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後記
2024-10-09 05:57:15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如果《地海傳奇》系列的第五本書是一部長篇小說的話,對我和我的編輯都將是一件幸事,但很遺憾,它不是。有些時候,那些構成故事的元素沒辦法順利匯合到一個故事當中,而是極其自然地相互分離,成為了不同的故事——有的可能發生在好幾個世紀之前,有的發生在黑弗諾,有的發生在偕梅……我必須將那些我所未曾到達的島嶼和年代一一遍歷,才可以寫出地海系列的最後一部書。虛構一個故事有時就像科學研究,又像是探險活動,知識與知識之間存在著數量巨大的鴻溝,而我則摸索著將它們彌合,就像丟出一座橋樑,像蜘蛛乘風飛起、為蛛網織出第一道弧線,在降落之前它並不知道弧線的另一端在哪兒。貝多芬的最後一部交響曲一直是我的摯愛,它的創作歷程異常坎坷,一個個主題被興起然後被拋棄,一個個段落被重複然後被終止。那裡有著無數鴻溝,它們被摸索、被探尋,直至作曲家爆發出沮喪的聲音——「啊!朋友,這調子還不對!」[4]最後,橋樑跨越虛空,所有的一切開始匯合。
在2001年,《地海故事集》最初面世的時候,我曾為它寫下一段序言:
在《地海傳奇》第四部《地海孤兒》結尾,故事已到達我當時以為的現時。就像在所謂現實世界中的現時一樣,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可以猜測、預言、擔心、希望,但仍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無法再接續《地海孤兒》的故事(因為尚未發生),又傻傻認定格得與恬娜的故事已達「從此幸福快樂」的大結局,所以我為該書取了一個副標題——「地海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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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愚蠢的作家。現時是流動的。即使在故事時間、夢境時間、很久以前的時間,現時也不等同於當時。
在《地海孤兒》出版七八年後,有人請我寫一套發生在地海的故事。我僅瞥一眼便發現,在我不注意時,地海已發生許多事。我該回去了解,現時發生了什麼事。
為了給《地海傳奇》的故事賦予真正的質量和形態,我必須給它設置一個終結,一座通向完結的橋樑,這就意味著,我不僅要看到那裡正在發生的事情,還要回溯過去,看到那裡曾經發生的事情,那些錯誤的事情——它們何時何地為何發生?是什麼超出了範疇,導致了一體至衡的崩潰?
浸淫在無休無止的電子媒體流中,如今人們對過去的事已經不感興趣,神話故事取代了歷史,就像前文字時代那樣。但我的成長環境使我養成了一種對印刷品的不可動搖的依賴,我所受的教育也使我對歷史懷有近乎本能的關心——我習慣於用歷史來感知現實,就如同用陽光來映照出海面的波紋。所以這裡就出現了悖論,我不想為我的虛構世界編造神話,而是試圖回溯它的歷史——通過時間的深度,給虛構以真實。而這意味著,將會出現更多的悖論,等待著我去彌補。我將逐一嘗試,或許會犯錯,但最終會找到可行之策。啊!朋友,這調子還不對!
在《故事集》的最後,我附上了《地海風土誌》一節,為地海的世界做了一個概覽。其中描述的史實是我在創作書中的那些短篇時發掘出來的。
第一篇故事《尋查師》,是整個系列的「前傳」,它發生在地海的四個長篇故事之前。寫它的時候真的很像乘著蜘蛛絲飛向未知的地方。當年輕的河獺出發前往探尋他那黑暗、混亂的世界時,我也並不確切地明白他將去往何方。我只知道他將到達柔克島,然後在那裡找到,或者說「建立」,柔克學院。跟隨他的旅程,我希望能解明一件事情,為什麼柔克的巫師——從我第一次知道他們起——會放棄對性的興趣,以及有多少人性被他們一同放棄了。所有的故事都是用來探尋這些問題的——模糊的含義、平衡與失衡、道德選擇。《黑玫瑰與鑽石》也與巫師的獨身主義問題有關,並且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個選擇的機會,成為巫師或成為作曲家,你會選擇哪一個?為什麼?在《大地之骨》中,我解明了歐吉安的身份、他的師父的身份,以及法術可以觸及的極限。《高澤上》則處理了另一個問題——如果法術被理解為純粹的力量,將會造成什麼情況?我們使用力量凌駕誰、做什麼?從敵人手中拯救世界?這就是全部?這就夠了嗎?如果力量是責任,那又是向誰負責的呢?在這個故事裡,我嘗試著讓動物的表現徹底忽視人類對話的守則(就像T.H.懷特的《石中劍》或很多其他幻想小說那樣),然後使用一種更大的、不同的規則去約束它們。
最後一篇故事《蜻蜓》,是《地海孤兒》與最後一部《地海奇風》之間的橋樑,講述了《地海孤兒》之後發生的事件,並且連接著《地海奇風》的開頭。我所研究出的龍與人的關係在這個故事中變得更加清晰了,包括柔克島上發生的那些錯誤的成因也一併清晰了起來。我已經準備好為《地海傳奇》的故事寫下最後的樂章。調子似乎走上了正軌。
在原本的序言中,我寫到:
撰寫《地海傳奇》這幾十年來,我已有所改變,讀者亦然。所有年代都在變化,但在我們的年代,道德與心理變革卻迅速且劇烈。典型成為里程碑,廣泛簡單的事物愈趨複雜,混沌變得優雅,而眾人確知為真的事實,也變成某些人曾以為的自以為是。
這點頗令人不安。無論我們多喜愛絢麗的無常、迷人的閃爍霓虹,仍渴望不變的事物。我們珍惜恆常的老故事:亞瑟王永遠沉夢於阿瓦隆;比爾博可以到「那裡再回來」,而「那裡」永遠是珍愛、熟悉的夏爾;唐吉訶德出發前往刺殺風車……
那時,我說:人們因此而轉向奇幻領域,試圖從中尋求某種恆定性、某種古老的真理、某種不變的法則;但故事的疆域也同樣善變,同樣不穩定,同樣複雜,與人類的歷史、人類的思維和現實國土的疆界一樣。不論是在現實的世界還是在幻想的世界,我們與我們祖先的生活方式畢竟是大不相同了。「故事的魅力隨著年歲而變化,同時也來自於這些變化。我們如今識得的十幾位亞瑟王,每位都是真實的。在比爾博有生之年,夏爾橫遭變動。唐吉訶德去了阿根廷,在那裡遇到波赫士。」
所以我要補充一點:也許電子網絡已經淹沒了我們的生活,於是我們向幻想世界去尋求更多的安全,以免於被鄉愁壓倒。當我們進入這些幻想,有時是帶有意圖的、直接了當的,並且是關聯著現實的。在T.S.艾略特的詩中,鳥兒唱道:「人們承受不了太多的現實。」我一直認為那是錯的,或者僅僅是一種局部的看法。人們所能承受的現實遠超你的想像。甚至不是承受,人們需要現實、渴望現實、追求現實。現實就是生命。使我們窒息的是那些半吊子的非現實,那些虛假之物、模造品和假冒品,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人類的生活並不局限於名為「現時」的窄小頻帶之中,時間與可能性、知識與想像的廣闊天地都屬於他們:那才是我們的真實世界,我們的「現時」。
1.比爾博為托爾金所著《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霍比特人》(The Hobbit)小說中的人物。
2.騾(mule)為雄驢與雌馬交配而生;馬騾(hinny)則為雄馬與雌驢的後代。
3.伊芮安(Irian),即「伊芮亞人」之意。
4.註:O Freunde, nicht diese Tne!即歡樂頌的第一段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