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 蜓

2024-10-09 05:57:09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伊芮亞

  她父親的祖先在廣大富饒的威島上有片廣大富饒的領地。在王治年代裡,這家族並無頭銜,也未享有宮廷賜予的特權;馬哈仁安死後的黑暗時期,他們以堅毅手腕掌控自己的土地與人民,將盈餘回饋領地,維持某種程度的公義,抵禦土霸侵擾。在柔克智者影響下,秩序與和平重臨群島王國,該家族及其農場村莊興盛了一段時期。這裡的草原、高地牧場、橡木密生的山林,繁盛、美麗,使當地成了俗諺,人們會說「和伊芮亞牛一樣胖」或「和伊芮亞人一樣走運」。當地領主與佃農將土地名字冠在自己名字之前,自稱伊芮亞人。然而,儘管農夫與牧人一季季、一年年、一代代傳承,如橡樹般持續不斷盛興,但擁有這片土地的家族卻隨著歲月與機運,漸漸改變凋零。

  兩兄弟為爭取遺產而分家,一名繼承人貪婪,另一名愚蠢,因而敗壞產業。一人之女嫁給商人,試圖自城市經營領地。另一人的孫輩再度爭吵,分割已然破裂的領土。這名叫「蜻蜓」的女孩出生時,伊芮亞領土雖仍是地海中最美麗的山林、田野、草原之一,卻已成家族宿怨與訴訟的戰場。農場中雜草叢生、農莊屋不見瓦、牛奶棚廢棄不用,牧羊人跟隨羊群,翻到山的另一頭,尋求更豐美的牧地。曾位於領地中心的老宅,在山頭橡木林間逐漸崩壞頹圮。

  

  老宅主人是自稱伊芮亞之主的四人之一,另三人稱他為舊伊芮亞之主。他將青春及僅剩遺產都傾注在法庭與虛里絲的威島領主接待廳,試圖證明他有權繼承整片領土,一如過去百年。他帶著失敗與苦澀回家,畢生消磨在最後一片葡萄園的硬澀紅酒中,帶著一群飽受虐待、瘦骨嶙峋的狗,巡邏領土邊界,以防宵小侵入。

  他在虛里絲結過婚,娶了一名在伊芮亞默默無聞的女子,據說她來自西方某處某島嶼。她從未踏上伊芮亞,因為她在城裡死於難產。

  他帶著三歲女兒返家,將女兒交給管家,隨即將她遺忘。酒醉時,他偶爾會想起她。如果他找得到她,便強迫她站在椅旁,或坐在他腿上,聆聽他及伊芮亞家族遭受的一切冤屈。他詛咒、哭泣、喝酒,也逼她喝酒,逼她發誓彰顯家族、效忠伊芮亞。她吞下滿口酒,卻痛恨那些詛咒、誓言、淚水,及隨之而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慈愛。她一有機會便逃開,奔向犬、馬及牛群。她對它們發誓忠於自己的母親,忠於一個除了她以外,無人知曉、尊崇或效忠的女子。

  她十三歲時,宅里僅存的老葡萄園丁與管家告訴老爺,女兒的命名日將屆。他們詢問是否該請西池村的術士,或是本地村巫即可。伊芮亞之主頓時尖聲怒罵:「村巫?老巫婆要賜予伊芮亞之女真名?偷走我爺爺的西池村的那個暴發戶手下?那個卑劣邪門的叛徒?那王八要膽敢踏上我的領土,我就放狗扯出他的心肝!你們就跟他這麼說!」諸如此類。老阿菊回到廚房,老阿兔回到葡萄園,十三歲的蜻蜓奔出家門,下山跑向村莊,學父親咒罵那群因他的暴喊而激動不已、緊跟她身後咆哮狂吠的狗。

  「退後!你這隻黑心的賤狗!」她大喊,「回家,你這隻搖尾乞憐的叛徒!」狗兒旋即安靜,尾巴低垂,乖乖回到屋內。

  蜻蜓找到女巫,她正從綿羊臀上一處感染的割裂傷口取出蛆蟲。女巫的通名是玫瑰,與威島及赫族群島王國許多婦女同名。人若擁有含蘊力量的秘密真名,如鑽石含蘊光芒般,通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愈平凡愈好,和他人一樣。

  玫瑰喃喃念誦一串制式咒文,出力最多的卻是她的雙手與那把鋒利的短刀。母羊耐心忍受鑽挖的刀鋒,混沌的琥珀色狹長雙眼凝視、靜默,只偶爾頓著小小的左前足,嘆口氣。

  蜻蜓趨近窺視玫瑰工作。玫瑰刺出一條蛆蟲,丟在地上,吐口口水,再繼續深挖。女孩側身靠向母羊,母羊也側身靠近,互相撫慰。玫瑰取出、丟落、啐向最後一條蛆蟲,說道:「把那桶子給我。」她用鹽水洗淨傷口。母羊深深嘆息,突然走出院子,邁步回家。它受夠了醫療。「小鹿!」玫瑰喊。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從灌木叢中出現,他方才在樹叢里睡覺,這時他追隨母羊步伐,美其名曰照顧母羊,但它比他年長、壯碩、飽足,可能也更為睿智。「他們說你應該給我真名,」蜻蜓說,「父親發了一頓脾氣,結果就算了。」

  女巫一言不發,明白女孩說得沒錯。一旦伊芮亞之主出言允許或反對一件事,絕不更改決定,且自豪於自己不妥協的態度,因為在他眼裡,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出爾反爾。

  玫瑰用鹽清洗雙手及刀刃,蜻蜓問:「為什麼我不能賜予自己真名?」

  「辦不到。」

  「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一定要是女巫或術士?你們到底做什麼?」

  「這個嘛……」玫瑰說,將鹽水灑在自家小前院的干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數女巫住處一樣,離村莊有段距離。「這個嘛……」她起身約略環顧,仿佛尋找答案,或母羊,或毛巾,「你必須先對力量有點了解,你懂吧。」她終於開口說,一眼看著蜻蜓,另一眼微斜向一側。有時蜻蜓以為玫瑰左眼斜視,有時又仿佛是右眼,但總有一隻眼直視,另一隻眼看著視線外某種事物,近轉角處或別處。

  「哪種力量?」

  「那一種。」玫瑰答。她如同母羊離開般,突然走進屋內。蜻蜓跟在她身後,但只到門前。沒人會不請自入女巫屋中。

  「你說我有。」女孩朝惡臭幽暗的單房小屋說。

  「我說你擁有力量,偉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說道,「這你也知道。你會去做什麼,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沒有任何力量能為自己命名。」

  「為什麼?還有什麼比自己的真名更貼近自己的?」

  漫長的沉默。

  女巫拿著皂石紡錘和一團油膩羊毛走出屋外,在門邊長凳上坐下,旋轉紡錘,紡出一碼灰褐色毛線,才答道:「我的真名是我,沒錯。但名字又是什麼?是別人稱呼我的方法。如果沒有別人,只有我,那我要名字何用?」

  「可是……」蜻蜓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論證。她隨後問:「所以,真名必須是賜予的?」

  玫瑰點頭。

  「玫瑰,把我的真名給我。」女孩說。

  「你爹說不行。」

  「我說可以。」

  「他才是這裡的主人。」

  「他可以讓我又窮又笨、一無是處,但他不能讓我沒有真名!」

  女巫像母羊般嘆息,不安而勉強。

  「今晚,」蜻蜓說,「在我們溪邊,伊芮亞山下。他不知道的事害不了他。」她的聲音半哄勸,半蠻橫。

  「你應該有真正的命名日,盛大宴會,跳舞慶祝,像別的少年人一樣。」女巫說,「真名應該在破曉時分賜予。而且應該有音樂、盛宴等等。不是在半夜鬼鬼祟祟,沒人知道……」

  「我會知道。玫瑰,你怎麼知道該說什麼名字?是水告訴你嗎?」

  女巫搖了一下鐵灰色的頭。「我不能告訴你。」她的「不能」不是「不願」。蜻蜓等待。「我說過,那是力量,就這麼來了。」玫瑰停止紡織,抬起一眼望向西方一朵雲,另一眼看著北方天空,「你們在水裡,一起,你和那孩子。你拿走孩子的名字。大家可能繼續用那名字當通名,但這不是她的名字,向來不是。所以她現在不是孩子,也沒有名字,然後,你等。站在那水裡。你像是打開自己的心靈,像打開房門一樣,讓風吹進。它就這樣降臨。你的舌頭吐露名字,你的氣息創造名字,你將名字、氣息賜給那孩子,無法經由思索,你只能任由它來。名字必須經由你和水,傳達給屬於這個名字的她。這就是力量,力量運作的方法,都是這樣。這不是你做的事。你要知道方法,讓它自行完成。訣竅在此。」

  「法師可以做得更多。」片刻後,女孩說道。

  「沒人能做得更多。」玫瑰說。

  蜻蜓轉頸,仰頭向後,直到頸椎咔咔作響,然後焦躁地伸展長手長腿。「你願意嗎?」她問。

  一會兒,玫瑰點了點頭。

  兩人在暗夜中,於伊芮亞山下小巷會合,此時離日落已久,距黎明還遠。玫瑰弄出一點磷火,發出微弱光芒,好讓兩人在泉邊沼泥遍布的路上行走,不至落入蘆葦間灰岩坑。在些許星辰與山丘黑色陵弧之下,冰冷暗夜中,兩人脫衣,涉入淺水,雙足深陷絲絨般的泥壤。女巫碰觸女孩的手,說:「孩子,我拿走你的名字。你不是孩子。你沒有名字。」

  萬籟俱寂。

  女巫悄聲說:「女人,命名於你。你是伊芮安[3]。」

  兩人靜止須臾,夜風吹過兩人裸露的肩頭,接著她們顫抖著離開水中,盡力擦乾身子,赤腳狼狽地掙扎走出銳利的蘆葦叢與糾結的根枝,找回通往小巷的路。一到小巷,蜻蜓便以嘶啞、憤怒的低語問:「你怎麼能幫我取這個名字?」

  女巫一語不發。

  「不對,這不是我的真名!我以為我的真名會讓我成為我,但這更糟糕!你弄錯了,你只是女巫。你錯了。這是他的名字,他要就拿去。他這麼引以為傲,這麼以他的笨領土、笨爺爺為傲。我不要,我不接受。這不是我。我還是不知道我是誰。我不是伊芮安!」說出真名後,她驟然安靜。

  女巫依然一語不發。兩人在暗中並肩行走。終於,玫瑰以安撫、害怕的聲音說:「它就這麼來了……」

  「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殺了你。」蜻蜓說。

  一聽此言,女巫停下腳步。她喉間像貓般嘶吼:「告訴別人?」

  蜻蜓也停步。須臾,她說:「對不起。可是我覺得好像……我覺得你好像背叛了我。」

  「我說出你的真名。跟我原先想的不同。我感到不安,仿佛事情還沒完成。但這是你的真名,如果它背叛你,那就是這個真名的事實。」玫瑰略為遲疑,接著以較為平靜卻更冰冷的語調說,「伊芮安,如果你要力量來背叛我,我會給你。我的真名是艾陶荻絲。」風又起。兩人都在顫抖,牙齒咔咔作響。她們在暗巷中面對面站著,幾乎看不見對方何在。蜻蜓伸出一隻探索的手,碰觸到女巫的。兩人的手臂圍繞對方,激烈長擁。而後急忙趕路,女巫走向村莊附近她的小屋,伊芮亞女繼承人上山走向她的頹圮屋宅。那些未加刁難便讓她離去的狗,以一陣狂吠猛叫迎接她歸來,吵醒方圓半英里內所有人,只有老爺爛醉如泥,倒在冰冷的爐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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