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 豚

2024-10-09 05:57:35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離開首都前,黎白南必須先決議、安排諸多事務,另一道難題是決定哪些人同往柔克。伊芮安跟恬哈弩是當然人選,而恬哈弩希望母親能陪同;黑曜說赤楊一定得去,還有帕恩巫師塞波,因為帕恩的智識多涉及跨越生死界線;「海豚」由托斯拉再度引領,政事由賽智親王及一群特選議員共同處理。

  

  一切就緒——至少黎白南如此以為,直到出發前兩日,恬娜對他說:「你將談及我們與龍族間的戰事與和平協議,伊芮安說這甚至會影響地海萬物平衡。我認為卡耳格人民應參與討論,並有發言權力。」

  「你可以擔任代表。」

  「我不行,我不是至尊王的子民。這裡唯一能代表他子民的,是他的女兒。」

  黎白南自恬娜身旁退一步,轉身側背向她,良久才以壓抑怒氣的平板聲調說:「你知道她完全不適合參與此次航程。」

  「我對這事一無所知。」

  「她沒受過教育。」

  「她很聰明,實際,勇敢,明白自己的身份帶來何種責任。她的確未受訓學習掌權,但和僕人及一群宮廷侍女關在河宮,又能學到什麼?」

  「先從學語言開始!」

  「她正在學。如有需要,我會為她翻譯。」

  短暫沉默後,黎白南小心翼翼地說:「我了解你關心她的子民。我會想想該如何處理,但這趟旅行沒有她的位置。」

  「恬哈弩和伊芮安都說她該一起來,黑曜師父說她與道恩島的赤楊一樣,此時來到此地,並非偶然。」

  黎白南踱開,語氣有禮但勉強:「我無法允許,她無知亦毫無經驗,會是沉重負擔,我也不能讓她遭遇危險。與她父親的關係……」

  「你所形容的無知告訴我們該如何回答格得的問題!你像她父親一般,不懂得尊重她,把她說得像是不會思考的動物!」恬娜氣得面色發白,「如果你擔心讓她遭遇危險,就去請她自願冒險!」

  沉默再度出現,黎白南依舊木然冷靜,不肯直視恬娜:「如果你、恬哈弩與歐姆伊芮安都認為那女人該一起去柔克,而黑曜也同意你們的看法,那我接受你的判斷,但我認為這是錯的。請告訴她,若她希望,可以加入。」

  「該由你去告訴她。」

  黎白南靜立,一語不發地走出房間。

  他經過恬娜身邊,雖未直視,卻清楚看到恬娜的模樣——衰老疲累,雙手顫抖。他同情她,為自己的無禮感到羞愧,慶幸沒有別人看到這一幕,然而這些感覺只是點點火花,在對恬娜、公主、一切人事物的巨大憤怒的黑暗中瞬間熄滅,因為他們在他身上加諸這虛假的義務、醜惡的責任。走出房間時,他扯開領子,仿佛頸項被勒緊。

  皇宮總管是名行動緩慢、個性平穩的男子,名叫全善,沒想到王會這麼早回來,也沒想到會從那扇門進入,嚇得跳起身,眼睛大張。黎白南冰冷回瞪:「叫第一公主下午前來見我。」

  「第一公主?」

  「難道這裡還有別的公主嗎?你不知道至尊王的女兒是我們的客人嗎?」

  詫異的全善結結巴巴道歉,卻被黎白南打斷:「我自己去河宮。」黎白南說完便大踏步出門,總管在後緊追,阻擋,終於讓他放慢步伐,剛好及時召集合適的隨從,備妥馬匹,請長廳中等候接見的請願者等到下午……諸如此類。所有讓他成為王的義務、責任、限制、束縛,像流沙般拉扯,吸入,拖曳著他,令他喘不過氣。

  坐騎從中庭另一端牽到面前,黎白南倏地翻身上馬。馬匹被他感染情緒,向後退步,如人般直立,驅趕身後的馬夫及馬仆。黎白南看著圍繞的人圈擴大,心裡湧上粗暴的滿足,不等隨從上馬,便逕自催促坐騎朝大門馳去。他遙遙領先,帶領一行人以急促小快步行過街道,很清楚自己為年輕軍官造成何種煩惱——軍官該騎在王前面,高喊「王駕到,讓路!」,此刻卻被拋在後頭,又不敢超越。

  時近中午,黑弗諾城中街道及廣場炙熱明亮,少有人跡。一聽嗒嗒馬蹄,人們匆忙湧向小而昏暗的店鋪門口,睜大眼睛,認出國王,敬禮。坐在窗前搖扇、隔著街道嚼舌根的婦女低頭看著路面揮手,一人丟來花朵。蹄聲迴蕩在寬闊炎熱的廣場,場上空曠無人,只有一隻尾巴捲曲的狗,邁著三條腿跑開,對王族視而不見。出了廣場,他選擇一條狹窄街道,通向賽倫能河邊的石板路,在舊城牆邊的柳樹蔭下,朝河宮騎去。

  路程改變他的情緒。城市的熱氣、沉默及美麗,牆壁及窗板後生活著無數人家的體認,向他投擲花朵的女子的微笑,領先所有侍衛與排場儀仗所帶來的微小滿足,沿河騎行的芬芳與涼爽,以及那屋子的林蔭滿布的中庭——在那裡他曾度過平靜愉悅的日日夜夜——這一切都將他稍稍帶離怒氣,感覺憤怒與自身分離,不再被充滿,而是傾空。

  他翻身下馬,第一批隨從正好騎入中庭。馬高興地站在樹蔭下,他進入屋內,像顆石子投入光滑如鏡的水面,降臨在打盹的男僕間,引發逐漸擴散的不安及驚慌呼喊。「告訴公主我來了。」

  伊瑞安島古戴米司尼家族的奧珀夫人,是目前負責管理公主的侍女,她旋即出現,優雅地迎接黎白南,送上飲料,表現得仿若王的來臨是意料中事。夫人柔和文雅的態度既安撫了他,又惹怒了他。無窮盡的虛偽!但奧珀夫人還能怎麼辦?為了國王出乎意料終於造訪公主,便該像在岸上擱淺的魚般張大嘴?(一名很年輕的侍女正是如此。)

  「我很遺憾恬娜夫人目前不在此。」夫人說,「有夫人協助,與公主交談就會容易許多,但公主在語言上有令人讚嘆的進步。」

  黎白南忘記了語言問題,接過送上的冷飲,一語未發。在其餘侍女協助下,奧珀夫人閒談,王極少響應,開始意識到眾人可能期待他與公主在所有侍女陪同下交談,這也是應盡之禮。無論原本想對公主說什麼,都已不可能。他正準備起身告退,一名頭與肩以圓形紅色面紗遮蓋的女子在門口出現,雙膝一跪,詢問:「請?王?公主?請?」

  「公主會在房中接見您,陛下。」奧珀夫人轉述,朝一名男僕揮揮手,由男僕陪同王上樓,走過長廊,穿過側房,穿過一間似乎擠滿紅紗蒙面女子的寬闊陰暗房間,來到河面上的陽台。那裡站著他記憶中的身影:紅與金的靜止圓柱。

  水面微風輕輕吹動面紗,讓身影不再僵硬,而顯得纖細,飄逸,宛如柳枝。身影似乎正在縮小,縮短,公主正向他行禮。他朝公主鞠躬,兩人站直身,沉默對看。

  「公主,」伴著某種不真實感,黎白南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來請你一同前往柔克島。」

  公主未發一語。他看見細緻的紅面紗間分出橢圓空隙,公主正以雙手撥開面紗,修長、金黃的雙手分撥,展露隱在紅色陰影下的臉龐。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幾乎與他同高,眼睛直視他。

  「吾友恬娜說,王見王,臉對臉。我說,好的,我會。」

  黎白南大致理解,再度鞠躬:「我很榮幸,公主。」

  「是的,」公主說,「我給你榮幸。」

  黎白南遲疑。這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她的領域。

  公主筆直靜立,面紗金邊閃動,她從陰影中看著他。

  「恬娜、恬哈弩,還有奧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陸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會是件好事。所以我請你同行。」

  「同行。」

  「去柔克島。」

  「坐船。」公主突然發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後道,「我會。我會同行。」

  黎白南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回答:「公主,謝謝你。」

  她點點頭,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著在英拉德所學宮廷禮儀,於正式場合時從父親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轉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後倒退離去。

  公主看著他,依然拉開面紗,直到他抵達門口。她放下雙手,面紗合起;他聽見她喘氣,大聲吐氣,仿佛從幾乎超越忍耐極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了,卻知道自己剛才看見了勇氣。所有填塞他、引他前來的怒氣消失殆盡,他未被其吸入,未在其間窒息,而是突然被一塊岩石,一塊清新空氣中的高地,一份真實所拯救。

  他穿過充滿低語、香氣濃郁、薄紗覆面女子的房間,女子自他身邊縮離,隱入黑暗。他在樓下與奧珀夫人等人閒談片刻,特別親切地對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歲侍女。他對在中庭內等待的隨從和顏悅色,安靜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騎,安靜、若有所思地回到馬哈仁安宮。

  赤楊認命地聽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時的生活已變得如此奇特,比夢境更夢幻,令他失去質問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運就是終生在諸島間航行,就聽天由命吧,他明白如今已無法回家,但至少能與令他心境安寧的恬娜及恬哈弩兩人同行,黑曜巫師也親切。

  赤楊生性害羞,黑曜內斂,兩者的學養地位更是天差地別,但黑曜曾數次拜訪赤楊,切磋法藝;黑曜十分尊重赤楊的意見,令謙虛的赤楊不解,但不禁信任黑曜。啟程在即,他便請教黑曜一件苦惱萬分的問題。

  「跟小貓有關,」赤楊尷尬開口,「我覺得帶小貓同行不合適。要悶在船上這麼久,對這麼年幼的動物不好,而且我想,將來……」

  黑曜未追問緣由,只問:「小貓還是能讓你遠離石牆?」

  「嗯,經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達柔克前,你需要保護,我想……你跟巫師塞波談過嗎?」

  「那個從帕恩來的人?」赤楊語帶一絲不安。

  黑弗諾以西最大的島嶼帕恩,長久即以怪異聞名。帕恩人的赫語帶奇特腔調,使用許多特有詞彙,另外,遠古時代,帕恩領主曾拒絕效忠英拉德與黑弗諾的王。帕恩巫師不去柔克受訓,且帕恩智識能召喚大地太古之力,常被視為危險,甚至詭異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師因召喚死靈為他與領主提供建言而使災難降臨島嶼,自此,術士都謹記這教訓:生者不應聽從死者建言。柔克法師與帕恩法師間曾多次以巫術決鬥,兩百年前一場決鬥,使帕恩及偕梅島上人民感染瘟疫,荒蕪半數農莊城鎮;十五年前,巫師喀布使用帕恩智識跨越生死之界,雀鷹大法師用儘自身法力,摧毀喀布,癒合傷害。

  赤楊一如宮中成員及王廷議員,一直禮貌地避免與巫師塞波接觸。

  「我請王帶他前去柔克。」黑曜說。

  赤楊驚訝地眨眨眼。

  「帕恩人民對此類事物的知識較我們深厚。」黑曜解釋,「我們的召喚技藝主要來自帕恩智識,索理安深諳此道……現任柔克召喚師父烙德來自芬圍島,不願操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識的技藝。誤用只招來惡果,但也許正因無知,才會不當使用。帕恩智識歷史久遠,其中可能含有我們喪失的知識。塞波是個智者,我想他該同行。他應該也能幫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贏得你的信任,」赤楊說,「我亦然。」

  每當赤楊展現道恩巧舌,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赤楊,這類事,你的判斷跟我的有同等價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斷力,我會帶你去見塞波。」

  兩人一同進城。塞波的住所位於船廠附近的舊城區,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術極高超,應聘前來為王建造船艦,因而在那兒形成帕恩人小區,房屋古老,密集,屋頂間接以橋樑,令黑弗諾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層飛躍於空中的街道網絡。

  塞波的房間位於二樓,在夏末熱氣中顯得陰暗,密不通風。他帶著兩人更上一層,來到屋頂。屋頂兩邊各有一座橋連接其他屋頂,行人來往穿梭路口,矮欄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來的海風帶來涼意。屬於塞波的屋頂一角鋪有條紋帆布軟墊,三人在墊上坐下,塞波端來沁涼微苦的茶。

  他身形矮胖,年約五十,身材渾圓,手腳嬌小,頭髮鬈曲微亂,黝黑臉頰及下巴上還長著群島男子臉上少見的短須;態度和善,語音簡潔,帶著悠揚、柔軟的腔調。

  塞波與黑曜交談,赤楊聆聽好一陣子,兩人開始談起他一無所知的人與事時,他的心思開始飄開,視線越過屋頂及棚帳,開始張望。屋頂花園還有精雕細琢的拱橋。北方是歐恩山,一座巨大的灰白圓頂凌駕朦朧的夏季山巒。他終於回神,聽帕恩巫師正說:「也許連大法師都無法完全癒合世界傷口。」

  世界的傷口,赤楊想,正是。他更為專注地凝視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雖然塞波全身都給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卻十分銳利。

  「也許讓傷口無法癒合的,不只是我們對永生的欲望,」塞波說,「更是死者尋死的欲望。」

  赤楊再度聽見奇特言論,雖無法理解,卻覺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尋求回應。

  赤楊沒回答,黑曜亦未開口。塞波終於問:「赤楊大爺,你站在界線時,死者對你有何要求?」

  「放他們自由。」赤楊答,聲如耳語。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兩名小女孩與一名小男孩跑過屋頂,又笑又叫:

  「再下去!」他們玩著在城市中以街道、運河、台階與橋樑組成的無盡追逐遊戲。

  「也許一開始就打錯算盤。」塞波說。黑曜丟去詢問眼神,他答:「夫爾納登。」

  赤楊知道這是太古語,卻不明白意思。

  赤楊看著表情嚴肅的黑曜,他只說:「好吧,希望一切終能真相大白,而且要儘快。」

  「在存有真實的山丘上。」塞波說。

  「很高興你也會在那裡。對了,赤楊每夜都受召喚到邊界,因此想尋求解脫,我告訴赤楊,你或許知道該如何幫忙。」

  「你願意接受帕恩巫術的碰觸嗎?」塞波問赤楊,略帶嘲諷,眼神明亮,如黑玉銳利。

  赤楊口乾舌燥:「師父,我家鄉俗語說,溺水的人不問繩價,如果你能讓我遠離那裡,即便只有一晚,我都衷心感謝,雖然這跟如此恩賜相較,微不足道。」

  黑曜帶著毫無責難而饒有興味的淺笑望向赤楊。

  塞波毫無笑意:「在我這行,鮮少獲致感謝,我會為此盡力付出。赤楊大爺,我想我能幫助你,但我必須說,繩子所費不貲。」

  赤楊低下頭。

  「你是在夢中,而非憑自己的意志去到邊界,是嗎?」

  「我如此相信。」

  「說得好。」塞波敏銳的眼光讚許赤楊,「誰能明了自己的意念?如果你是在夢中去那裡的,我可以讓你遠離夢境……暫時。但如方才所說,你必須付出相當代價。」

  赤楊投以詢問眼光。

  「你的力量。」

  赤楊一開始還不了解,接著問:「你是指我的天賦?我的技藝?」

  塞波點點頭。

  「我只是個修補師。」半晌後,赤楊說,「這不算放棄偉大力量。」

  黑曜仿佛想抗議,但一看赤楊,便未開口。

  「那是你的生計。」塞波道。

  「曾經是我的生命,但已消失。」

  「也許在必須發生的事發生後,天賦會重回你身上,我無法承諾,但會儘量歸還自你身上取走的部分。如今我們在黑夜中行走,進入陌生領域,白晝來臨時,我們可能知道身在何處,也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以這代價讓你脫離夢境,你會感謝我嗎?」

  「我會。」赤楊說,「我的天賦能帶來的小利,與無知造成的傷害相比,算得了什麼?如果你能讓我免受時時感受的恐懼以及害怕會造成的恐懼,我這一輩子都感謝你。」

  塞波深吸一口氣:「我一直聽說,道恩豎琴從不走調。」他看向黑曜,問,「柔克不反對嗎?」語氣再次回到先前溫和的嘲諷。

  黑曜搖搖頭,神情十分嚴肅。

  「我們該去奧倫洞穴。若你願意,今晚就去。」

  「為什麼是那裡?」黑曜問。

  「因為能幫助赤楊的不是我,而是大地。奧倫是聖地,充滿力量,雖然黑弗諾人民已忘卻這點,只會玷污那裡。」

  隨塞波下樓前,黑曜找到機會與赤楊私下交談。「赤楊,你不必進行這事,我原以為能信任塞波,但現在可不確定了。」

  「我信任他。」赤楊說,理解黑曜的疑慮。他說會不計代價擺脫可能鑄成大錯、無可彌補的恐懼,字字認真。每次被吸入夢中,去石牆前,他便感覺某種東西正試圖透過自己進入世界,只要聽從亡者呼喚,它就會進入,而隨著一次次聽到亡者,他愈漸虛弱,愈難抵抗呼喚。

  炎熱午後,三人穿過城市,走了好一段路,到了城市南邊鄉間,粗獷崎嶇的山陵朝港口延伸,到達富庶島嶼的貧瘠地帶。山脊間沼澤密布,多岩山背上僅有零星耕地,此處城牆十分古老,以運自山上未經雕琢的岩石堆砌,之外再無住宅,僅有幾座農莊。

  三人沿崎嶇道路前行,蜿蜒爬上第一道山脊,沿著山巔朝東走向更高山巒。在山頂,他們看到城市在北,浸淫金色迷霧中,左方道路散成交錯縱橫的步道。直向前行,突然碰上地面一大縫隙,橫擋路中,那是一道約二十幾英尺寬的黑裂口。

  仿佛岩石的脊椎被大地一扭而斷,此後再未癒合。西下陽光流瀉在洞口周圍,點亮不遠處的直立岩面,但在此之下是一片黑暗。

  山脊下方谷中,裂縫以南,有座鞣革廠。皮革匠將廢料帶到山上,隨意傾倒在裂縫中,半加工的皮革碎片四散,瀰漫腐爛與尿液的腥臭。接近陡峭邊緣時,洞穴深處湧出另一股氣味,冰冷、鮮明,充滿大地氣息,令赤楊卻步。

  「我真痛心!真痛!」帕恩巫師大嘆,帶著奇特的神情環顧周圍垃圾與下方鞣革廠屋頂,一會兒後,以慣常的柔和語調對赤楊說:「帕恩最古老的地圖顯示,此處正是稱為奧倫的洞穴,或縫隙,在地圖上也叫帕歐之唇。很久以前,人類剛從西方來到此處時,它會對這裡的人說話。如今,人已改變,但它一如過往。如果你想,可以在此處放下重擔。」

  「我該怎麼做?」赤楊問。

  塞波領著他走到地面裂溝逐漸合攏為狹隙的南端,叫赤楊趴躺,直視身下無盡延伸的深層黑暗。「攀住大地,」塞波說,「你只需這麼做。即使天搖地動,也要攀牢。」

  赤楊趴在地上,直視石牆縫隙。趴低時,可以感覺岩石戳壓胸膛及腰臀,他聽到塞波開始以高亢聲音念誦創生語,感受陽光溫暖照耀雙肩,聞到鞣革廠的腐臭。洞穴在吸吐間從深處噴出一股令他無法呼吸、頭暈目眩的空虛鮮明氣味,大地在身下移動,搖晃震動,他緊攀,聽見高亢聲音唱誦,吸入大地氣息。黑暗升起,虜獲住他,他失去陽光。

  回神時,太陽已西沉,變成掛在海灣西岸上空迷霧的紅球。他看見塞波在不遠處坐著,疲憊寂寥,黑色影子長長延伸在石頭修長的投影間。

  「你醒了。」黑曜說。

  赤楊發現自己正仰躺著,頭靠在黑曜膝上,有塊石頭刺壓背脊。他暈眩坐起,一面道歉。

  赤楊一能行走,三人便出發下山,尚得趕路數英里,但他跟塞波的步伐顯然無法加快。三人回到造船街時,天已全黑,塞波道別,在隔壁酒館投射出的燈光中,探索赤楊神情。「我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說,依然不開心。

  「我為此感謝你。」赤楊道,照英拉德島習俗伸出右手。一會兒後,塞波伸出手相碰,隨即告辭。

  赤楊累得連腿都動不了,洞穴空氣的鮮奇味道依然流連在口喉中,令他感到輕飄、茫然、空虛。回到王宮時,黑曜想送他回房,但他說無大礙,只需休息。

  進入房間,小拖腳步輕盈、尾巴搖擺地前來迎接。「啊,我現在不需要你了。」赤楊彎下腰撫摸光滑的灰色毛背,眼淚湧入眼中。只是太疲累。他躺在床上,貓隨同跳上,蜷窩在肩,一面呼嚕呼嚕作響。

  他睡了,漆黑空白的睡眠,沒有能記起的夢境,沒有呼喚真名的聲音,沒有長滿枯草的山丘,沒有昏暗石牆。什麼都沒有。

  南航前夜,恬娜漫步宮中花園,心情沉重焦慮。她不想前往柔克,那是智者之島、巫師之島(該死的術士,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以卡耳格語說)。在柔克能做什麼?能有什麼用?她想回家,回弓忒,回格得身邊,回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親愛的男人身邊。

  她疏遠黎白南,已失去了他。他有禮、和善,卻拒絕軟化。

  恬娜在最後一季的玫瑰間漫步,心想,男人就這麼害怕女人!不怕單獨一個女人,而是害怕一同交談、工作,聲援彼此的女人們。男人只看到計策、陰謀、束縛、陷阱的鋪設。

  男人當然是對的。身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這一代;女人編織著男人視為鐵鏈的聯結、視為束縛的聯繫。若黎白南堅持必須完全獨立,不受約束,才不算無足輕重,那恬娜與賽瑟菈奇確是一夥,隨時準備背叛他;若他認為自己只是空氣與火焰,沒有泥土的重量、流水的耐性……

  但這不是黎白南,而是恬哈弩。不屬於土地的,是她的瑟魯,是那個前來與自己共處一段時日的有翼靈魂,很快地,她明白,恬哈弩將會離開。火里來,火里去。

  還有伊芮安。恬哈弩將與她一同離開,那燦爛猛烈的生物,與該掃的老房子、該照顧的老頭子有何關連?伊芮安怎麼可能了解這種事?對身為龍的她而言,人選擇肩負的責任、結婚、生子或背負大地重擔,能算得上什麼?

  恬娜看見自己,在一群肩負高遠超凡命運的人之中,孤獨,無用,因而完全屈服於想家的念頭。

  不僅僅想念弓忒。為何自己不該支持賽瑟菈奇?她是公主,如同自己是女祭司,她完完全全、從頭到腳都是大地的女子,不會拍動炙熱雙翼飛去,還會說自己的母語!自己盡責地教導公主赫語,欣喜於她學習的進度,但她至今才發現,真正的欣喜在於能與她說卡耳格語,所聽所說的字詞,盛滿自己失落的童年。

  恬娜來到通往柳樹下魚池的小徑,看到赤楊,他身邊有個小男孩,兩人正安靜、認真交談。她總是樂於見到赤楊,憐憫他身處的痛苦與恐懼,也尊敬他在忍耐時表現的耐性,喜歡他誠實、英俊的臉龐與靈巧的言辭。在平凡詞語中多一點優雅裝飾,何過之有?何況,格得信任他。

  恬娜在一段距離外停步,以免打擾兩人交談,看赤楊與孩子跪在小徑上,探進矮樹叢。一會兒,他的小灰貓從樹叢下出現,絲毫未注意兩人,逕自橫越草皮,躡掌躡腳,壓低肚腹,眼睛閃亮地獵捕飛蛾。

  「你可以讓它整晚待在外面,」赤楊對孩子說,「它在這裡走不丟,也不會受傷。小貓愛好戶外,你該能了解,這片大花園就像整座黑弗諾城。你也可以讓它在早上自由活動,要是喜歡,也能讓它跟你一起睡。」

  「我喜歡。」男孩害羞地說。

  「要在房裡放一盒貓沙,隨時要有一碗水,不能幹掉。」

  「還有食物。」

  「沒錯,一天一次,別放太多,它有點貪嘴,總覺得兮果乙創造諸島就是為了讓它填飽肚子。」

  「它會抓池裡的魚嗎?」小貓如今在鯉魚池旁,坐在草地上環顧四周。蛾飛走了。

  「它喜歡看魚。」

  「我也喜歡。」男孩說。兩人站起身,走向水池。

  恬娜感覺一陣溫柔的感動,赤楊有某種純真,男人的純真,而非孩子氣。他該有自己的孩子,他會是個好父親。恬娜想到自己的孩子,還有小孫子、孫女——艾苹的大女兒琵萍——怎麼可能?琵萍已經要十二歲了?今年或明年就會取得真名!噢,該是回家的時候了。該拜訪中谷,帶個命名禮給孫女,玩具給小娃娃,確定老靜不下來的兒子星火未過度削剪梨樹枝葉,和善良的女兒艾苹促膝相談一會兒……艾苹的真名是哈佑海,由歐吉安賜予……想及歐吉安,她便湧上一陣慈愛與渴望的心痛。恬娜看見在銳亞白屋裡的壁爐,看到格得坐在壁爐邊,看他轉過黝黑臉龐,問她個問題。在黑弗諾新宮花園裡,離壁爐數百英里外,恬娜大聲答道:「我會儘早回去!」

  清早,明亮的夏日早晨,一行人從王宮出發,登上「海豚」。黑弗諾人民仿佛參與慶典般,擠滿街道及碼頭,被稱為片舟的撐篙小船堵塞河道,帆船與小艇綴點海面,升起鮮艷旗幟;壯麗房舍上的高塔、長短不一的橋樑旗杆,皆飛揚旗幟與錦旗。恬娜穿過雀躍人群,想到很久以前與格得航入黑弗諾,帶回和平的象徵葉芙阮之環。環戴在臂上,她舉起手讓銀環迎日光閃爍,好讓人民看到,眾人立刻大聲歡呼,對她伸出雙手,仿佛都想擁抱她。想到這件事令她微笑。她走上船板,向黎白南鞠躬時,正面露微笑。

  黎白南以船長的傳統詞句歡迎:「恬娜夫人,歡迎上船。」某種莫名衝動令她答道:「感謝你,葉芙阮之子。」

  他看著恬娜一會兒,略微訝於這稱呼,但恬哈弩緊跟在後。

  他重述正式的歡迎:「恬哈弩小姐,歡迎上船。」

  恬娜朝船首走去,想起絞盤附近有個角落,不會干擾奮力工作的水手,卻又能看到擁擠甲板上一切事物,也看得到船外。

  通往碼頭的大街上一陣騷動,第一公主抵達。恬娜滿意地看到黎白南(或王宮總管)安排與公主身份相稱的華麗儀仗。騎馬的隨從在人群間開道,馬匹英姿勃勃,噴氣,踏步,載著公主穿越城市的金箔馬車廂與拖車的四匹灰色駿馬頂上,裝有類似卡耳格戰士頭盔上的長紅羽飾。碼頭邊等待的樂師演奏起喇叭、低音鼓、鈴鼓,群眾一發現有個公主可以歡呼、窺探,立刻大聲歡呼,逼近得幾乎貼上騎兵與步兵,目瞪口呆,讚不絕口,隨意喊出歡迎。「卡耳格女王萬歲!」有些人喊道。旁人說:「她不是。」還有人說:「看,她們都穿著紅衣,跟紅寶石一樣漂亮。哪一個是公主?」更有人喊:「公主萬歲!」

  恬娜看到賽瑟菈奇,自然從頭到腳覆著薄紗,但身高與儀態卻明白顯露身份。她下了馬車,如船艦般莊嚴地行向船板,兩名戴著薄面紗的侍女快步追跑,伊瑞安的奧珀夫人跟隨在後。恬娜的心情突地下沉,黎白南曾宣告這趟航程不帶任何僕人或隨從,嚴厲表示這不是去遊山玩水,上船的每個人都必須有充分理由。難道賽瑟菈奇不了解嗎?還是她如此依賴那些愚蠢族人,寧願反抗王?這會是旅程最不幸的開始。

  但一到船板前,金光波動的紅色圓柱便停步轉身,伸出雙手,金戒指在金色皮膚的雙手上閃耀。公主擁抱女僕,顯然在告別,也以皇族在公開場合中應有的莊嚴態度擁抱奧珀夫人。奧珀夫人將侍女趕回馬車,公主再次轉向船板。片刻停頓,恬娜可以看到毫無特徵的紅金色圓柱深呼吸一口氣,挺直背脊。

  公主緩緩步上船板。已經開始漲潮,船板陡峭,但從容的尊貴儀態令岸上觀眾安靜、著迷地觀看。

  她抵達甲板,停步,面對國王。

  「卡耳格大陸第一公主,歡迎上船。」黎白南以響亮聲音說。一聽此語,群眾爆賀:「公主萬歲!王后萬萬歲!阿紅,走得好!」

  黎白南對公主說了些什麼,在群眾歡聲鼓譟下無可辨認。紅柱轉身面對岸上群眾,背脊挺直卻優雅地行個禮。

  恬哈弩在國王站立不遠處等著公主,上前說話,將她領到船艦後艙,沉厚、柔軟流動的紅色金色面紗消失不見。群眾歡呼,更瘋狂地高喊:「公主,回來!阿紅在哪?小姐在哪?王后在哪?」

  恬娜越過船身看向國王,疑慮、沉重的心中湧出狂野不羈的低語,想著:可憐的孩子,你現在該怎麼辦?即使沒有看到公主真顏,大家卻一眼便愛上她……噢,黎白南,我們都是反對你的一夥!

  「海豚」體積不小,提供國王一定程度的奢華及舒適,但最重要的性能還是航行,與風同飛,以最快速度帶王到想去之處。即便只有水手、高等船員、王及幾個同伴在船上,艙房也已顯得狹窄,在這趟前往柔克的旅程,更是擁擠。水手睡在前艙的三英尺高窩舍,感受的不適與平常相差不遠,但所有高等船員必須分享前甲板下一個又小又黑的破舊小室。至於乘客,四名女子擠在王原本的艙房,一間沿著船尾延伸的狹長房間裡;之下的船艙原本由船長及一兩名高等船員分享,如今則塞著王、兩名巫師、一個術士與托斯拉。恬娜心想,引發悲慘及暴躁脾氣的機會真是無窮無盡,但最重要、最緊急的可能情況,就是第一公主會暈船。船正航在大灣上,最柔和的順風吹拂,海面平靜,船像水塘中的天鵝滑行,但賽瑟菈奇蜷縮在床上,每透過面紗,隔著廣幅船尾舷窗看到波濤不驚的明亮海面、船身後溫柔白波,便絕望地喊出聲,以卡耳格語哀呼:「船會上下動。」

  「根本不會上下動。」恬娜說,「公主,用用你的腦袋!」

  「是我的肚子,不是腦袋。」賽瑟菈奇抽噎。

  「這種天氣不可能有人暈船,你只是害怕。」

  「媽媽!」恬哈弩抗議,雖不了解卻聽得出語氣,「別罵她,暈船很難受的。」

  「她沒暈船!」恬娜說,完全相信自己說的是事實,「賽瑟菈奇,你沒暈船,你是害怕暈船。克制自己,上去甲板,新鮮空氣會讓一切不同。新鮮空氣和勇氣!」

  「噢,我的朋友,」賽瑟菈奇以赫語喃喃,「做勇氣給我!」

  恬娜有點驚愕:「公主,你必須為自己做勇氣。」而後終於心軟,「來,在甲板上坐會兒試試。恬哈弩,你勸勸她,你想如果我們碰上不好的天氣,她會多可憐!」

  在兩人努力下,終於讓賽瑟菈奇站起,踏入紅色薄紗的圓柱中——她當然不能沒戴面紗就出現在男人眼前。兩人半哄半勸帶著公主蹣跚出了船艙,走到不遠的甲板陰涼處,三人可以在骨白色的潔淨甲板上並排坐,看著蔚藍閃爍的海面。

  賽瑟菈奇略微撥開面紗好看到正前方,但大多數時間還只是看著自己的雙腿,偶爾快速,滿懷恐懼地瞥一眼水面,隨即閉上眼,然後再度凝視雙腿。

  恬娜與恬哈弩交談,指出經過船隻、飛鳥、島嶼。「真美。

  我都忘了我多愛航海!」恬娜說。

  「我如果能忘掉這都是水,就很喜歡。」恬哈弩說,「就像飛翔。」

  「啊,你這隻龍。」恬娜說。

  語調輕盈,卻不輕鬆。恬娜首次對收養的女兒說出這種話,知道恬哈弩正轉過頭,以視力正常的一眼看著自己,恬娜的心沉重地跳動,說:「空氣與火焰。」

  恬哈弩未發一語,但探出手,褐色、纖細的那隻手,而非枯爪。她握住恬娜的手,緊緊握住。

  「媽媽,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她以難得大於耳語的聲音悄聲道。

  「我知道。」恬娜說,心愈發沉重地跳動。

  「我跟伊芮安不同。」恬哈弩試圖安慰母親,令她心安,但聲音中帶有想望,嫉妒的盼望、深沉的渴望。

  「等待。等待就會明白。」恬娜回答,覺得難以啟齒,「時機到來時……你會知道該做什麼……明白自己是什麼。」

  兩人輕柔交談,就算公主聽得懂,也聽不見。兩人忘卻公主的存在,但她一聽到伊芮安之名,便以修長雙手撥開面紗,轉向兩人,眼睛在溫暖紅影中閃閃發亮,問:「伊芮安,她在?」

  「在前面……那邊……」恬娜向別處揮比兩下。

  「她為自己做勇氣,啊?」

  半晌,恬娜說:「我想,她不需要做,她無懼一切。」

  「啊。」公主嘆道。

  她的明亮雙眼從陰影下看著整艘船艦,望向船首。伊芮安站在黎白南身旁,王正指著前方,比出手勢,興奮地說話;王大笑,與他相同身高的伊芮安站在身旁,也在大笑。

  「拋頭露面,」賽瑟菈奇以卡耳格語喃喃道,又以一種深思熟慮的近乎聽不見的聲音用赫語說道,「無所畏懼。」

  她合起面紗,隱身端坐,紋風不動。

  黑弗諾綿長海岸變成船後的一片蔚藍,朦朧的歐恩山漂浮在北方高空。船航過伊拔諾海峽,朝內極海前行,歐莫島的黑色玄武岩柱聳立在船艦右方。陽光明亮,海風清新,又是美好的一天,女士都坐在水手於後艙邊搭起的帆布棚下。女性為船帶來好運,水手因此爭相準備小小的舒適與享受;水手也極禮遇巫師,因巫師能為船帶來好運,或同等厄運。巫師的帆棚架在後甲板一角,前方景致一覽無遺;女士們有絲絨坐墊(國王或王宮總管的先見之明),巫師則有帆布包,效果也很好。

  赤楊發現自己被視為巫師一員,獲得同樣待遇,無能為力卻十分尷尬,擔心黑曜與塞波以為他自認能平起平坐,更因自己如今連術士都稱不上而憂慮。他的天賦消失了,完全沒有力量,他十分確定,就像失明、手麻痹一樣清楚。如今他除非用膠,否則無法修補水壺,但一定做得不好,因為他從不必使用這種方法。

  除了技藝,他還失去了某樣東西,比技藝更重要的某樣東西消失了,這種損失留給他一塊空白,無法感知喜悅,再也無法體會嶄新事物,正如他妻子過世時一樣。一切都無法發生,無法改變。

  失去後,他才了解自己的天賦更完整的面貌。他思索、猜想天賦的性質,仿佛知道該怎麼走,像知道回家的方向,無法明白辨認或形容,但與萬物息息相關。失去之後,他感到悽慘悲涼,一無是處。

  但至少不會造成大害。他現在的夢境短促,無意義,再未帶他去往寂寥荒原、枯草山丘、矮牆,沒有聲音在黑暗中呼喚他。

  赤楊經常想到雀鷹,希望與他談談,用盡力量的大法師曾是人上人,如今貧困而無人問津地度過餘生。但王渴望能尊崇他,因此雀鷹的貧困是出於自願。赤楊心想,也許對失去自身真正財富與真正道路的人而言,金錢或地位只會帶來恥辱。

  黑曜顯然很後悔讓赤楊進行這項交易或交換,他對赤楊始終彬彬有禮,如今卻以尊敬與歉意對待,並略微疏遠帕恩巫師。赤楊自己對塞波毫無反感,也不懷疑他的意圖。太古之力就是太古之力,運用就得甘冒風險,塞波已告訴他代價,而他已付出。自己原先不了解要付出多少代價,但這不是塞波的錯,是自己的錯,因自己從未珍視天賦的真正價值。

  赤楊與兩名巫師共坐,覺得自己像金幣中的偽幣,但仍全心聆聽兩人交談,巫師們信任他,無所不談,兩人的對話教導他身為術士時從未想像的知識。

  坐在明亮的帆棚蔭下,兩人談到某樁交易,比赤楊為了阻絕夢境而做的更大交易。黑曜多次提及塞波在屋頂上說的太古詞語夫爾納登。赤楊自兩人談話中一點一滴拼湊出其意:像是某種選擇、分裂、一分為二。很久很久以前,在英拉德出現王以前,在赫語文字出現之前,也許甚至在有赫語之前,只有創生語時,似乎人作出某種選擇,放棄某種偉大的力量或所有物,以換取另一種。

  兩人的討論聽來難以理解,並非因為有所隱瞞,而是連巫師自己都只能盲目搜索迷霧重重的過往,那個記憶尚未存在的年代。必要時,交談中會出現太古詞語,有時黑曜全以太古語談話,但塞波會以赫語回答。塞波鮮少用創生語,有次甚至舉起手,阻止黑曜繼續說。柔克巫師投以驚訝與疑問的眼光,他只溫和說:「咒詞引發行動。」

  赤楊的老師塘鵝也稱太古語為咒詞。「每個詞都是力量的行為,真字實現真實。」除非必要,塘鵝吝於使用所知咒詞,寫任何用於撰寫赫語的符文時,除非最普通的符文,否則一寫畢便擦去。大多術士皆如此謹慎,以保留自己的知識,或因尊敬創生語的力量。即便塞波,身為巫師,對這些字詞有更廣泛的智識與了解,也不願在交談中使用,而謹守普通讀言,因赫語即便或有謊言與錯誤,還是可以模糊解釋並撤回其言。

  也許這正是人類在遠古時代作的一部分選擇:放棄與生俱來便知曉的太古語,人類曾與龍族分享的能力。赤楊猜想,人這麼做是否為了擁有自己的語言?一種適合人類的語言,可用於說謊、欺瞞、訛詐,並發明前所未有、無法實現的神奇概念?

  龍只會說太古語,但長久以來,眾人均說龍會說謊。是這樣嗎?赤楊忖度。若咒詞為真,龍怎能用咒詞說謊?

  塞波與黑曜進入對話中常出現的漫長、輕鬆、沉思的靜默。發覺黑曜已半昏睡,赤楊輕聲問帕恩巫師:「龍真的能以真語說假話嗎?」

  帕恩巫師微笑:「帕恩人常說,這正是一千年前阿斯在昂圖哥廢墟詢問奧姆的問題。『龍說謊嗎?』法師問,而奧姆答,『不能。』然後吐氣,將阿斯燒成灰燼……但我們是否真能相信這個故事?這可能只是奧姆片面之詞。」

  法師的爭論永無止境,赤楊內心自語,但未大聲說出。

  黑曜絕對是睡著了,頭向後靠著艙壁,嚴肅、緊繃的臉龐放鬆了下來。

  塞波開口,語音比平常更安靜:「赤楊,我希望你不後悔我們在奧倫做的事。我知道我們的朋友認為我沒有更清楚地警告你。」

  赤楊毫不遲疑地說:「我很滿足。」

  塞波點點烏黑的腦袋。

  赤楊終於又說:「我知道我們試圖維持一體至衡,但大地太古之力有自己的打算。」

  「凡人難以理解太古之力的正義。」

  「沒錯。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得放棄法藝好擺脫夢境?這兩者間有何關係?」

  塞波半天沒有回答,之後答以另一疑問:「你不是依憑法藝去石牆邊的?」

  「從來沒有。」赤楊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力量前去,一如我沒有力量不去。」

  「那麼你怎麼到那裡的?」

  「我妻呼喚我,我的心朝她而去。」

  更長的靜默。巫師說:「別人亦失去心愛妻子。」

  「我也如此對雀鷹大人說,而大人說,話雖如此,但真愛間的羈絆最接近永久不滅。」

  「在石牆彼端,沒有羈絆。」

  赤楊看著巫師,看著他黝黑柔軟的臉龐與銳利的眼神,問道:「為何如此?」

  「死亡斬斷羈絆。」

  「那為何死人不死?」

  塞波震驚地盯視赤楊。

  「對不起,」赤楊說,「無知令我失言。我的意思是,死亡斬斷靈魂與肉體間的羈絆,因此肉體死亡,回歸大地。但靈魂必須去那黑暗之地,背負肉體的外貌,留存那裡……多久?永遠?在彼處塵土與黃昏中,沒有光芒、愛或喜悅。我一想到百合得在那種地方,就無法忍耐。她為什麼必須在那裡?為什麼她不能……」他的聲音踉蹌一跌,「……自由?」

  「因為風吹拂不到那裡,」塞波表情奇特,嗓音粗啞,「人的技藝阻止風吹入。」

  他繼續盯視赤楊,漸漸重新認識他。塞波的眼神與表情改變,別過頭,看前帆美麗白色彎弧滿載西北風的氣息,又瞥回赤楊。「你對這件事的了解不比我少,朋友。」塞波以近乎平常的柔軟聲調說,「但你是以你的身體、你的血液、你的脈搏知道,而我只知曉詞語,古老詞語……所以我們最好快去柔克,那裡的智者或許能告訴我們應當知道的事物。如果他們不能,或許龍可以。也或許會由你為我們指引道路。」

  「那我不就成了將先知帶往懸崖邊的瞎子!」赤楊一笑。

  「啊,但我們已雙眼緊閉地站在懸崖邊了。」帕恩巫師說。

  黎白南感覺船艦小得無法乘載他的巨大焦躁。女士坐在小小帆棚下,巫師坐在各自帆棚下,像排成一列的鴨子,但他前後踱步,對狹窄拘束的甲板感到不耐。他覺得讓「海豚」如此快速南行的不是海風,而是自己的不耐——卻依然不夠快。他希望旅程快快結束。

  「還記得前往瓦梭島的艦隊嗎?」他正站在舵手旁,研究航海圖及眼前的開闊海面時,托斯拉站到身旁問,「那一幕真壯觀!三十艘船艦排成一排!」

  「真希望我們是去瓦梭島。」黎白南說。

  「我一直不喜歡柔克,」托斯拉同意道,「那片海岸二十英里內沒一道好風,也沒海流,只有巫師的湯藥;北方的石塊每次都在不同位置,鎮上都是騙子跟變形怪。」他技巧卓越地朝海邊呸了一口,「我寧願再面對老狗血和他那群奴隸販子!」

  黎白南點點頭,卻一語未發。與托斯拉在一起經常帶來如此欣悅,他會替黎白南說出自己不當說的話。

  「那個話都不會說的傢伙……那個啞巴,」托斯拉問,「就是在城牆上殺死法肯那個,叫啥名字來著?」

  「埃格。他原先是海盜,後來做了奴隸販子。」

  「沒錯。在索拉時,他認得你,直接攻擊你。我一直想,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他曾抓我去當奴隸。」

  托斯拉見識大風大浪,但此時目瞪口呆,顯然不信黎白南,卻又不得不信,無話可說。黎白南享受這片刻,而後終於同情他的處境。

  「大法師帶我去追捕喀布時,我們先往南。霍特鎮上有個人向奴隸販子告密,他們往大法師頭上敲了一記,我則快步逃走,以為能將他們引開。但他們追的是我……我值錢。醒來時已被鐵鏈五花大綁,在一艘航向肖爾的戰船上。隔晚,大法師就把我救了出去,鐵鏈像枯葉從我們身上散落。大法師告訴埃格,除非他想到值得說的話,否則永遠別再開口……大法師像一盞大燈,越過海面朝戰艦而來……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他的真實面貌。」

  托斯拉凝神思索半天。「他解放了所有奴隸?奴隸為什麼沒殺死埃格?」

  「也許他們把他帶到肖爾賣掉了。」黎白南說。

  托斯拉思索更久。「你那麼執著于禁絕販奴,原來是這原因。」

  「其一。」

  「這一行通常不會讓人的個性轉好。」托斯拉說,研究釘在舵手左方的內極海海域圖,注意到某地,「威島,龍女人就是從這兒來的。」

  「我發現你總避著她。」

  托斯拉撅起嘴,不過因為在船上,沒吹出口哨。「記得我提過的《貝里洛小妞》嗎?這麼說吧,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個故事,直到看到她。」

  「托斯拉,說不定她會吃了你。」

  「那也死得很光榮。」船長酸酸地說。

  王大笑。

  「別太大膽。」托斯拉說。

  「別擔心。」

  「你跟她在那裡那麼自由隨性地聊天,簡直跟與火山輕鬆相處一樣……但我跟你打包票,我不介意多看一點卡耳格人送你的禮,從那雙腳看來,內容很值得一看。你要怎麼把她從帳篷中弄出來?那雙腳是很棒,但我想先多看一點腳踝。」

  黎白南感覺自己臉色一沉,轉過頭去,不讓托斯拉看見。

  「如果有人送我這樣一個禮,」托斯拉凝望海面說,「我會打開。」

  黎白南無法抑制不耐的小動作,托斯拉反應一向靈敏,咧嘴露出歪斜笑容,再無多言。

  船長上到甲板。黎白南問:「前面雲層有點厚?」船長點點頭說:「南邊與西邊都有暴風雨,今晚我們就會進入那範圍。」

  隨著時間漸晚,午後海面起伏不定,溫柔陽光染上黃銅色調,一陣陣海風從不同角度吹襲。恬娜告訴過黎白南,公主害怕大海與暈船,他向後艙瞥了一兩眼,想確定在一排鴨子中不會見到紅紗覆面的身影。但進入船艙的是恬娜與恬哈弩,公主依然在那裡,伊芮安坐在旁邊,兩人專注交談。來自威島的龍女人跟胡珥胡的後宮女子有什麼好談?有何種共通語言?黎白南迫不及待想知道,便走向後艙。

  伊芮安一見黎白南,便抬頭微笑。她有堅強開朗的臉龐,笑容大方,寧願裸足行走,對衣著漫不經心,讓風糾結長發。若不看她的雙眼,會以為她只是個健美、熱心、聰穎而缺乏教育的村婦。她的眼睛是朦朧琥珀色,她像現在這般直視黎白南時,他無法直接回視,便垂下視線。

  黎白南明白表示過,在船上不准使用宮廷儀節,不准打躬作揖,他靠近時不准任何人跳起身立正。但公主站起身,確如托斯拉所說,雙腳漂亮,不小,卻高拱,健壯,美麗。他凝視白色木甲板上的那雙纖細裸足,抬起目光,看到公主像上次面對他時一般,撥開面紗,只讓他一人看見她的臉。紅影下莊嚴、幾乎悲愴的美麗,令他微微目眩神馳。

  「一切……一切都好嗎,公主?」他難得地結巴起來。

  公主道:「我朋友恬娜說,呼吸海風。」

  「沒錯。」他隨口抓兩個字回答。

  「你覺不覺得,也許,你的巫師能為公主做些什麼?」伊芮安問,伸展修長四肢,也站起身。她與公主皆身材高挑。

  黎白南正試圖分辨公主的瞳眸是什麼顏色,因他終於能看見她的雙眸。是藍色,他心想,但像藍色蛋白石般,蘊含別色,也可能因為穿過紅紗的陽光所致……「為公主做些什麼?」

  「她非常希望不會暈船,從卡耳格那裡過來時,受了很多苦。」

  「我不是害怕。」公主說,直視黎白南,仿佛向他挑戰……為何?

  「當然,當然。我去問黑曜,我想他一定能做點什麼。」黎

  白南恍惚地對兩人鞠個躬,快步離開去找巫師。

  黑曜及塞波交談片刻,便前去請教赤楊。對抗暈船的咒語較屬於術士、修補師、治療師的範疇,而非智慧深奧、法力強大的巫師,赤楊目前當然什麼都做不了,但或許還記得某個誦咒?他不記得,一切煩惱開始前,他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出海;塞波承認每次搭小船或碰上惡劣天候時,也會暈船。黑曜終於走到後艙向公主請罪,他無能為力,也未能提供方法,很抱歉只有一個水手聽到她的困境後——水手可是包打聽——堅持要黑曜交給她的咒符,或護身符。

  公主修長的雙手從紅金薄紗間探出,巫師在她手中放入一個怪異的黑白相間小東西:干海草編繞在一塊鳥胸骨上。「是信天翁,它們能凌駕暴風之上。」黑曜羞愧地說。

  公主俯低隱藏的頭,以卡耳格語喃喃道謝。小法寶消失在薄紗中,她退入艙房。黑曜遇上站在近處的王,道歉。船艦如今因強烈古怪的風向,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猛力起伏,他說:「陛下,您知道,我可以對風說個真詞……」

  黎白南很清楚天候操控術的兩派做法:傳統做法是,袋子師能命令風服侍船隻,一如牧羊人命令牧羊犬來回奔跑;新做法(頂多出現了幾百年)屬於柔克一派,認為真正必要時可以召喚法術風,但最好讓世界之風自由吹拂,他明白黑曜忠誠擁護柔克之道。「黑曜,憑你判斷吧,如果這晚真的很難過……但若只是幾場狂風……」

  黑曜抬頭看著船桅頂,一兩道枯葉色火焰閃耀在烏雲密布的黃昏,雷聲在南面黑暗中隆隆作響。身後,最後幾道日光蒼白虛弱地落在海波上。「好吧。」他頗為沮喪地說,回到甲板下狹窄擁擠的船艙。

  黎白南幾乎未曾踏入船艙,需要睡眠時便睡在甲板上。今晚「海豚」上眾人都不得安眠。來的並非一陣狂風,而是一連串從西南方醞釀誕生的猛烈夏末暴風雨,夜晚漫長又嘈雜,閃電亮起的刺目海面,宛如要將船身敲碎的雷鳴,與讓船身前俯後仰、怪異跳動的瘋狂暴風,交替呈現。

  黑曜曾詢問黎白南,是否該對風說個詞,黎白南看看船長,船長聳聳肩,船員雖十分忙碌,卻不擔憂,船沒問題。至於女士,據報正在船艙玩賭戲。伊芮安與公主曾上甲板,但有時難以立足,也發現自己只會擋路,因此又回到船艙。廚房小弟說她們在玩賭戲,他被派去詢問女士是否想吃些什麼,她們說儘管端去,會照單全收。

  黎白南發現自己身陷與午後同樣的強烈好奇中。船尾艙房顯然燈火通明,金色燈光流瀉於船身之後的泡沫與漣漪上。大約子夜,他走向後方,敲門。

  伊芮安開門。歷經暴風的刺目光芒及黑暗後,艙房燈火顯得溫暖穩定,但油燈擺盪,投射搖晃陰影。他混亂地識辨顏色:女子衣服的繽紛柔和色彩,膚色棕褐、淺白或金黃,發色烏黑、灰白或金褐,而眼睛……公主一面抓起絲巾或某片布料遮面,一面驚訝地直視他。

  「噢!我們以為是廚房小弟!」伊芮安笑道。

  恬哈弩看著他,以害羞、同伴般的口吻問:「有麻煩了嗎?」

  他意識自己正在門口盯視,像個目瞪口呆的噩耗使者。

  「沒有……一點沒有……你們還好嗎?我很抱歉船這麼顛簸……」

  「我們不會把天氣怪在你身上。」恬娜說,「大家都睡不著,所以公主跟我教她們卡耳格賭戲。」

  他看到五面象牙骰棍散落桌面,可能是托斯拉的。

  「我們在賭島嶼。」伊芮安說,「但恬哈弩跟我一直輸,卡耳格人已經贏走阿爾克島與伊瑞安島。」

  公主放下絲巾,堅定坐著面對黎白南,十分緊張,仿佛是名年輕劍士,在比劍前與他對視。溫暖船艙中,她們都裸著手臂,裸著足,但她對自己裸露臉龐的強烈意識,像磁鐵吸引鐵針般吸引他全副心神。

  「我很抱歉船這麼顛簸。」他再度像個白痴般說,關上艙門。轉身離去時,聽到女子一起大笑。

  他站到舵手身邊,看著遙遠不定的閃電點亮漆黑狂風暴雨,船尾艙房的一切猶在眼前:恬哈弩黑亮長發,恬娜溫情、逗弄的微笑,桌上的骰子,公主渾圓的手臂呈現出蜂蜜色,如同燈火,咽喉隱在秀髮投射的陰影中。但他不記得自己注視她的手臂與咽喉,只記得看著她的臉,她的雙眼滿是反抗、絕望。那女孩害怕什麼?她認為他想傷害她嗎?

  一兩顆星辰在南方高空中閃爍。他回到擁擠艙房,臥鋪已被占滿,便掛起吊床睡了幾個小時。他在拂曉前甦醒,依舊焦躁,便爬上甲板。

  白晝明亮平靜地來到,仿佛從未有暴風雨。黎白南站在船首欄杆邊,看見第一道陽光斜射海面,一首古老歌謠浮現腦海:

  喔,我的喜悅!

  先於明燦之伊亞

  先於兮果乙造嶼

  拂曉之風撫於海

  喔,我的喜悅,自由吧!

  這是童年時聽過的歌謠或搖籃曲,他記不得更多。曲調十分甜美,他輕輕哼唱,讓海風將字詞從唇邊帶走。

  恬娜從船艙中走出,看見他後,前來身旁。「早安,親愛的大人。」他親密地向恬娜道安,依稀記得曾對她生氣,卻不知曉是何理由,或怎麼可能會有理由。

  「你們卡耳格人昨晚贏走了黑弗諾嗎?」他問。

  「沒有,你可以留住黑弗諾,我們上床睡了。年輕人還在船艙里賴床。今天是否要……怎麼說?抬起柔克?」

  「喚起柔克?還不用,明早再說。中午前應該可進入綏爾港——如果他們肯讓我們上島。」

  「此話怎說?」

  「柔克保護自己免受不速之客造訪。」

  「噢,格得跟我說過。他曾在一艘船上,試圖回柔克,而他們命風向逆轉,他稱那為柔克風。」

  「對他?」

  「很久以前。」恬娜欣悅地微笑,看見他的不可置信,他不願承認有什麼力量居然能阻止格得,「當時他是個在攪和黑暗事物的小男孩,他是這麼說的。」

  「他成年後還是在攪和。」

  「現在不了。」恬娜恬淡地說。

  「沒錯,現在輪到我們。」黎白南神情轉為嚴肅,「我真希望我們知道自己在攪和什麼。我很確定萬物正逼近某種偉大的機運或改變……一如歐吉安預言……一如格得告訴赤楊。我很確定必須在柔克迎接一切,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確定,一無所知,不知道我們正面對什麼。格得帶我入黑暗之地時,我知道敵人是誰;我率艦隊到索拉島時,我知道我想消滅何種邪惡。但如今……龍是敵是友?到底是什麼不對勁?我們必須做什麼,或消滅什麼?柔克師父能告訴我們嗎?或許他們會逆轉風向對抗我們?」

  「因為害怕……」

  「害怕龍。他們認識的那隻,或不認識的那隻……」

  恬娜神情也很嚴肅,但逐漸露出微笑。「瞧你帶給他們的這一團亂七八糟的人物!做噩夢的術士、帕恩島的巫師、兩頭龍,還有兩名卡耳格人。這船上唯一有頭有臉的乘客,就只有你跟黑曜。」

  黎白南笑不出來。「若他也在就好了。」

  恬娜將手放在他臂上,開口欲語,卻又無言。

  他將手覆蓋在恬娜手上,兩人沉默並立了一會兒,凝望著躍動海面。

  「抵達柔克前,公主有件事想告訴你。」恬娜說,「是來自胡珥胡的故事。在沙漠中,他們記得某些事物。除了楷魅之婦,我想這比我聽過的任何事都久遠,與龍有關……希望你能善意邀請她,讓她免於請求。」

  意識到恬娜語中的仔細與謹慎,他感到片刻不耐,一瞬間的羞愧。他看著遙遠的南方海面,一艘戰艦正前往柯梅瑞島或威島,船槳高舉,閃過一絲微弱反光。「當然。正午好嗎?」

  「謝謝你。」

  約正午時,他派遣一名年輕水手到船尾艙房,請公主到前甲板會見國王。她立刻出現,因為船只有五十英尺長,所以他能看著她前來,距離不長,但對她而言或許很遙遠。接近他的並非一根無頭無臉的紅圓柱,而是一名高挑的年輕女子,身著柔軟的白色長褲、暗紅色長衫,頭戴一隻金環,用以固定覆蓋頭臉的透明紅紗,面紗在海風中飄蕩。年輕水手領著她繞過阻礙物,在擁擠、侷促、狹窄的甲板上上下下。她緩慢而驕傲地行走,雙足赤裸。船上每雙眼睛都注視著她。

  她抵達前甲板,立定不動。

  黎白南鞠躬。「公主,你願到來,是我們莫大的榮幸。」

  她低身,背脊筆直地行禮,說:「謝謝。」

  「但願你昨晚沒有不適吧?」

  她將手放在以繩索串連、綁在脖子上的護符,一根以黑線綁系的小骨頭,拿給他看:「凱雷茲,阿卡司,阿卡沙瓦,艾瑞維。」他知道阿卡司在卡耳格語中意指術士或巫術。

  到處都是視線,艙口、繩索上,像占卜師、像鑽子的視線。

  「如果你願意,請向前來。我們或許很快便可看到柔克島。」其實到明天清晨前,連柔克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一手虛扶她的手肘,引領她走上陡峭甲板,來到船首艙前。絞盤、斜桁與欄杆形成一塊小三角形,原本修補繩索的水手快速溜走,兩人終於有私人空間,雖依然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至少能夠轉身背對一切,這是皇族所能期待最大限度的隱私。

  得到這塊小小避難所後,公主轉向他,撩起面前薄紗。他原本打算詢問能為她做些什麼,但這問題如今顯得無用又無關。他一語未發。

  公主說:「國王大人,在胡珥胡我是非雅加,在柔克島我要成為卡耳格王之女。要成為如此,我不是非雅加,我裸臉,如果令你滿意。」

  片刻後,黎白南說:「是的。是的,公主,這麼做……這麼做很好。」

  「令你滿意?」

  「非常滿意。是的,我感謝你,公主。」

  「巴雷祖。」公主尊貴地接受他致謝,高貴氣質令他窘迫。她剛撩起面紗時面紅耳赤,如今毫無血色,但筆直冷靜站立,聚集所有力量好繼續開口。

  「還,」她說,「還有,我朋友恬娜。」

  「我們的朋友恬娜。」他帶著微笑說。

  「我們的朋友恬娜。她說我要告訴黎白南王關於夫都南。」

  黎白南複述這詞。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卡耳格族、術士族、龍族,嗯?懂?……所有族一個,所有說一個……一個……噢!烏羅,麥喀雷夫!」

  「一個語言?」

  「嗯!是!一個語言!」她激切地想說赫語,說出希望讓他知道的事,因而擺脫原本的不自在,臉龐與雙眼閃閃發光,「但是,龍族說,放掉,放掉一切,飛!但我們這族,我們說,不,留住,留住一切,住!所以我們分開,嗯?龍族跟我們族?所以他們做夫都南。這些放掉……這些留住。懂?但要留住所有,我們必須放掉語言。龍族語言。」

  「太古語?」

  「是!所以我們族,我們放掉太古語,留住一切。而龍族放掉一切,卻留住,留住語言。嗯?賽內哈?這就是夫都南。」美麗修長的大手生動比畫,凝視他的表情,迫切期望他了解,「我們去東,東,東。龍族去西,西。我們住,他們飛。有些龍與我們一起來東,但沒留住語言,忘記,忘記飛。像卡耳格人。卡耳格人說卡耳格語,不是龍語。都遵守夫都南,東,西。賽內哈?但在……」

  她不知該如何表達,將示意「東」與「西」的雙手合攏。黎白南說:「在中間?」

  「哈,是!在中間!」公主因找到字眼而開心笑出聲,「在中間……你們!術士族!嗯?你們,中間族,說赫語但還,也,留住說太古語。你們學習。像我學赫語,嗯?學會說。然後,然後……這是壞事。壞事。然後你們說,用那個術士語,用那個太古語,你們說,我們不會死。然後就這樣。夫都南打破。」

  她的眼睛有如藍色火焰。

  片刻後,她問:「賽內哈?」

  「我不確定是否了解。」

  「你們留住生命。你們留住。太久。你們不放掉。但死亡……」她將雙手大大地分開一甩,仿佛將什麼拋入空中,拋越海面。

  他遺憾地搖搖頭。

  「啊。」她想了片刻,卻無法繼續,氣餒地將雙手朝下優雅擺動,顯示放棄,「我必須學更多字。」

  「公主,柔克的形意師父,心成林的師父……」他在公主臉上尋找了解的神情,再度發話,「柔克島上,有個人,一位偉大法師,是卡耳格人。你可以告訴他,你對我說的事……以你自己的語言。」

  她專注聆聽,點點頭,道:「伊芮安的朋友。我會在心裡去跟這人說話。」一想到此,她的臉龐倏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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