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
2024-10-09 05:57:03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又下起雨。銳亞白的巫師蠢蠢欲動,想念個氣候咒,只是個輕微細小的咒語,把雨送到山的另一面。他骨頭酸疼,酸疼地渴望太陽露個臉,照遍皮肉,將他徹底烘乾。他當然可以念個解痛咒,但那頂多只能暫時隱藏酸疼,這病症無藥可治。老骨頭需要太陽。巫師動也不動,站在家門口,在昏暗房間及雨絲穿梭的開闊天空間,阻止自己念咒,氣自己阻止自己,氣自己必須被阻止。
杜藻從不咒罵——力之子不咒罵,因為不安全——但他以咳嗽般的咆哮清清喉嚨,像熊一樣。須臾,一聲雷響自雲霧迷藏的弓忒山坡向下滾去,自北往南迴響一陣後,消逝在雲霧瀰漫的林里。杜藻心想,這陣雷是個好兆頭,雨很快就會停了。他拉起兜帽,走入雨中餵雞。
他查看雞舍,找到三顆蛋。紅布卡正在孵蛋,不久便可孵化。它患虱蟲病,變得蓬頭垢面、精疲力竭。杜藻說了幾個防虱的字,並提醒自己,小雞一孵出來就要清理巢窩。他走到雞圈,褐布卡、小灰、長腿、純白和國王正擠在屋檐下,對雨發表寬厚、潑辣的議論。
巫師對雞群說:「中午雨就會停了。」他餵飽雞群,濕答答地踏回屋裡,握著三顆溫暖的雞蛋。他兒時喜歡在稀泥里行走,猶記當時喜愛泥濘在趾縫間的沁涼;如今,他仍愛光著腳到處走,但已不再喜歡稀泥。那玩意兒黏黏的,而且他討厭每次進屋前,還得彎腰把腳清乾淨。以前是泥巴地還不打緊,如今為了避免濕寒滲入他的骨頭,家裡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領主、商人、大法師一樣。不是巫師自己的主意,是去年春天「緘默」從弓忒港上來,為老屋鋪了一層地板。兩人為此又起爭執。都這麼久了,他早該知道,跟緘默辯論沒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當時說道,「再踩幾年也殺不死我!」
緘默自然沒有響應,只是讓杜藻從頭到尾聽自己的詞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較容易保持乾淨。」杜藻說,也明白掙扎無用。的確,一塊填壓妥當的陶土地只需偶爾清掃,再灑點水避免塵土飛起就好,但聽起來還是一樣蠢。
「誰來鋪地板?」他問,如今只能發發牢騷。
緘默點頭,意指自己。
這孩子其實還真是一流的工人、木匠、組櫃工、鋪石工、屋頂工。這點在他還受教於杜藻、住在山上時,就已表露無遺。他在弓忒港那些有錢人家中的生活,也未讓他變得手拙。他驅著老太婆的牛車隊,從銳亞白老六磨坊買來木板,鋪成地板,隔天再趁老法師去泥沼湖採集草藥時,打亮磨光。杜藻回到家時,地板已完工,如深黑湖泊般閃閃發光。「現在每次進屋都得洗腳了。」他嘟囔抱怨,小心翼翼走入。木材如此光滑,光腳踩著仿佛是柔軟的,「真像絲緞。你不可能沒施一兩個咒法就在一天內完成。看看這有宮殿地板的村野茅屋!好吧,等冬天來,火光照在上面時可好看了!還是我現在得弄條地毯來?金線織的細羊毛地毯如何?」
緘默微笑,很滿意自己的手工。
幾年前,緘默出現在杜藻家門。嗯,不對,一定有二十年、二十五年了吧。離現在好一陣子了。他當年真是個孩子,長腿、粗發、細臉,堅毅的嘴、清澄的眼。「你想做啥?」巫師問道,很清楚這孩子想要什麼、其他人想要什麼,所以不讓眼睛對上那清澈雙眸。他是個好老師,弓忒最好的老師,他自己也清楚這點,但他已厭倦教學,不想再收學徒在身邊礙手礙腳。況且,他感到危險。
「學習。」男孩輕聲道。
「去柔克。」巫師說。男孩穿著鞋和一件不錯的皮背心,可以
付船費,或賺錢去學院。
「我去過了。」
聽到這句,杜藻又上下打量。沒有斗篷,沒有巫杖。
「失敗了?被驅離?還是逃跑?」
男孩對每個問題都搖頭,閉起眼睛。嘴巴早已閉上。他站在那兒,專注精神,忍受痛苦,深吸一口氣,然後直視巫師雙眼。
「我精擅的事物在此,在弓忒。」他說,依然似耳語,「我師父是赫雷。」
一聽這話,真名為赫雷的巫師像男孩一般靜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於靜默中尋求男孩真名,看到兩樣東西:一顆松果與緘默符文。他再繼續深尋,於腦中聽到一個真名,但他未說出口。
「我已經厭煩教導、說話,」杜藻說,「我需要靜默。對你來說,這樣行嗎?」
男孩點頭。
「那我就稱你『緘默』。」巫師說,「你可以睡在西窗下的角落。木屋裡有個舊床墊,拿去曬曬,可別把老鼠也帶進來。」接著他朝高陵憤步走去,氣這孩子前來、氣自己屈服。但讓他心悸的不是怒氣。他大步向前——當年他還能大步行走——海風不斷從左向他吹襲推擠,海面上清晨陽光照過巨碩山影,他想到柔克眾法師,那些魔法技藝師父、神秘與力量的專家。「那孩子超出他們能力所及,是吧?而且還會超過我。」他微笑著想。杜藻是個平和的人,但不介意生命中有點危險。
他駐足,感受腳下泥土。他一如往常赤腳。他在柔克學藝時,都穿鞋,但後來回了家,回到弓忒,回到銳亞白,他便握著自己的巫杖,踢開鞋履。他靜立,感覺腳下懸崖小徑的塵土與岩石,感覺其下懸崖,與更深層、埋於黑暗的島嶼根源。黑暗中,水面下,所有島嶼一一相連,合而為一。他師父阿珥德如是說,柔克的老師如是說,但這是他的島、他的岩、他的土,他的巫術自此而來。「我精擅的事物在此。」男孩方才說道,但這已超越精擅的範疇。或許杜藻可以教導男孩比精擅更深層的事物,這是他在這裡、在弓忒、在去柔克之前便學到的。
而且那孩子得有根巫杖。倪摩爾為什麼讓他手無巫杖便離開柔克,像學徒或女巫般兩手空空?這樣的力量不該恣意散游,不經疏導或示意。
我的老師就沒有巫杖,杜藻想,同時也想到,這孩子想從我手上取得巫杖。以弓忒的橡木製成,出自弓忒巫師之手。好吧,如果他有所成就,我就幫他做一根;如果他閉上嘴巴,我還會把術典留給他——如果他會清理雞舍、了解《丹尼莫注釋》,一直閉嘴。
新學生清理了雞舍、翻挖豆圃、學習《丹尼莫注釋》及《英拉德群嶼秘籍》的意義,一直閉著嘴。他懂得聆聽;他聽到杜藻說的,有時還聽到杜藻想的;他完成杜藻的願望,也完成杜藻不自覺的願望。他的天賦遠超越杜藻能引導的範圍,但他來銳亞白是正確的,兩人都明白。
那些年裡,杜藻有時會想到父與子。他選擇阿珥德為師,為此與身為探礦術士的父親大吵一架。父親大喊阿珥德的學生不是他兒子,一直懷著憤怒,至死也不諒解。
杜藻看過年輕人因長子出生,喜極而泣;看過窮人付女巫一年薪資,以確保有健康男孩;還看過富人輕觸穿金戴銀的嬰孩臉龐,愛憐低語:「我的永恆!」他看過男人揍打兒子,威嚇羞辱,刁難阻礙,怨恨在兒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過兒子眼中回應的憤恨、威脅、無情鄙夷。看過一切,杜藻明白自己為何從未與父親尋求和解。
他見過父子共同自拂曉勞動至日落,老人牽引盲眼黃牛,中年人推動鐵犁,雖未交換隻字,但返家時,老人曾將手暫放在兒子肩頭。
他一直記得那一幕。冬夜裡,他隔著爐火,看著緘默的黝黑臉龐俯於一本術典或一件需要修補的襯衫上,雙眼低垂、嘴巴閉合、用靈魂傾聽,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運的話,巫師在一生中,會找到可交談的對象。」杜藻離開柔克前一兩晚,倪摩爾對他說道。倪摩爾曾任形意師父,在一兩年後獲選為大法師,是杜藻在學院眾師父中最和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們可以交談。」
杜藻片刻間完全無法響應。終於,他結結巴巴說道:「師父,我很願意留下,但是我的志業在弓忒。我但願是這裡,與您同在……」一面為自己的忘恩與固執感到自責、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處,而不必四處奔走茫然探尋,是難得的天賦。好吧,偶爾送一名學生給我。柔克需要弓忒巫術,我想我們在這裡錯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曉的事物……」
杜藻曾送學生至學院,大約三四名,都是不錯的小伙子,各有天賦;倪摩爾等待的人卻自行來去,柔克對自己的評價,杜藻一無所知。緘默當然沒有說。顯然,他在柔克那兩三年,學會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輩子都沒學到的事物。對他而言,那僅是基礎功夫。
「你為什麼不先來找我,再去柔克求精進?」杜藻質問。
「我不想浪費您的時間。」
「倪摩爾知道你要來跟隨我嗎?」
緘默搖頭。
「如果你肯開金口,告訴他你的意向,他可能會送個訊息給我。」
緘默看來震驚懊悔。「倪摩爾是您朋友嗎?」
杜藻停頓。「他曾是我師父。若我留在柔克,或許吧,他會是我朋友。巫師有朋友嗎?或許跟有妻有子一樣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說,在我們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談的對象,便是幸運的人……你記住這點。你要是運氣好,有一天你就得開口。」
緘默俯首,不修邊幅的腦袋若有所思。
「如果還沒生鏽到開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會開口。」年輕人認真說道,甘願違逆天性,遵從杜藻要求。巫師不得不放聲而笑。
「是我要求你別開口,而且,我不是在談我的需求。我說的話可抵兩人份。沒關係,時候一到就知道該說什麼了。這就是技藝吧,嗯?說話合情合時,其餘皆緘默。」
年輕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墊上睡了三年。他學習巫術、餵雞、擠奶。他一度建議杜藻養羊,在此前已約摸一周沒開口,那是在寒冷潮濕的秋季。他說:「您可以養幾隻山羊。」
杜藻已把大術典攤開在桌上,正設法重新編織「方鐸散力」在數百年前損毀的一則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剛開始感受到某些字詞或許可以填補其中一處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後,緘默說:「您可以養幾隻山羊。」
杜藻自認多話、煩躁、易怒。年輕時,不得咒罵是沉重負擔;三十年來,學徒、顧客、牛隻、雞群的愚蠢一直在嚴厲地考驗他。學徒和顧客懼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與雞群當他的喝罵如馬耳東風。他之前從沒對緘默發過脾氣。一陣漫長的沉默。
「做什麼?」
緘默顯然沒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極端輕柔的聲調。「羊奶、奶酪、烤小羊、作伴。」
「你養過山羊嗎?」杜藻以同樣輕柔禮貌的聲音問。
緘默搖頭。
緘默其實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從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處打聽到一些。他父親是碼頭搬運工,約在他七八歲時死於一場大地震,母親是港邊一間旅社的廚娘。十二歲時,這孩子惹了某種麻煩,可能與亂施魔法有關,母親好不容易才讓他向谷河口鎮頗有聲望的術士伊拉森學藝。男孩好歹在那裡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農務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為慷慨,三年後,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資。杜藻所知僅止於此。
「我討厭羊奶酪。」杜藻說。
緘默點頭,一如往常接受。
此後幾年,每隔一陣子,杜藻都會想起緘默請求養山羊時,自己如何克制情緒,這段記憶每次都帶給他一股默默的滿足感,仿佛吃下最後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費數日想找回遺失真字後,他讓緘默研習阿卡斯坦咒文。兩人終於合力完成了這一份漫長的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說。
不久,他把巫杖交給緘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為緘默做成的。
這時,弓忒港領主再次試圖請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緘默前往,此後緘默便留在那裡。
於是杜藻站在自家門前,手中拿著三顆雞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這兒站了多久?他為什麼站在這兒?他剛正想著稀泥、地板、緘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徑嗎?不對,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陽光下的事了。現在下著雨。他餵好雞,帶著三顆雞蛋回到屋裡,絲滑黃褐微溫的雞蛋,還暖烘烘在掌心,雷聲還在腦海中,雷聲震動在他骨子裡、在他腳底。雷聲?
不對。之前才打過雷。這不是雷聲。他有過這種奇特感覺,而且沒辨認出來,那是在……何時?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憶的日月年歲更久以前。何時?何時發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薩裏海岸半英里陷入海底,人們被村莊傾倒的房舍壓死,大浪淹沒弓忒港碼頭之前。
他走下門階,踩上泥巴地,好以腳跟神經感受大地,但泥濘濕滑,混淆了土地傳達給他的訊息。他將雞蛋放在台階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階旁小瓦罐積儲的雨水清洗雙腳,用掛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腳擦乾,清洗擰乾破布,掛回瓦罐把手,撿起雞蛋,緩緩站起身,走進屋裡。
他敏銳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門后角落。他將雞蛋放入櫥櫃,因飢餓而速速吞下一顆蘋果,接著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銅封底,握柄處已磨得光滑。這是倪摩爾賜給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語言對它說道,然後放手。巫杖仿佛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創生語不耐煩地說道,「到根部去!」
他看著閃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隨即,看到巫杖非常輕微地顫抖,一陣抖縮,一陣顫動。
「啊,啊,啊。」老巫師說道。
「我該怎麼辦?」須臾,他大聲問道。
巫杖搖擺,靜止,再度顫抖。
「可以了,親愛的。」杜藻說,以手撫杖,「好了。難怪我一直想著緘默。我該找他來……應該傳信給他……不對。阿珥德是怎麼說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這才是問題癥結,這才是解決方法……」他一邊喃喃自語,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點起的小火上燒開水,一邊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語,與緘默同住時,自己有沒有不停說話。不對,他想,這是緘默離開後才養成的習慣,一點腦筋思考日常生活,其餘都用在預防恐怖與毀滅上。
他將三顆新蛋與櫥櫃裡的一顆舊蛋煮熟,與四顆蘋果、一囊浸過樹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須整晚在外。他帶著關節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爐火熄滅,離開。
他早已不養母牛。他站住,望向雞圈,思索。狐狸近來常造訪果園,但如果他不回來,雞群就得自行覓食,它們也得像別人一樣冒險。他微微打開柵欄。雖然只剩迷濛細雨,雞群仍在雞舍屋頂下緊縮成一團,鬱鬱寡歡。國王整個早晨都還未啼叫。
「你們有什麼要跟我說嗎?」杜藻問。
他最愛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說了幾次自己的真名。別的雞都沒說話。
「好吧,保重。我在滿月夜裡看到過狐狸。」杜藻語畢,繼續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細細回想。他盡力回想師父在很久以前說過的事。奇事,奇異到他無法分辨是否為真正的巫術,或是如柔克人所說,僅是女巫把戲。都是他在柔克沒聽過的事,也從未在柔克論及——也許害怕師父會鄙視他認真看待這類事物,也許是知道他們無法了解;因為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這些事甚至沒寫入阿珥德手中的術典,此書由佩若高島的偉大法師安納司開始流傳,句句口耳相傳,是家傳實學。
「如果你需要詳讀大山,」師父告訴他,「就去賽梅爾牧場頂端的黑池。從那裡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從哪裡進去。」
「進去?」男孩杜藻悄聲問。
「你在外面能做什麼?」
杜藻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問:「怎麼進去?」
「像這樣。」阿珥德修長的手臂伸直高舉,開始念誦杜藻日後才明白的變換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讀音——所有巫術導師都必須如此,否則咒文會開始運行,杜藻知道正確聆聽與記憶的訣竅。阿珥德說完後,杜藻在腦海中默誦這些文字,半比劃著名隨同而來的奇特笨拙手勢。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這不能解除!」他說出聲。
阿珥德點點頭:「這無法撤回。」
杜藻知道沒有不能撤回的變換、沒有不能解除的咒文——鬆綁咒詞例外,那只能說一次。
「但為什麼……」
「因為必要。」阿珥德說。
杜藻知道這時要求解釋只是白費工夫。這咒文不可能經常需要念誦,非得使用的機率也十分低微。他讓這可怖的咒文深陷腦海,埋藏在千百個有用、美麗或啟迪的魔法及誦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識、律條,在所有阿珥德傳承的書本智慧下。粗陋、畸形、無用的咒語,在他腦海深暗處潛躺六十年,仿如燈火通明、充滿珍寶與子孫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塊早遭人遺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霧依然隱藏山峰,片片白雲在高聳的林間穿梭飄浮。雖然杜藻不似緘默是個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願畢生在弓忒山林間漫遊,但依然是銳亞白子弟,對附近路徑瞭然於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徑,午前便來到賽梅爾高山牧地的山邊平台。山下一英里外,沐浴在陽光下的農莊,立於山的背風面,羊群如雲影移行。弓忒港與海灣隱藏於陡峭糾結的山巒後,山巒下是城中內陸。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時,才發現他認定是黑池的地點。那裡十分狹小,半是稀泥與蘆葦,有條模糊小徑通往水邊,已為沼澤所覆,除了羊蹄,杳無人跡。池水雖然蕩漾于晴空下,遠離泥煤土層,卻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腳在泥濘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卻扭傷腳踝。他咆哮出聲,靜立水邊,彎腰按摩腳踝,傾聽。
萬籟俱寂。
無風聲。無鳥鳴。無遠處傳來的牛、羊、人聲。整座島仿佛都寂靜下來,甚至沒有蒼蠅嗡嗡作響。
他看著暗黑池水。毫無倒影。
他不情不願,向前一步,赤腳光腿。一個小時前,太陽露面,他便已將斗篷卷好收入背包。蘆葦撥搔他的腿,腳下濕泥鬆軟深陷,蘆葦根脈交纏遍布。他不聲不響,緩緩朝池中移動,僅激起輕緩細小的漣漪。池水一直很淺,他直到謹慎的腳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在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陣毛皮搔觸般拍打,然後看到遍布池面的顫抖。不是他引起的圓形漣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皺褶、一種崎嶇、一陣顫動,一次,又一次。
「哪裡?」他悄聲問,繼而以沒有其他語言的萬物均能了解的語言,說出那詞。
只有沉默。接著一條魚從黑暗晃動的水裡躍出,體色白灰,長如巴掌,跳起時以微小清晰的聲音,用同樣語言喊出:「亞夫德!」
老巫師站立。他回想自己盡知的弓忒真名,將每片山坡、懸崖、幽谷收入腦海,一瞬間就看到亞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處,就在離弓忒港不遠的內陸,深埋在城市上方的海岬要害。那正是斷層。一場以那裡為震中的地震,可以搖散整座城市,引來山崩、浪嘯,將海灣兩側懸崖像拍手般閉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戰慄。
他轉身往岸邊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處,也不在乎嘩啦聲與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蹣跚走回小徑,穿過蘆葦叢,直到踏上乾燥陸地與粗硬短草,聽見蚊蚋蟋蟀的嗡鳴,才重重坐倒在地,雙腿發抖。
「不行。」他說,以赫語自言自語,「我做不了。」又接著說,「我一個人做不了。」
他心情紛亂、決心呼喚緘默時,竟想不起咒語開頭,那咒語他記了六十年!待他以為想起時,反而念出召喚咒,等咒語生效,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好事,趕緊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語。
他拔起一把草,想擦去雙腳雙腿上的爛泥。泥巴還沒幹,反而抹得皮膚上到處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聲道。然後咬緊牙關,不再設法把腿擦乾淨,「泥土啊,泥土。」他說,溫柔拍撫自己坐的地面。然後,非常緩慢,非常仔細,開始念誦呼喚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碼頭的街道上,巫師歐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身旁的船長繼續向前幾步,才轉身看到歐吉安對著空氣說話。
「師父,我當然會去!」歐吉安說,稍停頓後,又問,「多快?」他隨即以某種船長聽不懂的語言,對空氣說了幾句話,比出一個手勢,令周圍天色突然轉暗片刻。
「船長,很抱歉,我必須稍後再為你的船帆施咒。即將發生地震,我必須警告全城。請告訴那邊所有能航行的船隻,立刻朝外海航行。遠離雄武雙崖!祝你好運。」歐吉安轉身跑向街道,頭髮粗灰的高壯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於陡峭海岸間一條狹長海灣的最底端,面海入口在兩塊大岬角間,為海港之門,稱雄武雙崖,雙崖相距不及一百英尺。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盜侵擾,但安全之處亦是危險所在:狹長的海灣沿著地底一道斷層,大張的顎口也可能閉合。
歐吉安盡力警告城內百姓,確認城門與港口的守衛皆盡力維持幾條對外道路秩序,以防驚慌失措的人民擁堵而出事,之後,他將自己反鎖在港口信號塔里,因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他。他送出傳像到山上賽梅爾牧地的黑池。
老師父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蘋果,蛋殼碎片撒在腿邊地上,腿上裹著漸乾的泥巴。他抬頭看到歐吉安的傳像,露出一道開懷甜美的微笑。但他看起來老邁。他看起來從未如此老邁。歐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沒見到他。歐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著為領主和百姓工作,無暇到山邊森林走走,或到銳亞白小屋中與赫雷同坐、傾聽、沉澱。赫雷是個老人,如今近八十歲,他很害怕。他因看見歐吉安而喜悅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們要做的,」赫雷直截了當說道,「是設法不讓斷層過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門,我在底端、在山裡。你懂嗎?兩人合作。我們說不定辦得到。我感覺它蓄勢待發,你感覺到了嗎?」
歐吉安搖頭,讓傳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傳像並未彎折它踏過或坐上的草莖。「我除了讓城裡驚慌失措、遣送船隻出海灣之外,什麼事都沒做。」他說,「您感覺到什麼?怎麼感覺到的?」
這些是法師對法師的技術問題。赫雷遲疑,回答。
「這是我跟阿珥德學的。」他說,再次停頓。
赫雷從未向歐吉安談起他首位師父,一個連在弓忒都毫無名氣、可能還有惡名的術士。歐吉安只知道阿珥德從未去過柔克,是在佩若高島接受訓練,某種謎團或恥辱污衊了這名字。雖然以巫師而言,赫雷頗為健談,但在某些事上,他與頑石一樣沉默。因此,尊重緘默的歐吉安,從未探問老師。
「這不是柔克魔法,」老人說,聲音有點刻意平淡,「不過並不違反平衡。不會黏手。」
他一向用這個詞形容邪惡行為、利己咒法、詛咒、黑魔法——「黏手的東西」。
一會兒,他遍尋詞彙,繼續說道:「泥土。石頭。這是土魔法。
古老,非常古老。與弓忒島一樣古老。」
「太古之力嗎?」歐吉安喃喃道。
赫雷說:「我不確定。」
「它會控制大地嗎?」
「我想,比較像是進入大地,裡面。」老人將蘋果核和大片蛋殼埋入鬆軟土中,再整整齊齊拍平,「我當然知道那些詞,但我得邊做邊學。這就是大咒文麻煩的地方,不是嗎?你只能邊做邊學,沒機會練習。」他抬起頭,「啊……來了!你感覺到了嗎?」
歐吉安搖頭。
「正在使勁兒。」赫雷說,手依舊不自覺輕拍地面,宛如輕拍一頭受驚的母牛,「我想快來了。孩子,你能維持海門大開嗎?」
「告訴我您要做什麼……」
但赫雷搖頭。「不行。」他說,「沒時間。你做不來。」無論他從大地或空中感受到什麼,他愈來愈受其干擾。透過他,歐吉安也感受到那股聚集難忍的緊繃。
兩人坐著互不交談。危機過去,赫雷略微放鬆,甚至微笑:「我等會兒要做的,是非常古老的東西。真希望我以前好好想過,把它傳給你。可是似乎有點粗陋,不夠靈活……她沒說她從哪兒學來的。當然是從這裡……畢竟,知識有很多種。」
「她?」
「阿珥德。我師父。」赫雷抬起頭,臉上神情難解,或許有點侷促,「你不知道吧?她是女的。沒錯,我想我沒提過。性別說到底沒什麼要緊的,我們並沒有性,我們巫師,不是嗎?我覺得,重要的是,我們住在誰的屋子裡。看來我們漏過了不少重要的事,這類事情……來了!又來了……」
赫雷突如其來的緊張僵直、緊繃臉孔及收束的表情,近似產婦子宮收縮時的容貌,歐吉安如此想,甚至開口問道:「您說『在山裡』是什麼意思?」
痙攣過了,赫雷答:「在裡面。在亞夫德。」他指向兩人下方的群結山巒,「我會進去,想辦法不讓東西到處亂滑,嗯?我邊做就邊知道該怎麼做,一定的。我想你也該回到自己體內了,情勢愈來愈緊繃。」他再度住口,看來仿佛處於極大的痛苦中,因而蜷曲、緊縮。他掙扎著想站起。歐吉安不加思索,伸出手想幫他。
「沒有用。」老巫師咧嘴笑了,「你只是風和陽光。現在我要成為泥土和石塊。你最好去吧。別了,艾哈耳。嘴巴……嘴巴張開,一次就好,嗯?」
歐吉安順從師命,返回弓忒港悶熱、織錦的房間,回到自己的身體。他聽不懂老人的玩笑,直到轉向窗戶,看到長灣末端雄武雙崖,顎口正準備咬合,他才明白。「我會的。」他說,開始進行。
「你看,我得做的,」老巫師說,還在和緘默說話,即使緘默不在身邊,跟他說話也令人安心,「是到山裡面,最裡面,但不是像探礦術士那樣,不只是滑進事物之間觀察、品嘗。要更深。完全進入。不是進入血管,而是骨頭。好。」於是,赫雷在正午光亮下,獨自站在高山牧地,攤開雙臂,擺出開啟所有宏大咒語的祝禱手勢,開始念誦。
他念出阿珥德教他的詞,毫無動靜。他那舊時女巫導師,有著苦澀嘴唇,手臂削長細瘦。當時扭曲念出的字詞,如今他依真貌念誦。
毫無動靜。他還有時間痛惜陽光及海風,懷疑咒文、懷疑自己,之後,大地才在周圍隆起,乾燥、溫暖、深暗。
在裡面。他知道自己應加緊進行。大地之骨酸疼地渴望移動,他必須成為骨骼才能引導,但急不得。他正遭遇變換後的迷惘。他在全盛時期曾變過狐狸、公牛、蜻蜓,了解變換生命是何種感覺,但這次不同,這種緩慢擴長。我在擴大,他想。
他伸向亞夫德,伸向酸疼、痛楚。他逐漸靠近,感到西方傳進一陣強大的力量,仿佛緘默最後還是握住了他的手。透過這聯繫,他可以傳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協助。我沒跟他說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這是他的赫語遺言、他最後的哀傷,因為他目前在山脈之骨。他知道火焰的動脈、碩大心臟的跳動。他知道該怎麼辦。他說的不是人類語言:「安靜,放鬆。好了,好了。撐穩。對,好了。我們可以放鬆了。」
而他放鬆,他靜止,他撐穩。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的火熱暗處。
島民看到的是,他們的法師歐吉安獨自站在碼頭邊信號塔頂,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騰,石板路塊崩裂而出,黏土磚牆碎成粉末,雄武雙崖互倚呻吟。他們看到的是,歐吉安雙手前伸、使勁、分離,懸崖也隨之分離、直挺站立、不動如山。全城顫抖靜立。遏止地震的是歐吉安。他們親眼看見、親口說出。
「當時師父與我同在,他師父與他同在。」眾人稱讚歐吉安時,他說道,「我能維持海門大開,是因為他定住大山。」眾人稱讚他謙遜,沒聆聽他的話。聆聽是難得的天賦,人會自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復秩序,船艦盡皆返回,牆壁重新修建,歐吉安從讚美中逃離,進入弓忒港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異小山谷——人稱修剪工之谷,創生語真名為亞夫德,一如歐吉安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裡整日四處行走,似乎在尋找什麼。夜晚來臨,他臥地,對地面說話:「您應該告訴我的。我還可以說再見。」接著他哭泣,眼淚滴在草莖間乾燥塵土上,形成點點稀泥,小小黏黏的泥點。
他就地而寢,與大地間不隔半張床墊或毯子。日出時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銳亞白。他沒進村莊,只是經過,然後繼續前行,至孤立於其餘屋舍之北、位於高陵起始點的屋子。房門開著。
最後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長得碩大粗劣,包心菜日漸茁壯。三隻母雞繞過塵灰前院,咯咯啄食前來:一紅、一褐、一白,灰色母雞正在雞舍孵蛋。沒有小雞,也不見公雞的影子——赫雷都叫公雞「國王」。國王死了,歐吉安想。也許此刻便有一隻小雞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認為他嗅到一絲狐狸氣味,從屋後小果園裡傳來。灰塵與落葉從敞開的門口吹入,落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他掃出灰塵與落葉,將赫雷的床墊及毯子放在太陽下透風。「我要在這裡住一陣子。」他想,「這是間好屋子。」半晌,他又想,「我可能會養幾隻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