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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傳奇6:地海奇風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

2024-10-09 05:57:19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如天鵝翅膀般白皙修長的船帆,載著「遠翔」號飛在夏日氣息中,穿過雄武雙崖,進入海灣,朝弓忒港航行。船滑入碼頭邊緣的平靜海面,風之造物自信優雅的身形,令舊碼頭邊釣魚的兩個鎮民歡呼讚嘆,朝著船員及船首的唯一乘客揮手歡迎。

  男子身形消瘦,背個扁平包袱,披著陳舊黑斗篷,看來像個術士或商人,無足輕重。兩名釣客看著準備卸貨的船艦在碼頭及甲板上引起陣陣騷動。乘客離開時,一名水手在他背後伸出左手拇指、食指和小指指向他——這手勢意指:「永不再見!」僅有這件事引起釣客些微好奇,稍瞥了乘客一眼。

  他在碼頭上遲疑片刻,終於背起包袱,朝弓忒港內人群熙攘的街道走去,不一會兒就抵達了魚市,那裡人聲鼎沸,滿是小販與買客,石板路上潑灑的魚鱗與餿水漬一片晶亮。他原本傍路而行,旋即迷失在推車、攤販、人群與死魚的冰冷瞪視之間。

  一名高大老婦方才辱罵鯡魚不新鮮、漁婦無信,轉身背向攤販,陌生人發現老婦與自己四目交會,不智地問:「請問您能否告訴我,到銳亞白該怎麼走?」

  

  「你先跳豬食里去吧!」高大婦人說完便大步離去,留下委屈驚愕的陌生人。漁婦發現這正是證明自己高尚人格的大好機會,立刻高喊:「銳亞白是吧?你要去銳亞白嗎?那你說大聲點嘛!你去銳亞白一定是要找老法師之屋。一定是。你從那個轉角出去,然後走那條耶弗司巷,看到了沒,直直走到高塔那裡……」

  一離開市場,寬廣街道引領他上山,經過巨碩瞭望塔,來到城門。兩頭栩栩如生的石龍守護門口,露出與他前臂一般長的牙齒,石眼茫然望向城鎮和海灣。懶洋洋的守衛說,山路頂端左轉,便可抵達銳亞白。「繼續走,穿過鎮上,就會走到老法師之屋。」守衛道。

  於是他疲累地爬上陡峭山路,邊走邊抬頭望著更為險峻的山坡,以及更為遙遠、像雲朵般懸於島嶼之上的弓忒山頂。

  路途遙遠,天氣炎熱,他不久便褪下兜帽,解下黑斗篷,僅著襯衫。他早先沒想到在城裡買點飲水或食物——或許是因為太羞怯,畢竟他不習慣城市,也不善於和陌生人打交道。

  漫長數英里路後,他趕上一輛牛車。他大老遠就看到了這輛車,裹在塵埃中,一團淺灰中的一團黑。牛車吱吱嘎嘎前進,由一對烏龜般年老、皺縮、木然的矮小牛隻拖拉。他向車夫打了個招呼,但車夫一語不發,只是眨眨眼。

  「前方是否有泉水?」陌生人問。

  車夫緩緩搖頭,良久才說:「沒有。」一會兒又道,「前面沒有。」

  兩人緩慢前行。氣餒的陌生人察覺自己的速度無法勝過牛,一個小時大概只能走一英里路。

  他突然發現車夫正無言地朝他遞過來某樣東西:一隻以藤枝纏綁的大陶壺。他接下,感到壺非常沉重,喝足水後,他將重量幾乎絲毫未減的陶壺遞迴,附上一聲感謝。

  「上來吧。」一會兒後,車夫說道。

  「多謝,我步行就好。到銳亞白還要多遠?」

  車輪吱嘎作響。牛隻輪流長嘆,沾滿泥塵的皮毛在炙熱陽光下散發甜美氣息。

  「十英里,」車夫說,想了想後又道,「或十二英里。」一會兒後,又說,「至少。」

  「那我最好繼續趕路。」陌生人說。

  喝下清水,精神為之一振,他終於能走在牛隻前頭。再聽到車夫聲音時,他已經離牛隻、牛車和車夫好一段距離。「要去老法師之屋。」車夫說。即便那是問題,也已不需答案。旅人繼續前行。

  他啟程時,日頭猶籠罩在高山巨碩陰影下,但等他左轉進入看似銳亞白的小鎮,落日已在西方天際燦爛燃燒,下方海面一片銀白。

  小屋零散,小廣場遍地灰塵,一座噴泉噴落細長水柱。他筆直走向噴泉,一再掬水暢飲,又將頭伸到水柱下,用沁涼泉水搓洗頭髮,任水絲沿雙臂流下。他在噴泉邊坐了一會兒。兩個全身髒污的小男孩和一名小女孩,專注而安靜地打量他。

  「他不是蹄鐵匠。」一名男孩說道。

  旅人以手指爬梳濕潤頭髮。

  「笨蛋,他是要去老法師之屋。」女孩說。

  「呀啦——!」男孩喊,一手將臉拉成可怖的歪斜皺眉狀,另一手則曲成爪形,在空中揮抓。

  「阿石,你小心點。」另一個男孩說道。

  「帶你過去。」女孩對旅人說。

  「謝謝。」他疲憊地起身。

  「看!他沒巫杖。」一名男孩說。另一名答:「我沒說他有。」兩人以陰鬱目光看著旅人跟隨女孩走上一條往北小徑,離開村莊,小徑穿過一片朝左方削落的崎嶇陡峭牧地。

  太陽刺目地照在海面上,眩惑視線,高聳天際與吹襲的海風令他暈眩。孩子變成在前方跳動的小影子。他停下腳步。

  「來啊。」女孩喚道,但也停下腳步。他沿著小徑走到女孩身旁。

  「那裡。」女孩說。他看到一段距離外,懸崖邊緣有間木屋。

  「我不怕,」女孩說,「我經常拿那家的雞蛋去給阿石爸爸帶到市場賣。有一次她給我桃子。那個老太太給我的。阿石說是我偷摘的,可是我沒有。去吧。她不在那裡。她們都不在。」

  女孩靜立,指著房子。

  「沒人在屋裡嗎?」

  「老人在。老阿鷹。」

  旅人繼續前進。孩子留在原地看著他,直到他繞過房子拐角。

  兩頭山羊自陡峭的圍籬田野俯視陌生人。一群母雞與半大不小的雞仔在桃樹及李樹下的長草間啄食,輕聲咯咯交談。一名男子站在倚樹而立的矮梯上,埋首葉間,旅人只看得到他光裸的褐色雙腿。

  「日安。」旅人招呼,一會兒後又更大聲地說了一次。

  葉叢搖晃,男子迅捷從梯子爬下,手中抓著一把李子,下梯時,順手拍去兩隻被果蜜招引來的蜜蜂。他向旅人走來,身形矮短,背脊筆直,英俊臉龐飽經風霜,灰發扎在腦後,看來約摸七十好幾,四道白縫樣的疤自左顴骨延伸到下頷,眼神澄澈、直率、銳利。「果子熟了,不過放到明天會更好吃。」男子遞上手中一把小小黃色李子。

  「雀鷹大人,」陌生人語音沙啞地問候,「大法師。」

  老人微微點頭回應。「來樹蔭下。」

  陌生人跟在老人身後,依言坐在離房子最近的一棵老樹下,林蔭籠罩的木頭長椅上。李子已洗滌乾淨,盛在藤籃中,他接過李子,吃了一個,又一個,再一個,老人問及時,他承認一整天都未進食。他繼續坐在樹下,看著老人入屋,而後拿著麵包、乳酪與半顆洋蔥出現。客人吃下麵包、乳酪與洋蔥,又喝下一杯主人端來的冷水。主人吃著李子相陪。

  「你看來很累。從多遠的地方來的?」

  「從柔克來的。」

  老人神情難以解讀,只說:「真意外。」

  「大人,我來自道恩島。我從道恩島去到柔克,那裡的形意師父告訴我,我應該來這裡,來找您。」

  「為什麼?」

  目光晶亮逼人。

  「因為您是『跨越暗土仍存活』……」旅人沙啞的語音漸弱。

  老人接道:「『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沒錯,但那是預言黎白南王的出現。」

  「您與他同行,大人。」

  「是的,他在那裡贏得他的王國,我卻在那兒留下我的。所以別以任何頭銜稱呼我。你可以隨意稱我為鷹,或雀鷹。我該如何稱呼你?」

  男子低聲道出通名:「赤楊。」

  食物、飲水、樹蔭與安坐,顯然舒緩了不適,但赤楊依然顯得心力交瘁,某種沉倦哀傷滿溢臉龐。

  老人先前說話時,語調猶帶一絲冷硬,再度開口時已不復存:「有話晚點再說。你航行了將近一千英里遠,還爬了十五英里的山路,而我妻女托我照顧這座菜園,我得為豆子、萵苣等蔬菜澆點水。你先歇會兒,我們可以趁傍晚較涼爽時再談,或等到涼爽的清晨也可以。如今,我很少會像過去那般,認為凡事都緩不得了。」

  半小時後,老人回來,來客已仰天躺平在蜜桃樹下的沁涼草地上,沉沉入睡。

  曾是地海大法師的男子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拿著鏟子,駐足低頭看著沉睡的陌生人。

  「赤楊,」老人悄聲說,「你帶來什麼樣的麻煩,赤楊?」

  老人依稀覺得,只要想想,只要心意所至,便可知曉此人真名,一如過去曾是法師時。

  但老人不知此人真名,即使心想也不得而知,而且他已不再是法師。

  老人對這赤楊一無所知,必須等赤楊自己來說。

  「麻煩事兒別碰。」老人自語,繼續為豆子澆水。

  房子附近懸崖頂邊的矮石牆遮擋陽光,微涼陰影擾醒了沉睡者。他邊打哆嗦邊坐起身,略微僵硬又迷惘地站起,發間還夾雜著草籽。一看屋主忙著往井裡打水,把水桶拖進菜園,他立刻前去幫忙。

  「再三四次應該就夠了。」前大法師說道,將水一瓢瓢澆灌在新生包心菜上。乾燥溫暖的空氣中,濕潤泥土聞來更為芳香,金黃的西落日光灑了一地。

  兩人坐在門前長凳,望著太陽落下。雀鷹拿出一隻瓶子與兩隻厚實的泛綠寬口玻璃杯。「我繼子釀的酒,」雀鷹說,「從中谷橡木農莊來的。七年前的酒,年份很好。」火亮色紅酒暖遍赤楊身子。太陽沉靜、清晰地落下,風止息,果園鳥兒唱出一日終曲。

  赤楊從柔克形意師父那兒聽聞,將王從死境帶回、乘龍飛升而去的傳奇人物大法師雀鷹仍在人世,驚訝不已。形意師父說,大法師依然健在,住在家鄉弓忒島。

  「我告訴你的是一件少人知曉的事。」形意師父當時說道,「我認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會為大法師保密。」

  「那麼,他依然是大法師!」赤楊當時帶著某種喜悅說道。黎白南王統治多年來,地海王國魔法中樞暨學院的柔克島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大法師取代雀鷹。這點令所有身懷法藝的人大惑不解,也相當關切。

  「不,」形意師父說道,「他絕不是法師了。」

  形意師父曾略微提起雀鷹如何、為何喪失力量,赤楊也曾花時間仔細推敲,但在這裡,眼前的這名男子曾與龍族交談,帶回厄瑞亞拜之環,跨越亡者王國,在王繼位前統治整個地海王國,於是所有故事及歌謠都匯聚赤楊腦海。雖然赤楊發現這人已年老,甘於侍奉這片菜園,體內與周身也不再有法力,只余歷經思與行的漫長人生後靈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到一名偉大的法師。因此,雀鷹有妻子一事,令他頗為不安。

  妻子、女兒、繼子……法師沒有家人。像赤楊這類平凡術士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結婚,但擁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慾。赤楊可以輕易想像眼前男子騎乘龍背的景象,但想像他身為丈夫、父親的模樣,則是另一回事。他實在辦不到。他繼續試問:「您……夫人……她現在正與她兒子同住,是嗎?」

  雀鷹原本凝視西方海灣,聞言自遠處回神:「不,她在黑弗諾,在王那兒。」

  一會兒後,雀鷹完全回神,續道:「長舞節後不久,她便跟我們的女兒一起去了,黎白南請她們前去咨議。也許所議之事與你前來找我的是同一件。之後再說……說實話,我今晚頗累,不太願意談論重大事情,你看起來也很累,所以,也許你該喝碗湯,喝杯酒,然後睡覺?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除了睡覺之外,」赤楊道,「一切樂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回問:「你害怕睡覺?」

  「夢境。」

  「啊。」一道銳利目光自斑白糾結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場午覺吧。」

  「是離開柔克島後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的賜予。也許這樣的安睡今晚會再次降臨,但如果沒有,我會在睡夢中大力掙扎、喊叫、驚醒,對附近的人是種負擔。如果您允許,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鷹點點頭。「今晚天氣會很舒適。」

  的確是個舒適夜晚,空氣清涼,海風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寬闊山峰佇立之處外,夏季的星辰白光點亮天際。赤楊將主人給的床墊與羊皮鋪在先前躺過的草地上。

  雀鷹躺在屋中面西的小凹室中。這裡還是歐吉安的家,還是歐吉安的學徒時,年幼的他便睡在那裡。恬哈弩成了他的女兒後,過去十五年來,那兒成了她的臥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如果要他獨自躺在唯一房間中黑暗角落裡,他跟恬娜的床上,會格外孤寂,因此他開始睡在凹室。他喜歡這張直接位於窗下、自厚木牆延伸出來的小榻,在那裡睡得很好。今晚卻並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一聲吶喊及聲響吵醒雀鷹,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門前。屋外只有赤楊,正與惡夢搏鬥,喊聲中夾雜著雞屋裡雞群的抗議。赤楊以濃重夢語大喊,甦醒,在恐慌與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說要在星辰下坐一會兒。雀鷹回到床上。赤楊沒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

  雀鷹站在一面石牆邊,附近是道長長高坡,地上長滿灰干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過那兒,曾站在那兒,卻不知那是何時,抑或何處。有人站在牆另一邊的山坡上,靠近山腳,離他不遠。他看不到那人的臉,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著斗篷。他知道自己認識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喚他:「格得,你很快也會來到這裡。」

  寒徹入骨,雀鷹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讓四周的真實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來的一陣冰寒透徹心扉。那些不是他鍾愛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馬車」「獵隼」「舞者」「天鵝之心」,而是別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靜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還通曉事物真名時,曾對那些星辰的名字瞭然於心。

  「消災!」雀鷹喊道,比出十歲時學會的厄運驅散手勢。目光射向大開門戶、門后角落,以為看見黑暗逐漸聚結,凝聚成團,漸漸升起。

  手勢雖無力量,卻喚醒了他。門後陰影只是陰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線曙光中愈發蒼白。

  雀鷹拉著肩上圍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著星星緩緩西沉淡出,看著天色漸明、朝霞繽紛,新的一日展現變化。他心中有某種哀傷,不知從何而來,猶如某種痛苦和渴望。源自於心愛的事物失去,永遠失去。他已習慣這點,曾擁有許多心愛事物,也失去過許多,但這哀傷如此巨大,仿佛不屬於自己。仿佛悲傷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臨也還存在,出自夢境,依附於他,在他起身時滯留不去。

  雀鷹在大壁爐中點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樹群與雞舍採集早餐。赤楊從懸崖頂上朝北而去的小徑返回,說自己天一亮就去散步了。他面露累積經年的疲憊,雀鷹再次震懾於他的悲悽神色,與自己夢境所余之深沉情緒相映。

  兩人飲用了弓忒人喝的溫熱麥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蔭下的晨靄冷到讓人無法待在戶外,兩人便在爐火邊用餐。接著,雀鷹出去照料牲口,餵雞,餵鴿子穀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內後,兩人再度並坐在前院長凳,此時太陽尚未爬過山頭,但空氣已變得乾燥溫暖。

  「赤楊,告訴我,你為何而來。但既然你從柔克來,先告訴我宏軒館內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沒進去。」

  「啊。」平和語調,卻伴隨銳利一瞥。

  「我只進入心成林。」

  「啊。」平和語調,平和一瞥,「形意師父好嗎?」

  「師父對我說,『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摯愛與崇敬,告訴大人,希望我們能像過去一般,同行於心成林間。』」

  雀鷹略帶憂傷地微笑。少時,說:「原來如此,但我想他讓你來不只為了說這些。」

  「我會儘量長話短說。」

  「一天還長得很哪,而且我喜歡聽故事從頭說起。」

  於是赤楊從頭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

  赤楊是女巫之子,出生於樂師之島——道恩島——的艾里尼鎮。道恩島位於伊亞海南端,離遭海浪淹沒的索利亞不遠。那裡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臟地帶,當黑弗諾島上只有相互爭鬥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統治的荒野時,彼處島嶼便已有邦國與城鎮、王及巫師。在伊亞、艾比亞、英拉德島或道恩島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溝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認為是古法師後裔,與黑暗年代為葉芙阮王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們彬彬有禮,偶爾摻雜過度的高傲,擁有寬大坦蕩的胸懷與言談,凌駕平庸俗事與詞藻之上,但也因此廣受商賈懷疑。「像沒系線的風箏。」黑弗諾富商如此形容彼處人民,卻也不敢讓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聽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豎琴出自道恩島,島上也有音樂學院,許多著名的歌謠行誼歌者皆生於此,或曾在此修習。然而,赤楊說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個市集小鎮,並未浸濡在音樂中,而他母親百莓是名貧婦,只是還不至三餐不繼。她有個顯眼的胎記,從右眉及右耳延伸至肩上。許多有如此印記或怪異之處的男女都因而成為女巫或術士,一般人認為這是「天註定」。百莓修習咒法,也會操弄一般女巫之術,雖缺乏真正天賦,卻也有某種不凡能力,幾乎像魔法天賦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維生,盡其所能訓練兒子,也攢足錢送兒子去跟賦予真名的術士學藝。

  關於父親,赤楊隻字未提,對他一無所知。百莓從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慾,但也很少與任何男子維持比露水姻緣更親密的關係,與男子結婚更是少之又少。較常見的是兩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稱此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會有一或兩名母親,但沒有父親。這點無須多言,雀鷹也未追問,卻詢問起赤楊的受訓過程。

  術士「塘鵝」將自己僅知的少數真言文字和幾個尋查與幻象咒語授與赤楊,孩子在這兩項上毫無天賦。但塘鵝依然花費心思發掘赤楊的真正天賦——修補,他能重組、復原物品至完好如初。無論是損壞的工具、折斷的刀刃或車軸,還是一隻粉碎陶碗,他都能將碎片破塊重組,不留一絲瑕疵、縫痕或缺損。因此師父派赤楊在島上四處搜尋修補咒文,他多半從女巫那兒得來,靠自學研讀咒文,習得修復之術。

  「這算是某種治癒術,」雀鷹說,「是種不小的天賦,也非輕易可得的法藝。」

  「對我而言,是份喜悅。」赤楊說,臉上浮現微笑的虛影,「解開咒文,有時還發現該如何使用某個真言之詞以完成工作……重新組合一隻木片都從鐵錮上脫落的乾裂木桶……看見木桶再度完整,恢復應有圓弧,底座穩固,等待酒漿傾入,都讓我倍感滿足……曾有位來自梅翁尼的豎琴師——是位偉大豎琴師,彈奏時,噢,像高山上的急風驟雨,海上的海嘯風暴——他對待琴弦頗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彈奏、拉扯,琴弦常在音樂飛升的巔峰斷裂。因此,他演奏時便會雇用我,要我留在身邊,他彈斷琴弦時,我會在下個音符出現前立刻修補好,讓他繼續彈奏。」

  雀鷹如同行間談論專業般殷切點頭聆聽,問道:「你修補過玻璃嗎?」

  「我修過,但那真是一次漫長、艱困的工作,」赤楊說,「玻璃有一大堆細小碎片。」

  「不過,襪子腳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難補。」雀鷹說。兩人繼續談了一會兒修補技藝,之後赤楊繼續說故事。

  赤楊成為一名修補師,然後成為收入中等的術士,魔法天賦讓他在當地小有名氣。約三十歲時,他陪同豎琴師前往島上大城梅翁尼,擔任婚禮樂師。一名女子造訪下榻處,是名年輕女子,未受過任何女巫的訓練,但女子自稱具備魔法天賦,與赤楊一般,希望赤楊能教導她。女子的天賦更勝於他,雖對真言半字不曉,卻能只憑雙手動作及一首低聲喃唱的無詞歌調,修補破壺斷繩;她也曾接合人與牲畜的斷肢,這是赤楊自己從不敢嘗試的。因此,與其說是赤楊教導她,還不如說兩人在技藝上彼此切磋。她與赤楊同返艾里尼,與赤楊母親百莓同住,百莓教了她幾種加強顧客印象的裝扮、效果及方法,雖然並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識。女子名叫百合。百合與赤楊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聲日漸遠播,行跡逐漸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我漸漸愛上她。」赤楊說。一提到百合,赤楊聲音逐漸改變,退去遲疑語調,愈趨急切,更富音韻。

  「她發色深,帶著一抹紅金色光澤。」赤楊說。

  赤楊無法隱瞞愛意,百合察覺後便同樣回應。百合說,無論如今是否為女巫,她都毫不在意,兩人生來便彼此相屬,無論工作或是人生。百合愛他,願與他共結連理。

  兩人結了婚,婚後第一年生活喜悅無比,之後半年亦是。

  「孩子即將降生前,一切都毫無異樣,」赤楊說,「但產期過了很久,孩子依然沒出生。產婆試圖以草藥和咒文催生,但仿佛孩子不願讓她生下,不願與她分開,不願降生在世界上。結果,孩子沒出世,也帶走了她。」

  良久後,赤楊說:「我們曾共享極大的欣悅。」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樣深沉。」

  老人點點頭。

  「我能忍受。」赤楊說,「您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雖然我找不到什麼理由活著,但我能忍受。」

  「確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兩個月後,一個夢出現了,她在夢裡。」

  「告訴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牆自坡頂朝山腳下延伸,如綿羊牧地間的一道隔牆。她站在山腳下,隔著牆面對我。那裡比較陰暗。」

  雀鷹點了點頭,臉龐如岩石般冷硬。

  「她呼喚我。我聽見她喚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經死了,我在夢裡明白這點,但還是喜悅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而她伸手越過圍牆,那道只及我胸口的牆。我以為孩子會跟她在一起,但沒有。她對我伸出雙手,我也朝她伸出雙手,握住她的。」

  「你們碰觸了?」

  「我想去她那裡,但無法越過牆,雙腿無法移動。我試著將她拉到身邊,她也想過來,也似乎過得來,但牆阻隔我們。我們無法越過牆。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說了我的名字。她說道:『放我自由!』

  「我以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喚,便能解放她,將她帶過那道牆,所以我說,『玫芙蕊,跟我來!』但她說,『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試圖拉住她,但她放開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卻一面走回黑暗。牆那端的山坡一片黑暗。我呼喚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稱呼她的親密小名,但她漸漸遠離。於是,我醒了。」

  雀鷹長久而專注地凝視訪客。「你給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楊略微震驚,緩慢地長呼幾口氣,帶著悲痛的勇氣抬起頭。「還有誰更值得我信任、交託真名?」

  雀鷹嚴肅致謝。「我會盡力不負你所託。告訴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牆……是什麼地方嗎?」

  「我當時不知道。現在,我知道您曾經越過它。」

  「是的。我到過那座山丘,憑著曾擁有的法力與技藝,亦越過那座牆,進入死者之城,與生時曾識得的人交談,有時他們會回應。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島上所有偉大法師里,你是我認識或聽說過的,第一位能碰觸、親吻牆那側愛人的人。」

  赤楊垂頭坐著,雙手緊握。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她的碰觸是什麼樣的?她的雙手溫暖嗎?她是冰冷的空氣、陰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請原諒我的問題。」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喚師父也問了相同問題,但我無法確實回答。我對她的渴望如此強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我對她的渴望,就如她在世時一樣。但我不知道。在夢境裡,並非一切均清晰可辨。」

  「夢境的確如此。但我從未聽說有任何人在夢境中去那座牆。若巫師曾習得路徑,又擁有力量,必要時,可尋路前往該處。倘若缺乏知識及力量,只有瀕死之人能……」

  雀鷹停語,憶起昨夜夢境。

  「我以為那是個夢,」赤楊說,「它困擾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夢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一道傷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緊緊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夢。」

  「你又夢到了嗎?」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夢。」

  赤楊茫然直視西方的碧藍天空及海洋。寧靜海面上,朦朧躺著坎渤島上陽光遍灑的低矮山丘。兩人身後,太陽正越過高山北肩,燦爛升起。

  「那是第一個夢之後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處。我看到牆在下方,橫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喚百合,確信會看見她。那裡有個人,但一靠近,發現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牆邊,彎著腰,仿佛在修補。我問他,『她在哪裡,百合在哪裡?』他沒回答也沒抬頭。我看到他在做什麼。他不是在修補圍牆,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塊大石。石頭毫無動靜,他說道,『幫幫我,哈芮!』我發現那是為我命名的師父,塘鵝。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並再度喊我的名字,『幫幫我,讓我自由。』他站起身,越過牆向我伸出雙手,像百合一樣,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給了我某種灼燒感,不知是因熱或因冷,但他的碰觸灼燒了我,我抽開手,疼痛和恐懼讓我自夢境驚醒。」

  赤楊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塊像舊瘀青的黑印。

  「我已經知道不能讓他們碰觸我了。」赤楊低聲說。

  格得看著赤楊的嘴,雙唇上亦有一塊黑印。

  「哈芮,你當時身陷生死邊緣。」格得亦柔聲說道。

  「還沒說完。」

  赤楊的聲音掙脫靜默,繼續說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發現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牆從山頂越過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牆走去,希望能在那兒找到妻子。「就算她無法跨越,或是我無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見著她,與她說話。」他接近牆邊,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牆另一邊,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識,有些素昧平生,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楊也沒見到她。他一靠近,每個人都對他伸出雙手,以真名呼喚他:「哈芮!讓我們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我們!」

  「聽見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楊說,「被亡者呼喚亦是可怖。」

  赤楊試圖轉身爬上山坡,遠離石牆,但雙腿陷入夢中常有的衰軟,無法支撐身體。他雙膝跪地,以免被拖至牆邊;雖然四周無人能幫助他,他仍大聲呼救,因此在恐懼中驚醒。

  自那時起,在每個深眠夜晚,他都會發現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干短草間,面對山下石牆,亡者陰暗虛幻地聚集牆邊,對他哀求、哭喊,呼喚他的真名。

  「我醒來,」赤楊說道,「在自己房裡,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們在那裡。我還是得睡覺。我試過不斷讓自己清醒,若時間允許,則在白晝入睡,但我終究得睡覺。我會再度回到那裡,他們亦在那裡。我無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動,必定是下山,朝牆邊前進。有時我可以背向他們,但我會以為在人群中聽到了百合的聲音,對我呼喊,我轉身尋找,而他們便會向我伸出雙手。」

  赤楊低頭看著緊握的雙手。

  「我該怎麼做?」

  雀鷹一語不發。

  良久後,赤楊說:「我對您提過的豎琴師是我的好友,一陣子後,他看出來我有點不對勁,我告訴他,我因為害怕有亡者的夢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協助我搭船前往伊亞,去跟那裡的一位灰巫師詳談。」赤楊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學院受過訓的人,「那巫師一聽我的夢境,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麼名字?」

  「貝瑞。他服侍道恩島領主伊亞親王。」

  老人點點頭。

  「貝瑞說他愛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對船長而言有如定金般穩當,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長航程,遠遠繞過黑弗諾島,直入內極海。我以為或許在船上,日漸遠離道恩島,便能將夢境拋諸身後。伊亞的巫師稱我夢中身處之地為旱域,而我以為或許到了海上,便能離開那兒。但我每晚必定會回到那山邊,隨著時間過去,甚至一夜數次。兩次、三次,甚或一合眼,就站在山邊,看著下方石牆,聽著呼喚我的聲音。我像是個因傷口疼痛而瘋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僅存的寧靜,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滿那些聚集牆邊的悲慘亡靈,他們的痛苦及哀傷,以及我對他們的恐懼。」

  赤楊說,很快,無論白天夜晚,水手都躲著他,因為他會大喊出聲,悽慘驚叫吵醒水手,水手還認為他身纏詛咒,或體內有屍偶寄居。

  「你在柔克島上亦無安寧嗎?」

  「除了在心成林。」赤楊一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時轉變。

  一瞬間,雀鷹臉上也浮現相同神情。

  「形意師父帶我到樹下,我終於能入睡,即便在夜裡。白天,如果太陽照耀在身上,像昨日下午在這裡時,如果感受到太陽溫暖,赤紅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夢。但心成林里毫無恐懼,我再度能愛上夜晚。」

  「說說你到柔克時的情況。」

  雖然疲累、哀傷及敬畏妨礙赤楊敘述,他依然有道恩島人舌燦蓮花的天性,雖因唯恐故事過於冗長或贅述大法師早已知曉的事物,敘述稍有簡省,但雀鷹能清楚想像,憶起自己首次抵達智者之島的感受。

  赤楊在綏爾鎮碼頭下船時,有名水手在橋板上畫了閉戶符文,好預防赤楊再度回到船上。赤楊發現了,卻認為水手的行為理所當然。他感覺自己厄運纏身,感覺體內含蘊某種黑暗,因而比平常進入陌生城鎮時更為害羞。綏爾尤其是個陌生城鎮。

  「街道誤導了你。」雀鷹說。

  「大人,還真是這樣!對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沒關係。我以前習慣了。如果能讓你安心講述,就當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繼續說吧。」

  不知是因詢問的對象誤解意思,抑或赤楊誤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巒起伏、宛如小型迷宮的綏爾鎮上漫遊,學院從未離開視野,卻無法接近。最後,絕望中,他來到平凡無奇的廣場,有座空曠的牆,有扇樸素木門。盯視好一陣子後,赤楊發現這裡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達的圍牆。他敲敲門,一位臉龐安詳、眼神安詳的男子開了門。

  赤楊正準備說伊亞的貝瑞巫師派自己來,有口信轉述給召喚師父,卻毫無機會開口。守門師父凝視他一會兒後,溫和說道:「朋友,你不能把他們帶進這屋裡。」

  赤楊沒問師父不能把誰帶進屋裡。他知道。過去數晚,他幾乎毫未合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懼中驚醒,即便白天時睡著,也會在陽光遍灑的甲板上看見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濤上看見石牆。醒時,夢境便殘留體內,伴隨圍繞,迷迷濛蒙,他總能在風聲與海嘯間,隱約聽到呼喚他真名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懼與疲憊讓他陷入瘋狂境地。

  「把他們擋在外面,」赤楊哀求,「讓我進去,可憐可憐我,放我進去!」

  「在這裡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溫柔說道,「那裡有張長凳。」指指方向,關上門。

  赤楊在石凳上坐下。他記得這件事,也記得有些大約十五歲的年輕男孩在進出大門時,好奇地看著他,但在之後好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他只憶起片段。

  守門師父帶著手持柔克巫師巫杖、身著斗篷的年輕男子返回,赤楊進了一間房,明白那裡是客房,然後召喚師父來了,試圖與赤楊說話,但他當時已不能言語。睡眠與清醒間,陽光普照的房內與昏暗蒼灰山丘間,召喚師父的說話聲與牆對面傳來的呼喚聲間,在生者世界裡,他無法思考,無法移動,但在有聲音呼喚的蒼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幾步到牆邊,讓那些伸出的雙手拉著他、抱著他,卻如此輕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許他們就會放過他,他想。

  然後,記憶里,陽光普照的房間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蒼灰山丘上,身旁站著柔克的召喚師父,一名高大、寬肩、皮膚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壯的紫杉巫杖,它在昏暗裡閃閃發光。

  聲音停止呼喚,聚集牆邊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漸遠離時,赤楊聽見遙遠的窸窣,與某種啜泣般的聲音。

  召喚師父走到牆邊,雙手覆蓋其上。

  某些石塊已鬆動,甚至有幾塊掉落在乾枯草地。赤楊覺得應該撿起石塊,放回,修補石牆,但未這麼做。

  召喚師父轉身面對赤楊,問:「誰把你帶來的?」

  「我妻玫芙蕊。」

  「召喚她來。」

  赤楊無言以對。終於,他張開口,但說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喚的名字。他大聲說出:「百合……」名字聽來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顆掉落灰塵的碎石。

  萬籟俱寂。星星在漆黑天空綻放著永恆不變的微弱光芒。赤楊從未在此處抬頭看天,認不得這些星辰。

  「玫芙蕊!」召喚師父喚道,以渾厚的嗓音念誦出幾個太古詞語。

  赤楊感覺氣息離開身體,連站立都困難,但通往朦朧黑暗的漫長山坡上,毫無動靜。

  然後,有了動靜,某種較為明亮的身形開始走上山,緩慢接近。赤楊全身因恐懼及渴望顫抖,悄聲道:「喔,我心愛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過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楊看到那是名約十二歲的孩童,無法辨認是男是女,對赤楊或召喚師父漠然無視,也未看向牆對面,只是在牆角坐下。赤楊靠近,低頭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塊,想拉松一顆石子,又一顆。

  召喚師父正呢喃太古語。孩子無動於衷地抬頭瞥了一眼,繼續以似乎軟弱無力的細瘦手指拉扯石塊。

  這一幕在赤楊眼中如此可怕,令他頭暈目眩,試圖轉身離開,之後便毫無記憶,直到在陽光充足的房間甦醒,躺在床上,全身虛弱,病懨懨而冰冷。

  有人來照顧赤楊,打掃客房,態度疏遠的微笑婦人,還有一名與守門師父一同前來,褐色皮膚的矮壯老人。赤楊原以為是治療術師,看見橄欖木巫杖,才明白是藥草師父,柔克學院的治療大師。

  藥草師父帶來安慰,更賜予赤楊安睡。他煮了一壺草藥茶,要赤楊喝下,點起緩緩燃燒的草藥,散發鬆林里深色泥土的氣味。師父坐在附近,開始一段冗長、輕柔的念誦。「我不能睡。」赤楊抗辯,感覺睡眠像黑暗潮汐席捲。藥草師父溫暖的手覆蓋赤楊手背,予赤楊寧靜,令他毫無恐懼地進入安眠。只要治療師的手覆蓋他,或按著他的肩膀,便能讓他遠離黑暗的山坡和石牆。

  醒後,赤楊進食少許,藥草師父很快又端來一壺微溫、淡味的草藥茶,點起散發泥土香氣的煙霧,以語調平板的念誦、手的碰觸,讓赤楊歇息。

  藥草師父在學院裡有應盡職責,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楊幾小時。赤楊在三晚內便獲得足夠休息,終於能在白天飲食,在城鎮附近四處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談。第四天早晨,藥草師父、守門師父與召喚師父進入赤楊房間。

  赤楊心懷恐懼甚至質疑,對召喚師父鞠躬。藥草師父是偉大法師,法藝與赤楊自身技藝略為相似,因此兩人心靈能相通,師父的手更代表極大慈悲。然而,召喚師父的法藝與肉體實物無關,針對的是靈魂、思想與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藝詭譎危險,充滿危機與威脅,召喚師父甚至能離開肉體,到石牆邊界,站在赤楊身旁。他為赤楊重新帶回黑暗與恐懼感。

  三位法師起先均一語不發。如果說三人有任何共通點,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楊先開口,試圖打從心底說出真話——除此別無他法。

  「如果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才讓我——讓妻子領著我抑或其他靈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彌補或解除所做的一切,我願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召喚師父道。

  赤楊啞口無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誰,或是什麼。」守門師父說,「我們僅能恍惚一瞥。」

  「告訴我們,你第一次是如何去石牆的?」召喚師父問。

  赤楊複述。

  法師沉默傾聽,在赤楊說完後,良久沒有回應,然後召喚師父問:「你曾想過,跨越那道牆意謂什麼嗎?」

  「我知道將無法回頭。」

  「只有法師在最必要時,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牆。藥草師父或許會與痛苦患者一路去牆邊,但若病人已跨越那牆,便不會尾隨而去。」

  召喚師父身材如此高大壯碩,加上皮膚黝黑,令赤楊看他時,便聯想到一頭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喚技藝讓我們有力量將亡者從牆對面暫時喚回,但我質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嚴重地打破世界法則與平衡。我從未施過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牆。大法師跨過了,帶著王,好醫治名叫喀布的巫師造成的世界傷口。」

  「而大法師沒有回來,當時的召喚師父索理安進入旱域尋找大法師蹤影,」藥草師父說,「索理安回來了,但整個人都變了。」

  「這件事無須提起。」召喚師父說。

  「也許需要,」藥草師父說,「也許赤楊需要知道這件事。我想,索理安對自身力量過度自負。他在那裡留太久了,以為可以將自己喚回生界,但回來的只有他的技藝、他的力量、他的野心——他的求生意志,但於此之中,卻沒有真正的生命。但我們依然信任他,因為我們摯愛他,於是他蠶食我們,直到伊芮安摧毀他。」

  遠離柔克,在弓忒島上,赤楊的聆聽者打斷話語。「你剛說什麼名字?」雀鷹問。

  「師父說是伊芮安。」

  「你認得這名字嗎?」

  「不認得,大人。」

  「我也不認得。」一陣靜默後,雀鷹輕聲續道,仿佛不甚情願,「但我在那裡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險前來尋我。看到他在那裡,我無比心痛。我告訴他,他可以跨越牆回去。」雀鷹臉色變得深沉、嚴肅,「我說了不當的話。在生者與亡者間,所有言談都不恰當,但我也曾摯愛他。」

  兩人在靜默中坐著。雀鷹突然站起,伸展雙臂,按摩大腿。兩人一起活動活動筋骨。赤楊從井裡打起點水來喝;雀鷹拿出鐵鍬與待換裝的新手把,開始打磨橡木棍,修細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雀鷹說:「赤楊,繼續說。」因此赤楊繼續說故事。

  藥草師父提起索理安後,另兩位師父沉默了一會兒。赤楊鼓起勇氣,詢問長久以來一直掛記心頭的事:死者如何到達那道牆,法師又如何抵達那裡。

  召喚師父立即回答:「靈魂的旅程。」

  老治療師則比較遲疑:「跨越牆的,不是肉體,因為往生者的肉體會留在此處。如果法師出竅去到那兒,沉睡的肉體也還是在這裡,活著,所以我們稱之為『旅人』……我們將離開肉體啟程的部分稱為靈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楊說,無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我感受到她的碰觸。」

  「在你看來如此。」召喚師父說道。

  「若他們實體接觸,形成某種連結,」藥草師父對召喚師父說,「或許正因為此,所以其餘亡者能去他身邊,呼喚他,甚或碰觸他?」

  「所以他必須抗拒。」召喚師父瞥了赤楊一眼,說道。召喚師父眼睛細小,眼神炙熱。

  赤楊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指控,說:「我曾試著抗拒,大人,我試過了,但他們人數眾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們正在受苦,對我呼喚。」

  「他們不可能受苦。」召喚師父說,「死亡終結一切痛苦。」

  「也許痛苦的虛影亦是痛苦。」藥草師父說,「位於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截至目前,守門師父幾乎完全沒開口。他以平靜和善的口吻說:「赤楊是修復者,不是破壞者。我想他不會截斷那道聯結。」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斷得了。」召喚師父說道。

  「是他造的嗎?」

  「我沒有如此技藝,大人。」赤楊辯駁。眾師父言及的內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憤怒回應。

  「那我必須到他們之間去。」召喚師父說道。

  「吾友,不可。」守門師父說。老藥草師父道:「最不該去的便是你。」

  「但這是我的技藝。」

  「也是我們的。」

  「那該誰去?」

  守門師父說:「赤楊似乎能當嚮導。他來尋求協助,或許正可協助我們。讓我們跟著一同進入他的幻界……到石牆邊,但不跨越。」

  當晚深夜,赤楊畏懼地讓睡意征服自己,發現自己再度站在灰丘上,其餘人同在;藥草師父是冰冷空氣中的一股溫暖,守門師父一如星光虛幻,銀光閃閃,還有壯碩的召喚師父,宛如黑熊,擁有黑暗的力量。

  這次他們並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頭看著山頂。這一部分的牆順著山頂而建,甚矮,勉強過膝。

  寒星點點的夜空完全漆黑。

  毫無動靜。

  爬坡走到牆邊會很困難,赤楊心想。牆以前都在下方。

  但如果能去那裡,或許百合也會在那裡,一如當初。也許能握住她的手,而法師會將她一同帶回;或者自己能跨越這麼低的圍牆,走向她。

  赤楊開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輕鬆,毫不困難,即將抵達。

  「哈芮!」

  召喚師父渾厚聲音宛如圍繞頸項的繩圈,將赤楊喚回。赤楊絆跌了一下,踉蹌前行一步,在牆前不遠處跪倒,向牆伸出手。赤楊正哭喊:「救救我!」對誰呢?對法師,還是牆那頭的幻影?這時有雙手按上肩頭,活生生的雙手,強健溫暖,而赤楊也回到自己房中,治療師的雙手實實在在按著他的雙肩,偽光在兩人周圍映照著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內相陪,不只三人。

  老藥草師父陪著赤楊在床邊坐下,安撫他一會兒,因他正不斷抖索、戰慄、啜泣。「我辦不到。」他不斷重複,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對著法師或亡者說。

  隨著恐懼及痛苦逐漸減輕,一股難以抗拒的疲累襲來,赤楊近乎不感興趣地看著進入房間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髮膚色皆淺白。來自恩瓦或別瑞斯韋,從遠方來的北方人,赤楊想。

  這名男子向眾法師問:「朋友,你們在做什麼?」

  「冒險,阿茲弗。」老藥草師父答道。

  「形意師父,邊界有了麻煩。」召喚師父說。

  眾人對形意師父簡述問題時,赤楊可以感到他們對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來而安心。

  「如果他願跟隨我,你們願讓他走嗎?」陳述完後,形意師父問道,接著轉向赤楊,「在心成林里,你無須害怕夢境,而我們也無須害怕你的夢境。」

  眾人同意。形意師父點點頭,消失。師父本人並不在房內。

  形意師父不在此處,來的只是個傳象、呈象。那是赤楊首度見識師父展現偉大力量,而若非已經歷驚奇與恐懼,這必定會讓赤楊惴惴不安。

  赤楊跟隨守門師父進入黑夜,穿過街道,經過學院圍牆,橫越高大圓丘下的田野,沿著在兩岸黑影中輕聲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聳森林,樹梢冠著銀灰星光。

  形意師父在小徑上迎接兩人,外表與在房內時別無二樣。他與守門師父交談一會兒,之後赤楊跟隨他進入心成林。

  「樹間很黑,」赤楊對雀鷹說道,「但樹下卻一點不黑。那裡有某種光……某種輕盈。」

  聽者點點頭,略略微笑。

  「我一到那兒,便知可以安睡。感覺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邪惡夢境中,而在那裡,我真正甦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師父帶我去到某處,在巨樹樹根間,層層疊疊的落葉讓地面柔軟,他告訴我,可以躺在那裡。我躺下,睡著。我無法對您形容,那睡眠是多麼甜蜜。」

  中午陽光愈漸強烈,兩人進屋,主人擺出麵包、乳酪和一點干肉。趁著兩人進食,赤楊四處觀望。屋內雖只有一間長形房間,裡面有個面西凹室,但空間寬敞、陰涼,結構穩固,有寬幅木板與橫樑、閃閃發光的地板及深邃石壁爐。「這是間尊貴的房子。」赤楊說。

  「是棟老房子。人稱『老法師之家』。不是指我,也不是曾住在這裡的吾師艾哈耳,而是他師父赫雷,他們兩人一起阻止了一場大地震。這是間好房子。」

  赤楊又在樹下睡了一會兒,陽光穿過搖晃葉叢,照耀身上。主人也歇息一陣,但等赤楊甦醒,樹下已置一大籃金色李子,雀鷹正在牧地邊修補圍籬。赤楊前去幫忙,但工作已經完成,只是山羊已老早不見了。

  「都沒有奶。」兩人回到屋裡時,雀鷹嘟囔道,「羊兒無所事事,光會找逃出圍籬的新法兒。養羊是自找苦吃……我學會的第一個咒文就是把漫遊的羊只叫回。姨母教的。如今這咒文對我來說,就像對羊唱情歌一樣無用。我最好去看看它們是否跑去鰥夫家菜園了。你的巫術沒法把羊迷過來吧?」

  兩隻黃色母羊的確正侵擾村子外圍一座包心菜田。赤楊復誦雀鷹教的咒文:

  納罕莫曼,

  霍漢默漢!

  羊群帶著機警的不屑凝視赤楊,略略離開。大喊及棍子逼著羊兒出了包心菜田,上小徑,而雀鷹等在那裡,從口袋裡拿出幾顆李子。靠著承諾、禮物、哄勸,他慢慢將這些逃犯帶回牧地。

  「真是奇怪的動物,」雀鷹說,一面關起柵門,「你永遠不知該如何面對山羊。」

  赤楊正想,他永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的主人,卻沒說出口。

  兩人再度坐在陰影下,雀鷹說:「形意師父不是北方人,是卡耳格人。像我妻一樣。他是卡瑞構島戰士,是我認識的人中唯一從那片大陸來到柔克的人。卡耳格人沒有巫師,他們不信任任何巫術,但比我們保留了更多大地太古之力的知識。形意師父阿茲弗還年輕時,聽到某些心成林的傳言,察覺到所有大地的力量中心必定在那裡。於是他離開他的神祇和母語,來到柔克。他站在柔克門口,說道,『教導我如何住在森林裡!』而我們開始教導他,直到他開始教導我們……於是他成為形意師父。他不是個溫柔的男子,但很值得信任。」

  「我永遠不會怕他,」赤楊道,「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會帶我深入大林。」

  兩人均沉默,想著森林中草地、一排排樹木、葉片間的陽光與星光。

  「那是世界的心臟。」赤楊道。

  雀鷹向東望去,看著因樹木密生而暗黑的弓忒山山坡。「秋天來臨時,我會去那裡,去森林裡散步。」

  一會兒後,雀鷹接道:「告訴我,形意師父給了什麼建議,還有他為何派你來找我。」

  「師父說,大人,您比世界上任何人更了解……旱域。因此或許您會明白,那裡的靈魂前來尋我,乞求我給予自由一事,有何含意。」

  「師父可曾說到,他認為是如何發生的嗎?」

  「是的。他說,或許我妻子跟我不知該如何分離,只知如何結合,因此這非我一人的作為,或許該是我們兩人的,因為我們相互吸引,像水銀一樣。但召喚師父不同意,說只有偉大法力能如此違背世上至律,因我過去的師父塘鵝也越過牆,碰觸到我,召喚師父便說,也許塘鵝在生時隱藏或偽裝了擁有的法力,但如今則完全暴露呈現。」

  雀鷹沉吟一會兒。「我還住柔克時,看法可能與召喚師父相同。當時我未曾見識過任何力量可能比我們所謂的法術更強大,我當時以為,連大地太古之力都無法超越……如果你遇見的召喚師父是我所想的那人,那他還稚幼時,便已來柔克。我的老友,易飛墟島的費蕖,將他送來學院研習,而他也從未離開學院。這正是他與形意師父阿茲弗不同之處。阿茲弗從戰士之子成長為戰士,一直居處在男女之間,活在豐富的人生中。學院圍牆阻隔的世事,他曾以血肉領會。他知道男女相愛、結合、結婚……我這十五年來,一直住在學院圍牆外,因此認為阿茲弗的解讀可能較佳。你與妻子之間的羈絆,比生死分隔更為強烈。」

  赤楊遲疑片刻。「我想過可能是這樣,但這麼想,好像顯得很……恬不知恥。我們相愛的程度勝過言語,但我們的愛比前人的更為強烈嗎?難道比莫瑞德與葉芙阮的愛更深?」

  「也許兩者相仿。」

  「怎麼可能?」

  雀鷹以宛如致敬的神情看赤楊,回答時的小心翼翼亦讓他倍感殊榮。「這個嘛……」雀鷹緩緩說道,「有些激情在厄運或死亡中,達到鼎盛春天,而正因在最美一刻終結,因此樂師歌頌、詩人吟詠。一份逃離年月消磨的愛情,那就是少王與葉芙阮的愛,也是你的愛。哈芮,你的愛情雖不比莫瑞德的愛情偉大,但他的難道就比你的偉大嗎?」赤楊一語不發,沉思推敲。

  「絕對的事物,沒有偉大或渺小之別。」雀鷹說道,「全有或全無,真正的愛人如是說,而這正是真實的一面。愛人說,我的愛永垂不朽,愛人提出永恆承諾。一點沒錯。愛情本身就是生命時,怎麼可能死去呢?我們怎能體悟永恆,除了在接受這道羈絆時所見的匆匆一瞥?」

  雀鷹語調低柔,卻充滿炙炎與力量,然後他身子後傾,半晌後帶著些許微笑說:「每座農場上的傻小子都會唱,每個夢想愛情的年輕少女都知道,但這不是柔克師父熟知的事物。形意師父或許在年少時便已知曉,我則是晚學。很晚,但還不算太晚。」他看著赤楊,眼中依然有著火花,挑戰地說道,「你曾擁有。」

  「是的。」赤楊深吸一口氣,終於,他說,「也許兩人在那片黑暗大地上終於重逢,莫瑞德與葉芙阮。」

  「不。」雀鷹帶著冷硬的確信說道。

  「但如果這份羈絆如此真誠,有什麼能打破?」

  「那裡沒有情人。」

  「那他們在那片大地上是什麼,做什麼?您去過那裡,跨越那道牆,您曾經與他們同行,交談。告訴我!」

  「我會。」但雀鷹良久未發話。「我不喜歡回想那一切。」

  他揉揉頭,皺眉,「你看見了……你看到那些星辰,微小、吝嗇的星光,從不移動。沒有月亮,沒有日出……如果你走下山,會發現有道路。道路與城市。山頂上有野草,枯死的野草,但再往下就只剩灰塵與岩石。寸草不生。黑暗的城市。無數死者站在街上,或走在沒有目的地的道路上。他們不說話,他們不碰觸。他們永遠不碰觸。」雀鷹語調低沉、乾澀,「在那裡,莫瑞德會與葉芙阮擦肩而過卻不回頭,葉芙阮也不會看著莫瑞德……那裡沒有重逢,哈芮,沒有羈絆。在那裡,母親不會擁抱孩子。」「但妻子前來找我,」赤楊說,「喊了我的名字,吻了我的唇!」

  「是的,而既然你的愛不比任何凡人的愛更偉大,且既然你跟百合都不是偉大巫師,擁有的力量無法改變生死定律,所以,所以這整件事必定有其他因素。某件事正在發生,正在改變。雖然透過你而發生,也影響了你,但你只是其道具,而非緣由。」雀鷹站起身,大步走向懸崖邊小徑,然後再度回到赤楊身邊。他全身漲滿緊繃精力,幾乎顫抖,宛如即將朝獵物俯衝直下的獵鷹。

  「你以真名呼喚妻子時,她不是對你說,那已經不再是她的真名了……」

  「是的。」赤楊低聲答道。

  「但怎會如此?人皆有真名,且會一直保有至死,遺忘的是通名……我可以告訴你,這對智者來說是個謎團,但就我們所能理解,真名來自真語,只有擁有天賦的人能知曉並賜予孩童真名,而真名會束縛那人……無論是生是死。召喚技藝便立基於此……但師父以真名召喚你妻前來時,她沒出現在師父面前;你以通名百合呼喚,她卻出現。她是否因為你是真正知曉她的人,方才出現?」

  雀鷹銳利凝視赤楊,仿佛所見事物不僅是身旁男子。一會兒後,他續道:「業師艾哈耳去世時,我妻與他同在,而他臨死前說道,變了,一切都變了。他看著牆的另一端。我不知道是從哪一端開始。

  「自那時起,的確出現改變……王端坐莫瑞德王座上,而且沒有了柔克大法師。但不只這些,還有更多。我看到一名孩童召喚至壽者凱拉辛,而凱拉辛來到她面前,稱她為女兒,像我一樣。這是什麼意思?有人見到龍族出現在西方島嶼上空,是什麼意思?王派了艘船到弓忒港,來找我們,請小女恬哈弩前去商談龍的事宜。人民畏懼古老約定已毀,龍族會像厄瑞亞拜與歐姆安霸對戰前一般,前來焚燒田野城鎮,而如今在生死邊界,一個靈魂拒絕真名束縛……我不了解。我知道的只是,改變,一切都在改變。」

  雀鷹語調中沒有畏懼,只有激烈狂喜。

  赤楊未有同感。他已喪失太多,也為對抗無法控制或了解的力量耗盡精神。但他的心因雀鷹的勇武而振奮。

  「願是好的轉變,大人。」赤楊道。

  「但願,」老人說,「但改變無法避免。」

  隨著熱氣自白晝消失,雀鷹說必須去村內一趟。他提著一籃李子,裡面還塞了窩雞蛋。

  赤楊走在雀鷹身邊,兩人交談。赤楊明白雀鷹必須以小農場生產的果物、雞蛋等作物交換大麥粉與小麥粉,屋裡燃燒的柴火是自森林耐心撿拾而來,而山羊不產奶意謂去年存放的乳酪得省吃儉用,他感到驚訝無比,地海大法師怎麼可能為生活如此操勞?難道人民都不尊崇他嗎?

  赤楊陪同雀鷹進村,看到婦人一見老人前來,便關起房門,收取雞蛋水果的市場小販一語不發地在木板上記錄,神色沉鬱,眼光低垂。雀鷹愉快地對小販說道:「依弟,願你有美好的一天。」卻未獲回應。

  「大人,」兩人走回家時,赤楊問,「他們知道您是誰嗎?」

  「不知道,」前大法師帶著嘲諷的斜瞥說,「也知道。」

  「但是……」赤楊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氣憤。

  「他們知道我沒有法術力量,但我有某些怪異。他們知道我跟異國人同住,一名卡耳格女人。他們知道我們稱為女兒的孩子有點像女巫,但更糟,因為她的臉、手都遭火焰燃燒殆盡,而且她親自燒死了銳亞白領主,或將領主推下山崖,用邪眼殺死領主……故事版本不一。但他們尊崇我們所住的房子,因為那曾是艾哈耳與赫雷的房子。去世的巫師都是好巫師……赤楊,你是城市人,來自莫瑞德王國的島嶼。弓忒島上的村莊,則是另一回事。」

  「但您為什麼留在這裡,大人?王一定會賦予您同等的榮耀……」

  「我不要榮耀。」老人道,語調帶著令赤楊完全噤聲的暴戾。兩人繼續前行。來到建在懸崖邊緣的房子時,雀鷹再度開口:「這是我的鷹巢。」

  晚餐時,兩人喝了杯紅酒,坐在屋外看夕陽落下時又喝了一杯,未多交談。對夜晚的恐懼、對夢境的恐懼,正潛入赤楊心中。

  「我不是治療師,」屋主說道,「但或許我能效仿藥草師父讓你入睡的方法。」

  赤楊的眼神帶著疑問。

  「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覺得,或許讓你遠離山坡的並非咒語,而是活生生的手的碰觸。如果願意,我們可以試試看。」

  赤楊抗議,但雀鷹道:「反正我大半個夜裡經常也是醒著。」當晚,客人躺在大房間角落的矮床上,主人坐在身邊,看著火光打盹兒。

  主人也看著赤楊,看著他終於入睡,不久後,看到他在睡眠中驚動、顫抖。主人伸出手,放在半轉身背對自己的赤楊肩上。睡著的男子略動了動,嘆口氣,放鬆身體,繼續沉睡。

  雀鷹滿意地發現自己至少能做到這一步。跟巫師一樣行,他些許嘲諷地自語。

  雀鷹毫無睡意,緊繃情緒依然存留體內。他思考赤楊說的一切,還有兩人午後談論的內容。他看見赤楊站在花椰菜田邊小徑上,念著召喚山羊的咒語,山羊對那些毫無力量的文字高傲而不屑一顧。他憶起自己曾如何念誦雀鷹、澤鷹、灰鷹的真名,招來鷹群,一團飛羽自天空而下,以鐵爪攀抓他手臂,盯視,憤怒的眼神、金色的眼……他再也無法如此。他可以誇耀,將房子稱為鷹巢,但他沒有翅膀。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龍的雙翼飛翔。

  爐火熄滅。雀鷹將羊皮被拉得更緊,將頭向後倚靠牆壁,依然把手放在赤楊毫無動靜的溫暖肩頭。他喜歡這人,也同情他的遭遇。

  明天得記得請赤楊修補綠水壺。

  牆邊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沒有一絲風使之擺動或窸窣。

  雀鷹一驚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亂半刻後,將手放回赤楊肩頭,略略抓緊,低道:「哈芮!離開,哈芮!」赤楊顫抖,放鬆,再度嘆口氣,轉身俯趴,又毫無動靜。

  雀鷹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是如何去到石牆邊的?他已再無前去的力量,也無法找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楊的夢境或幻界、赤楊旅行的靈魂,將他帶領到黑暗之地的邊界。雀鷹如今完全清醒,坐著,看西向窗戶一塊灰白,滿布星辰。牆下的草……在山坡往下,至昏暗的旱土,寸草不生。他對赤楊說過,那裡只有灰塵,只有岩石。他看到黑塵、黑岩、從未有河水流過的死寂河床。沒有生物,沒有鳥,沒有躲藏的田鼠,沒有小昆蟲閃耀嗡鳴,沒有那些太陽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虛眼神及沉默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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