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宮2
2024-10-09 05:57:28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黑曜,就如你所見到的伊芮安。」黎白南說道。
黑曜語調僵硬,只面對王說:「伊芮安離開柔克後,名字師父讓我們讀最古老的術典,那其中有一些以往一直語意不清的部分,只知道是在說既是人亦是龍的生物,還有在這些生物間發生爭吵或極大紛爭。我們了解有限,這些內容仍不清楚。」
「我原本希望恬哈弩能解釋清楚。」黎白南說,語調平穩,以致赤楊無法分辨,王是否已放棄,或依然希望。
一位頭髮灰白男子從小徑上快步走來,是王的御林侍衛。黎白南轉頭一看,起身走去。兩人低聲交談片刻,士兵踏步走開,王轉回面對同伴。「有消息了,」他說,挑戰語調再次出現,「黑弗諾島西方出現大群飛龍,它們放火燒了森林,一艘近海船隻的船員說,逃到南港的人告訴他們,瑞司貝城燒起來了。」
當晚,王麾下最迅捷的船艦載著一行人橫渡黑弗諾灣,乘著黑曜揚起的法術風向前奔馳。船在拂曉來到歐恩山肩下的歐內法河口。自皇家馬廄挑選的十一匹馬同時下船,每匹都是腿長體健的良駒。在黑弗諾及偕梅島之外,馬匹難得一見,恬哈弩習於驢子,卻從未見過馬。在船上整晚,她多半都陪伴馬匹與馬夫,協助控制、安撫馬兒。馬匹血統純正,教養良好,卻不習慣海上航行。
眾人在歐內法沙灘準備上馬。黑曜對騎術一竅不通,馬夫必須多方教導、鼓勵,但王一上馬,恬哈弩隨即跟上。她把韁繩握在殘疾的手中,並未使用,似乎有別的方法與母馬溝通。
騎士筆直向西,朝法力恩山腳快速前行。騎馬是黎白南所能運用的交通方式中最迅速的,若是航行過南黑弗諾島,會耗時過久。同行的巫師黑曜負責維持天候,清除道路險阻,保護大家安危——龍火除外。如果遇上龍,除了恬哈弩,他人都無抵抗能力。
前晚,黎白南與顧問及將官討論後,很快得到結論:他絲毫無法對抗龍群,或保護城鎮及田野不受攻擊。弓箭無用,盾牌無用,只有最偉大的法師能夠打敗龍。他麾下並無此等人才,更不知現世有誰做得到。縱然如此,他仍必須盡力保護子民,除了試圖與龍族談和,別無他法。
黎白南前往恬娜及恬哈弩所住房間時,總管震驚萬分:王應該召喚想見的人,命其到來。「王有所求時,另當別論。」黎白南道。
黎白南告訴前來應門、十足驚訝的女傭,前去詢問是否能與白女士及弓忒之女談話——王宮及城裡人們都如此稱呼兩人。兩人跟王一樣真名公開,但這種行為如此少見,更違背規律、傳統、安全與儀節,以致人們雖然可能知曉兩人真名,卻不願直稱,寧可繞個彎。
進房後,他簡短報告新消息,說道:「恬哈弩,在整個王國中,或許只有你能協助我。如果你能呼喚這些龍,如同你呼喚凱拉辛;如果你有控制它們的力量,若你能與它們交談,詢問為何要攻擊我的子民,你願意嗎?」
年輕女子一聽這話,便向後退縮,轉向母親。
但恬娜不肯庇護她,靜立不動。一會兒後,恬娜道:「恬哈弩,很久以前我便對你說過,王對你說話時,你要回答。你當時還是個孩子,所以沒回話。你如今已不是孩子了。」
恬哈弩自兩人身邊退開,像孩子般低垂著頭。「我無法呼喚他們,」她以低弱、粗糙的聲音說,「我不認識他們。」
「你能呼喚凱拉辛嗎?」黎白南問。
恬哈弩搖搖頭。「太遠了,」她悄言,「我不知道該朝哪裡。」
「但你是凱拉辛的女兒,」恬娜說,「難道你無法與這些龍溝通嗎?」
恬哈弩悲慘地回答:「我不知道。」
黎白南說:「恬哈弩,如果有任何一絲機會,它們願與你交談,或你能與它們交談,我懇求你把握這個機會。因為我無法對抗它們,也不通曉它們的語言,我該怎麼向只需一口氣、一個眼神就能摧毀我的巨獸詢問它們的要求?你願不願為我、為我們開口?」
恬哈弩沉默,然後以低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願意。」
「請準備與我同行。我們午後第四小時出發,我的人會帶你上船。我感謝你。恬娜,我也感謝你!」黎白南說,握住恬娜的手,沒很久,因為出發前,他有許多事務必須處理。
黎白南匆忙趕到碼頭時稍遲,以斗篷遮頭的纖細身影已站在碼頭上。最後一匹馬正噴著氣,僵著四腿,抵死不願上船板。恬哈弩似乎在與馬夫討論,之後,她握著韁繩,對馬說了幾個字,便一同安靜上船。
船像又小又擠的房子。近午夜時,黎白南聽到兩名馬夫在後甲板上小聲交談。「她是天生好手。」一人說。聲音較年輕的另一人道:「她的確是,但她長得真可怕,不是嗎?」第一人道:「如果馬不在意,你有什麼好在意的?」而另一人回:「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在意。」
此時,一行人從歐內法沙灘騎到山腳,道路略為寬廣,托斯拉便策馬與黎白南並行。「她要為我們翻譯,對不對?」托斯拉問。
「如果她可以。」
「那她比我想的還勇敢。如果她初次與龍交談就發生這種事,那很可能再發生。」
「此話怎講?」
「她被燒個半死。」
「不是龍燒的。」
「那是誰?」
「她出生時和她在一起的人。」
「怎麼有這種事?」托斯拉麵孔扭曲。
「流浪漢,小偷。她那時只有五六歲。不管她或他們做了什麼,最後就是她被打得昏迷不醒,然後被推到營火中。我想他們以為,只要她死了或瀕死,整件事就會當成意外。他們逃掉。村民找到她,恬娜收留她。」
托斯拉抓抓耳朵。「這故事真顯出人性善良的一面。所以她也不是老大法師的女兒?但他們說她是龍一窩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黎白南跟托斯拉共同航行過,多年前更在索拉一役並肩作戰,知道托斯拉勇敢敏銳、冷靜沉著。托斯拉的粗俗激怒他時,他只責怪自己皮薄。「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黎白南和緩答道,「我只知道,龍叫她女兒。」
「你那個柔克巫師,那個黑曜,急著說他在這事兒上毫無用處。但他不是會說古語?」
「是的,只要幾個字,就能把你燒成灰燼。我想他還沒這麼做,是因為尊重我,不是你。」
托斯拉點點頭:「我明白。」
他們整天以馬匹能保持的最快速度奔跑,晚上來到小山鎮,好餵食馬匹,讓馬休息,騎士也能在各方面都不舒適的床上睡一覺。不慣騎馬的人發現自己連路都走不了。那裡的居民未曾聽說龍,只知道一群富有陌生人突然出現,以金銀換取燕麥及床鋪,整件事的燦爛及驚恐令他們難以負荷。
拂曉前,騎士離開。歐內法沙灘距瑞司貝約近百英里。第二天,要爬上法力恩山脈的低矮埡口,從西邊下山。葉耐是黎白南最信任的軍官之一,他騎在眾人前方,托斯拉殿後,黎白南則帶領幾位主要成員。清晨前的沉悶靜默令他半睡半醒地以小跑步速度策馬前進,之後被迎面一陣馬蹄驚醒。葉耐返回,黎白南抬頭望著葉耐手指的方向。
一行人正走出開闊山坡頂上的樹林,透過清晰半亮天光,可一路看到埡口,兩側暗黑的高山黑壓壓地聚攏,像是要遮蔽這多雲清晨的暗紅光芒。
但他們正面向西方。
「那比瑞司貝還近,」葉耐道,「大約十五英里。」
恬哈弩的母馬雖嬌小,卻是最好的馬,堅持應該領導眾人,恬哈弩若不制止,馬會一直推擠超前,直到隊伍前頭。黎白南拉停大馬,母馬立刻上前,恬哈弩因而在黎白南身側,看著所望方向。
「森林燒起來了。」黎白南對她說道。
黎白南只看得見有疤痕的半邊臉,因此覺得她似乎只是在盲目凝視,但實際上恬哈弩看見了,她握著韁繩的爪手顫抖著。燒傷的孩子害怕火焰,他心想。
什麼樣的殘忍懦弱的愚蠢念頭,讓他對這女孩說:「來跟龍說話,解救我的危機!」將女孩直直帶入火里?
「我們回頭。」黎白南道。
恬哈弩抬起完好的手,指著。「你看,你看!」
火堆中的一點火星、一點餘燼,從黑線般埡口上升,鷹形火焰翱翔,一頭龍筆直飛來。
恬哈弩直直從馬鐙上站起,發出尖銳、沙啞的呼喊,仿佛海鳥或鷹隼尖叫。但她喊的是:「玫迪幽!」
巨獸以可怕的速度貼近,修長細薄的雙翼幾乎慵懶地拍擊,失去火光的映照,在漸亮天光中看來仿佛是黑或銅色。
「拉好你們的馬。」恬哈弩才以喑啞的聲音說完,黎白南的灰色閹馬便看到龍,激烈震動,揮擺著頭向後倒退。黎白南控制住馬,但身後另一匹馬發出驚恐嘶叫,他聽到一陣雜沓及馬夫聲響。巫師黑曜跑上前來,站在黎白南的馬邊。一群人在馬上,或在地上,駐足看著龍來臨。
恬哈弩再度喊出那詞。龍飛轉個彎,減緩速度,在約五十英尺外空中打住、懸停。
「玫迪幽!」恬哈弩呼喚,而回應像延長的回聲傳來:「玫——迪——幽!」
「那是什麼意思?」黎白南俯身向黑曜問。
「姐妹,兄弟。」巫師悄聲道。
恬哈弩下馬,把韁繩朝葉耐一丟,朝龍懸停的小坡走去,龍的修長雙翼如鷹隼快速短促拍擊,但那對翅膀合計有五十英尺寬,拍打時發出大鼓或銅器撞擊的咔啦聲響。她靠近時,一小卷火從龍細長、利牙大張的嘴冒出。
她伸出手。不是纖細的褐色手,而是燒傷的那支爪手。手臂及肩膀上的疤痕令她無法完全舉起,僅能與頭同高。
龍在空中微微降低,俯下頭,以乾瘦、漸寬、覆有鱗片的長鼻碰觸恬哈弩的手。像只狗,或是只動物在歡迎、吸嗅,黎白南心想,也像老鷹飛降手腕,像王對女王致敬。
恬哈弩與龍各以鐃鈸般的聲音短暫說了幾句。又一陣交談,靜默,龍繼續發話。黑曜專注聽著。再次交談。一抹煙從龍的鼻孔冒出,女子殘疾、萎縮的手僵硬卻尊貴地一比,很清晰地說了兩個詞。
「帶她來。」巫師悄聲翻譯。
龍用力拍擊翅膀,低下長長的頭,嘶了一聲,再度說話,然後躍入空中,高掠過恬哈弩,轉身,盤旋,飛箭般筆直朝西飛去。
「龍稱她為至壽者之女。」恬哈弩靜止站立,看龍離去時,巫師悄聲道。
恬哈弩轉身,在灰色的晨光下,在遼闊山林前,看來渺小脆弱。黎白南翻身下馬,急行到她面前,以為她會精疲力竭、驚恐萬分,因而伸出手要協助她行走,但她微笑。她的臉龐,半恐怖半美麗,帶著尚未升起的太陽紅光亮起。
「它們不會攻擊了,會在山裡等待。」恬哈弩說道。
她終於環顧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處,黎白南扶住她手臂,她允許,火焰及微笑在臉上徘徊不去,步伐更是輕盈。
馬夫拉著馬匹,馬已開始嚼食滿滴露珠的青草,黑曜、托斯拉及葉耐圍繞恬哈弩身旁,尊敬地保持距離。黑曜說:「恬哈弩小姐,我從未見過如此勇敢的行為。」
「我也是。」托斯拉說。
「我很害怕。」恬哈弩以不帶感情的聲音說,「但我稱呼他兄弟,而他稱我姐妹。」
「我無法了解你們所說的一切,」巫師說,「我對古語的了解不如你。你能否告訴我們,你們說了些什麼?」
她緩緩開口,眼睛朝著龍飛去的西方。隨著東方逐漸明亮,遙遠的暗紅火光亦淡去。「我問,『你們為什麼燃燒王的島嶼?』它說,『該是我們得回島嶼的時候。』我說,『至壽者要你們用火焰來取得嗎?』它說,『至壽者凱拉辛與歐姆伊芮安已去到西之西處,乘馭異風。留在世界之風的年輕龍說人類背誓,盜占龍的土地。它們告訴彼此,凱拉辛永遠不會回來了,它們再也不願等待,要將人類趕出所有西方島嶼。』但最近歐姆伊芮安回來了,正在帕恩,我叫它請伊芮安來;它說伊芮安會來找凱拉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