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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傳奇6:地海奇風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2

2024-10-09 05:57:22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但鳥難道不會死嗎?

  

  老鼠、蚋蚊、羊……那頭褐白色,角蹄優雅,黃色大眼,毫無羞恥心的山羊,曾是恬哈弩寵物的希皮,去年冬天以高壽逝世……希皮去了哪兒?

  不在旱域,不在黑暗之地。希皮死了,但不在那裡,而在自己所屬之地,在泥土裡,在陽光里,在風裡,它是河水自岩石流瀉的一躍,是太陽的金黃眼睛。

  那為什麼,那為什麼……

  雀鷹看著赤楊修復水壺,水壺有圓胖肚子、玉翠顏色,曾是恬娜最愛,好多年前她一路從橡木農莊帶來。有天他將壺自柜上拿下時,失手滑落了。他撿起兩大碎片,並將其餘小碎片重新黏起,心想雖再無用途,至少能夠作裝飾。每當他看到籃子裡的碎片,便對自己的粗心大意憤怒不已。

  如今雀鷹著迷不已地看著赤楊的雙手。纖細、強壯、靈巧、不疾不徐,捧著水壺的形狀,輕撫、拼湊、安放陶器碎片,催促、撫弄,大拇指誘勸引導小碎片拼回原狀,結合,安撫。工作時,赤楊喃喃共有兩詞、毫無曲調的經誦。格得知道那是古語字詞,雖不明其意。赤楊表情寧和,壓力與哀傷消逝無蹤,一張臉如此沉浸在時間和工作中,跨越時空的寧靜顯現無遺。赤楊的手自水壺移開,像綻放的花朵外苞般開展。水壺完整地站在橡木桌上。

  赤楊望著,靜默而滿意。

  格得道謝時,赤楊說:「一點不麻煩。裂痕很乾淨。做得很好,陶土品質也很好。那些粗製濫造的器皿才難修復。」

  「我想到能如何讓你安睡了。」格得道。

  天光一現,赤楊便甦醒起身,好讓主人能上床休息,睡到天大亮,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跟我一起來。」老人說。兩人朝著內陸,行於小徑,沿著山羊牧地,穿過矮丘、半荒蕪的小塊農地與森林。對赤楊而言,弓忒看起來很荒僻,地形粗獷,肆意起伏,崎嶇的大山永遠在上方皺眉、俯瞰。

  「我覺得,」兩人行走時,雀鷹一面說道,「如果我能像藥草師父那樣,只將手放在你身上,就能使你遠離牆邊山上,那麼可能還有別的東西能幫助你。如果你不介意動物。」

  「動物?」

  「因為……」雀鷹開始說,但中途停止,被小徑上跳躍而來的奇異生物打斷。它全身包裹裙子、披肩,羽毛四散插在發上,還穿著高筒皮靴。「喔,鷹爺!喔,鷹爺!」它大喊。

  「石南,你好啊。慢點兒。」雀鷹道。女人停下來,搖晃身體,滿頭羽毛擺動,臉上大展笑容。「她知道你要來!」石南放聲大喊,「她用手指比出老鷹嘴,像這樣,你看,她就這樣,然後她用手叫我去,去!她知道你就要來了!」

  「我是來了。」

  「看我們?」

  「來看你。石南,這是赤楊大爺。」

  「赤楊爺。」石南悄聲道,突然安靜,察覺赤楊存在。她後退一步,整個人縮成一團,看著自己的腳。女子穿的其實不是高筒皮靴。光裸雙腿從膝蓋以下包裹著一層光滑且正逐漸干硬的暗褐色泥漿,裙子則皺擠成一團,塞在腰帶里。

  「石南,你去抓青蛙了,是不是啊?」

  女子呆滯地點點頭。

  「我去跟阿姨說。」她說,起先只如耳語,最後以一聲大吼作結,沖回來時方向。

  「她有一副好心腸,」雀鷹說,「以前幫我妻子做事,如今則跟我們的女巫住在一起,幫女巫做活。我想你不會反對進女巫屋內吧?」

  「絕對不會,大人。」

  「許多人會。從貴族到平民,巫師到術士皆有。」

  「我妻子百合便是名女巫。」

  雀鷹低頭,沉靜前行片刻。「赤楊,她怎麼知道自己有天賦的?」

  「她的能力與生俱來。她還年幼時,就能讓斷裂樹枝再度接回樹幹,別的小孩也會帶損壞玩具給她修補,但她父親看到她這麼做,就會打她雙手。她家族在鎮上頗有名望,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赤楊以平和溫柔的嗓音說道,「他們不願讓她與女巫來往,因為門第相當的家族不會接受這樣的新婦,所以她只能自學。而即便主動求教,鎮上女巫也不願與她有所牽扯,因為害怕她父親。爾後,一名富有男子前來求愛,就如我先前說的,大人,她很美麗,超過言辭所能描繪,而她父親告訴她,她必須結婚。當晚她便逃出家門,此後幾年獨自生活,在島上流浪,幾個女巫收留過她,但她靠自己的法藝自立更生。」

  「道恩島不是個大島。」

  「她父親拒絕尋她,他說沒有這種流浪女巫女兒。」

  雀鷹再次低下頭。「所以她聽說你的事,然後前來尋你。」

  「但她教給我的,超過我能教她的。」赤楊認真地說,「她有極大的天賦。」

  「我相信這點。」

  兩人來到一間窩在小山谷里的小屋前,或許該說是一間大茅舍。四周糾結蔓生金縷梅及金雀花,屋頂上站著一頭山羊,附近一群毛色黑白夾雜的母雞咯咯叫。一隻慵懶的小母牧羊犬站起身打算吠叫,想了想後改變主意,轉而搖搖尾巴。

  雀鷹走到低矮門前,俯身探頭進屋。「阿姨,原來你在那兒!我帶了客人來找你。赤楊,來自道恩島的術法之子。法藝是修補,我可以保證,他在這方面可是大師,我剛看他修好恬娜的綠水壺,你知道,就是我這個粗手粗腳老笨蛋,那天手一滑摔掉的那隻壺。」

  雀鷹進入茅屋,赤楊尾隨。一名老婦坐在門口旁堆滿軟墊的椅上,好看到屋外陽光。羽毛散亂插在她稀疏白髮上,一隻花斑雞則窩在她腿上。老婦給了雀鷹一個迷人的甜美微笑,對訪客禮貌地點點頭。母雞醒過來,嘎嘎兩聲,跳下離開。

  「這是蘑絲,」雀鷹說,「是擁有極多技能的女巫,其中最棒的就是善良。」

  柔克大法師應當也會如此對貴婦介紹一名偉大法師,赤楊心中揣想。赤楊彎身鞠躬,老婦點了下頭,笑了兩聲。

  老婦用左手比出個圈圈,詢問地看著雀鷹。

  「恬娜?恬哈弩?」雀鷹問道,「就我所知,她們還在黑弗諾跟王在一起。她們在那裡會玩得很開心,可以在大城及王宮裡四處看看走走。」

  「我幫大家編了王冠!」石南大喊,從氣味濃重、漆黑雜亂的屋裡深處蹦蹦跳跳出現,「像王與王后一樣。像這樣?」她得意地拍撫亂插在濃密頭髮中的羽毛。蘑絲阿姨終於發現自己的奇特髮飾,無力地以左手拍打羽毛,做了個鬼臉。

  「王冠很重的。」雀鷹溫柔地從稀疏發上一根根捻起羽毛。

  「鷹爺,王后是誰?」石南大喊,「王后是誰?白南是王,王后是誰?」

  「石南,黎白南王沒有王后。」

  「為什麼沒有?他該要有。為什麼沒有?」

  「也許他還在找。」

  「他會娶恬哈弩!」女子高興尖叫,「他會!」

  赤楊看著雀鷹神情大變,封閉起來,變得如岩石般。

  雀鷹只說:「我想他不會。」他握著從蘑絲髮上摘下的羽毛,溫柔撫摸,「蘑絲阿姨,我又來請你幫忙了。」

  蘑絲伸出行動自由的一隻手,握住雀鷹的手,動作中的溫柔感動赤楊內心深處。

  「我想借一隻你的小狗。」

  蘑絲顯出難過表情。身旁大張著口、表情痴呆的石南迷惘思索片刻後,大喊:「小狗!蘑絲阿姨,小狗!可是都沒了!」

  老婦點點頭,顯出寂寥神情,拍撫雀鷹曬黑的手。

  「有人要養它們嗎?」

  「最大的逃了出去也許跑到了森林裡然後有動物殺死它結果就不見了後來老爛伯,他跑來說他需要牧羊犬所以他兩隻都要帶去訓練然後阿姨就給了他小狗因為它們會追雪花孵出來的小雞,而且它們都在房子和家裡外面吃飯。」

  「這樣啊,那漫伯可得花點心思訓練了。」雀鷹半微笑地說道,「我很高興他能養小狗,但很遺憾狗兒不在了,因為我想跟你借一隻,借一兩晚。小狗之前一直睡在你床上,對不對,蘑絲?」

  蘑絲點點頭,依然很難過,然後表情略為開朗,抬頭,朝旁邊喵了兩聲。

  雀鷹迷惘地眨眨眼,但石南了解。「喔!小貓咪!」她喊,「小灰生了四隻,結果我們還來不及阻止老黑就殺了一隻,但這裡還有兩三隻,現在小狗不在了,它們每天晚上都跟阿姨還有必弟睡。咪咪!咪咪!咪咪!你們在哪,咪咪,咪咪?」

  漆黑內室傳出許多嘈雜、慌亂聲響,以及刺耳貓叫聲後,石南再度出現,手中抓著一隻不斷掙扎尖叫的小灰貓。「這裡有一隻!」她大喊,將小貓丟給雀鷹。雀鷹笨拙地抓住,貓咪立刻咬了他一口。

  「乖乖,乖乖。」雀鷹告訴小貓,「冷靜。」貓咪發出一陣如雷聲般隆隆作響的細小怒吼,想再咬一口。蘑絲比了個手勢,雀鷹將小貓放在蘑絲膝頭。她以遲緩沉重的手勢撫摸小貓,小貓立刻癱成一片,伸個懶腰,抬頭看看她,發出呼嚕嚕聲。

  「我能借去一陣子嗎?」

  老女巫從貓咪身上尊貴地抬起手,明顯表示,這是你的了,不用客氣。

  「因為赤楊大爺會做噩夢,我想晚上有隻動物陪他,可能有助於舒緩問題。」

  蘑絲嚴肅地點點頭,抬頭看著赤楊,將一隻手滑入小貓身下,遞出小貓。赤楊僵硬地接過小貓。它沒怒吼或抓咬,而是直接跑上赤楊手臂,窩入赤楊頸邊,藏在後頸松鬆綁起的發束下。

  兩人走回老法師之屋,小貓窩在赤楊襯衫里。雀鷹解釋:「我剛開始接觸法藝時,有一次有人請我醫治患了紅熱的小孩。我知道那男孩已在彌留之際,但就是無法放手。我試著跟隨,好把男孩帶回來,從石牆那端……所以,我留在這裡的軀體癱軟在床邊,也像死了一般。那裡有名女巫,猜到發生什麼事,把我帶回屋裡,放在床上。在家中,我有一隻小動物,在我還是男孩時,在柔克與我為友,原本野生,後來自願前來找我,待在我身旁。一隻甌塔客。你知道這種動物嗎?我想北方沒有。」

  赤楊遲疑一會兒,說:「我只知道行誼里曾說……說法師到了歐司可島上的鐵若能宮,甌塔客試著警告法師,有個屍偶尾隨他身旁。法師掙脫屍偶的掌控,但那小動物被屍偶抓到、殺死。」

  雀鷹走了二十幾步,沒有說話。「沒錯,就是這樣。我自己的愚蠢讓我困在牆的另一邊,軀體躺在這裡,靈魂迷失在那裡時,甌塔客也救過我的命。它來到我身邊,舔洗我,就像舔洗自己與幼仔一樣,像貓一樣,乾乾的舌頭,很有耐心地碰觸我,用碰觸將我帶回,將我帶回肉體。那隻動物賜給我的禮物不只是生命,更是一種與我在柔克所修習到的同等重要的知識……但你看,我已忘卻所有修習過的知識。

  「我將之稱為知識,但也是一個謎團。我們與動物有何差異?語言嗎?所有動物都有溝通的方式,會說『來』『小心』,還有很多事情,但不會說故事,不會說謊。而我們會……

  「但龍會說話。龍說真語,說創生語,其中沒有謊言,若說故事,便是令其成真!我們卻將龍稱為動物……

  「所以,也許差別不在語言。也許是因動物不會為善或為惡,依照天性而行。我們會說動物的行為『有害』或『有益』,但善與惡屬於我們,因為人類能選擇自身行為。龍很危險,沒錯;龍會危害,沒錯,但並不邪惡。龍就像動物一樣,及不上我們的道德標準——如果真要這麼說。也可能是超越了我們的標準。龍與我們的道德無關。

  「我們必須一再選擇。動物只需活著去做便可以了。我們被束縛,而它們是自由的。所以,與一隻動物相處,便能對自由有一些了解。昨晚,我想到了,女巫經常有個伴侶,有隻馴獸。我阿姨有隻從來不吠的老狗,她叫它『前行』;我第一次去柔克島時,大法師倪摩爾有隻烏鴉,形影不離;而我想到一位年輕女子,她總是戴著一隻龍蜥蜴——赫瑞蜥,作為手環。最後,我想到我的甌塔客。我想,如果赤楊需要碰觸的溫暖,以留在牆這邊,那動物為何不可?動物看得到生命,而非死亡,也許一隻狗或貓會跟柔克師父一樣行……」

  果真如此。小貓咪顯然很高興遠離一家子狗、公貓、公雞,還有難以預料的石南,很努力展現自己是只可靠又勤勉的貓咪,在家中巡邏,查看是否有老鼠。赤楊允許時,它就窩在他肩頭,藏在他頭髮下,他一躺下,便立刻呼嚕嚕地窩在他下巴底,準備入睡。赤楊徹夜沉睡,沒有任何能憶起的夢境,醒來時發現貓咪坐在胸口,恬靜地洗著耳朵。

  然而,雀鷹試圖辨別小貓性別時,它又吼又掙扎。「好吧,隨你高興。」雀鷹說,快速將手抽離危險範圍,「赤楊,它不是公的,就是母的,這點我很確定。」

  「反正我不會幫小貓起名字。」赤楊說道,「小貓像燭光,說滅就滅。如果命了名,到時會更哀慟。」

  那天,在赤楊建議下,兩人修補圍牆。走在山羊牧地柵欄邊,雀鷹在里,赤楊在外,只要發現有塊欄板顯現腐爛徵兆,或是有綁繩扯松的跡象,赤楊便會將手滑過木板,用大拇指壓著,用手扯著、順著、緊握,從喉頭及胸口發出一連串半清晰的念誦,神情放鬆而專注。

  雀鷹觀看,一度喃喃自語:「我以前居然會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

  沉浸在工作中的赤楊,沒詢問雀鷹意指什麼。

  「好了,」赤楊說,「這樣就牢了。」兩人繼續,後面緊緊尾隨兩頭好奇的山羊,對著修補好的柵欄又頂又撞,仿佛想測試是否牢固。

  「我在想,」雀鷹說,「你可能該去黑弗諾。」

  赤楊驚慌地看著雀鷹。「啊,我以為,或許,如果現在有辦法可以遠離……那地方……我可以回家,回道恩島。」一面說,一面對自己的話語喪失信心。

  「你可以這麼做,但我想這方法不聰明。」

  赤楊很不情願地說:「要一隻小貓保衛一個人免受死者大軍的攻擊,有點太勉強了。」

  「是的。」

  「但是我……我在黑弗諾該做什麼呢?」接著,他突然帶著希望,「您願跟我一道去嗎?」

  雀鷹搖了搖頭。「我留在這裡。」

  「可是,形意師父……」

  「他要你來找我,而我要你去找個該聽聽你的故事,並找出其中含義的人……我必須說,赤楊,我認為形意師父心中仍相信我還是當年的我。他相信我只是躲在弓忒森林中,仍會在最危急時再度出現。」老人低頭,看著汗漬斑斑,修修補補的衣裝,灰濛濛的鞋,笑道,「神采飛揚地出現。」

  「咩——」身後黃羊說道。

  「但即便如此,赤楊,師父要你來是對的,因為,如果她沒去黑弗諾,就會在這裡。」

  「恬娜夫人?」

  「哈瑪?弓登——形意師父自己便如此稱呼她。」雀鷹說,隔著柵欄盯視赤楊,眼神深不可測,「弓忒島上的女人,弓忒女子,恬哈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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