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宮
2024-10-09 05:57:25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赤楊到碼頭時,「遠翔」依然停在港邊裝載木材,但他知道自己早已上了那艘船的黑名單。他走向泊在一旁的破舊沿岸貿易船「美玫瑰」號。
雀鷹給了赤楊通行信,上有王的簽名,以和平符文封緘。「黎白南送來,讓我改變主意時用。」老人說道,哼了一聲,「對你會有用處。」船長要船務長誦讀信件,聽後態度變得畢恭畢敬,為狹窄艙房與漫長航程致歉。「美玫瑰」的確要前往黑弗諾,但因經營沿岸貿易,停靠各港口,交易物品,可能需花上一個月,才能繞過大島東南岸,抵達王城。
赤楊表示不在意——這段航程雖令人畏懼,但他更害怕終點。
新月到半月,海上旅程是段寧靜時光。小灰貓是耐勞的乘客,每天忙著在船上抓老鼠,但晚上都會忠心地窩在赤楊下巴或他伸手可及之處。這一小團溫暖生命便能讓他遠離石牆與隔牆呼喚的聲音,他不斷感到詫異。並非完全隔絕,並非能完全遺忘,鬼魅還在彼端,只隔著夜晚睡眠的薄紗,或白晝光芒。暖夜裡,睡在甲板上時,赤楊經常睜開眼,看星辰隨著停泊船隻搖晃、擺盪,眼光隨之跨越天際,落在西方旅程。他雖仍受鬼魅逼迫,但這夏日半月以來,沿著坎渤、巴尼斯克島,以及大島海岸航行時,他已能轉身背向鬼魅。
好幾天來,小貓都在獵捕一隻幾乎跟自己一樣大的老鼠。看著小貓驕傲又辛勞地將屍體拖過甲板,一名水手將小貓命名為「小拖」。赤楊接受了這名字。
航過伊拔諾海峽,穿越黑弗諾海灣的峽門,越過金光閃爍的海面,世界中心城市的白塔從遙遠迷茫中一點一點顯現。船隻駛入港口時,赤楊站在船首,在最高塔頂看到一閃銀光——是厄瑞亞拜之劍。
如今赤楊希望自己能留在船上繼續航行,不用上岸,進入大城,穿梭大人物間,帶著要呈交給王的信件。赤楊知道自己不是適當的信差,如此重擔為何加在他的身上?如他這般對偉大事物及深奧法藝皆一無所知的村野術士,怎麼會中選,航行過一塊又一塊大陸,從參見法師到參見國王,從生界進入冥界?
早先,赤楊向雀鷹表達過近似心聲:「這一切超乎我所能理解。」老人看了赤楊一會兒,以真名稱道:「哈芮,世界遼闊,無奇不有,但永遠無法超過心智的遼闊及奇異。時不時想想這句話吧。」
城市後方,天色因內陸一場暴雨而轉陰暗紫黑,更映襯高塔白得刺眼。海鷗翱翔於上,宛如飛飄星火。
「美玫瑰」下錨,搭上橋板。赤楊背著包袱下船,水手祝他好運。拾起原本用來裝母雞的有蓋提籃——小拖耐心蹲在提籃中——赤楊上了岸。
街道複雜擁擠,通往王宮的大路卻十分醒目。赤楊不知所措,只能走到王宮,說帶著一封雀鷹大法師寫給王的信。
說了一遍又一遍。
一個又一個衛兵,一名又一名官員,從王宮外的寬廣階梯,到高挑側廳,到手把鍍金的扶梯,到牆上掛滿織錦的內廳辦公室;走過磁磚地、大理石地、橡木地板,經過花格鑲嵌、梁木交錯、飛檐斗拱、彩繪斑斕的各式天花板,赤楊不斷復誦法寶,不願交出信件:「我受命於前任大法師雀鷹,帶信給王。」疑神疑鬼、略帶無禮、假意示好、虛與委蛇、意圖阻礙的守衛、領賓員、朝臣官員,成群結隊不斷聚集在他身旁,跟隨、阻擋他進入王宮的緩慢路程。
突如其來,所有人消失無蹤。一道門打開,又在身後合上。
赤楊獨自站在安靜房內,一扇寬廣窗戶看向西北方屋頂。烏雲離去,歐恩山的寬廣灰白山峰漂浮似的出現在遙遠山巒之上。
又一扇門開啟。一名男子走入,全身黑衣,約與赤楊同齡,行動迅捷,五官英俊、剛毅,臉龐如銅像光滑無瑕。男子直直朝赤楊走來:「赤楊大人,我是黎白南。」
黎白南伸出右手,依伊亞島與英拉德島上習俗,與赤楊掌心相觸。赤楊條件反射地回應了熟知手勢,而後才想起,應該屈膝或至少鞠躬,但似乎已來不及這麼做。他站著,呆若木雞。
「你是從吾主雀鷹那裡來的?雀鷹大人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陛下。大人要我呈送給您……」赤楊連忙掏出外套里的信件——他原本打算等到讓人引進有王端坐寶座上的大殿內,才屈膝呈上——「這封信,陛下。」
盯視的眼神機警、文雅,如同雀鷹般無與倫比地敏銳,但更善於隱藏心思。王接過赤楊呈交的信件,儀節完美無瑕。「捎來法師任何言辭的人,我都誠心感謝、歡迎。請容我怠慢片刻。」
赤楊終於想起該鞠躬。王走到窗邊閱讀信件。
黎白南至少讀了兩次,然後將信重新折起,神情一如先前難以臆測。他走到門邊,對門外說兩句話,又回到赤楊身邊。「請,」王說道,「請跟我同坐。他們會拿些吃的來。我知道你整個下午都在宮中,若門口守衛隊長有點頭腦,想到送個訊,就可以省了你好些工夫,免於翻爬橫渡堆在我身邊的這些城牆與壕溝……你住在吾主雀鷹家裡嗎?位於懸崖邊緣的家中嗎?」
「是的。」
「我羨慕你。我從未去過那兒。自從半輩子前我們在柔克分別後,就再也沒見過面。大人不讓我去弓忒找他。」黎白南微笑,仿佛所說一切無足輕重。「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黎白南一面坐下,一面對赤楊點點頭,示意赤楊在小桌對面的椅上就坐。赤楊看著桌面,它以象牙和銀鑲嵌裝飾,鏤刻著山梨樹的花葉纏繞細緻長劍的圖紋。
「航程是否順利?」王問,順便趁僕人端上冷肉、熏鱒、生菜、奶酪時閒話家常。他開懷大嚼,好讓赤楊自在進食,並一邊在水晶杯中注入色澤極淡、有如黃玉的酒漿。他舉杯:「敬吾主及摯友。」
赤楊喃喃道:「敬他。」然後飲酒。
王談及幾年前造訪道恩島之事——赤楊記得王在梅翁尼引起的騷動;王也談到某些目前在城內為宮廷演奏的道恩樂師,包括豎琴手與歌手,赤楊可能認識其中數位,王提起的名字的確頗為耳熟。王善於讓客人放鬆自在,食物與酒釀自然也功勞不小。兩人進食完畢,王為二人又注入半杯酒,說:「這封信主要與你有關。你先前知道嗎?」語調和先前閒話家常時並無二樣,赤楊一時反應不來。
「不知道。」赤楊應道。
「或許知道信的內容與什麼有關?」
「也許是我的夢。」赤楊說,聲音低微,低頭看地。
王端詳赤楊片刻,眼神不讓人反感,但比大多數人更直率坦然。他拿起信,遞給赤楊。
「陛下,我識字不多。」
黎白南毫不訝異——有些術士會閱讀,有些不會;但他顯然十分後悔讓客人感到低人一等,金銅皮膚霎時暗紅,說:「對不起,赤楊。我能為你念誦這封信嗎?」
「請念吧,陛下。」赤楊說。王的尷尬讓赤楊一瞬間自覺與國王平等,於是他首次自然熱切地答話。
黎白南瀏覽過開頭敬語與信中數行內容後,大聲誦道:
「『將此信帶給你的,是道恩島的赤楊,在夢中非自願地受呼喚到你我二人曾一同跨越之地。他會告訴你,在痛苦逝去之所中的一切痛苦,與不變之處中發生的變化。我們關上了喀布打開的門,如今,或許牆本身即將崩塌。赤楊去過柔克,只有阿茲弗聽進他的話,我想陛下會依智慧及需求的指引,聆聽並行動。赤楊將代我致上對陛下終生的尊崇及服從,亦對恬娜致上我終生的尊崇與惦念,並帶個口信給我摯愛女兒恬哈弩。』大人最後以道恩島符文簽名。」黎白南將視線自信紙移開,直視赤楊,擒住赤楊目光。「將你的夢境告訴我。」黎白南道。
赤楊於是再次述說自己的故事。
故事簡短,卻不甚流暢。雖然赤楊對雀鷹亦充滿敬畏,但前大法師從外表、衣著到生活方式,都像個老村民或農夫,與赤楊同類,平起平坐,如此的儉樸緩解了赤楊表面的羞怯;但無論黎白南表現得多和善、有禮,看來依然像王,舉止如王,而他正是王,赤楊感覺到難以跨越的距離。赤楊儘快說完,安心停語。
黎白南問了幾個問題:百合和塘鵝各碰了赤楊一次,之後便再未碰觸?而塘鵝的碰觸有灼燒感?
赤楊伸出手。在一個月來曬黑的膚色下,印記幾乎完全消失。
「如果靠得更近,牆邊的人可能會碰觸我。」赤楊道。
「但你離得很遠?」
「我是這麼做的。」
「而你在人間不認得那些人?」
「有時,我想自己或許識得其中一兩個。」
「但令夫人未再出現?」
「陛下,那兒人數眾多。有時我覺得我妻在那,但看不到。」談論此事又讓它貼近,過於貼近。赤楊感覺恐懼再度湧上心頭,覺得房內四壁可能會消逝,夜空及漂浮的冠形山頂如簾幕般拉起消失,留他一人站在一向佇立之處,在石牆旁的黑暗山坡上。
「赤楊。」
赤楊抬頭,心神震盪,頭暈目眩。房間似乎無比光亮,王的臉龐剛強而鮮明。
「你願意留在王宮裡吧?」
這是個邀請,但赤楊只能點點頭,像接受命令般接受。
「很好。我明天會安排讓你將訊息轉交恬哈弩女士。女士會希望與你談話。」
赤楊鞠躬。黎白南轉身離去。
「陛下……」
黎白南轉過身。
「我能將貓留在身邊嗎?」
毫無微笑,但不帶嘲諷。「當然可以。」
「陛下,我衷心遺憾帶來了讓您煩憂的消息。」
「派你前來的人所送的任何詞句,對我來說都是恩典,使者亦然。而且,我寧願從誠實之人口中聽到惡訊,也不願從諂媚阿諛之徒口中聽到謊言。」黎白南道,赤楊從這些字句聽到家鄉島嶼的真正腔調,而略微開朗。
王一離開房間,立刻有人從赤楊進入的門口探頭入房:「先生,請隨我來,讓我帶您到房間。」來者年長,儀態尊貴,衣飾精美,赤楊跟在身後,完全不知他是名貴族還是僕人,因而不敢詢問小拖的事。進入與王會面的房間之前,官員、守衛與領賓員非常堅持,要赤楊把籃子留給他們看管。之前已經有十到十五個官員懷疑地斜瞄,不滿地查驗,他也解釋了十或十五次,會把貓帶著,是因為城裡沒有寄放處。赤楊必須將籃子放在很遠的側廳,一路走來,沒看到那房間,如今更不可能找到,這已是半座王宮之外,滿是走廊、大廳、通道、門扇……
嚮導對赤楊鞠躬,留他一人在窄小華麗、掛滿織錦、鋪滿地毯的房間裡;有張椅子,座位上有刺繡;一扇窗戶面對港口;一張桌,上面有籃夏季鮮果,有壺水;甚至有隻雞禽籃子。
赤楊打開籃子。小拖悠閒現身,顯示出對王宮的熟悉。貓伸個懶腰,嗅嗅赤楊手指當作招呼,開始在房間四處檢視。小拖發現幕簾遮擋的凹室,裡面有張床,便立即跳上床鋪。門上傳來謹慎的敲門聲,一名年輕人端著又大又平又重的無蓋木盒進入,對赤楊鞠躬,低聲道:「先生,貓沙。」將盒子放置在凹室中靠牆角落,再度鞠躬,離去。
「跟你說啊……」赤楊說,坐到床上,不慣於與小貓說話,兩者關係是沉默、信任的碰觸,但赤楊覺得必須說說話,「我今天見到王了。」
在黎白南能上床休息前,有太多人等著與他會談,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卡耳格至尊王的使節。他們已達成前來黑弗諾的任務,準備辭行,任務結果雖令他們滿意,卻非黎白南所樂見。
黎白南原本很期待卡耳格使節造訪,因為此舉象徵多年來的耐心示好、邀請及協商,終於開花結果。他即位的頭十年間,與卡耳格人的關係毫無建樹,因阿瓦巴斯的神王拒絕締約與貿易提議,不等使者發言即遣回,聲稱神絕不與邪惡的凡人談和,尤其是該死的術士一族。但在神王一貫的神聖帝國宣言之後,並未出現他藉以威脅的大批艦隊和滿載盔羽蔽天的軍士,來征服不崇拜真神的西方諸島;連長久以來侵擾群島王國東方小島的海盜劫掠行徑,也逐漸消失。海盜成為走私商,從卡瑞構島偷渡違禁品,與群嶼人民交換鐵器、鋼鐵與銅器,因為卡耳格大陸缺乏礦藏及金屬資源。
於是,從這些非法商人口中,首先傳出至尊王的崛起。
卡耳格大陸中,極東的廣大貧窮島嶼胡珥胡上,藩王索爾宣稱自己是胡龐索瑞格家系及烏羅大神的後裔,自稱胡珥胡至尊王。之後,索爾征服珥尼尼島,帶著以胡珥胡和珥尼尼島人民組成的艦隊及大軍,宣告統治富有的中央島嶼卡瑞構。戰士朝首都阿瓦巴斯逼近,城中人民群起反抗神王暴政,屠殺高等祭司,將官員自神廟逐出,大開城門,街上旌旗飄揚,人民歌舞,迎入索爾王,繼承索瑞格家系王座。
神王帶著餘黨與祭司長逃到峨團陵墓。沙漠中,在因地震而坍塌的累世無名者神殿旁的神廟裡,一名閹人祭司割斷了神王的咽喉。
索爾宣布自己為卡耳格四島至高無上的至尊王。黎白南一聽說,便派遣使者前去,向友邦之君致意,表達群島王國的善意。
此後五年,外交過程艱困繁瑣。索爾脾氣暴戾,王位岌岌可危。神權政治的崩塌令索爾對國家的掌控充滿變量,權力統合也遭質疑,藩王不斷崛起,必須靠收買或武力強迫藩王服從。各派宗教信徒從神殿及洞穴中湧出,大聲疾呼:「強者必敗!」預言地震、海嘯、瘟疫將降在弒神罪人身上。境內動盪不安,國土分裂,索爾自然無法信任富強的群島民族。
群島之王再怎麼表達善意,揮舞和平之環,對索爾皆毫無意義。卡耳格人不也有權擁有那隻環嗎?那環出現在遠古時的西方,但很久以前,源出胡龐索瑞格家系的王從厄瑞亞拜手上接下禮物,象徵卡耳格與赫族友誼。環消失後,只余戰爭,友誼無存,但鷹法師找到環,偷回,還帶走峨團陵墓第一女祭司,帶回黑弗諾。群島民族的信用由此可見一斑。
透過使者,黎白南耐心且禮貌地指出,最初,和平之環是莫瑞德送葉芙阮的禮物,是群島王國最受愛戴的王及王后珍視的信物,也非常神聖,因環上刻有非常強大的祝福法術:系連符文。大約四世紀前,厄瑞亞拜將環帶去卡耳格大陸,承諾牢不可破的和平,但阿瓦巴斯祭司打破承諾,也打破了環。離今四十年前,柔克的雀鷹與峨團的恬娜癒合了環。那麼,和平呢?
黎白南帶給索爾王的所有信息,都一再強調這點。
大概一個月前,夏季長舞節過後不久,一列艦隊直直航過飛克威海峽,進入伊拔諾海峽,穿過黑弗諾灣。修長船身張著紅帆,載著頭戴羽飾的戰士、袍服華貴的使節,還有幾名蒙面女子。
「讓烏羅後裔,端坐於索瑞格家系王座上的索爾至尊王之女,如索利亞之葉芙阮王后,戴和平之環於臂。此將為西方與東方諸島和平永結之象徵。」
這是至尊王給黎白南的信息,以大大的赫語符文寫在捲軸上,但呈給黎白南王前,索爾的大使在使節歡迎會上大聲朗誦了信息內容。當時所有王公貴族均在場,以示對卡耳格使者的尊重。大使實際上不識赫語符文,而是依憑記憶,大聲緩慢背誦,或許正是這一點,讓內容染上最後通牒的氣息。
公主一語未發,站在陪同前來黑弗諾的十名侍女或女奴間,四周還圍繞一群混亂中分配來照顧並表示尊重的宮廷侍女。公主全身籠罩薄紗,這顯然是胡珥胡貴婦的習俗。薄紗顏色鮮紅,飾以金線刺繡,從一頂扁緣寬帽或頭飾邊垂落,令她看來像圓滾的紅色柱體,外貌完全無法辨識,毫無動靜,完全沉默。
「至尊王索爾賦予我們極大榮耀。」黎白南清晰沉靜地說,頓了一頓。朝臣與使節等待。「公主,歡迎您到來。」黎白南對籠覆薄紗的身形說,它紋風不動。
「讓公主住進河宮,並悉遵所願。」黎白南道。
河宮位於城北界,嵌入古城牆內,陽台延伸到賽倫能河細孱河面,是座美麗小城堡,由赫露女王建造,因而常稱為「女王之屋」。黎白南繼位時,下令將河宮及又名「新宮」的馬哈仁安宮重新修復裝潢,而今宮廷設在新宮中,河宮只用來舉行夏季節慶,有時作為短期數天的靜思場所。
朝臣間出現小小騷動。「女王之屋」?
與卡耳格使者寒暄數句後,黎白南離開謁見廳,進入更衣室。在此,他方能享受貴為王者所能擁有的獨處時光,身邊總算只有自出生便熟識的老僕——老橡。
黎白南將金碧輝煌的捲軸往桌上重重一拍。「捕鼠器中的乳酪,」他全身顫抖,將從不離身的短刃自刀鞘抽出,筆直刺穿至尊王的信息,「鐵簽上的烤豬,像件貨物。她手臂上的環,就是我頸上的箍。」
老橡不知所措,驚慌呆視黎白南。英拉德的亞刃王子從不發脾氣。王子還是個孩子時,可能會哭泣片刻,一聲苦澀啜泣,如此而已。他的訓練太完美,自我克制力太強,以至於不可能做出泄憤的行為;而身為一國之君,跨越冥界以贏得國土,遇到事情他會變得嚴肅,但老橡以為他總是太傲,太堅強,不會發怒。
「卡耳格人絕不能利用我!」黎白南說,再次刺下短刃,因怒氣而臉色漲黑,神情盲目,讓老人真正畏懼而退縮。
黎白南發覺老人在旁——他總會注意到身旁的人。
他將短刃插回刀鞘,以較為平穩的聲音道:「老橡,我以真名起誓,絕不允許索爾將我當成登基的墊腳石。我會先摧毀他,以及他的王國。」黎白南深吸一口氣坐下,讓老橡替他將繡滿金線的沉重王袍自肩上脫下。
老橡從未吐露這一幕的隻言片語,但當然四周已傳言紛紛,討論卡耳格公主及王將如何安排她……抑或已如何安排。
黎白南未明說接受迎娶公主的提議,但所有人都同意,她是被獻來做他妻子,對葉芙阮之環的說法,藏不住背後真正的提議、交易,或威脅。但黎白南也未表拒絕,他的響應(經過種種分析)是歡迎公主前來,讓一切遂她所願,並讓她住在河宮——女王之屋。這總該有深意吧?但話說回來,為什麼不讓公主住在新宮?為什麼住在城的另一端?
自黎白南登基,貴族侍女及英拉德、伊亞、虛里絲的古老皇族公主,都前來造訪,或留在宮中,受到王最好的款待,而當她們一個個嫁給貴族或富豪時,王都會在婚禮上與之共舞。眾所皆知,王喜歡女子的陪伴與建議,很樂意與漂亮女孩調情,並邀請聰慧女子提供建議,來調侃或安慰他,但沒有一個女孩或女子有半點機會沾上嫁給王的謠言,更從未有人安置在河宮。
他的顧問會定期暗示,王必須有王后。
「亞刃,你真的該結婚了。」黎白南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時,她如此說道。
莫瑞德的子嗣,是否會沒有子嗣呢?百姓相詢。
黎白南對所有人,以不同言語及不同方式說道:給我時間;我必須重建頹圮的王國;讓我建立起配得至尊王后的宮殿、我子能統治的領土。而因為黎白南廣受愛戴信任,依然年輕,雖態度莊重,卻也迷人,因而更具說服力,能逃離所有滿懷希望的少女。直到現在。
在嚴肅的紅薄紗下藏著什麼?在那個不顯露任何特徵的紗帳下活著的是什麼樣的人?被分派做公主隨從的侍女飽受詢問。公主漂亮嗎?丑嗎?真的是又高又瘦?又矮又壯?如牛奶般白皙?滿臉麻子、獨眼?黃髮或黑髮?四十五歲,還是十歲?是流口水的白痴,或是聰明絕頂的美女?
漸漸地,流言朝一邊倒:公主很年輕,但不是孩子,頭髮非黃亦非黑,有些侍女說她還算漂亮,有人則說她很粗俗。侍女皆說公主半句赫語不會,也不願學習,躲藏在侍女之間,若不得不離開房間,則躲在薄紗帳下。國王禮節性拜訪過一次,公主未鞠躬、說話,或比出任何手勢,只是呆站。老依葉紗夫人氣急敗壞地說:「簡直像磚頭煙囪!」
黎白南透過遣往卡耳格的使節與赫語說得不錯的卡耳格大使與公主交談,艱辛表達讚美,並詢問有無願望、需求。翻譯官與侍女交談,侍女面紗較薄,較易透視。侍女圍繞在毫無動靜的紅圓柱旁,一陣呢喃嗡談後,回復翻譯官,翻譯官再告知國王:公主很滿足,沒有要求。
恬娜及恬哈弩自弓忒抵達時,公主已住了半個月。在卡耳格船艦帶來公主前不久,黎白南派遣船與信函,懇求兩人前來,原因雖與公主或索爾王毫無關連,但他一有機會與恬娜獨處,便立即冒出:「我該拿她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全都告訴我。」恬娜道,表情略為驚訝。
雖然這些年來,黎白南與恬娜交換過幾封書信,但兩人只相處過極短時間。黎白南還不習慣恬娜頭髮轉為灰白,且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更為嬌小,但和恬娜在一起,他立刻感到宛如十五年前般,可以對她說任何事,而她都會了解。
「五年來,我努力建立雙方貿易管道,試著跟索爾維持良好關係,他是藩王,我不希望我的王國像馬哈仁安時代一樣,夾在西方龍族與東方藩王間;更因我以和平符文治國,一向沒多大問題,直到現在,直到索爾突然送來這女孩,說如果想要和平,就把葉芙阮之環給她。你的環,恬娜!你與格得的環!」
恬娜遲疑片刻。「她畢竟是索爾的女兒。」
「對蠻人王而言,女兒算什麼?只是貨品、可交易的東西,以獲得某些好處。你知道的!你在那裡出生!」
此語一點都不像黎白南的為人,而他也察覺自己失言,突然跪下,握住恬娜的手,覆蓋自己雙眼,以示懊悔。「恬娜,對不起。這事讓我超乎常理地煩憂。我看不到該怎麼做。」
「這個嘛,只要你什麼都不做,就會有點餘地……也許公主有自己的意見?」
「她怎會有意見?躲在那個紅布袋裡?她不願說話,不願看看外面,她跟帳篷柱子沒什麼兩樣。」黎白南試著笑,他被自身難以控制的憎厭嚇著,企圖為此開脫,「我剛得知從西方傳來不安的消息,就發生這件事。我是為別的事而請你跟恬哈弩來,不是為了拿這種蠢事煩你。」
「這不是蠢事。」恬娜道,但黎白南刻意忽略,開始談論龍。
由於來自西方的消息的確令人不安,大多時候,黎白南都成功地完全不想到公主。他很清楚,刻意忽略處理政事,並非他的習慣。制人者,亦受制於人。兩人談話過後數天,他請恬娜拜訪公主,試著讓公主說話。畢竟,他道,兩人會說同種語言。
「可能吧,」恬娜說,「但我不認識任何胡珥胡人,在峨團,他們被稱為蠻人。」
黎白南乖乖領受教訓,但恬娜當然也實現他的請求。不久,恬娜回復,她跟公主會說同種語言——至少非常近似,而公主不知有其他語言存在,以為這裡所有人,包括朝臣與侍女,都是惡毒瘋子,像不會說人話的動物般吱喳吠叫,嘲弄她。就恬娜所知,公主在沙漠長大,住在胡珥胡索爾王原本的領土上,被送到黑弗諾前,只在阿瓦巴斯宮待了非常短的時間。
「她很害怕。」恬娜說道。
「所以,她就躲在帳篷里?她以為我是什麼?」
「她怎麼會知道你是什麼?」
黎白南皺起眉頭。「她多大了?」
「很年輕,但已經是女人。」
「我不能娶她,」黎白南帶著突來的決心說道,「我會送她回去。」
「退回的新娘是遭受侮辱的女子。如果你送她回去,索爾可能會殺了她,以免家族蒙羞。他絕對會認為你刻意侮辱。」
狂怒神色又出現在黎白南臉上。
恬娜阻止他爆發。「只是野蠻習俗。」她僵硬地說道。
黎白南在房內來回踱步。「很好,但我不會考慮讓那女孩成為莫瑞德王國的王后。能教她說赫語嗎?至少能說幾個字?她是否完全不受教?我會告訴索爾,赫族國王不能娶一名不會說本國語言的女子。我不在乎他高不高興,他活該受這一巴掌,還可以讓我有更多時間。」
「你會請她學赫語嗎?」
「如果她認為這都是胡言亂語,我怎麼問她事情?我去找她有何用處?我想,或許你能與她談談。恬娜……你一定看得出來,這是詐欺,利用那女孩,讓索爾看起來與我平等;利用環……你帶給我們的環……當作陷阱!我甚至無法假意寬恕。我願意妥協、拖延,以維護和平,但到此為止。即便是如許欺瞞,也是污穢。你看該怎麼跟公主說最好,我不願與她有任何瓜葛。」
於是黎白南乘著一股正義怒氣離去,但這股情緒之後緩緩冷卻成某種不安,似極羞恥。
卡耳格使節告知自己即將離開,黎白南準備了措辭小心的信息給索爾王,對公主在黑弗諾所代表的尊榮致謝,以及自己與臣民非常樂意向公主介紹王國禮儀、習俗與語言。對於環,婚娶抑或不娶一事,隻字未提。
與受夢境困擾的道恩術士談話後的傍晚,黎白南最後一次與卡耳格人會談,交付轉呈至尊王的信函。他先大聲朗誦,一如大使當初對他大聲朗誦索爾信件內容。
大使滿意聆聽:「至尊王會很高興。」
黎白南一面與使節客套,展示送給索爾的禮物,一邊百思不解地想,為什麼大使會這麼輕易便接受避重就輕的回答。所有念頭都朝向一個結論: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緒沉默地激切回應:絕不。
黎白南詢問大使是否前往河宮向公主道別。大使茫然,仿佛受詢是否要對遞送的包裹道別。黎白南再次感到憤怒在心中湧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變,出現警戒、安撫的神色。他微笑,祝使節回卡耳格時一路順風,隨即離開謁見廳,回房。
一國之主平日活動多是儀式典禮,一生大半在公眾注視下,但黎白南坐上的是懸虛數百年的王位,宮廷中的儀節也早已蕩然無存,某些事便能隨心所欲。臥房裡沒有王宮儀節,夜晚屬於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聲晚安,關上門,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憤怒與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總戴著用纖細金鍊掛在脖子上的金絲小包,裡面裝著一顆小石子,一塊色澤暗沉、烏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將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靜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術士赤楊與其夢境,試圖讓思緒遠離一切關於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進入腦海的,卻是一陣對赤楊的痛苦嫉妒,因為他踏上弓忒土地,與格得談話,更與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稱吾主、最敬愛的人,不肯讓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難道格得認為,失去巫師法力,便會受黎白南看輕、鄙視?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與意志,所以這念頭並非全無可能,但格得對黎白南的了解應該不只於此,或者至少該有更高評價。
是否因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與導師,因而無法忍受成為臣民?對那老人而言,的確可能:兩人地位如此直截了當、無可轉圜地對調。但黎白南記得非常清楚,在龍的陰影中,在格得統御下所有師父的面前,格得在柔克圓丘,對黎白南雙膝下跪,爾後站起身,親吻黎白南,告訴他要盡心治理國事,喚他:「吾王,摯愛夥伴。」
「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黎白南曾對赤楊如此說道。那便是格得賦予的一刻。全然、自願。
而這也就是為何格得不肯來黑弗諾,不肯讓黎白南去請益的原因。他已交出權柄……全然、自願,不願旁人誤解他參與政事,讓陰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願行。」守門師父如是說。
但赤楊的故事撼動格得,派赤楊前來尋黎白南,請他視情況行動。
故事的確十分奇異,而格得說牆本身或許即將倒塌一事更甚。這會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一個人的夢境具有如此分量?
很久以前,與大法師格得一起旅行時,在到達偕勒多前,黎白南也夢過旱域邊緣。
而在那至西島嶼,他跟隨格得進入旱域,跨越石牆,進入昏暗城市。亡者陰影站在門口,或漫行於只有恆常不動的星光點亮的街道。他隨著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達山腳,一片只有灰塵與石塊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個名字:苦楚。
黎白南攤開掌心,低頭看著緊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緊。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後,兩人從旱溪谷爬上山,無他路回頭。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過切割、灼燒雙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無法前進。他盡力背負格得繼續前行,然後兩人匍匐到達黑暗邊緣,夜晚的絕望懸崖邊。他回來了,與格得一起進入陽光,進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聲響。
已許久不曾如此鮮明地憶起那段可怕旅程,但來自山巒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掛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記憶,其中的黑暗、塵土,他雖轉頭不願直視,卻一直都在心裡,只是掩蔽在了白日種種明亮活動作息下。他轉過頭,明知那將是他再度返回之處,卻無法忍受這事實:獨自返回,無人陪伴,永遠。眼神空洞、無聲無息地站在虛影之城的陰影下,永不能再見到陽光,或飲水,或碰觸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脫陰鬱念頭,將石頭放回小包,上床就寢,關燈,躺下。他立刻再度見到塵土與岩石的昏暗灰濛土地,遙遠前方連接漆黑尖銳的山峰,但在這裡是下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邊有什麼?」不斷前行時,他問了格得。同伴說不知道,也許沒有盡頭。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飄蕩無法遏抑而憤怒驚慌,眼光尋找窗戶。窗子面北,是他喜歡的景致,從黑弗諾望過層層山巒,直到高聳、灰白峰頂的歐恩山。更遠,視線之外,跨越大島與伊亞海,是英拉德島,家鄉。
躺在床上只看得見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鵝之心高掛小星辰間。他的王國,光芒、生命的王國,這裡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東方綻放,在西方消隱。他不願去想另一片國土,在那裡星辰永不移動,在那裡手無力量,也沒有正確的方向,因為無處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將念頭拉離記憶,拉離格得,想著恬娜:她的聲音,她的碰觸。朝臣都很注重儀節,對何時、如何碰觸國王,小心翼翼;恬娜卻非如此,她會笑著把手放在他手上,對待他比他母親還要大膽。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兩年前因高燒去世,當時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島貝里拉宮與南方島嶼,探訪皇族。他對母后的死訊一無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與宅邸。
母親如今正在黑暗國土,乾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兒,在街道上與她錯身,母親不會看他一眼,不會對他說話。
他緊握雙手,重新擺放床上軟墊,試著放鬆,想著能讓思緒遠離那裡的事物。想著母親健在時,她的聲音、深色彎眉下的深色眼睛、纖細雙手。
或者想著恬娜。他知道請恬娜來黑弗諾,不僅為了有事請教,更因為恬娜是他僅存的母親。他想要這份愛,給予,也獲得。一份絕對的愛,沒有例外,沒有條件。恬娜的雙眼是灰色的,並不是深色,但能以洞悉一切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說或所做之事欺瞞。
他知道他能完美達成別人加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於扮演王的角色,但只有在母親和恬娜面前,他對自己能不帶一絲疑惑,明了身為王的真實意義。
從黎白南還是少年人,還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認識他,那時起便已愛著他。為了他,為了格得,也為了自己。對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會令人失望的兒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繼續如此憤怒、不公地面對來自胡珥胡的可憐女孩,還是可能令人失望。阿瓦巴斯使節最後一次謁見,恬娜也出席了。黎白南邀她,她也樂意前去。初夏來到此處,發現有卡耳格人在宮廷,恬娜原以為卡耳格人會躲避她,或至少懷疑地看著她:叛教的女祭司,跟小偷鷹法師從峨團陵墓寶庫盜走厄瑞亞拜之環,背叛祖國,帶著環逃到黑弗諾。是她做的這一切讓群島王國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敵視她。
胡珥胡的索爾重新崇拜雙神與累世無名者,而恬娜摧毀了累世無名者最壯麗的神廟。這反叛已不僅是政治層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幾乎成了傳說,而政客有選擇性記憶。索爾使節乞求,是否有榮幸謁見恬娜,以繁複深刻、虔誠尊敬的言辭迎接,她認為其中至少有一部分發自真心。大使稱呼恬娜為阿兒哈夫人、被食者、轉世者——多年來已無人如此稱呼,再次聽到,讓恬娜頗感奇特,但聽到母語,發現自己依然能說,依然有深刻、憂愁的滿足。於是恬娜前來向大使及一行人道別,請大使向卡耳格至尊王保證,公主一切安好,並最後一次愉悅地看著高大清瘦的男子、他們淺淡的髮辮、裝有羽毛的頭飾,及銀環與羽毛交織的朝服盔甲。住在卡耳格大陸時,恬娜鮮少見到同族男子,陵墓中只有女子與閹人。
典禮結束後,恬娜躲入王宮花園。夏夜溫暖而騷動不斷,花朵綻放的低矮樹叢在夜風中隱隱浮動。圍牆外,城市嘈雜之聲像安靜海面的呢喃。兩名年輕朝臣在蔭道下並肩共行,恬娜不想打擾他們,便在花園另一端的噴泉與玫瑰間漫步。
黎白南又皺著眉頭離開謁見廳。是怎麼了?就恬娜所知,他以前從未反抗地位所帶來的責任。他當然知道王必須結婚,而且還不能自由選擇對象;知道不服從人民願望的王便是暴君;知道子民想要王后,想要繼承王位的後裔,但他對此毫無行動。宮廷侍女樂於與恬娜閒聊王的歷任情人,那些女子從未因情人的身份被人知曉而喪失任何好處。黎白南在這方面的確處理得當,但不能永遠如此。索爾王提供了完美合適的解決方法,為什麼他卻如此憤怒?
也許並非完美合適。這位公主是有點問題。
恬娜必須試著教會她赫語,還得找別的侍女教導公主群島民族習性及宮廷儀節——這類工作恬娜自己絕無法勝任。相較於宮廷成員的世故,她更能體會公主的無知。
黎白南拒絕或無法從公主的觀點看待整件事情,令恬娜不滿。難道他無法想像,這對公主來說是什麼情況嗎?她從小在荒僻沙漠、藩王堡壘里的女子寢宮長大,可能從未見過除了父親、伯叔與祭司之外的男子,突然從一成不變的貧窮與嚴苛生活中被陌生人帶離,進入漫長恐怖的海上航程,最終被丟棄在僅知為毫無信仰、嗜血如命的怪物之中,這些人住在世界邊緣,甚至不能算是真正人類,因為他們是會變成動物及鳥類的巫師……而她得嫁給其中一人!
恬娜能夠離開族人,與西方的怪物、巫師共同生活,只因能與摯愛且信任的格得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也不輕鬆。她經常喪失勇氣。雖然黑弗諾人民表示無比歡迎,又是人群又是歡呼,還有花朵、讚美及甜美稱呼:白女士、和平使者、環之恬娜……即使有這一切,在很久以前的夜晚,恬娜依然縮藏在自己房裡,沉浸於悲慘之中,如此寂寞,無人會說她的母語,而她對群島毫無所知。一旦慶典結束,環回到應在位置,她便乞求格得將她帶走,格得也遵守承諾,帶她一起偷偷溜到弓忒。在弓忒,作為歐吉安的養女及學生,她住在老法師之屋,學習如何當群島人民,直到看到身為成年女子後想遵循的路。
恬娜帶著環來到黑弗諾時,比公主更年幼,但她不像這女孩,並非毫無權力地成長。雖然第一女祭司大多僅握有儀式、形式上的權柄,但她與教育自己的嚴酷生活法則決裂,為囚犯及自己贏得自由時,便真正掌控了自己的命運。藩王之女只能掌控瑣事,父親自立為王之後,她會被稱為公主,有更華貴的衣飾、更多奴隸、宦人與珠寶,直到在婚姻中被送出去,而她不能表示任何意見。除了寢宮外,她只能透過厚牆窗縫,透過層層紅薄紗,看見世界。
恬娜認為自己很幸運,不是生長在胡珥胡般落後野蠻的島嶼,所以從未穿戴「非雅」,但也知道在傳統的鐵箍中長大是什麼情況,因而驅策自己,只要人在黑弗諾,便會盡力幫助公主。但她不打算久留。
她在花園漫步,看著噴泉在星光中閃爍,想著自己何時才能回家、如何回家。
恬娜不介意宮廷繁文縟節,也不介意文明外表下其實翻滾著的混沌野心、敵意、激情、謀略、衝突。她從小便與儀式、虛偽及隱匿運作的政治共同成長,這一切都不會令她驚嚇或擔憂。她只是想家,想回到弓忒,與格得在一起,在兩人的屋子中。
她前來黑弗諾,是因黎白南邀請她與恬哈弩,還有格得——如果他願前來。但格得不肯來;而沒有她,恬哈弩也不肯來。這點倒令她害怕憂慮。難道女兒無法脫離她嗎?黎白南需要的是恬哈弩的建議,不是恬娜的,但女兒攀附自己,如同胡珥胡女孩,在黑弗諾宮裡不自在、格格不入,和公主一樣,沉默躲藏。
恬娜如今必須擔負起奶媽、教師與友伴的角色,兩個害怕的女孩,不知該如何掌握力量。恬娜對世上力量毫無遐想,只想自由,回到自己所屬的家,協助格得照料花園。
她希望在家裡種植這裡的白玫瑰,花朵在夜晚是如此芬芳香甜;但高陵夏季風太大,陽光太烈,而且山羊可能會吃掉玫瑰。
恬娜終於進屋,穿過王宮東側,進入與恬哈弩共享的套房。女兒已入睡,夜已深沉。珍珠般大的火苗,在小小的大理石油燈里燃燒。高挑房間中光線柔和,層層虛影。她吹熄油燈,爬上床,很快便沉入夢鄉。
她走過狹窄高挑的石廊,手提那盞大理石油燈,昏暗的橢圓光芒喪沒在身前極深厚的黑暗中。她來到走廊上一扇門前,門後有個房間,房裡的人都背著鳥般雙翼,有些則有鳥類頭顱,如老鷹及兀鷹。他們靜止地或站或坐,沒有看她或任何事物,眼睛周圍畫著白色紅色線條,翅膀像是垂在身後的沉重黑披風。恬娜知道他們無法飛翔。他們如此哀傷、絕望,房內空氣如此污穢,令她掙扎,想轉身逃脫,卻無法移動,最後在抗拒這動彈不得的感覺時驚醒。
房裡有溫暖陰影、窗外星辰、玫瑰香氣、城市中輕柔的騷動和恬哈弩沉睡的呼吸聲。
恬娜坐起身,甩脫殘留夢境。那是陵墓迷宮彩繪室,四十年前,她首次在那兒與格得面對面。夢境裡,牆上彩繪活了過來,只是那並非生命。那是死後未能重生的人所擁有的無盡、永恆的存在,非生亦非死,是受到累世無名者詛咒的人:異教徒、西方人、術士。
人死後會重生。這是她成長過程中被教導的知識,確定無疑。恬娜還小時,就被帶往陵墓,成為被食者阿兒哈,祭司告訴她,在過去、未來所有人中,只有她會永遠以自己的身份,一世又一世重生。即使還是第一女祭司時,她也有時信,有時不信,之後更是再不相信。但她同所有卡耳格大陸人民般,都知曉死後會以另一個肉體轉生,熄滅的燈火同時於他處亮起,從婦人子宮或小魚魚卵,或草芥種子中,回到世間,忘卻過去生命,開始新生,生生不息。
只有遭大地、遭太古之力放逐的人,才會無法重生,例如赫族大地的黑暗術士。卡耳格人說,術士死後無法再次進入世間,卻是去一個枯燥、半存在的地方,在那裡他們有翅卻不能飛,不是鳥類亦非人類,必須毫無希望地繼續。女祭司柯琇津津有味地告訴恬娜,那些浮誇的神王之敵會遭受多可怕的命運,靈魂註定永遠自光明世界遭放逐!
但格得曾描述死後世界,他的族人去的地方,那片毫無改變,僅有冰冷灰塵與陰影的大地……難道就較不枯燥,較不可怕?
無解的問題迴蕩在她腦海,難道她因為再也不是卡耳格人,因為背叛聖地,死後就必須去旱域嗎?格得必須去那裡嗎?在那裡,兩人是否會毫不在意地擦身而過?不可能。但如果格得必須去那裡,而她會重生,那麼兩人便會永遠分離?
恬娜不願想這些。遺棄一切多年後,再度夢到彩繪室,原因很明顯,當然是因為見到大使,再度說卡耳格語。但她依然不安地躺著,因夢境而緊繃。她不想回到年輕時的夢魘,只想回到高陵上的房子,躺在格得身旁,聽恬哈弩沉睡的呼吸聲。格得睡時,像石頭沉靜不動,但火傷了恬哈弩的喉嚨,呼吸總帶一點沙啞,恬娜夜夜年年聆聽、尋找。那親愛的聲音、微微沙啞的呼吸,才是生命,歸返的生命。
恬娜聆聽,終於再度入睡,如果做了夢,夢境也是天空,晨光,在天際移動。
赤楊很早便醒過來,小同伴一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興能起床,走到窗前,睡眼惺忪地坐著,看著光線降臨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漁船與船艦大帆聳立在正低壓大灣的迷霧中,聽城市傳來一日揭幕的紛紛攘攘。正當他想自己是否應該進入錯綜複雜的王宮,好了解該做些什麼事時,傳來敲門聲。一名男子端入新鮮水果與麵包、牛奶,還有一小碗給貓咪的肉。「第五小時宣報時,我會來引導您前去晉見國王。」男子嚴肅地告知,然後較輕鬆地告訴了他,如果赤楊想散散步,該如何到王宮花園。
赤楊當然知道從子夜到中午是六個小時,中午到子夜也是六個小時,但從未聽過有人宣報時間,正自納悶。
後來他才知道,在黑弗諾,有四名喇叭手會站上王宮中至高尖塔的陽台,塔上冠著纖細的英雄寶劍。午前第四與第五小時,還有中午及午後的第一、第二與第三小時,四人分向東、西、南、北,齊奏喇叭。如此一來,王宮朝臣、城中商人與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約定時間會見。赤楊在花園中散步時遇見的小男孩解釋了一切。男孩矮小消瘦,穿著過長外衣。他解釋,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該何時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鍾,還有從塔頂高處懸掛而下的阿斯鐘擺,只要在一小時開始前擺動,便會在另一小時開始時停止。男孩還告訴赤楊,喇叭手吹奏的曲調,是馬哈仁安王從偕勒多返回時寫成的《厄瑞亞拜輓歌》,每小時吹奏不同樂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時確實抵達某處,就該注意陽台,因喇叭手會提早幾分鐘出現;而若陽光燦爛,他們的銀色喇叭會閃閃發光。男孩名叫羅迪,父親是阿爾克島的麥塔瑪領主,兩人在一年前來到黑弗諾,他在王宮上學,九歲,很想念媽媽與姐姐。
赤楊及時回到房間會見嚮導,心情較為放鬆。與男孩的一席談話提醒他,貴族之子也是小孩,貴族也只是人,而他所害怕的不是活人。
嚮導帶領赤楊穿過王宮走廊,進入狹長明亮的房間,一面牆上開著許多窗戶,面向黑弗諾高塔,以及跨過運河街道、躍過屋頂陽台、外型變化萬千的橋樑。他一面瀏覽景色,一面遲疑地站在門口,不知是否該走向房間另一端的人群。
國王看到赤楊,走上前來,和善問好,將他帶領到其他人面前,一一介紹。
有名大約五十歲的女子,體型嬌小,皮膚白皙,頭髮斑白,有著大大灰眸。「恬娜,環之恬娜。」國王微笑說道。她直視赤楊雙眼,恬靜問好。
有名男子約與王同齡,身著絲絨及輕薄麻布,皮帶、頸項上掛飾珠寶,耳垂穿著大紅寶石。「船長托斯拉。」國王說。托斯拉臉龐如陳年橡木黝黑,神色敏銳剛毅。
有名中年男子,衣著簡單,表情平穩,讓赤楊覺得可以信賴。是黑弗諾家系的賽智親王。
有名男子約四十餘歲,手握等身長的木巫杖,赤楊一看便知是出自柔克學院的巫師。男子臉龐飽經風霜,雙手細緻,舉止疏遠但有禮。「黑曜大人。」國王道。
還有名女孩,赤楊以為是僕人,因她衣著十分樸素,遠離人群,半轉過身,仿佛正看著窗外。黎白南將女孩領前,他看到女孩的美麗黑髮如流泉濃密、光滑。「弓忒之恬哈弩。」國王道,語調響亮如發出挑戰。
女孩直視赤楊片刻。她很年輕,左臉如銅玫瑰光滑,挑揚眉毛下,是深黑的明亮眼眸。右半側臉則遭火毀傷,有粗糙干厚的疤痕,少一隻眼,右手宛如烏鴉彎曲利爪。
女孩像其他人般,依照伊亞及英拉德島習俗,向赤楊伸出手,但伸左手。赤楊將手與女孩掌心對掌心相碰。她的手極滾燙,如發著高燒一般。她再度看看赤楊,獨眼露出驚訝一瞥,明亮、疑惑、猛銳。而後她再度低下頭,退後一步,仿佛不願成為他們的一員,不願身處於此。
「赤楊大人帶來令尊弓忒之鷹的口信。」國王看到信差無言站立時,如此說道。
恬哈弩沒抬頭。光滑黑髮幾乎完全遮掩被侵毀的臉龐。
「小姐,」赤楊口乾舌燥,聲音沙啞地說,「大人要我問你兩個問題。」他停了停,舔濕嘴唇,喘息片刻,有那麼驚慌的一瞬間,忘記該說些什麼,但暫停變成等待的沉默。
恬哈弩以更沙啞的聲音說:「問吧。」
「大人說,要先問,『誰會到旱域?』我告別時,他又說,『再問我女兒,龍會飛越石牆嗎?』」
恬哈弩點頭表示明白,再度略微退後,仿佛要將謎語一同帶離眾人。
「旱域,」國王說,「還有龍族……」
他的機敏目光一一撫過眾人臉龐。
「來吧,」王說道,「讓我們坐下共議。」
「或許我們能在花園討論?」嬌小的灰眸女子恬娜提議,王立即同意。行走間,赤楊聽到恬娜說:「一整天待在室內讓她覺得辛苦。她想要天空。」
園丁為眾人搬來椅子,放在池塘邊老柳樹下。恬哈弩站在池邊,垂首望著碧綠池水,幾尾銀鯉懶洋洋游著。顯然,她欲思索父親的訊息,而非談論,但她能聽到眾人所說。
所有人坐定,國王要赤楊從頭述說故事。眾人聆聽,散發出同情的沉默,他毫無拘束、不疾不徐地敘述。結束後,眾人仍靜默片刻,巫師黑曜問:「你昨晚做夢嗎?」
赤楊說,沒有想得起來的夢境。
「我有。」黑曜說,「我夢到在柔克學院曾是家師的召喚師父。有人說他死了兩次,因為他越過牆,從那片大地回來過。」
「我夢見無法重生的靈魂。」恬娜低語。
賽智親王說:「整夜,我以為聽到街道上的聲音,孩提時識得的聲音,像過去那般呼喚,但我一傾聽,又只是守夜人或酒醉水手在喊叫。」
「我從不做夢。」托斯拉說。
「我沒夢到那片大地,」國王道,「我記得,而我無法停止回憶。」
王望向沉默女子恬哈弩,但她只是低頭望著池子,沒有說話。
再無人發話。赤楊承受不住:「如果是我帶來這場瘟疫,你們必須將我送走!」
巫師黑曜下定論,但語氣並不傲慢專制:「如果柔克將你送往弓忒,而弓忒將你送來黑弗諾,那你就該在黑弗諾。」
「三個臭皮匠。」托斯拉嘲諷地說。
黎白南道:「先把夢境擺一邊。客人需要知道他抵達前我們關切的問題……亦即今年夏初我為何請求恬娜及恬哈弩前來,並將托斯拉自航行途中召回,共同商議。托斯拉,請你告訴赤楊整件事的經過好嗎?」
黝黑臉龐的男子點點頭,耳上紅寶石如鮮血閃耀。
「與龍有關。」男子說,「近幾年,龍進入西陲的烏里及烏西翟洛島,低飛越過農場及村莊,以利爪抓住房子屋頂,撼動房舍,驚嚇人民。龍已兩度於收穫時節前往托林峽,吐火燃燒田野,焚燒梗堆,讓屋頂茅草著火。它們未攻擊人類,但有人死於火災。它們也不像黑暗年代時那樣攻擊島上領主宅邸,尋求珠寶,而只攻擊村莊及農田。另一名往南到西姆利交易穀類的商人也帶來了同樣的消息:收割時,龍族前來焚燒莊稼。
「去年冬天在偕梅島,兩頭龍住在安丹登火山頂上。」
「啊。」黑曜出聲,看到國王詢問地一瞥,他隨即解釋,「帕恩的塞波巫師告訴我,那座山對龍族而言是非常神聖的地方,古時,龍會去飲用大地之火。」
「總之,龍回來了。」托斯拉說,「而且下山侵擾當地居民視為財富的牛羊,不傷牲畜,只是驚嚇,使牲畜四處竄逃。那裡的人說,那些龍年輕,又黑又瘦,吐不出多少火。」
「在帕恩,如今有龍住在島上北端,山上一片沒有農莊的荒僻野地。獵人以往會去獵捕高山山羊、抓鷹隼來馴服,但它們都被龍趕跑,如今沒人敢靠近山邊。也許帕恩巫師知道這件事?」
黑曜點點頭。「他說,有人看到山頭間有龍群像野雁飛越。」
「而帕恩、偕梅與黑弗諾島中間,僅隔帕恩海。」賽智親王說道。
赤楊正想著,從偕梅到故鄉道恩島,不到百英里遠。
「托斯拉駛『燕鷗』號航往龍居諸嶼。」國王道。
「我還來不及看到最靠東的那些島嶼,就有一群龍朝我飛來。」托斯拉帶著剛硬的笑容說,「像對牛羊般侵擾我,俯衝下來燃燒船帆,直到我逃回出發地。但這也沒什麼新奇的。」
黑曜點點頭,「只有龍主曾航至龍居諸嶼。」
「我去過。」國王道,突然露出明朗、孩子氣的微笑,「但我跟龍主同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與大法師在西陲尋找還魂術師喀布時,經過比西姆利還遠的節西濟,看到燃燒的田野。而在龍居諸嶼,我們看到龍像得狂犬病的動物般,彼此廝殺。」
半晌後,賽智親王問:「也許有些龍未從那段邪惡時期造成的瘋狂中恢復?」
「都十五年了,」黑曜道,「但龍的壽命很長,也許時間流逝對它們而言不同於我們。」
赤楊發覺巫師說話時,瞥向站在池邊遠離所有人的恬哈弩。
「但開始攻擊人類,是最近一兩年的事。」親王說道。
「龍可沒這麼做。」托斯拉說,「如果龍想摧毀農場或村莊居民,誰阻止得了?它們是在攻擊人民的生計,莊稼、稻草、農場、牛隻,是在說,『給我走……離開西方!』」
「但為什麼以火焰與紛亂說出呢?」巫師質疑,「龍會說話!會說創生語!莫瑞德與厄瑞亞拜都曾與龍族交談,大法師也曾與之交談。」
「我們在龍居諸嶼看到的龍,」王說,「已喪失言語能力。喀布在世界造成的裂痕,從人與龍吸取力量。只有巨龍歐姆安霸前來找尋我們,與大法師交談,叫他去偕勒多……」王停語片刻,眼神遙遠,「即便是歐姆安霸,在死之前語言亦遭剝奪。」王再度轉過頭,臉上閃著奇異光芒。「歐姆安霸為我們而死,為我們打開進入黑暗之地的道路。」
眾人皆安靜片刻。恬娜恬靜的聲音打破沉默,「雀鷹對我這麼說過……讓我想想我是否記得他怎麼說……他說,『龍跟龍語是一體兩面,龍不是學會古語,它就是古語。』」
「如同燕鷗即是飛翔,魚兒便是泅泳。」黑曜緩緩說,「是的。」
恬哈弩聆聽,紋風不動站在池邊。所有人都看著她,她母親臉上的表情是期盼,也是急切。恬哈弩別過頭。
「怎麼讓龍與人說話?」王問,語氣十分輕鬆,仿佛只是閒談,但之後又是一陣靜默。「嗯,」王又接道,「希望我們能了解。現在,黑曜師父,剛好我們談到龍,能不能請你談談那位前去柔克學院的女孩,因為只有我聽過這事。」
「有女孩進了學院!」托斯拉嘲弄地咧嘴笑道,「柔克可真不一樣了!」
「確是如此。」巫師說,冷淡地凝視船長。「這是八年前的事。她來自威島,假扮成年輕男子,想來研習魔法技藝。拙劣偽裝當然沒騙過守門師父,但師父還是讓她進門,而且支持她。當時,學院由召喚師父領導,就是……」他遲疑片刻,「就是我剛告訴你們,我昨晚夢見的人。」
「黑曜大人,請你告訴我們這人的事,」國王道,「是死而復生的索理安?」
「是的。大法師離開很久,毫無音訊,我們害怕大法師已過世,召喚師父便運用技藝,查看大法師是否真的跨越石牆。他在那裡待了許久,其餘師父開始擔心,但他終究醒轉,說大法師已成亡者,無法返回,命索理安回到人世,管理柔克。但不久後,龍便馱載活生生的雀鷹大法師與黎白南王前來……大法師再度離去,召喚師父癱軟在地,仿佛毫無生命。藥草師父以技藝認定索理安已死,我們正準備將他下葬,他又有動靜,還開口說他回到人世是為了完成必須完成的工作。因為我們無法選出新的大法師,召喚師父索理安便開始掌理柔克學院。」他停頓片刻,「女孩來後,雖然守門師父讓她進屋,但索理安拒絕讓她留在屋內,不願與她有任何瓜葛,形意師父將女孩帶去心成林,她在樹林邊緣住了一段時日,與師父一同在林里行走。形意、守門、藥草三位師父,及名字師父坷瑞卡墨瑞坷相信,女孩前來柔克必有其因,她本人或許一無所知,但她正預示或引領某種大事發生,所以他們保護女孩。其餘師父則服從索理安的看法,認為女孩只帶來紛爭與毀滅,應當趕走。我當時是學生,知道師父間缺乏領袖,相互爭吵,我們因而痛苦憂慮。」
「只是因為一個女孩。」托斯拉說。
這次黑曜對他投注極冰冷的一眼:「安靜。」半晌後,黑曜接續,「簡而言之,索理安派我們去逼她離開島上,她向索理安挑戰,當晚相會柔克圓丘。索理安到場,以女孩真名召喚,命她服從。『伊芮安』,索理安這麼喚她,但她說,『我不只是伊芮安。』說著,她開始變形。她變成……她換上龍的形貌。她碰觸索理安,索理安軀體立刻化為灰燼,然後她爬上山。在山下,我們的雙眼看不清楚那到底是如火燃燒的女子,還是有翼生物,但在山頂,我們很清楚地看到她,是龍,如赤紅煞金的火焰。她拍擊翅膀,飛向西方。」
黑曜語調變得清柔,臉龐滿是回憶中的敬畏。無人說話。
巫師清了清喉嚨。「在她上山前,名字師父問她,『你是誰?』她說不知道自己另一個真名。形意師父問她,接下來她要去哪,是否會回來。她說要去西之彼方,向族人詢問真名,但如果師父呼喚,她會回來。」
沉默中,一個沙啞低弱,宛如生鐵相擊的聲音發話。赤楊不明白那些字的意涵,卻又聽來熟悉,仿佛幾乎能記起字詞意義。
恬哈弩來到巫師附近,站在身邊,伏身向他,宛如緊繃弓弦。說話的是恬哈弩。
巫師又驚又異,抬頭看她,倏地起身,向後一步,然後克制說道:「是的,她就是這麼說的,我的族人,比西方更西。」
「呼喚她,噢,呼喚她。」恬哈弩悄聲道,對巫師伸出雙手。巫師不禁再次向後退縮。
恬娜起身,對女兒喃喃問道:「怎麼了,怎麼了,恬哈弩?」
恬哈弩環顧眾人。赤楊覺得自己仿佛是被她眼光穿透的鬼魅。「叫她來。」恬哈弩道。她看向國王:「你能召喚她嗎?」
「 我沒有這種力量。也許柔克的形意師父能…… 也許你……」
恬哈弩奮力搖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悄聲道,「我不像她。我沒有翅膀。」
黎白南望向恬娜,仿佛尋求指引。恬娜哀愁地看著女兒。
恬哈弩轉過身,面對王。「先生,對不起,」她以低弱粗啞的聲音僵硬說道,「我必須獨處片刻。我會思考父親所說的話語,試圖回答他的問題。但我必須獨處,請你允許。」
黎白南對她鞠躬,瞥向恬娜。恬娜立刻走向女兒,摟抱著她,兩人從水池及噴泉旁陽光普照的小徑離開。
四名男子再度坐下,數分鐘無語。
黎白南道:「黑曜,你是對的。」然後對其餘人說,「我告訴黑曜關於恬哈弩的一些事後,他告訴我龍人伊芮安的故事。我告訴他,恬哈弩還是孩子時,便召喚凱拉辛前去弓忒,以古語對龍說話,而凱拉辛稱她為女兒。」
「陛下,這事十分奇異,這是個非常奇異的時代。龍是女子,而未受教導的女孩會說創生語!」黑曜明顯受到深深震撼,面帶恐懼,赤楊發現這點,想著自己為什麼感受不到如此恐懼。也許,赤楊想,是因自己所知有限,不知該如何害怕,或該害怕什麼。
「但從前就有這些古老的故事,」托斯拉說,「你們在柔克沒聽說嗎?也許你們的圍牆把故事擋出去了。這些只是平凡人說的故事,有時甚至是歌謠。有首水手歌叫《貝里洛小妞》,歌里說有個水手在每個港口都會留下為他哭泣的漂亮女孩,直到一名漂亮女孩以赤銅雙翼追向他的船,把他抓出吃掉。」
黑曜極端不耐煩地看著托斯拉。但黎白南微笑,說:「楷魅之婦……大法師的師父,艾哈耳,又名歐吉安,告訴過恬娜楷魅之婦的故事。她是名老村婦,過著村婦的生活。她邀歐吉安進小屋,請歐吉安喝魚湯,說人與龍本是同族。她自己是龍,也是女子。歐吉安以法師之身,看到她是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