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龍會議

2024-10-09 05:57:32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恬娜未隨恬哈弩到碼頭,只從房間窗戶目送船艦啟程,載著黎白南與女兒進入黑夜。拒絕同行對恬娜而言十分困難,極端困難,從未有任何要求的恬哈弩乞求恬娜一同前往,她從不哭,也無法哭泣,但呼吸如啜泣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一個人去!媽媽,跟我去!」

  「寶貝、心肝,我願解除你的恐懼,但你難道看不出我做不到嗎?我能為你做的僅有如此。我的火焰、我的星辰,王說的沒錯……只有你,只有你才辦得到。」

  「但如果你也在,讓我知道你在身邊……」

  「我在,一直在你身邊。我若跟去,除了增加負擔,有何用處?你們必須快速前進,一路會很辛苦,我只會拖累你們,你也會為我擔憂。你不需要我,我對你沒有用,你必須學會這點。恬哈弩,你必須離開。」

  恬娜轉身背向恬哈弩,開始整理女兒的行李,都是尋常衣裳,一雙結實的鞋子、一件厚實的斗篷,而非在宮中穿的華服。即使一邊整理一邊哭泣,她也沒讓女兒看見。

  恬哈弩似乎萬般迷惘,因恐懼而僵硬站立。恬娜要她換裝時,她乖乖照做;葉耐少尉敲門,詢問是否能帶領恬哈弩小姐到碼頭邊時,她像啞了的動物般呆視。

  「去吧,」恬娜擁抱女兒,碰觸覆蓋著她半張臉的巨大傷疤,「你是凱拉辛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

  女孩緊抱恬娜良久,鬆手,一語不發地轉身,隨葉耐出門。

  恬娜獨自感覺恬哈弩身體與手臂殘留的溫熱,漸漸化為夜晚空氣的冰冷。

  

  她走到窗前,看見碼頭上的光芒,來去的男子,馬匹走在通往水邊的陡峭小路,四蹄嗒嗒作響,一艘高聳船艦倚在碼頭邊,是她認識的「海豚」。從窗戶向外望,她看見恬哈弩站在碼頭上,終於上船,牽著一匹原本頑強抗拒的馬,黎白南隨行在後。她看到繩索拋起,船艦溫馴地任由划槳船拖離碼頭,黑暗中白帆突然散落、綻放,船首燈的光芒在黑暗海面上顫抖,緩緩縮成一滴光亮,消失。

  恬娜繞著房間,折起恬哈弩穿過的衣服、絲襯衣與罩裙,撿起涼鞋,貼著臉頰片刻,收起。

  她在空曠大床上睜眼躺著,心裡一再重複同一幕:一條路,恬哈弩獨自行走;一個結,一張網,一團漆黑扭動的糾結物體從天空落下,龍群齊聚飛翔,火焰朝恬哈弩舔噬、流竄,頭髮著火,衣物燃燒……不,恬娜喊,不要!不會發生!她將思緒硬生生抽離,直到再度看到那條路,恬哈弩獨自走著,天空中漆黑、燃燒的糾結逐漸靠近。

  第一道天光將房間變成灰色,恬娜終於精疲力竭地睡去,夢見自己在高陵的老法師之屋中,自己家裡,返家的欣喜難以言喻。格得讓地上積滿灰塵,她從門後拿出掃把,清掃閃亮的橡木地板,但屋後出現一扇原本不存在的門,打開後發現一間窄小低矮的房間,裡面是漆成白色的石牆。格得蹲在房裡,手臂放在膝上,雙手無力下垂,頭不像人類,又小又黑,還有尖喙,貌似兀鷹,以低弱沙啞的聲音說:「恬娜,我沒有翅膀。」一聽此語,怒氣及恐懼自恬娜體內狂涌而出,令她驚醒,喘息,她看到陽光照在房中高牆,聽到甜美清澈的喇叭聲,宣告已是早上第四小時。

  阿莓端來早餐,恬娜稍稍進食,並與阿莓聊天。恬娜從黎白南送來的成群女傭與侍女中,選出這名年老僕人。阿莓聰明,能幹,出生於黑弗諾島內陸村落,和她相處,遠比與大部分宮廷侍女更為愉快。那些侍女待恬娜和善有禮,卻不知如何應對,不知如何跟半是卡耳格女祭司、半是弓忒村婦的人交談。恬娜明白,侍女能輕易對過於羞怯的恬哈弩表示善意、憐憫,卻無法憐憫恬娜。

  而阿莓憐憫恬娜,這天早上給了她極大安慰:「王會把恬哈弩安然無恙地帶回來。你認為王會讓那女孩身陷自己無法解救的危險嗎?絕對不會!王絕對不會!」雖然這不一定是真的,但阿莓如此堅信,令恬娜不得不同意,而感受到些許安慰。

  恬娜必須做點事,恬哈弩不在,留下的空虛隨處皆是。她決心與卡耳格公主談話,看看公主是否願意學習赫語,或至少說出名字。

  卡耳格大陸人民與赫族不同,他們沒有真名,但卡耳格名字與赫族通名一樣,通常具有某些意涵,如「玫瑰」「赤楊」「榮譽」「希望」,或是傳統名字,襲承祖先之名,人們公開使用此類名字,並自傲於代代相傳的古老名字。恬娜離開父母身邊時還太小,不明白為何自己被取名為恬娜,但她認為可能是因某個祖母或曾祖母之故。她被認定為阿兒哈、轉世無名者時,名字被拿走,之後才由格得交還。她與格得同感,認為這正是自己的真名,但因不是太古詞語,也不會賦予任何人控制她的力量,所以她從未隱瞞。

  恬娜百思不解公主為何隱瞞自己的名字。侍女只稱她為公主、小姐,或主人,而大使則以第一公主、索爾之女、胡珥胡小姐等等頭銜談論。如果這可憐女孩只有頭銜,也該是有個名字的時候了。恬娜明白王的貴客不宜在黑弗諾街道獨行,但阿莓在宮中有責任在身,她便要求一名僕人陪伴,一名迷人男僕應聲隨侍。他其實是仆童,年僅十五,但每到路口,便照看她如同步履蹣跚的老太婆。恬娜喜歡行走城中,她已發現,也自承,去河宮時若無恬哈弩在旁會比較輕鬆。人們會盯著恬哈弩,別過頭,恬哈弩則帶著呆板僵硬、備受折磨的自尊前進,痛恨著路人的目光與他們別開的頭,恬娜與她一同受苦,甚至更痛苦。

  如今她能在街上逗留,看街頭表演、市場攤販、群島王國各地的臉孔與衣著,偏離直達的路徑,讓男僕領她到一條街,一座座彩繪拱橋連接屋頂,形成在頂上的通風圓拱屋頂,上面垂吊沉甸甸的紅花攀藤,人們會從窗戶伸出彩漆竹竿,將鳥籠吊在花朵間,看來像座空中花園。真希望恬哈弩也能看到。恬娜心想,但她不能去想恬哈弩,想她可能身在何處。

  河宮跟新宮一般,自赫露女王時便存在,歷經五百年。黎白南登基時,建築已完全頹傾,但他細心重建,令它成為美麗寧靜處所,家具不多,地板黑亮,未覆地毯。房內一整面牆由一扇扇落地窗組成,能朝柳樹與河川大開,也能讓人走到跨越水面的寬廣木陽台。宮人告訴恬娜,王最喜歡在此地獨處一晚,或與愛人共度良宵,暗示王讓公主住在此處,其實別有意味。恬娜則認為王不想與公主共處一個屋檐下,因此直接選了另一處可供她居住之所。但也許宮人說的不無道理。

  胄甲光鮮的守衛認出恬娜,讓她進門,男僕宣告她的到訪,帶小男僕去磕乾果、閒聊——這似乎是男僕的主要工作。侍女前來迎接,感激有客來訪,迫不及待想聽王獵殺、抵禦龍族之行的最新消息。全盤托出後,恬娜終於得以進入公主的套間。

  前兩次拜訪,恬娜都會在附近側廳中等待稍時,然後由蒙面女婢帶入內室。那是整棟明亮的屋子中唯一的昏暗房間,公主總是站立著,戴著寬檐帽,紅紗直垂到地,仿佛從亘古便佇立在此,與建築合而為一。正如依葉紗夫人所言,真像磚頭煙囪。

  這次則完全不同。一進側廳,便傳出尖叫與人群奔逃的聲響。公主沖入,瘋狂尖喊,環抱恬娜。恬娜身形嬌小,而高大、精力充沛的年輕公主,滿腔情緒無法宣洩,撞得恬娜站不住腳,公主的強健雙臂扶住恬娜。「阿兒哈夫人!阿兒哈夫人!救救我,救救我!」公主正在哭泣。

  「公主,怎麼了?」

  公主淚流滿面,或因恐懼、鬆懈,或兩者皆有,在哀嘆與乞求中,恬娜只分辨得出與龍及祭品有關的隻字詞組。

  「黑弗諾附近沒有龍。」恬娜堅定地說道,脫出公主的環抱,「也沒人要當祭品。這是怎麼回事?你聽到了什麼?」

  「女婢說龍要來了,他們奉獻的不是山羊,是王的女兒。他們是術士,我很害怕。」公主擦擦臉,緊握雙手,試圖克制恐慌。是真正的、難以控制的恐懼。恬娜可憐公主,但未顯露,這女孩必須學習保持儀態尊嚴。

  「那些侍女很無知,又不太懂赫語,無法明白別人說些什麼。你更是完全不懂赫語。如果你懂,就知道沒什麼好怕,你看這房子裡有別人又哭又叫、橫衝直撞嗎?」

  公主呆視恬娜。她未戴帽子,未覆面紗,天氣炎熱,因此只穿輕薄的襯衣洋裝。這是恬娜第一次看到公主本人,而非紅面紗後的依稀身影,雖然她的眼皮因淚水腫脹,滿臉潮紅,卻仍燦爛高貴,發色金黃,雙眸淺金,手臂渾圓,胸脯豐滿,腰肢纖細,是一名正值美貌與精力巔峰的女子。

  「但他們都不會被當成祭品。」公主終於回道。

  「沒人會成為祭品。」

  「那龍為什麼來?」

  恬娜深吸一口氣:「公主,我們有許多事要詳談。如果你願意當我是朋友……」

  「我願意。」公主向前一步,大力握住恬娜右臂,「你是我的朋友。我沒有別的朋友,我願為你而死。」

  聽來荒謬,但恬娜知道這是真話。

  她儘可能像女孩握著她那樣用力回握,說:「你是我的朋友。告訴我你的名字。」

  公主眼睛圓睜,上唇還殘留一點鼻涕與浮腫,下唇顫抖,深呼吸一口氣,說:「賽瑟菈奇。」

  「賽瑟菈奇,我的名字不是阿兒哈,是恬娜。」

  「恬娜。」女孩複述,更用力握緊恬娜手臂。

  「那麼,」恬娜說,試圖掌控情況,「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口乾舌燥。我們坐下,讓我喝點水,然後說說話。」

  「好的。」公主像只狩獵母獅躍出房間。內室傳來喊叫、高呼及更多奔跑聲。一名女奴出現,顫抖地調整面紗,語無倫次地說了某種方言,腔調濃重,恬娜完全無法理解。公主從內室喊道:「用那該死的語言說!」女子可憐地擠出赫語:「坐?喝?夫人?」

  在陰暗悶熱的房中,面對面擺了兩張椅子,賽瑟菈奇站在其中一邊。

  「如果公主願意,」恬娜說,「我想坐在外面陰涼處,在水上。」

  公主大喊,侍女奔走,椅子放到寬廣陽台上,兩人並肩坐下。

  「這樣好多了。」恬娜依然不太習慣說卡耳格語,運用雖無困難,卻令她覺得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在說話,一名樂於扮演她這角色的演員。

  「你喜歡水?」公主問,臉龐恢復原本的濃奶油色,消腫的眼睛露出的雙眸是藍金色的,或是帶有金點的藍。

  「喜歡。你不喜歡嗎?」

  「我痛恨水。我以前住的地方沒有水。」

  「沙漠嗎?我以前也住沙漠裡,直到十六歲。然後跨越海洋,來到西方。我愛水,也愛海洋、河川。」

  「噢,海洋。」賽瑟菈奇整個人蜷縮起來,頭埋入雙掌,「噢,我恨死海洋,恨死了。把靈魂都嘔出來了,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我再也不想看到海。」她眼神迅速穿過柳枝,射向兩人腳下的寧靜淺溪。「這條河還好。」她猶疑地說。

  侍女端來水壺與杯子,恬娜長飲一口沁涼的水。

  「公主,」恬娜說,「我們有很多事得談。首先,龍還在很遠的地方,在西邊。王與我女兒已經去與龍談話了。」

  「去跟龍談話?」

  「是的。」恬娜本想多說,卻道,「請告訴我,胡珥胡的龍是什麼樣子?」

  恬娜小時,峨團有人告訴過她,胡珥胡有龍。山上有龍,沙漠有匪,胡珥胡既窮又遠,除了蛋白石、藍玉石與柏樹木材外,沒出什麼好東西。

  賽瑟菈奇深深嘆了口氣,淚水湧入眼眶。「想到家令我哭泣。」如此純粹、直率的情感也令恬娜淚水盈眶。「龍住在山上,離麥斯雷斯約兩三天路程,上面都是岩石。龍跟人互不侵擾,但每年會下山一次,跟著一條路爬下來。那是條小徑,平滑地鋪滿塵土,自時間之始,龍每年拖著肚子下山,磨出小徑。那條路叫作『龍道』。」公主看恬娜正專注聆聽,便繼續說,「跨越龍道是禁忌,一步也不能踏上,得從奉獻之所南邊繞道過去。龍在晚春時開始爬下山,在第五個月的第四天抵達奉獻之所,沒有一頭遲到。來自麥斯雷斯的人及村民都在等待。龍從龍道下來,祭司就開始奉獻儀式,就是……峨團沒有春日奉獻嗎?」

  恬娜搖搖頭。

  「我就是害怕這事。奉獻可能是活人祭,若年月不順,就會以公主作為祭品,否則只需普通女孩。但多年來都沒這麼做了,我還小時,這種祭祀方式就停止了——從父親擊潰別的王開始。那時起,我們只會祭祀一頭母山羊及一頭綿羊,讓血滴到碗裡,將脂肪丟入祭祀之火,召喚龍群。而龍群會爬上來,喝血、吃火。」公主暫時閉起眼睛,恬娜亦然。「然後它們回山上去,我們則返回麥斯雷斯。」

  「龍約有多大?」

  賽瑟菈奇雙手比出約一英尺遠:「有些更大。」

  「不會飛?也不會說話?」

  「不會,它們的翅膀只是小肉瘤。它們發出某種嘶叫。動物不會說話。但龍是神聖的動物,是生命的象徵,因火是生命,而龍吃火,還會吐火,也因它們會來參與春日奉獻。即使沒有人去,龍也會在那裡聚集。我們去那裡,是因為龍去那裡。每次奉獻開始前,祭司都會告訴我們這點。」

  恬娜花了一段時間吸收。「在這裡的龍,很大。巨大。」她說,「而且會飛。它們是動物,但會說話;是神聖的,也很危險。」

  「嗯,」公主接道,「龍也許只是動物,但比那些該死的術士更像我們。」

  公主隨口吐出「該死的術士」一詞,沒有特別強調。恬娜記得孩提時就聽過這詞,意指「黑族」,即群島王國的赫族。

  「為什麼?」

  「因為龍會重生!像所有動物一樣,像我們。」賽瑟菈奇以直率的好奇看著恬娜,「我以為既然你是最神聖的陵墓地女祭司,你會比我更了解。」

  「但峨團沒有龍。」恬娜說,「我從未學習過任何與龍有關的事物。朋友,請你告訴我。」

  「我試試。這是冬天的故事,雖然現在是夏天,但說了應該無妨,反正這裡一切都不對勁。」公主嘆口氣,「嗯,在一切之始,在最初,所有民族與動物都一樣,我們都做同樣的事。我們學會如何死亡,學會如何重生,也許轉世為同一種族,或成為另一種族,這都沒關係,因為人會再死、再生,早晚所有種類會輪過一遍。」

  恬娜點點頭。到此為止,這故事聽來熟悉。

  「但重生時最好的,是成為人或龍,因為這兩者是神聖的。努力遵守戒律,不打破禁忌,便較可能再當回人,或至少能當龍,如果這裡的龍會說話,又很大,那我可以明白為什麼這是種獎勵。變成我家鄉那種龍,一直讓人覺得沒什麼好期待。

  「但這故事是有關該死的術士發現『夫都南』的事情。『夫都南』是某種東西,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它告訴某些人,如果同意永遠不死,永遠不重生,就可以學習如何使用術法。所以某些人選擇如此,選擇夫都南,帶著夫都南往西邊去,他們因此變黑了,住在這裡。這裡的人……是選擇夫都南的人,活著,也施行該死的術法,但他們不能死,只有軀體會死,剩下的部分則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永遠無法重生。而且他們看起來像鳥,但不會飛。」

  「的確。」恬娜悄聲道。

  「你在峨團沒學過這些嗎?」

  「沒有。」恬娜說。

  恬娜正憶起楷魅之婦告訴歐吉安的故事:在時間之始,人龍同族,但龍選擇野性及自由,人選擇財富與力量。選擇,分離,這是同一個故事嗎?

  但恬娜心中的影像是格得蹲在石屋中,頭又小,又黑,又有喙……

  「夫都南是不是那個環?他們一直在談,說我要戴的環?」

  恬娜試圖將思緒自彩繪室及昨晚夢境抽離,回到賽瑟菈奇的問題。

  「環?」

  「厄爾薩比之環。」

  「是厄瑞亞拜。不,那是和平之環,若你成為黎白南王的王后,你就能戴。若果真如此,你算是個幸運的女人。」

  賽瑟菈奇的表情很奇特,非暗怒或譏諷,而是絕望,半帶幽默、耐性,那是比她大幾十歲的女人才會有的表情。「這一點也不好運,我親愛的朋友恬娜。我必須嫁給他,如此一來我將會消失。」

  「為什麼你嫁給黎白南就會消失?」

  「如果我嫁給他,就必須把姓名給他。如果他說了我的名字,便能偷走我的靈魂,該死的術士都這樣,所以他們藏起自己的名字。如果他偷走我的靈魂,我就無法死亡,必須永遠沒有軀體地活著,像不能飛的鳥兒,永遠不能重生。」

  「所以你隱藏名字?」

  「我把名字交給了你,朋友。」

  「我很榮幸得到這份賜禮,朋友。」恬娜激切說道,「但在這裡,你可以向任何人說出你的名字,無人能以此偷竊你的靈魂。相信我,賽瑟菈奇。你也能信任黎白南,他沒有……他不會傷害你。」

  女孩抓到了恬娜的遲疑:「但他希望他能。吾友恬娜,我知道我在這裡是什麼。在家父所在的大城阿瓦巴斯,我是個愚蠢無知的沙漠女人,是個非雅加。城裡女人,那些拋頭露面的娼婦,一看到我便交頭接耳地譏笑,指指點點。這裡更糟,我無法理解任何人,他們也無法理解我,而一切,一切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哪些東西是食物,那些術士食物讓我頭暈;我不知道禁忌是什麼,這裡沒有祭司可以詢問,只有術士女子,皮膚黑,還拋頭露面。我看到他看我的方式,隔著非雅還是看得到外面!我看到他的臉,非常英俊,看來像戰士,但是個黑術士,而且他很恨我。別說他不會,我知道他恨我。我想,他一知道我的名字,便會將我的靈魂永遠送到那裡。」

  恬娜望著在緩流水面上擺拂的柳枝,哀傷疲累,良久才道:「公主,你該學習如何讓黎白南喜歡你,否則你還能怎麼辦?」

  賽瑟菈奇悲哀地聳聳肩。

  「如果你能聽懂他說些什麼,會有幫助。」

  「巴嘎巴,巴嘎巴,他們說的話聽起來就像這樣。」

  「他們聽我們講話也像這樣。好了,公主,如果你只會對他說巴嘎巴,巴嘎巴,他怎會喜歡你?你看。」恬娜舉起一隻手,用另一隻手指著,先以卡耳格語說一個詞,再以赫語說。

  賽瑟菈奇乖順地重複,學會幾個身體部位後,突然意會到翻譯的潛力,坐直身子問:「術士怎麼說『王』?」

  「阿格尼,這是太古語的一個詞,我丈夫這麼告訴我。」

  恬娜說完,發現提起第三種證言實在愚蠢,但引起公主注意的不是這點。

  「你有丈夫?」賽瑟菈奇明亮、獅子般的眼睛盯視恬娜,大笑出聲。「喔,多棒啊!我以為你是女祭司!拜託你,朋友,說說他的事!他是戰士嗎?他英俊嗎?你愛他嗎?」

  王啟程獵龍後,赤楊不知該做什麼,覺得自己毫無用處,毫無理由留在宮裡受王賜食,只會不斷帶來麻煩。他無法整天坐在房裡,便到街上,但城市的宏偉與活力令他畏懼,更因沒錢沒目標,只能走到累為止,回到馬哈仁安宮時都會想守衛是否會再次放行。只有在花園,才能勉強得到平靜。他原本希望能再次遇見羅迪,但那孩子沒再出現。或許這樣也好,赤楊覺得不該與別人說話,免得從冥界向他伸出的雙手,也會伸向他人。

  王離去後第三天,赤楊下樓到花園池塘邊散步。白天天氣炎熱,夜晚空氣靜滯、悶灼,他帶著小拖,讓小貓自由在樹叢下追蹤昆蟲,自己則坐在大柳樹附近的長椅,看水中肥胖鯉魚閃動銀綠光澤。他寂寞沮喪,抵抗聲音及雙手的防禦正漸漸瓦解。在這裡究竟有什麼用?為什麼不乾脆進到夢裡,一了百了,下到山底,就此結束?世上沒有人會為他哀傷,他的死會讓別人免受他帶來的病態侵害。光是龍就一定讓他們忙不過來。如果他去那裡,也許看得到百合。

  如果死了,他與百合便無法碰觸彼此。巫師說,他們甚至不會想這麼做,亡者會忘記活著是什麼樣子。但百合向他伸出了手。在最初的短暫片刻,也許兩人會記得足夠的生命,能看著對方、看到對方,即便無法碰觸。

  「赤楊。」

  赤楊緩緩抬頭看著站在身邊的女子,嬌小的灰發女子恬娜。他看到她表情中的關切,卻不知她為何煩憂。赤楊想起她女兒,燒傷女孩跟王同去,也許來了壞消息,也許他們都死了。

  「赤楊,你不適嗎?」恬娜問。

  赤楊搖搖頭。說話很困難,他如今知道在另外那片土地,不用說話會是多麼輕鬆。不用看著別人的眼睛,不用煩憂。

  恬娜坐在赤楊身旁的長椅,說:「你看來心事重重。」

  赤楊隨手比個手勢,表示沒事、不打緊。

  「你原本待在弓忒,跟我丈夫雀鷹在一起是嗎?他怎麼樣?有好好照顧自己嗎?」

  「有的。」赤楊道,稍後,試圖更有禮地回答,「他是最善良的主人。」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恬娜說道,「我擔心雀鷹,他跟我一樣會打理家事,但我不喜歡留他一人……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在那裡時,他做些什麼?」

  赤楊告訴恬娜,雀鷹摘了李子賣,兩人修補圍籬,雀鷹協助他睡眠。

  恬娜專心、認真聆聽,仿佛這些瑣事跟三天前談論諸如死者召喚活人、女孩變成龍、龍焚燒西方之島等奇聞異事一般重要。

  赤楊的確不清楚究竟什麼事較有分量,是偉大的奇異事件,或是微小平凡瑣事?

  「我希望能回家。」恬娜說。

  「我也是,但這只是空想。我想我再也無法回家了。」赤楊不知自己為何這麼說,但一出口,便知這是事實。

  恬娜沉靜的灰色雙眸凝視片刻,沒發問。

  「我希望女兒能和我一起回家。」恬娜說,「但希望只是希望。我知道她必須前進,但不知道她會去哪裡。」

  「能否告訴我,她有什麼樣的天賦,是什麼樣的女子,讓王向她請益,還帶著她去見龍?」

  「噢,如果知道她是什麼,我會告訴你的。」恬娜的聲音充滿哀傷、愛與苦悶,「你可能已經猜到,或早已明白,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她還小時,來到我身邊,從火中被救出來,差一點就死了,但也永遠無法完全癒合。雀鷹回到我身旁,她也成為雀鷹之女。她召喚人稱至壽者的龍凱拉辛,讓我和雀鷹免遭慘殺,而龍也稱她為女兒。她是許多人的女兒,卻也不是任何人的;受過無盡痛苦,卻從火焰中獲救。我可能永遠無法知道她究竟是誰,但我希望她現在就在這裡,安全地跟我在一起。」

  赤楊想安慰恬娜,但自己心情太沉重。

  「赤楊,談談你妻子。」

  「我辦不到。」良久,赤楊對兩人間如此輕易形成的沉默吐露,「恬娜夫人,如果我說得出,一定照辦。今晚我心情很沉重,更有對未來的憂慮與恐懼,我試著想念百合,卻只有那片無盡綿延的黑暗沙漠,在那裡看不到她。有關她的一切記憶,就像清水與空氣一樣重要,卻都進入旱域。我一無所有。」

  「很抱歉。」恬娜悄聲道。兩人繼續靜坐。暮色漸深,空氣靜止,非常溫暖,宮內燈火映透圓弧的窗扇及紋風不動的濃密垂柳。

  「發生了某件事,」恬娜說,「世界正經歷極大改變。也許我們所知的一切都將消失。」

  赤楊抬頭看著漸暗天色,王宮高塔清晰可見,淺白的大理石與雪花石膏捕捉西方餘光。他尋找安在至高塔頂的寶劍,發現它正散出微弱銀光。「看!」赤楊喊。劍尖亮著一顆星子,宛若鑽石或水滴,在兩人注視下,星辰自劍尖脫離,筆直上升。

  宮內或宮牆外傳來騷動,號角鳴響,有人銳聲發出命令。

  「他們回來了。」恬娜說著站起身。一陣興奮潛入空氣,赤楊也隨之站起。恬娜快步走回王宮,從裡面可看到碼頭。赤楊帶小拖進屋前,再次抬頭看著如今微弱閃爍的寶劍,以及明亮照耀其上的星星。

  「海豚」在無風夏夜航入港口,船身急切前傾,法術風漲滿船帆。宮裡無人預料到王會這麼早返回,但王抵達時,一切井然有序,嚴陣以待。碼頭擠滿迎接的朝臣、未值班的兵士以及鎮民、歌謠作家與琴師,等著聽王訴說如何打敗龍族,好撰寫新歌謠。

  他們全都失望了。王一行人直朝王宮前進,船上守衛和水手只說:「他們從歐內法沙灘入山,兩天後便返回。巫師送來傳訊鳥,當時我們在海灣峽門,原本預計去南港迎接。返回時,就看到他們毫髮無傷地站在河口等待。但我們看到南法力恩森林失火的濃煙。」

  恬娜擠在碼頭人群中,恬哈弩直直走來,兩人緊緊擁抱。但穿過燈火及歡欣鼓舞的聲響,走在街道上時,恬娜依然心想:已經改變了。她改變了,再也不會回家去。

  黎白南走在士兵間,全身充滿緊張感與精力,顯得尊貴,宛如戰士,燦爛無比。人民看著他,呼喊:「厄瑞亞拜!莫瑞德之子!」在宮前階梯,他轉身面向人群。必要時,他的嗓音能變得強勁無比,如今響亮地制服所有喧譁:「黑弗諾子民,聽我說!弓忒之女代表我們與龍族首領談話,締結和平。龍將來訪。一頭龍將會來此,來到黑弗諾城,來到馬哈仁安宮。不是前來摧毀,而是前來議和。人族與龍族相談的時刻到了,所以,聽我說,龍來臨時,不要害怕,不要攻擊,不要逃跑,以和平之符迎接,像迎接來自遠方的王公般,不要恐懼。厄瑞亞拜之劍、葉芙阮之環與莫瑞德之名庇佑我們。我以真名向你們承諾,只要活著一天,就會保衛這座城市與這片國土!」

  眾人屏息聆聽。黎白南語畢,轉身大步進入宮殿後,爆出一陣歡呼與大喊。「我覺得先提醒一下比較好。」黎白南以慣常的沉靜語調對恬哈弩說,她點點頭。黎白南以夥伴相待,她也同樣回應,恬娜與附近的朝臣都看到這幕。

  黎白南命令在隔天早上第四小時召開議會,眾人散去,但他拉住恬娜,任恬哈弩先行離去。「恬哈弩保護了我們。」黎白南說。

  「只有她?」

  「別為她擔憂,她是龍的女兒、龍的姊妹。她能去我們到不了的地方。別為她擔憂。」

  恬娜垂首表示接受:「我感謝你,將她安全帶回給我。雖然她只是暫時回到我身旁。」

  兩人站在通往王宮西殿的走廊,遠離眾人。恬娜抬頭看著王,道:「我最近在跟公主談龍的事。」

  「公主。」黎白南茫然念道。

  「她有個名字,但我不能告訴你,她認為你會以此摧毀她的靈魂。」

  黎白南皺起眉頭。

  「胡珥胡有龍。公主說,它們小而無翅,也不會說話,但它們是神聖的,是死亡與重生的神聖象徵及承諾。這讓我想起,我族人死後,不會去你們一族去的地方。赤楊所說的旱域,不是我族人,如公主、我,或龍去的地方。」

  黎白南的表情從警戒保留轉為專注,低聲問:「格得給恬哈弩的問題……這就是答案嗎?」

  「我只知公主告訴或提醒我的事,今晚我會跟恬哈弩討論。」

  王皺眉思索,而後舒展眉頭,彎身親吻恬娜臉頰,祝她晚安,踏步離去。恬娜望著他的身影。王融化她的心,令她目眩,但她卻不盲目。他還是害怕公主,恬娜心想。

  王座廳是馬哈仁安宮最古老的房間,曾屬於海生格瑪,他在黑弗諾登基,是伊瑞安家系的王子,之後的赫露女王及其子馬哈仁安均出自他的血脈。《黑弗諾敘事詩》寫道:

  百名戰士,百名女子

  端坐於海生格瑪之廳

  王之桌,言談高潔

  黑弗諾之瀟灑慷慨貴胄

  至勇戰士,至美女子

  格瑪的後裔在大廳周圍建造更雄偉的王宮,耗時百餘年,之後赫露及馬哈仁安增建石膏塔、女王塔、古劍之塔。

  宮殿與高塔依然安在,雖然黑弗諾人民自馬哈仁安死後百年,猶堅持稱之為新宮,但黎白南繼位時,宮殿已老舊,近半頹圮。他幾乎完全重建,造得更富麗堂皇。內環諸島商人如此喜悅再度有王與法令保障貿易,主動增加賦稅,讓王有更多錢整修。黎白南統治的頭幾年,完全沒有商人抱怨稅賦摧毀事業,讓子孫貧苦潦倒,新宮因而再度簇新華美。重建樑柱屋頂,粉刷石牆,磨光狹長高挑的窗戶後,黎白南保留王座廳原本的儉樸。

  歷經短暫的偽朝與暴君、篡位者、海盜王橫行的黑暗年代,歷經時間與野心的侮辱,王座置於狹長房間末端。一張高背木椅,擺放在樸素平台上,曾以金片包裹,如今已脫落,小金釘子挖出時,在木材上留下裂痕,絲墊與壁掛早已遭竊,或被蛾、鼠與霉摧毀殆盡,只有所在位置及椅背上輕刻出的英拉德家系徽章——飛翔蒼鷺銜著一段山梨枝——說明這是王座。

  八百年前,該家系諸王從英拉德島來到黑弗諾。他們說,莫瑞德的至尊寶座在哪,王國就在哪。

  黎白南命人清理王座,替換腐朽木塊,將椅子上油、打磨,直到恢復原有的深暗光澤,卻未加上彩繪、金箔或裝飾。某些富商前來欣賞自己捐款打造的昂貴王宮時,對王座廳及王座多有抱怨:「簡直是座穀倉嘛。」或說:「那是莫瑞德的至尊王座,還是老舊的農夫椅啊?」

  據說,王對此回覆:「沒有餵養人民的穀倉與種植禾稼的農夫,哪來的王國?」還有一說,王答:「我的王國是金箔及絲絨的虛殼,抑或依憑木頭及岩石而立?」也有人說,王未回答,只說喜歡這個樣子。既是王的尊臀坐在硬椅板上,這事也就由不得那些評論者來決定了。

  在籠罩著夏末海霧的涼爽清晨中,議會成員魚貫進入氣氛嚴肅的挑高大廳,計有九十一名男女,若全數到齊,則該有百名。成員由王親自挑選,有內環諸島尊貴家系的代表,均是對王宣示效忠的諸侯;有些代表群島王國中其餘島嶼及區域的利益;還有些人,王認定或希望他們是有用且值得信賴的咨政;來自黑弗諾、伊亞海與內極海各大港口的商人、船運商、金融商,華貴地包裹在刻意的嚴肅表情與暗色絲綢長袍中;公會的師父級人物,善觀辭色,精明敏銳,皆是談判高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甌司可島礦工領袖,一名淡色眼眸、雙手厚繭的女子;亦有黑曜一般的柔克巫師,身著灰斗篷,手拿木巫杖,還有名帕恩巫師,人稱塞波師父,未持巫杖,言談和藹,卻讓人退避三舍;有來自采邑及侯國的老少貴族女子,穿著洛拔納瑞絲綢,戴著沙島出產的珍珠;還有兩名女島長,身體結實,衣著樸素,神情高貴,一名來自易飛墟,另一名來自扣兒圃,為東陲人民發言;亦有詩人、來自伊亞島及英拉德島古老學院之學者,還有幾名戰艦與皇家船艦的船長。

  這些都是王挑選的議員,每二或三年,王會邀其留任,或以感謝及榮耀送其返家,另選他人。王與議員討論所有法律、賦稅,及需要王處理的判決,聽取建議。議員會對王的提案舉行投票,多數人同意後,才能通過執行。有人說議會只是王的寵物及傀儡,若在另一人統治下,的確可能。只要黎白南強力爭取,多半能獲得議會同意,但他經常不表意見,讓議會自行決定。許多議員發現,若有充分立論支持,清晰條理表達,便極可能動搖他人,甚至說服王。因此,議會各派系及不同團體間的討論,經常引發熱烈爭議,在幾次全員議會中,甚至會與王對立、爭論,投票否決王的提案。黎白南善於外交,政治手腕卻平平。

  黎白南發現議會能提供極佳意見,而有權者逐漸尊重議會;平凡百姓則甚少關切議會,希望及注意力都集中於王本身。上千首敘事詩與歌謠講述莫瑞德之子,是騎龍從冥界返回光明之岸的王子,是索拉之役的英雄,揮舞瑟利耳之劍,又名山梨樹、英拉德島之高梣木,以和平符文統治,廣受愛戴。相較之下,要以議會爭議船運稅為題吟詩作賦,就困難得多。

  未受歌頌的議員魚貫進入,坐在鋪有軟墊的長椅上,面對硬木板王座。王進入時,全體起立,弓忒之女走在王身旁,由於大多數人都見過她,她的外表未引起太大騷動,此外,還有個穿著襤褸黑衣的矮小男子。「似乎是個村野術士。」柯梅瑞商人對威島船商說,後者語帶無奈,寬容地答:「應該沒錯。」王廣受議員愛戴,少數人即便不愛戴,也至少喜歡他。他畢竟將權力交予他們手中,因此儘管他們不覺得有義務因此感激他,至少都會尊重他的決定。

  年老的伊比亞夫人遲來,連忙進入,主持的賽智親王請議員坐下。眾人坐定,賽智說:「靜聽王宣旨。」眾人聆聽。

  王告訴議員,龍如何攻擊西黑弗諾,以及自己如何與弓忒之女恬哈弩出發去與龍族議和。這是許多人首次聽聞此事真況。

  王首先敘述龍族早先攻擊西方諸島,簡述黑曜所說女孩在柔克圓丘上變身成龍的故事,並提醒議員,環之恬娜、前柔克大法師及馱載王離開偕勒多的龍凱拉辛,都宣告恬哈弩是他們的女兒。這一切吊足議員的胃口。

  終於,王說出三天前的清晨,在法力恩山脈隘口發生的事。

  王最後說:「那龍帶著恬哈弩的訊息,去找目前正在帕恩的奧姆伊芮安,而她必須飛越三百多英里才能抵達。但龍比任何有法術風協助的船隻更快,奧姆伊芮安隨時可能到訪。」

  賽智親王首先提問,知道王會樂於回答:「主上,您與龍族議和,希望從中得到什麼?」

  王立即答道:「我們能得到的,絕對勝於與之相鬥。若有任何龍慍怒前來,我們將無法相抗,要承認這點或許讓人有些不情願,卻是事實。智者告訴我們,也許有個地方可以抵禦龍,那便是柔克島;只有在柔克,也許有人可以面對一頭龍的怒火而不受摧毀。因此,我們必須了解龍族為何發怒,解決緣由,平息它們的怒氣。」

  「龍族是動物,」老飛克威領主說,「人無法與動物說理談和。」

  「難道我們沒有殺死巨龍的厄瑞亞拜之劍嗎?」一名年輕議員大喊。

  另一名議員立刻響應:「又是誰殺死了厄瑞亞拜?」

  議會中的爭論經常十分嘈雜,但賽智親王嚴格控制,不讓任何人打斷他人發言,或令發言超過沙漏一轉的兩分鐘。親王的鑲銀儀杖會往地上重重一擊,打斷胡言亂語和言不及意,喊出下一名發言者。議員快速討論,來往呼喊,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出口,反駁,再次爭論,多數人認為該準備迎戰龍族,將之擊潰。

  「皇家艦隊上的弓箭手就足以把龍像鴨子一樣射下!」一名瓦梭的熱血商人喊道。

  「難道我們要在毫無智慧的野獸面前卑躬屈膝嗎?難道我們之間沒有英雄了嗎?」尊貴的偶托克尼夫人質問。

  一聞此語,黑曜銳聲回答:「毫無智慧?龍能說創生語,而創生語承襲我們所有智慧與力量。若龍是野獸,我們亦然。人類只是會說話的動物。」

  一名年老、見多識廣的船長說:「那麼巫師不就該與龍溝通?既然你們通曉龍族語言,還分享了龍的力量?王談到一名年輕、未受教導的女孩變身為龍,法師不也能隨意變換形體?柔克師父難道無法與龍溝通,甚至在必要時旗鼓相當地與其戰鬥?」

  帕恩巫師起身,身形矮小,聲音輕柔。「船長,變形就是成為別的形體,」巫師禮貌地說,「法師可以將外表變得像龍,但真正的變形是危險技藝。尤其是現在,在巨變中的小變化,有如以吐氣對抗狂風吹拂……但我們之中有人不需使用任何技藝,卻比任何人都更能與龍族溝通。只要她願為我們發言。」

  聽到這句話,坐在王座腳邊長椅上的恬哈弩站起,說:「我願意。」而後坐下。

  這句話讓爭論稍歇,旋即再度爆發。

  王靜聽,沒說話,想了解子民的性情。

  古劍之塔上的銀喇叭甜美地四度吹響,奏出整首樂曲,告知第六小時到了,已是正午。王起身,賽智親王宣布休息直到午後第一小時。

  赫露女王塔中房裡擺著午餐,有新鮮乳酪與夏季鮮果。黎白南邀請恬哈弩、恬娜、赤楊、賽智及黑曜相陪。黑曜獲得王首肯後,領帕恩巫師塞波一同入席。眾人同桌共食,安靜少言。向窗外看去,是整面海灣及北海岸線,此時這景致正逐漸消失在泛藍迷霧中,不知是晨霧的殘餘,還是西方森林大火的濃煙。

  赤楊依然摸不著頭腦,為何自己會被視為王的親信,參與議會?他與龍有何關連?他無法與之相鬥,亦無法與之交談,如此巨偉生物在他心裡既偉大又奇異,議員的誇耀與叫囂在他聽來不過是犬吠。他曾見一隻小狗,在海灘上對著大海一再大吠,向後退的海波奮沖狂咬,卻在浪花前轉身逃跑,濕淋淋的尾巴夾在雙腿間。

  但赤楊很高興能與恬娜同處,這令他感覺自在,他喜愛她的善良勇敢,也發現自己與恬哈弩相處同樣輕鬆。

  半毀的容貌讓恬哈弩仿佛擁有兩張臉,赤楊一次只能看到一面,無法同時看見,但習慣之後便不會感到惴惴。母親的臉也半掩在酒紅色胎記下,恬哈弩的臉讓他想起母親。

  與之前相較,恬哈弩顯得沒那麼坐立不安或憂煩。她安靜坐著,幾次害羞地如對夥伴般向身旁的赤楊說話。赤楊覺得恬哈弩與自己一樣,不是自願在此,而是因為必然的選擇,受驅策走上不明的道路,也許兩人的道路朝向同一方向,或至少暫時如此。這念頭給了赤楊勇氣,雖然他只知道必須完成某件事,某件已經開始的事,但他覺得無論任務為何,與恬哈弩分擔比獨力來得好。或許她也因為同樣的寂寞,而受赤楊吸引。

  但兩人未談及如此深奧的話題。「我爸爸給了你一隻小貓。」

  眾人離開餐桌時,恬哈弩對赤楊說道,「是蘑絲阿姨的貓嗎?」

  赤楊點點頭。恬哈弩又問:「灰色那隻?」

  「是。」

  「那是整窩中最好的貓。」

  「她在這裡愈住愈胖了。」

  恬哈弩遲疑片刻,膽怯說道:「我想,它是公貓。」

  赤楊察覺自己在微笑。「他是個好友伴。一名水手為他起名小拖。」

  「小拖。」恬哈弩復念,神情顯得滿意。

  「恬哈弩,」王在深廣窗台邊與恬娜同坐,喚道,「我今天在議會中沒有請你講述雀鷹大人詢問的問題,時機不對。你覺得現在的場合可以說了嗎?」

  赤楊看著恬哈弩,她沒有直接回答,思索了一陣,向母親瞥了一眼,但恬娜不欲回應。

  「我寧願在這裡對你說。」恬哈弩以沙啞聲音說道,「或許也對胡珥胡公主說。」

  短暫靜默後,王和善地問:「要我請公主來嗎?」

  「不,我能去看她。過一陣子。我真的沒什麼能說的。爸爸

  問死後有誰會去旱域?媽媽跟我談過,我們想,人會去,但動物會去嗎?鳥在那裡飛翔嗎?那裡有樹嗎?草會長嗎?赤楊,你看過那裡。」

  赤楊陡然一驚,只能說:「在……在牆這端有草,但似乎都枯死了。牆那端我不清楚。」

  恬哈弩看向王:「陛下,你跨越了那片土地。」

  「我沒看到野獸、飛鳥,或生長的植物。」

  赤楊再度開口:「雀鷹大人說過,只有灰塵、岩石。」

  「我想,只有人類死後才會去那裡,」恬哈弩道,「但不是所有人。」她再度望向母親,未轉開臉。

  恬娜開口:「卡耳格人跟動物一樣,」聲音乾澀,不露一絲情感,「死後便能重生。」

  「那是迷信。」黑曜說,「原諒我,恬娜夫人,但您自己……」他停語。

  「我已不再相信他們對我說的,說我是或曾是永遠重生的阿兒哈,唯一不斷重生,永生不朽的靈魂。」恬娜說,「但我相信自己死後會跟所有凡人一般,重新融回世界的大生命體,一如草、樹、動物。人類只是會說話的動物,先生,就像你今早說的那樣。」

  「但我們會說創生語。」巫師抗辯,「我們學會兮果乙創世的語言,生命的語言;我們教導自己的靈魂該如何征服死亡。」

  「那個只有灰塵與陰影的地方,就是你所謂的征服嗎?」恬娜的聲音不再乾澀,眼神精光逼人。

  黑曜憤慨,卻只能無言站立。

  王介入兩人之間。「雀鷹大人問了第二個問題:龍能跨越石牆嗎?」他看著恬哈弩。

  「前一個問題的答案亦可回答。」恬哈弩道,「如果龍是唯一會說話的動物,而動物不會去那裡。法師在那裡見過龍嗎?陛下見過?」她先看著黑曜,然後看看黎白南。黑曜思索片刻後便答:「沒有。」

  王神色訝異:「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這點?沒有,我們沒看到。我想那裡沒有龍。」

  「陛下!」赤楊發話,自從來到王宮,從未如此大聲說話,

  「那裡有頭龍。」他面窗而站,指向窗外。

  眾人一同轉身。在黑弗諾灣上空,一頭龍自西方飛來,身形修長,緩慢拍擊,布滿長羽的翅膀閃耀泛紅金光。迷濛夏空中,一縷煙短促飄在身後。

  王道:「我該為這位貴客準備哪間客房?」

  王似乎語帶戲謔,抑或迷惘。但一看到龍轉向,朝古劍之塔飛來,他立刻跑出房間,跑下樓梯,越過了大廳及門口被驚嚇到的衛兵,首先抵達白塔下的陽台。

  陽台是間宴會廳的屋頂,寬闊大理石四周以低欄圍住,古劍之塔凌駕於上,女王塔矗立在不遠處。王出現時,龍剛降落,收折雙翼,發出金屬般的敲擊巨響,在降落之處的大理石上留下深刻爪印。

  修長、鋪滿金色鱗甲的頭轉過來,龍看著王。

  王低下頭,未直視龍的雙眼。但他站直了身體,清晰說道:「奧姆伊芮安,歡迎。我是黎白南。」

  「阿格尼?黎白南。」聲音響亮嘶道,一如奧姆安霸在極西之處稱呼尚未繼位的他。

  身後,黑曜、恬哈弩與幾名士兵一同跑上陽台。一名士兵抽出長劍,黎白南也看到女王塔上一扇窗中,另一名士兵舉著滿張弓箭,正對龍的胸膛。「放下武器!」王喊道,聲音在高塔間迴響,守衛照辦,慌亂得幾乎掉了長劍,但弓箭手遲疑地放下滿弓,不願讓王毫無抵禦能力。

  「玫迪幽。」恬哈弩悄喚,上前一步站在黎白南身旁,眼光堅定地看著龍。巨龍的頭再度轉過,那隻皺紋滿布、鱗甲閃爍眼眶中的巨大琥珀色眼睛,眨也不眨地回視著她。

  龍開口。

  黑曜對王低喃龍與恬哈弩的對話。「凱拉辛之女,我的姊妹,」龍道,「你沒有飛翔。」

  「姊妹,我無法變身。」恬哈弩道。

  「我應該變嗎?」

  「若你願意,請暫時變身。」

  在陽台上及從高塔窗戶向外望的眾人,即便久居於法術與奇景間,也從未看到過這般奇景。他們看到巨碩的龍,有著鱗甲覆蓋的肚子,一條拖曳過半個陽台長、荊棘遍生的尾巴,長有紅角的頭舉起時,有王的兩倍高……巨頭俯低,全身顫抖,雙翅如鑼鈸敲擊作響,一團水霧而非煙霧自深黑鼻孔拋出,包裹全身,茫如薄霧或花白玻璃,而後消失。正午太陽照耀在燒焦、刻毀、雪白的地板上,沒有龍,只有一名女子,站在離恬哈弩及王十步遠處。女子的位置,原本該是龍的心臟。

  女子年輕,高大,身材結實,皮膚黝黑,頭髮烏黑,身著農婦的襯衣與長褲,裸足。她毫無動靜地站著,仿佛不知所措,低下頭看著身體,抬起手觀察。「這么小的東西!」女子以通用語說道,笑了,看著恬哈弩,說,「感覺像穿上五歲時穿的鞋子。」

  兩名女子走向彼此,莊重行禮,仿佛武裝戰士相互致敬,或兩艘在海上相遇的船艦。兩人相擁,輕輕摟抱,長達數刻。分開後,一同轉身面向王。

  「伊芮安女士。」王招呼,鞠躬。

  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約略行個村婦的禮。抬起頭時,王看到

  她的雙眼是琥珀色的,立刻掉轉過頭。

  「我現在的形貌不會傷害你,」女子說,露出大大微笑,牙齒雪白,「陛下。」她不自在地加道,試著表現禮貌。

  王再度鞠躬,如今手足無措的人是他。他看著恬哈弩,然後轉過頭看向與赤楊一同走上陽台的恬娜。無人說話。

  伊芮安的眼光投向身著灰色斗篷,立於王身後的黑曜,臉龐再度亮起。「先生,」她問,「你從柔克島來嗎?你認得形意師父嗎?」

  黑曜鞠躬,點點頭,亦不直視伊芮安。

  「他還好嗎?還是在林間行走嗎?」

  巫師再度鞠躬。

  「那麼,守門師父、藥草師父與坷瑞卡墨瑞坷呢?他們是我的朋友,支持我。如果你回到柔克,如果你願意,請代我向三位致上鍾愛與崇敬。」

  「我會的。」巫師說。

  「我媽媽也在這裡。」恬哈弩輕輕對伊芮安說,「峨團之恬娜。」

  「弓忒之恬娜。」黎白南以特殊的響亮語調說道。

  伊芮安毫不隱瞞對恬娜的好奇,問:「是你跟大法師把符文之環從白髮番那裡帶回的嗎?」

  「是的。」恬娜說,以同樣的直率看著伊芮安。

  在眾人頭頂,圍繞古劍之塔塔頂的陽台上起了某種騷動。喇叭手出現,準備報時,但此刻四人都聚集在與陽台同方向的南面,低頭看龍。城堡高塔中的每扇窗戶都是臉,街道人聲鼎沸,一如洶湧波濤。

  「喇叭手奏報第一小時後,」黎白南說,「議會將再度開議。女士,議員已看到或聽說你來臨。如果你願意,我們最好直接進去,讓他們瞻仰你。如果你願意對他們說話,我可以保證他們會聆聽。」

  「很好。」伊芮安說。在這片刻,她顯露出龍族的沉重漠然,一旦走動,卻立刻消失,看來只是個腳步笨拙的高大年輕女子。她微笑著對恬哈弩道:「我好像會如火花飛起,整個人仿佛毫無重量!」

  高塔上四支喇叭分向西、北、東、南吹奏,每段歌謠都是五百年前一位王為摯友而寫的輓歌。

  片刻,黎白南憶起厄瑞亞拜的臉:眼光深暗、哀傷,身負重傷,站在偕勒多海灘上,站在殺死自己的龍之骨骸間。黎白南不解為何此時此刻想起如此遙遠的事物,卻又不訝異,因為生者與死者、人族與龍族,正聚集,朝自己看不見的事件前進。

  黎白南停步,直到伊芮安及恬哈弩上前。一同走入王宮時,他說:「伊芮安女士,我想請教許多事,但我的子民所害怕,以及議會想知道的是,你的族人是否打算攻擊我們?為何攻擊?」

  伊芮安點點頭,強勁、果決:「我會說出所知一切。」

  一行人來到高台後由垂簾遮隱的門口,廳內正一片混亂,呼聲震天,幾乎隱沒賽智親王敲擊儀仗的聲響。然後沉默突然降臨,議會全體轉身看著王與龍進門。

  黎白南未就坐,站在王座前,伊芮安站在左側。

  「聆聽王宣旨。」賽智對著死寂宣布。

  王開口:「諸位,這一日將被長久傳誦與歌頌!諸位後裔將會說,『我是人龍議會一員的子孫!』尊崇她,一如她的到來尊崇我們。聆聽奧姆伊芮安!」

  之後,有些出席議會的人說,若直視伊芮安,她看來只是個靜立的高大女子,但若別過頭,則會從眼角瞄到一片金色濃霧,籠罩王與王座。許多人知道不能直視龍的雙眼,所以別過了頭,但依然偷偷窺伺。女人看著伊芮安,或覺她外表平庸,或覺美麗,有人則同情她必須在宮中裸足行走。還有幾名議員尚未進入狀況,依然在想這名女子是誰、龍何時會到。

  伊芮安發話,一室沉默,她嗓音一如多數女子清麗,卻輕易在大廳迴響,她緩慢而正式地開口,仿佛腦中正翻譯古老語言。

  「我的真名曾是伊芮安,來自威島的舊伊芮亞領地,如今則是奧姆伊芮安,至壽者凱拉辛喚我為女。我是王的舊識奧姆安霸的姊妹、奧姆的子孫,正是奧姆殺死王的友伴厄瑞亞拜,也遭其所弒。我今天在這裡,是因為姊妹恬哈弩呼喚我。

  「奧姆安霸死於偕勒多,摧毀巫師喀布的肉身,凱拉辛從西之彼方前去,將王與大法師帶回柔克。回返龍居諸嶼後,至壽者召喚西方子民,他們的語言均遭喀布剝奪,神智尚未清晰。凱拉辛對他們說,『你們允許邪惡將你們變得邪惡,曾經瘋狂。你們雖已回復神智,但只要風從東方吹來,就再也無法回復如初,超然於善惡之外。』

  「凱拉辛說,『很久以前,我們選擇。我們選擇自由,人選擇重擔;我們選擇火與風,人選擇水與土;我們選擇西方,人選擇東方。

  「『但總有龍羨慕人的財富,總有人羨慕龍的自由,因此邪惡侵入,並會再度襲來,直到我們再次選擇,永遠自由。我即將去到西方彼岸,乘異風飛翔,我會引領你們,或是等待你們做好準備。』

  「有些龍對凱拉辛說,『人類因為嫉妒,在很久以前偷去了我們在西之彼方一半領土,設下法咒阻擋我們進入。現在讓我們將人趕去極東之地,奪回島嶼!人與龍無法分享風。』

  「凱拉辛說,『我們曾是同族。因此,在人類每代中,總會出現亦龍亦人的子孫;在我們比人類眨眼即逝的生命更長久的每個世代,也有出生時亦為人族的龍,一位目前住在內環諸島,還有一位住在那裡的人類也是龍。這兩位是信差,是獲選的使者。龍或人之中,再也不會降生這樣的後裔,因為萬物平衡正在改變。』

  「凱拉辛接著說,『選擇吧,是和我一同在世界遠方乘馭另一陣風,或者留下,背負善惡重擔。或退化為沉默的野獸。』最後凱拉辛說,『最後選擇的會是恬哈弩,在她之後將再無選擇,再也沒有通往西方的路,只有森林會在中心,一如永恆。』」

  所有人如石般靜止,聆聽。伊芮安紋風不動,說話時眼光仿佛穿透眾人。

  「幾年後,凱拉辛飛入西方,有些龍跟隨,有些沒有。我加入族人時,跟隨了凱拉辛的道路,但只要風能承載,我便在兩處來回。

  「我族生性易妒易怒。留在世界之風中的龍開始群集,或獨自飛向人類島嶼,再次強調,『人偷去我們一半的領土。現在我們要奪回人所有的西方領土,趕走人,讓他們再也無法將善惡傳給我們。我們不願將脖子套進人的重擔。』

  「但我族不願殺島民,他們仍記得瘋狂時自相殘殺的慘況。他們痛恨人,但除非你們動念殺戮,否則他們不會肆殺人類。

  「其中一群龍已來到我們稱為『冷山』的黑弗諾。帶領族人並與恬哈弩說話的,是我兄弟阿莫德。龍想把你們趕入東方,但阿莫德跟我一樣,目的在執行凱拉辛的意志,希望將子民帶離你們擔負的重擔。若阿莫德、我以及凱拉辛之子們能阻止人龍互相傷害,我們樂意代勞。但龍沒有王,也不服從任何人,肆意飛翔。他們暫時尊重我兄弟與我以凱拉辛之名所提的要求,但無法長久。他們對這世上一切毫無所懼,除了你們的巫術,因為它能抗拒死亡。」

  大廳內,最後一詞迴響在伊芮安語畢所帶來的沉默中。

  王向伊芮安致謝,說:「你願意訴說真相,讓我們感到無比榮幸,我以真名起誓,對你同樣據實以告。將我帶回王國的凱拉辛的女兒,我懇求你告訴我,你方才說龍害怕什麼?我以為龍對世界之中或之外萬物毫無所懼。」

  「我們害怕你們永生的咒語。」伊芮安率直說道。

  「永生?」黎白南遲疑,「我不是巫師。黑曜師父,如果凱拉辛之女允許,請你代我發言。」

  黑曜站起身,伊芮安以冰冷、公正的眼光看著他,點點頭。

  「伊芮安女士,」巫師說,「我們沒有永生的咒語,只有巫師喀布試圖讓自己永生,因而墮落我們的技藝。」黑曜緩緩道來,措辭仔細,一面思索一面回答,「大法師及吾王在奧姆安霸協助下,摧毀喀布,彌補他造成的傷害,大法師因此奉獻所有法力以治癒世界,恢復一體至衡。在我們這一代,沒有別的巫師試圖……」黑曜突然停語不發。

  伊芮安直視黑曜,黑曜直視地面。

  「我摧毀的巫師,」伊芮安問,「柔克的召喚師父,索理安……他希求的是什麼?」

  一語中的,黑曜無言以對。

  「索理安從冥界返回,」伊芮安說,「但不像大法師及王以活人之身回來。他死了,但他跨越圍牆返回,依憑技藝——你們的技藝——你們柔克男子!我們如何信任你們所說的任何事?你們毀壞了世界平衡!你們能恢復嗎?」

  黑曜看著王,焦慮不安。「陛下,我認為此時此地不宜討論此等事宜……在所有人面前……直到我們明白所言及的事物,以及該採取的行動……」

  「柔克留守它的秘密。」伊芮安以冷靜的輕蔑說道。

  「但在柔克……」恬哈弩並未起身,微弱的聲音逐漸消失。賽智親王及王轉頭看她,示意她繼續。

  她站起身,一開始讓左半臉朝向議員們,他們都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椅上,如同有眼睛的石像。

  「柔克有心成林。」恬哈弩說,「姊妹,凱拉辛說『在中心的森林』時,指的不就是心成林嗎?」她轉向伊芮安,任憑凝視的眾人看見毀損臉龐,而她已忘卻眾人的存在,「也許我們該去那裡,去萬物的中心。」

  伊芮安微笑:「我願去。」

  兩人一同看著王。

  「在我送你們去柔克,或與你們同行之前,」王緩緩說道,「我必須知道會有何影響。黑曜師父,我很遺憾,如此嚴重且冒險的事件,迫使我們如此公開討論下一步。但我信任諸位議員會在我尋得並掌握方向時支持我。議會須知道的是,我們的島嶼無須害怕西方之族的攻擊……至少維持停戰協議。」

  「能。」伊芮安答。

  「你能告訴我們,有多久嗎?」

  「半年?」伊芮安隨口提議,仿佛只是說一兩天。

  「我們會維持半年的停戰協議,並期待出現長久的和平。伊芮安女士,若要與我們達成和平,你的族人會希望知道我們的巫師對生死的……攪和,不會危及他們。這樣說對嗎?」

  「危及我們全體,」伊芮安說,「是的。」

  黎白南思索片刻,以最尊貴、親切、風度翩翩的態度說:「那麼,我該與你們一同前往柔克。」他轉向眾人:「諸位,確定停戰後,我們要尋求和平。為達成此目標,我願走遍天涯海角,因我的王治遵從葉芙阮之環的象徵。若諸位預見任何對此次旅程的阻礙,請立刻提出。群島王國的力量平衡與萬物之一體至衡正岌岌可危,若我要去,必須現在離開。秋季已近,到柔克頗有段距離。」

  長眼的石像繼續端坐,眼睛大張,無人發言。賽智親王說:「去吧,陛下,帶著我們的希望與信任,讓法術風漲滿風帆。」議員發出小小的贊同呢喃:沒錯,沒錯,說得好。

  賽智詢問是否還有問題或爭議,無人開口。議會結束。

  與賽智一同離開王座廳時,黎白南說:「賽智,謝謝。」老親王回答:「黎白南,夾在你跟那龍之間,那群可憐人還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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