迪蘭大媽讓他受不了,不喜歡我常和她來往。我呢,是個責任心很強的妻子……」。
斯萬陪妻子去參加維爾迪蘭夫人家的晚會,但當維爾迪蘭夫人上門來看奧黛特時,他卻避而不見。所以,但凡有女主人在場,阿格里讓特親王就得獨自進客廳。他也是唯一被奧黛特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的來賓,因為奧黛特不想讓維爾迪蘭夫人聽到一些無足輕重的姓氏,她寧可讓對方覺得客廳里有好些陌生面孔,從而留下一種置身於貴族名流之中的印象。奧黛特的算計果然奏效,維爾迪蘭夫人晚上回家,用鄙夷的語氣對丈夫說:「一幫寶貨!反動勢力的精英都在那兒了!」
奧黛特對維爾迪蘭夫人沙龍的印象則截然不同。我們日後會看到的女主人的沙龍,當時還沒顯出雛形。維爾迪蘭夫人甚至還沒進入醞釀期——在此期間通常不舉辦大型聚會,因為主人不願讓新近招致的少數精英分子淹沒在芸芸眾生之中,寧可等待十位好不容易收羅到的精英有一天繁殖到七十倍。正如奧黛特稍後的做法一樣,維爾迪蘭夫人給自己定下的目標也是上流社會,但她的進攻區域有限得很,而且與奧黛特有望突破的防線相距很遠,所以奧黛特對女主人精心擬訂的戰略計劃渾然不知。聽到有人在她面前說維爾迪蘭夫人附庸風雅,奧黛特粲然一笑,真心誠意地說:「不是這麼回事。首先,她沒這條件,她誰也不認識。其次,我得為她說句公道話,現在這樣她就挺滿足了。哦,她喜歡的是星期三的聚會,是那些愉快的談話。」她在心裡妒羨維爾迪蘭夫人對藝術的眷戀(不過後來,奧黛特耳濡目染,慢慢地也學到了手),儘管這些藝術只不過是表達不存在的微妙差別,賦予虛空不同的形狀,確切地說只是虛無的藝術:對一個沙龍女主人而言,那就是善於組織、巧於安排、懂得如何活躍氣氛、如何適可而止、如何充當樞紐的藝術。
來斯萬夫人府上做客的其他女賓,見到維爾迪蘭夫人都非常驚訝,這位夫人的形象,通常是和她自家的客廳,和聚集在她身旁的小集團成員聯繫在一起的,如今見到這位女主人成了訪客,集整個小集團於一身,端坐在斯萬夫人客廳的扶手椅上,大家心裡暗暗稱奇;而維爾迪蘭夫人裹著像牆上掛的白色毛皮一樣毛茸茸的皮大衣,坐在客廳深處,儼然是沙龍中的沙龍。女客中最靦腆的那幾位,覺得該是告辭的時候了,起身對沙龍主人說:「奧黛特,我們先走了。」用的是複數人稱,這就好比去看望一個剛能下床的病人,當著其他人的面告辭時,暗示大家不能讓病人累著。大家都羨慕戈達爾夫人,因為女主人親昵地對她直呼其名。「我帶您走吧?」維爾迪蘭夫人對她說,這位女主人只要想到她的信徒會寧可留下而不跟她一起走,就受不了。不想戈達爾夫人卻回答說:「可蓬當夫人已經邀我坐她的車了呢。」醫生夫人不願讓人覺得自己是為了討好地位更高的維爾迪蘭夫人,而把蓬當夫人邀請她同乘那輛飾有部徽馬車的好意當成耳邊風。
「有朋友邀我搭車回家,我從心底里感激不盡。對於我這樣一個沒有奧托梅東[152]的人來說,這真是三生有幸啊。」——「何況,」女主人回答說(她不敢說得太多,因為她和蓬當夫人也有些認識,而且剛邀請她參加每周三的聚會),「您住得離德·克雷西那麼遠。哦!天哪,我總是不習慣說斯萬夫人。」在小集團里,對於那些頭腦比較簡單的人來說,佯裝不習慣說斯萬夫人也算是一種玩笑。維爾迪蘭夫人接著說:「我說慣德·克雷西夫人都改不過來了,剛才不留意又說錯了。」其實她跟奧黛特說話時,都是存心有意,而並非不留意說錯的。「奧黛特,您住的地方這麼偏僻,您不害怕嗎?換了我,晚上回家準會提心弔膽的。再說這兒挺潮濕,對您丈夫的濕疹也不好啊。總不至於有耗子吧?」——「當然沒有!瞧您說得多嚇人!」——「這就好,我是聽人說的。知道沒這回事,我也就放心了,您知道我特別怕耗子,要真有耗子我可不會上您家來囉。再見,親愛的,過兩天再來看您,您知道,瞧見我有多高興啊。您這些菊花可插得不對,」她邊走邊說,斯萬夫人起身送她,「這些是日本菊花,得像日本人那樣插才對。」
「儘管我要說維爾迪蘭夫人在我心目中像先知一樣了不起,可她剛才的看法,我還是不敢苟同。要說插菊花,奧黛特,誰也比不上您插得漂亮——照時興的說法,好像得說有型吧。」戈達爾夫人等女主人的身影消失在客廳門外,趕緊大聲說。
「親愛的維爾迪蘭夫人對別人的花總愛說三道四。」斯萬夫人慢悠悠地說。
「您平時去哪家花店,奧黛特?」戈達爾夫人問道,她可不想讓人繼續批評女主人,「是勒梅特嗎?那天我在勒梅特花店門前見到一盆高高的粉色灌木,一時心熱,就犯了傻。」但她不好意思說出那個大立盆的確切價格,只是說「平時不發火」的教授衝著她大發雷霆,說她花錢大手大腳。
「不是,我最愛去的還是德巴克的花店。」
「我也一樣,」戈達爾夫人說,「不過我得承認,有時候我也會見異思遷,去拉肖姆的花店。」
「哈!您撇下他去拉肖姆的店,我要去告訴他。」奧黛特接口說,想儘量顯得風趣幽默,能夠調節談話的氣氛。在自家的客廳,她感到要比在維爾迪蘭夫人的小圈子裡自在得多。她笑著往下說:「不過拉肖姆的花店實在太離譜,價錢賣得這麼貴,我覺著真有點不像話了!」
蓬當夫人說過上百次她不想去維爾迪蘭夫人家,這次卻為收到星期三聚會的邀請興奮不已。此刻她正在盤算怎麼儘可能多去幾次。她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最不喜歡有人缺席;何況,她本就屬於那種沒有人緣、不會討人喜歡的類型,這種類型的女人收到某家女主人每周一次的聚會邀請時,態度跟那些只要有空,有心情出門便會準時赴約的女客大不相同,她們壓根兒不喜歡給人助興,她們會,比如說,不去參加第一次和第三次的晚會,而只參加第二次和第四次的,用意就是讓那兩次缺席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倘若有人告訴她們第三次的聚會特別精彩,她們就會把次序顛倒過來,藉口說「可惜上一次我沒空」。
蓬當夫人就這麼盤算著在復活節前還有幾個星期三,怎樣才能不著痕跡地多去一次。待會兒和戈達爾夫人一起回家的路上,她得打探些情況。
「哦!蓬當夫人,我看見您站起來了,敢情您是要開溜,這多不好呀。上星期四您沒來,還欠著我一次呢……好啦,再坐一會兒。晚飯以前,您總不見得還要上別人家去吧。您不來點兒?」斯萬夫人邊說邊遞過去一碟點心,「您知道,這些小東西味道不錯呢。雖說看上去不怎麼樣,可您只要嘗一口,準會喜歡。」
「哦,看上去就好吃,」戈達爾夫人回答說,「奧黛特,您家裡吃的東西真是應有盡有。我都不用問是哪兒買的了,您一準是去勒巴代的店裡。說實話,我可不如您專一喲。買花式蛋糕和甜食,我常去布爾博內的店。不過我承認,這家店做的冰淇淋不怎麼樣。勒巴代在這方面可是行家,他們做的果凍和冰糕,都是一流的。就像我丈夫說的,nec plus ultra[153]。」
「這些點心可是自家做的。您真的不要?」
「要不我就吃不下飯嘍,」蓬當夫人回答說,「不過我可以再坐一會兒;您知道,我就喜歡跟您這樣的聰明女人聊天。您也許覺得我有些多嘴,奧黛特,不過我挺想知道您對特隆貝爾夫人的那頂帽子是怎麼看的。我知道,現在時興戴大帽子。可您不覺得她有點過分嗎?比起上回她去我家戴的那頂,這還算小的嘍。」
「噢不,我可不是聰明人,」奧黛特說,她覺得這樣回答比較得體,「我骨子裡是個容易輕信的人,人家說什麼我都會當真,為一點小事就會心裡難過。」她這是暗示嫁給斯萬這樣一個不僅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跟別的女人仍有來往的男人,當初她曾經很痛苦。
阿格里讓特親王聽見「我可不是聰明人」這句話,覺得自己義不容辭,得出來為她打抱不平,可是他沒這份急智。
「瞎說,」蓬當夫人喊道,「您還不聰明?」
「可不是,我剛才在問自己:『我聽到什麼來著?』」親王趕緊順著杆子往上爬,「莫非我耳朵出毛病了?」
「真的,我不騙你們,」奧黛特說,「我其實就是個愛大驚小怪的小市民,滿腦子偏見,眼界又小,特別沒見識。」接下去她把話頭轉到德·夏爾呂男爵身上,「您最近見到過這位親愛的男爵嗎?」
「您還沒見識?」蓬當夫人大聲嚷道,「那您倒說說,那些只知道談論衣著服飾的官太太,那些部長夫人又算什麼呢?……這不,奧黛特,就不過一個星期以前吧,我和公共教育部部長夫人說起《羅恩格林》。她回答我說:『羅恩格林!噢,不就是牧羊女劇院[154]最近上演的歌舞劇嗎?聽說挺逗樂的呢。您瞧,奧黛特,有什麼法子呢,這種話叫人多冒火。我恨不得給她一記耳光。您知道,我還是有點脾氣的。您說呢,先生,」她轉向我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依我說,」戈達爾夫人說,「人家冷不丁問你一個問題,你事先毫無準備,回答得有點出格,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對此我是有體會的,因為維爾迪蘭夫人總愛對我們搞突然襲擊。」
「說到維爾迪蘭夫人,」蓬當夫人問戈達爾夫人,「您可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有哪些客人?……哦,我剛想起蓬當先生和我星期三已經跟人約好了。您下星期三到我家吃晚飯怎麼樣?我們可以一起去維爾迪蘭夫人家。讓我一個人去,我還真有點發怵呢,也不知為什麼,這位高貴的夫人總讓我感到有些害怕。」
「我告訴您啊,」戈達爾夫人說,「維爾迪蘭夫人家讓您感到害怕的,是她的嗓音。有什麼法子呢?不是每個人的嗓音都像斯萬夫人這麼動聽的呀。不過正如女主人說的,只要談得投機,冰雪也會融化。其實,她是個很好客的人。但我完全理解您的感受,頭一回上一個陌生地方去,總會感到不自在的。」
「您來和我們一道吃晚飯吧,」蓬當夫人對斯萬夫人說,「吃好飯咱們一起上維爾迪蘭家,過把維爾迪蘭癮;一到她那兒,我們仨就自管自說悄悄話,哪怕女主人對我瞪眼睛,以後不再邀請我,我也不在乎,我就覺得這樣好玩兒。」不過這話的真實性頗可懷疑,因為她接著就問:「依您看,下星期三那兒會有哪些客人?聚會有哪些內容?客人不至於很多吧?」
「那天我肯定不去,」奧黛特說,「我們要到最後那個星期三才去露露面。您要是可以等到那時候……」可是蓬當夫人對這種延宕時日的提議似乎不感興趣。
一個沙龍的智力水平和它的風雅與否,通常不成正比,而是成反比的,但話雖如此,我們眼看斯萬居然覺得蓬當夫人很可愛,還是不由得會想,一個人一旦接受了自貶身份的事實,就會對他甘於為伍的那些人不再苛求,就會對他們的才智連同其他的一切都採取包容的態度。而如果這個想法不錯的話,那麼,個人就和民族一樣,在喪失獨立的同時也就喪失了文化甚至語言。這種包容的態度,其後果之一就是從某個年齡開始,越來越喜歡聽好話,整日沉湎於人家稱讚自己氣質、才情出眾的恭維話里。到了這個年齡,一個大藝術家就不願再跟稟賦特異、富有創見的同行交往,而寧願跟自己的學生泡在一起,這些學生和他之間的共通之處,僅僅是他們也服膺他的藝術見解,但他們對他是頂禮膜拜,唯他馬首是瞻的。到了這個年齡,一位沉醉在戀情之中的傑出男士或女士,會在聚會上覺得那個看似平庸的來客其實是最聰明的,原因在於此人說了一句話,從中透露出對這種愛情至上的生活態度的理解和讚賞,迎合了這位慾火正旺的情人或情婦的口味。而斯萬到了這個年齡,作為奧黛特的丈夫,他聽見蓬當夫人說一個沙龍只接納公爵夫人太荒唐,會覺得她說得挺在理(並一改當初在維爾迪蘭夫婦家中的看法,認為蓬當夫人是個好女人,有才智,有情趣,又不附庸風雅),樂於給她講些有趣的事兒,讓她笑得直不起腰來——一來她以前是沒聽過,二來她這人特別拎得清,愛給別人湊趣,也愛給自己找樂。
「這麼說,戈達爾大夫可不像您這麼愛花愛得發痴嘍?」斯萬夫人問戈達爾夫人。
「哦!你知道,我丈夫是個哲人,他做什麼事都是適可而止。噢,有一件事他還是很著迷的。」
蓬當夫人眼中閃爍著狡黠、快樂、好奇的光芒,問道:「什麼事,夫人?」
戈達爾夫人回答得很爽氣:「看書。」
「哦!這可讓做妻子的太放心嘍!」蓬當夫人克制住一陣惡魔般的狂笑,大聲說道。
「您知道,他只要手裡有本書……」
「那好呀,夫人,您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有啊……我擔心他的視力。他大概已經到家了,奧黛特,我得回去了。一有空我就會來看您的。說到視力,您聽說了嗎?維爾迪蘭夫人要在新買的宅子裡裝電燈呢。我這可不是小道消息,消息渠道正式得很:是電氣公司的米爾岱親口對我說的。您瞧,我連消息來源都告訴您了!那些臥室也都要裝上電燈,還要配上燈罩讓光線柔和些。這當然很美妙,可也夠奢侈的。不過,這年頭大家都圖個新鮮,什麼東西都越新越好。我有個女友的小姨,在家裡裝了部電話機!她不用出門,就可以向供應商訂貨了!不瞞您說,我已經找了個藉口,說定有一天要上她那兒去打個電話。我真的挺想對著電話筒說說話,可我寧願在朋友家,也不想在自己家裡這麼做。我真的不怎麼喜歡在家裡裝電話。新鮮勁兒一過,這玩意兒就成累贅嘍。好啦,奧黛特,我告辭了,蓬當夫人要用車送我,您也別留她了。我真的得走了,糟糕,我丈夫要比我先到家了!」
我還沒品嘗到冬天的歡樂——我依稀感到這些樂趣被亮燦燦的菊花圍裹在裡面——但我也得走了。是的,這種歡樂還沒有顯現出來,但斯萬夫人看上去並沒有等待的意思。她看著僕人收拾茶具,那神情仿佛在說:「關門嘍!」最後,她終於開口對我說:「怎麼,您真的要走了?那好吧,good bye!」我覺著,即便我留在這兒,也未必能等到這種陌生的歡樂,而且原因並不僅僅在於我的憂傷。這種歡樂,莫非它並不在這條我們熟悉的、轉眼之間就到告辭時刻的時光之路上,而是在一條我所不知而又本該拐進去的岔道上?不過,至少我去造訪的目的達到了,吉爾貝特會知道我趁她不在的時候去過她父母家,會知道我在那兒,正如戈達爾夫人一再說的,「從一開始就一下子吸引住了維爾迪蘭夫人的注意」(醫生夫人聲稱她從沒見過維爾迪蘭夫人如此主動跟人接近,說「你們倆肯定生來有緣」)。她會知道我恰如其分、不失溫柔地提起過她,她也會知道我們不見面我照樣能生活下去,而她近來之所以對我感到厭煩,我想就是因為她以為我沒有這樣的能力。我對斯萬夫人說過我不能再和吉爾貝特在一起,仿佛我已經下決心永遠不再見她似的。我要給她寫的信里,也會有同樣的意思。而其實,我要不是對自己說,這就不過是幾天工夫,再最後挺一下就行了,我是鼓不起這份勇氣來的。我心想:「我這是最後一次拒絕她的約會,下一次我就一定答應了。」為了讓這分離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我對自己說,它並非沒有迴旋餘地的哦。但我心裡感覺得到,事情眼看就這麼定了。
這一年的元旦讓我感到格外痛苦。對一個不幸的人來說,記憶中的特殊日子、紀念日,都會使他倍感痛苦。不過,倘若起因是,比如說,失去了一個親人,那麼痛苦僅僅來自今昔之間的強烈對比。而我的情形不然,其中摻雜著這樣一種沒有說出來的希望,那就是希望吉爾貝特其實是指望我跨出和解的第一步,現在眼看我沒有這樣做,她就會趁元旦的機會寫信給我說:「到底出什麼事了?我想您都想瘋了,您快來吧,我們可以當面把事情解釋清楚。見不到您我是沒法兒活下去的。」上一年年底以來,我一直覺得有可能會收到這樣一封信。事實也許並非如此,但是,我們只要渴望、需要這樣一封信,就足以相信會有這封信了。士兵在被打死以前,總以為前面還有一段可以無限延長的時間,小偷在被逮著以前,一般而言每個人在死亡以前,情況都是如此。這個信念就是護身符,可以讓人——有時甚至是民族——免除對危險的恐懼(而不是危險本身),實際上也就是不相信真有危險存在,在某些情形下,他們會因此而無需勇氣便能無視危險。諸如此類的縹緲信念,往往支撐著戀人,讓他寄希望於和解,寄希望於對方的來信。其實,只要我不再寄希望於來信,我也就不會心焦地等信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儘管你知道你還愛著的那個女人對你很冷漠,你還是會以為她心裡畢竟有著種種想法,她想表達這些想法,而且內心世界是很複雜的,自己雖然是她反感的對象,但同時也是她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的對象。而反過來,倘若我能預先體驗到往後幾年元旦那天自己的感受,我也就能明白吉爾貝特在這個元旦心裡到底怎麼想了。因為到那時候,吉爾貝特對我關注也好、不睬也好、溫柔也好、冷淡也好,我都不會太放在心上,對於那些在我已不復存在的問題,我不會,甚至不可能再去尋找它們的答案。當我們戀愛時,愛情會變得非常龐大,以至無法全部包容在我們自身之內;它會發散開去,射向我們所愛的人,遇到對方的阻擋後,反射彈回起點,感情的這種反射,卻被我們誤認為對方的感情,而且反射往往比發射更令人著迷,因為我們看不出它來自我們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