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玫瑰與鑽石

2024-10-09 05:57:00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西黑弗諾船歌

  我愛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隨

  他船漿劃往何方

  我同往

  我們將一同歡笑

  亦將一同哭泣

  他生我亦生

  他死我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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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愛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隨

  他船漿劃往何方

  我同往

  黑弗諾西方,橡樹及栗樹密生的山林間,是碧原鎮。從前,鎮上有個富人從商,名喚阿金。

  阿金有間工廠,專門為黑弗諾南港及黑弗諾大港所建的船隻切割橡木板。他擁有最廣的栗樹林,擁有許多拖車,雇用了多位車夫,將木材和栗子載越山頭販賣。阿金在木材生意上賺了大錢,因此兒子出生時,孩子母親問道:「我們就叫他阿栗或阿橡吧,如何?」但阿金說:「叫他鑽石。」在他的觀念中,唯有鑽石比黃金珍貴。

  於是,小鑽石在碧原鎮最漂亮的房子中成長,先是目光炯炯的胖娃娃,後來成為紅潤開朗的男孩。他歌聲悅耳、聽力敏銳、熱愛音樂,因此母親托莉以「歌雀」「雲雀」等親昵小名喚他。母親始終不喜歡「鑽石」這名字。鑽石在房子四處婉轉輕歌,曲子聽過就能哼唱,聽不到曲子便自己編歌謠。他母親要智婦阿纏教導他《伊亞創世歌》與《少王行誼》;他十一歲時,西陸王爺造訪碧原鎮上方的山陵領地,他還在日回宴上為西陸王爺吟唱《冬頌》。西陸王爺及夫人讚美孩子的歌聲,送他一隻小金盒,盒蓋上鑲著顆鑽石。這對鑽石及母親而言,似乎是份親切漂亮的禮物,但阿金對唱歌及小玩意兒毫無興趣。「兒子,你有更重要的事得做,」他說,「還有更大的獎賞要賺。」

  鑽石以為父親指的是事業,那些伐木工、鋸木工、鋸木場、栗樹林、采果工、車夫、馬車,還有一大堆工作、討論、計劃等等,複雜的大人事情。他從不覺得那些跟自己有多大關係,所以他該怎麼完成父親期許的大事?也許等長大後就明白了。

  但阿金想的其實不只是事業,他觀察到兒子有某種特質。這種特質還不至於讓他眼高於頂,設立些崇高目標,但也會令他偶爾朝那目標瞄上兩眼,然後閉上眼。

  初時,他以為鑽石像其他孩子般,只有曇花一現的魔法,不久便會消退。阿金年幼時也能讓自己的影子發光閃爍,家人為此大為讚美,還要他表演給訪客看,但到了七八歲,他便失去這項能力,從此不能施法。

  阿金看到鑽石未沾階梯便能下樓,還以為自己眼花,但幾天後,他又看到孩子只用一指輕輕滑過橡木扶手,飄上階梯。「你能用這法子下樓嗎?」阿金問。鑽石答:「可以啊,就像這樣。」旋即像飄在南風上的雲朵,平穩滑行而下。

  「你怎麼學會的?」

  「不小心就發現了。」男孩說,顯然不確定父親是否贊成。

  阿金未讚美孩子,不希望他因這可能只在孩提時期才有的短促天分而變得驕矜,畢竟已經有太多人對他甜美高亢的嗓音大驚小怪了。

  約摸一年後,阿金看到鑽石跟玩伴玫瑰在外頭後院裡。兩個孩子蹲著,頭靠頭,大聲嘻笑。兩人間有種不知名的強烈神秘氣氛,令他在樓梯間窗前駐足觀察:有種東西正上下跳躍。是青蛙?癩蛤蟆?大蟋蟀?他往外走入花園,靠近兩人。雖然他個頭高大,但動作極其安靜,全神貫注的兩人都沒發覺。在兩人光裸腳趾間上下彈跳的,是一塊石頭。鑽石抬起手,石頭便跳入空中;輕輕甩手,石頭在空中盤旋;手指往下一揮,石頭便掉回地面。

  「輪到你啦。」鑽石對玫瑰說。玫瑰開始依樣畫葫蘆,但石頭只是略微滾動。「噢,」她悄聲道,「你爸爸來了。」

  「蠻厲害的嘛。」阿金說。

  「小鑽想出來的。」玫瑰說。

  阿金不喜歡玫瑰。她直率卻防衛心重、衝動卻又羞怯。這女孩比鑽石小一歲,是女巫之女。他希望兒子能跟同年齡男孩,跟他的同類,跟碧原鎮上的望族子弟一起玩。托莉堅持喚女巫為「智婦」,但女巫就是女巫,女巫的女兒可不適合當鑽石的玩伴。不過,看到兒子教女巫的孩子小技法,他多少還是有些愉快的。

  「鑽石,你還會什麼啊?」阿金問。

  「吹笛子。」鑽石立刻回道,從口袋裡拿出十二歲生日時母親送的小橫笛。他將橫笛舉到口邊,飛舞手指,吹出一首在西岸耳熟能詳的甜美旋律《愛人去向》。

  「很好嘛,」父親說,「但橫笛誰都會吹。」

  鑽石瞥向玫瑰。女孩別過頭,看著地上。

  「我一下子就學會了。」鑽石說。

  阿金悶哼兩聲,不為所動。

  「它自己會吹。」鑽石說,將橫笛舉離口邊。他的手指在音孔上飛舞,橫笛響起簡短的吉格舞曲。其間吹錯幾個音,最後一個高音還發出刺耳聲響。「我還沒學好。」鑽石說,又惱又羞。

  「不錯,不錯,」阿金說,「繼續練習。」說著,他離開兩人。他不確定自己該說什麼。他不想鼓勵孩子多花時間在音樂或那女孩身上,鑽石已經浪費太多時間,音樂或女孩都無法幫他出人頭地。但這天分,這毋庸置疑的天分——漂浮的石頭或無人吹奏的橫笛——也許過度鼓勵不對,但也不該遏止。

  在阿金的觀念里,財富就是力量,但不是唯一的力量。除此之外還有兩種力量,其一與財富相當,另一種較財富更偉大。首先是出生:西陸王爺來到碧原鎮附近領地時,阿金很樂於表示忠誠。領主生來就為統治維安,如同阿金生來就該經商賺錢。兩者各有所長,無論貴族平民,只要各司其職、誠實做事,便應獲得榮耀與尊重;但也有些小領主,阿金可以收買或出賣、借其金錢或任其乞討,這些人雖出身貴族,卻不值得效忠或榮譽。身家來歷與財富皆屬偶然,必須努力賺取才不至失去。

  但在富人、貴族外,另有擁有力量的人,即巫師。他們的力量雖鮮少使用,卻絕對。巫師手中握有虛位已久的群島王國的命運。

  如果鑽石生來就有這種力量,如果這是天賦,那麼阿金的一切夢想、計劃,包括訓練鑽石從商、要他協助拓展車隊路線、與南港固定交易、買下芮崎上方的栗樹林等,都將化為瑣事。鑽石會像他叔公一樣,去柔克島上的巫師學院嗎?也能為家族贏得榮耀,或凌駕貴族、平民之上,成為黑弗諾大港攝政王的御用法師嗎?阿金滿懷想望,飄飄然,只差沒能飄上樓梯。

  但阿金對孩子和妻子隻字未提。他天性寡言,不相信想望,除非想望可化為行動。托莉雖是盡責溫柔的妻子、母親、主婦,卻已過度誇耀鑽石的能力與成就。而且,她和所有女人一樣,喜歡說長道短,交友也不慎。那個叫玫瑰的女孩會一天到晚待在鑽石身邊,正是因為托莉鼓勵玫瑰的母親——即女巫阿纏——來訪;每次鑽石的指甲長個倒刺,就要諮詢阿纏,還告訴她過多家務事,那些事無論阿纏或任何人都不應該知道,他的事跟女巫無關。但另一方面,阿纏或許能告訴他,兒子是否真有潛力,擁有法術天分……然而,光想到要問女巫意見,就讓他退避三舍,更遑論讓她評斷自己兒子。

  阿金決定靜觀其變。耐心又堅毅的他等了四年,等到鑽石十六歲。鑽石長成高大健壯的青年,長於運動、課業,依然臉色紅潤、目光炯炯、性格開朗,但變聲時卻受到頗大打擊,因為甜美高亢的歌喉變得荒腔走板且沙啞。阿金希望孩子能從此不再歌唱,他卻繼續跟雲遊樂師或民謠歌手之流閒晃,學習無用之事。這種生活不適合商賈之子,他就要繼承管理父親名下產業、鋸木坊與事業了。阿金據實以告:「兒子,唱歌時間結束了,你該想想成年人的事。」

  鑽石在碧原鎮上方山中的阿米亞泉領受真名。巫師鐵杉認識他的曾叔公,特地從南港來為他命名。鐵杉亦受邀參加來年的命名宴,場面盛大,供應啤酒、食物與新衣裳,每個孩子都有新襯衫、裙子或襯衣,這是西黑弗諾的古老傳統,最後,在溫暖的秋日傍晚,眾人在村莊綠地上跳舞。鑽石有許多朋友,包括鎮上所有同齡男孩、女孩。年輕人跳舞,有些人多喝了點啤酒,但無人逾矩太甚,是個快樂夜晚,值得回味。隔天早上,阿金再度提醒兒子,該思考成年人的事。

  「我想過一些。」男孩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然後呢?」

  「嗯,我……」鑽石才啟齒,旋即啞口。

  「我一直相信你會加入家族事業。」阿金說,口氣平靜,而鑽石一語不發,「你想過要做什麼嗎?」

  「有時候想過。」

  「你跟鐵杉師父談過嗎?」

  鑽石稍加遲疑,說:「沒有。」他帶著疑問望向父親。

  「我昨晚跟他談過,」阿金道,「他說,抑制某些天分不僅困難,而且實際上更是錯誤、有害。」

  光芒返回鑽石深黑的眼眸。

  「師父說,這些天分或能力若不經訓練,不僅浪費,可能還會造成危險。他說,技藝必須經過學習和練習。」

  鑽石神色一亮。

  「但是,他說,必須為技藝而學習、練習技藝。」

  鑽石殷切地點頭。

  「如果是真正的天分、難得的能力,這點就更重要。使用愛情靈藥的女巫不會引發多少災難,但即使是鄉野術士,也必須當心……技藝倘用於卑鄙目的,就會衰減、敗德……當然啦,就算只是鄉野術士,也能獲得報酬。而法師,你知道,他們與貴族同等,要什麼有什麼。」

  鑽石正專注聆聽,微微蹙眉。

  「所以,說白一點。鑽石,你若有這種天分,對事業並無直接用處,這天分必須依本身條件加以培養、控制,得學習、精熟。鐵杉說,到那時,你的老師才能開始告訴你這技藝怎麼用、會帶給你什麼好處。或帶給別人什麼好處。」阿金刻意補上一句。

  一陣漫長的沉默。

  「我告訴鐵杉,」阿金道,「我看過你手掌一翻,隨口一說,就把一隻木雕鳥兒化為飛翔歌唱的鳥;我看過你在空中製造一團亮光。你不知道我當時在看你。長久以來,我一直觀察,卻什麼也沒說。我不想過分誇耀孩子的小把戲。但是我相信你有天分,也許是偉大的天分。我把親眼看到的告訴鐵杉師父,他也同意我的說法,他說你可以跟他去南港修習一年,甚至更久。」

  「跟鐵杉師父修習?」鑽石問,聲調高了半階。

  「如果你願意。」

  「我……我……我從沒想過這事。我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想個……一天?」

  「當然可以。」阿金對兒子的謹慎感到欣慰,他原以為鑽石會迫不及待接受提議。這種反應或許是最自然的,但對於撫育了老鷹的貓頭鷹父親來說,看到這樣的反應還是頗為痛苦。

  阿金確實尊敬魔法技藝,認為遠超出自己的能力,不只是類似音樂或說書的玩意兒,而是一門實際事業,具有無限潛力,自己的事業永遠無法與之相提並論。而且,雖然口頭上不說,但阿金其實害怕巫師。他輕蔑耍弄雕蟲小技、幻象及胡言亂語的術士,卻害怕巫師。

  「媽媽知道嗎?」鑽石問。

  「時候到了她自然會知道。鑽石,她無權介入你的決定,女人不了解這些事,跟這些事也無關。你必須像個男人,獨立決定。你懂嗎?」阿金十分認真,認為這是讓兒子斷奶的時機。托莉是女人,會緊攀不放;但他是男人,必須學會放手。鑽石雖神色猶帶深思,卻仍堅定地點了點頭,這已足使父親滿意。

  「鐵杉師父說,我……說他認為我有……我可能有天分、有才能……嗎?」

  阿金保證,巫師的確這麼說過,但什麼樣的天分則有待觀察。孩子的謙遜讓他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已意識到自己害怕鑽石會凌駕於他,會立刻展示力量——神秘、危險、難以預估的力量,阿金的財富、統治權及尊嚴,相較之下黯然失色。

  「謝謝爸爸。」男孩道。阿金擁抱他後離開,滿懷欣慰。

  兩人約在流經鐵匠鋪下方的阿米亞河邊,一片灰黃柳樹叢下。玫瑰才剛到,鑽石便說:「他要我去跟鐵杉師父修習!我該怎麼辦?」

  「跟巫師修習?」

  「他認為我有偉大超凡的天賦,在魔法上!」

  「誰這麼想?」

  「爸爸。他看到我們在練習的一些東西,說鐵杉認為我該跟著去修習,因為不去可能會很危險。喔!」鑽石用雙手敲打頭。

  「但你的確有天分。」

  鑽石哀鳴一聲,用指節搔搔頭皮,坐在兩人舊時遊樂場的泥巴上,柳林深處遮蔭的小空間裡。兩人可清楚聽到河流躍過鄰近的石頭,聽到遠方鐵匠鋪傳來的鏗鏘敲擊。女孩面對他坐下。

  「你看看你會做的那些事,」她說,「如果你沒有天分,那你什麼都不可能會的。」

  「小聰明,」鑽石模糊地說,「只夠耍些把戲。」

  「你怎麼知道?」

  玫瑰的皮膚十分黝黑,有雲霧般濃密捲髮、薄薄嘴唇和專注認真的面孔。四肢裸露而骯髒,裙子及外套破舊不堪。她骯髒的腳趾及手指纖細優雅,一條紫水晶項鍊在扣子掉光的破爛外套下閃耀。她母親阿纏靠著治癒術、醫療、接骨接生或販賣尋查咒、愛情靈藥、安眠藥漿等,賺取豐厚的生活費。她有錢讓自己和女兒穿新衣、買新鞋、保持清潔,但她從未想要這麼做,家事也非她的興趣。她與玫瑰大多靠白煮雞及炒蛋度日,因為經常有人以家禽抵帳。兩房住屋的庭院裡雞貓橫行。她喜歡貓、癩蛤蟆和珠寶。紫水晶項鍊是她為阿金的伐木工頭成功接生兒子所獲的報償。阿纏不耐地比劃咒語時,手上一條條鏈子手環便閃爍敲擊。有時她會讓一隻小貓坐在肩膀上。她不是呵護孩子的那種母親。玫瑰七歲時便質問她:「你如果不想要我,為什麼生下我?」

  「沒生過孩子,怎能好好接生?」她母親說道。

  「所以我只是練習品!」玫瑰咆哮道。

  「一切都是練習。」阿纏說。阿纏個性並不乖戾,雖然極少想到要為女兒盡什麼心力,卻從未傷害她、責罵她,女兒要晚餐、自己的癩蛤蟆、紫水晶項鍊、巫術課程等,有求必應。如果玫瑰要求,阿纏也會提供新衣服,但玫瑰從未這般要求。她自幼年便開始照顧自己,這是鑽石愛她的原因之一。有了她,他懂得什麼是自由;沒有她,他只能透過聆聽音樂、歌唱、演奏音樂,獲得自由。

  「我的確有天分。」他現在說道,又搓太陽穴,又扯頭髮。

  「別再虐待你的頭了。」玫瑰告訴他。

  「我知道泰瑞認為我有。」

  「你當然有!泰瑞怎麼想又如何?你的豎琴已經彈得比他這輩子彈的要好九倍!」

  這是鑽石愛她的另一個原因。

  「有巫師樂手嗎?」他問,抬起了頭。

  她沉思:「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莫瑞德及葉芙阮會互相詠唱,而且他是法師。我想柔克有個誦唱師父,教導歌謠、歷史。但是我從來沒聽過巫師當樂手。」

  「我覺得沒什麼不可以。」她永遠覺得沒什麼是不可以的。又一個愛她的理由。

  「我總覺得兩者似乎蠻像。魔法和音樂,咒文和曲調。相同點是,你一定要把這兩樣做得完全正確。」

  「練習,」玫瑰酸溜溜地說,「我知道。」她向鑽石彈起一顆小石子,石子在空中變成蝴蝶;他向她回彈一顆石子,兩隻蝴蝶交互飛舞,翻騰片刻,才落回地上變為石頭。鑽石及玫瑰曾玩出幾種這樣的彈石子花招。

  「你應該去,小鑽。」她說,「看看是怎麼回事也好。」

  「我知道。」

  「要是你能成為巫師該有多好!喔!想想你能教我的事情!變形……我們可以變成各種東西!變成馬!變成熊!」

  「變成鼴鼠。」鑽石說,「說真的,我好想躲進地里。我一直以為獲得真名後,爸爸會叫我學他那些東西。但這一整年,他一直拖延。我猜他老早就有這個念頭。但如果我去那裡,發現我當巫師的能力也不比我當記帳員好多少,那怎麼辦?為什麼我不能做我有把握的事?」

  「嗯,你為什麼不能都做?至少魔法跟音樂一起?至於記帳員,你隨時可以請得到。」

  她大笑,瘦削的臉龐頓時一亮,細薄的唇張開,雙眼眯起。

  「喔,黑玫瑰,」鑽石說,「我愛你。」

  「你當然愛我。你最好愛我。要是不愛,我就對你施法。」

  兩人膝行靠前,臉對臉,雙臂垂下,雙手相連,吻遍彼此臉龐。在玫瑰唇下,鑽石的臉如梅子般光滑飽滿,唇上及下頷邊微微刺痛,那是他剛開始刮鬍子的地方;在鑽石唇下,玫瑰的臉龐光滑如絲,只有一邊臉頰微微粗糙,她剛才用髒手抹過。兩人更靠近些,胸腹相觸,但雙臂依然垂在兩側。他們繼續親吻。

  「黑玫瑰。」他在她耳畔吐出他為她取的秘密名字。

  她一語不發,只是非常溫暖地朝他耳朵吐氣,他呻吟一聲。他的雙手緊握她的。他稍微後退,她也後退。

  兩人跪坐在地。

  「小鑽,」她說,「你走了,我會好難過。」

  「我不會走,」他說,「哪裡都不去。永遠不去。」

  但他當然還是下至黑弗諾南港,搭乘父親的一輛馬車,由父親的一名車夫駕駛,與鐵杉師父同行。照例,人們依法師建議行事;受巫師之邀成為其門生或學徒,亦非等閒榮譽。鐵杉已於柔克贏得巫杖,慣於有男孩前來乞求測試有無天賦,或乞求受教於門下。他對這男孩有點好奇,在男孩開朗良好的教養下,似乎隱藏某些勉強或自我懷疑。有天分一事,是父親的主意,不是男孩的,這倒不尋常。但相較平民,這種事在富人間或許沒那麼怪。無論如何,男孩帶著一筆以金幣、象牙預付的學費而來,為數十分可觀。如果他有資質可成為巫師,鐵杉便會訓練他;若他如鐵杉懷疑的那樣僅有曇花一現的才能,那他會隨著剩餘費用遭遣返回家。鐵杉誠實、正直、不幽默,是學者型巫師,對感情或理念少有興趣。他的天分在於真名。「技藝始於真名,終於真名。」他說。的確如此,但起點與終點間,可能還有不少內容。

  因此,鑽石沒有學習咒文、幻象、變換,或其餘鐵杉視之俗麗的伎倆,而是在舊城一條狹窄後巷,巫師狹窄房屋的深處,一間小室內,坐著背誦長長的真名列表,創生語中的力量真字。植物與植物構造、動物與動物構造、島嶼與島嶼地理、船的部位、人體構造……這些真名一向毫無意義、毫無句法,只是列表。長長的列表。

  他的思緒遊蕩。讀到「睫毛」的真名是希亞紗,就感覺睫毛如蝶吻般拂過臉頰,深黑的睫毛。他驚訝得抬起頭,不知是什麼碰觸了他。之後,他試圖復誦時,啞不成聲。

  「記憶、記憶!」鐵杉道,「天分缺乏記憶也枉然!」他不嚴厲,但也不含糊。鑽石渾然不知鐵杉對自己有何評價,或許頗低。有時巫師要他隨同前往工作,大多是在船隻及房屋上施予安全咒文、淨化井水,偶爾參與議會,他們也極少發言,只是專注聆聽。另一位巫師沒在柔克受過訓,卻擁有治癒天分,照顧南港的疾患與老死,鐵杉樂於讓他善盡職責。鐵杉的喜悅在於研習,就鑽石所見,也在於全然不用魔法。「維持一體至衡,均在於此。」鐵杉說。還有「知識、秩序、控制」。這些詞他頻繁複誦,在鑽石腦海中自成曲調,一遍又一遍唱著:知識、秩——序、控——制……

  鑽石將真名列表配上自編曲調後,背誦得快多了,但如此一來,曲調便成為真名一部分。他會放聲清唱,聲音已恢復為強勁沉厚的男高音,這讓鐵杉皺眉,因鐵杉家非常安靜。大多數時間,學生會與師父共處,或在擺放術典與真字書籍的房間內,研習真名列表或睡覺。鐵杉篤行早睡早起,但鑽石偶爾會有一個小時的空當。他總到港邊,坐在碼頭旁或港口邊台階上,想著黑玫瑰。他一走出房子,遠離鐵杉師父,便開始想著黑玫瑰,一直想,幾乎不含雜念。此事讓他略感驚訝,他以為自己應該想家、想媽媽。他的確經常想著母親,也經常想家,尤其在吃過一頓寒磣的冷豆粥當晚餐,躺在空乏狹窄房中褥榻上時——鐵杉這位巫師過得不如阿金想像中那麼奢華。鑽石從未在夜晚想著黑玫瑰。他想著母親,想著明亮的房間及溫熱的食物,一首曲子或許會進入腦海,他用心裡的豎琴練習演奏,漸入夢鄉。只有在碼頭邊,望著港口海洋、石碼頭、漁船時,只有在戶外,遠離鐵杉及屋子時,黑玫瑰才會進入思緒。

  因此,他珍視自己的自由時光,仿佛真正與她會面。他一直愛著她,卻從未明白自己愛她勝過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邊的時候,甚或即使只是在碼頭邊想著她的時候,他才活著。在鐵杉師父的屋子及身邊時,他從未感到全然活著。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只是有一部分死去。

  幾次,坐在港口邊台階上,聽著骯髒海水沖刷腳下台階,海鳥與碼頭工人的喊叫交織成微弱、變調的音樂,他閉上眼,看到戀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貼近,不禁伸出手碰觸她。如果只是在想像里伸手,如同演奏心中豎琴,他的確碰觸到她:他感覺她的手就在自己手裡,她的臉頰溫暖而沁涼、絲滑而粗糙,貼著自己的嘴。腦海里,他對她說話;腦海里,她回答。她的聲音,沙啞的聲音念著他的名字:鑽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發誓要將她留在身邊,要想著她,當晚要想著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開鐵杉師父的家門,就背誦真名列表,或因時常感到飢餓而想著晚餐吃什麼。等到自己有一時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著她。

  因此,鑽石開始感到這些時光是與她真實的相會,他為此而活,卻要到雙腳踏上石子路,眼睛看到港口及遠程海天一線,方知自己為何而活,接著,憶起值得回憶的事。

  冬季過去,溫暖晚春接著寒冷早春來到,車夫帶來母親的信。鑽石讀後,將信拿給鐵杉師父,說:「我母親在想,我今年夏天能否在家度過一個月。」

  「可能不行。」巫師回道,然後似乎注意到鑽石,便放下筆,說,「年輕人,我必須問你願不願意繼續隨我修習。」

  鑽石不知該說什麼。任憑自己選擇的念頭,未曾浮現心頭。「您認為我應該嗎?」鑽石終於問道。

  「可能不該。」巫師道。

  鑽石以為自己會感到放鬆、解脫,卻發現覺得挫折、羞愧。

  「我很抱歉。」他相當高傲地說,讓鐵杉抬頭瞥了他一眼。

  「你可以去柔克。」巫師道。

  「去柔克?」

  男孩張口瞠目,這模樣惹惱鐵杉,雖然鐵杉明白自己不該如此——巫師一向慣於年輕一輩驕矜自信,若有謙遜,必定是隨年紀而增。「我說,柔克。」鐵杉的語調說明自己不習慣必須重述。接著,因為這男孩,這個耳根子軟、受寵、愛做夢的男孩,以毫無怨言的耐心贏得鐵杉喜愛,所以鐵杉大發慈悲,說道:「你應該去柔克,否則就找個巫師,學習你需要的智識。當然,你需要我能教你的事物,你需要真名。技藝始於真名,終於真名。但這不是你的天賦,你不擅長記憶真字,你必須奮力加以鍛鍊。但顯然你的確有能力,需要培養、管束,這點別人會比我適合。」可見,無論多麼不可能,有時謙遜也會衍生謙遜,「如果你想去柔克,我會寫封信讓你帶去,請召喚師父特別照顧你。」

  「啊。」鑽石嘆道,大為震驚。召喚師父的技藝可能是魔法技藝中最詭譎也最危險的。

  「也許我錯了。」鐵杉以冷淡平板的嗓音說道,「你的天賦可能在形意。也可能在塑形及變身這種平凡技能上。我不確定。」

  「但您是……我真的……」

  「當然。年輕人,你自知的能力,真是少見的遲鈍。」這話說得嚴厲,鑽石骨氣硬了點。

  「我以為我的天分在音樂上。」他說。

  鐵杉隨手一揮,打散這念頭。「我說的是真正的技藝。現在,我要對你坦白。我建議你寫信給父母,我也會寫信給他們,告知你將前往柔克學院的決定。如果你決定去,或者去大港看看那裡的駐城法師願不願意收你,帶著我的推薦函,應該可行。但我不建議回家探望。家人、朋友,諸如此類的羈絆,正是你需要脫離的。從今,往後。」

  「巫師沒有家人嗎?」

  鐵杉樂於看到男孩終於有點火氣。「巫師互為家人。」

  「也沒有朋友嗎?」

  「可能會成為朋友。我曾說過這是舒適的人生嗎?」鐵杉停頓,直視鑽石,「有個女孩。」鐵杉說。

  鑽石迎向他的視線片刻,低下頭,一語不發。

  「你父親告訴過我。女巫的女兒,兒時玩伴。他認為你教過她咒文。」

  「是她教我。」

  鐵杉點點頭。「在孩童間,這可以理解。現在幾乎不可能了。

  你懂嗎?」

  「不懂。」鑽石說道。

  「坐下。」鐵杉說。一會兒後,鑽石坐在硬實高背椅上面對他。

  「我在這裡可以保護你,也確實保護了你。當然,你在柔克絕對安全,那裡的門牆……但如果你回家,你必須自願保護自己。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件難事,非常困難……這是一場試煉,試煉你那尚未化為鋼鐵的意志、尚未見曉真正目標的心靈。我敦促你,別冒這個險。寫信給你父母,去大港,或去柔克。我會退給你半年費用,足以支付你一開始的花費。」

  鑽石直挺挺靜坐。他近來漸像父親,身高體壯,雖然十分年輕,但看來已像個男子。

  「鐵杉師父,您說您在這裡保護了我,是什麼意思?」

  「就像我保護自己一樣。」巫師說。片刻後,不耐煩地續道,「交換,孩子。我們為自己的力量而付出的力量,我們斷絕低下的存在。你一定知道,每個真正的力之子都獨身。」

  一陣沉默,接著鑽石問:「所以您負責……讓我……」

  「當然。這是我身為老師的責任。」

  鑽石點點頭,說:「謝謝您。」他隨即起身,「請容我告退,師父,我需要思考。」

  「你要去哪兒?」

  「去碼頭邊。」

  「最好留在這兒。」

  「我在這裡無法思考。」

  鐵杉或許已明了自己的敵手是誰,但他已表明不再是鑽石的師父,便無法昧著良心命令少年。「艾希里,你有真正的天賦。」鐵杉以在阿米亞泉賜予男孩的真名喚道,此名在太古語中意指柳樹,「我不完全了解你的天賦,而你則根本一點也不了解。小心!錯用天賦,或拒用天賦,可能會導致極大遺憾。極大的傷害。」

  鑽石點點頭,滿心痛苦悔恨,柔順但意志堅定。

  「去吧。」巫師說,鑽石離開。

  之後,鐵杉方知不該讓孩子離開屋子,他低估了鑽石的意志力,或是那女孩在男孩身上施加的魔法效力。早上交談後,鐵杉繼續工作,注釋古老咒語,直到晚餐時分想起自己的學生,直到他獨自用畢晚餐,才承認鑽石已經逃走。

  鐵杉不願使用任何低等魔法技藝,他沒有像其餘術士在這種時候會做的那樣施尋查咒,也不以任何方法召喚鑽石。他很生氣,也許還很傷心。他對這孩子評價不錯,主動提議為他寫信給召喚師父,然而,才第一次人格試煉,鑽石便碎了。「玻璃。」巫師喃喃道。至少這份軟弱證明他不危險——有些能力不可放縱,但這傢伙沒有危險、沒有敵意、沒有雄心。「沒有骨氣。」鐵杉對著屋內的靜默說道,「讓他爬回媽媽身邊吧。」

  然而,想到鑽石令自己徹底失望,不留一字謝意或歉意,他就怨恨難消。再怎麼有禮也不過如此,他心想。

  女巫之女吹熄油燈,上床就寢,聽見貓頭鷹呼喚,發出微小澄澈的「呼——呼——呼」聲,這也是人們稱它笑梟的原因。她帶著哀傷諦聽。過去,那曾是夏夜裡的暗號,趁所有人熟睡時,兩人溜到阿米亞河岸楊柳叢里相會。她不願在夜裡想他。去年冬天,她夜夜對他傳息,她學會母親的傳信咒文,知道那是真咒。她傳送她的碰觸,她的聲音復誦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卻只碰上一堵空氣與沉默的高牆。她什麼都觸不到。他把她擋在牆外。他不想聽。

  好幾次,突如其來,在白天,她瞬間感覺他的心靈十分貼近,如果她伸出手,便能碰觸他。但夜裡,她只知道他空白的缺席、他對她的拒絕。她幾個月前便已放棄聯繫他,但心裡依然十分傷痛。

  「呼—呼—呼!」貓頭鷹在窗下喚,然後說,「黑玫瑰!」她從哀愁中一驚,跳下床,打開木窗。

  「出來吧。」鑽石悄喚,如星光下一抹暗影。

  「媽媽不在家。進來!」她在門口迎接他。

  兩人緊密、沉默地牢牢相擁良久。對鑽石而言,臂彎中擁抱的仿佛是自己的未來、生命,他的一生。

  終於,她動了,輕吻他的臉頰,悄聲說:「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你能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

  她握著他的手,領他入屋。他一向不太情願進女巫的房子,刺鼻、混亂的地方,滿是女人及女巫術的神秘,與自己整潔舒適的家大相逕庭,與巫師冷漠儉樸的房子差距更遠。他站著,像馬一般顫抖,身材高過滿掛草藥的頂梁。他十分緊繃,疲累不堪,已十六小時未進食,徒步走了四十英里路。

  「你媽媽呢?」他悄聲問道。

  「去為老蕨妮守夜。她今天下午去世了,媽媽整晚都會待在那裡。你怎麼來的?」

  「走路。」

  「巫師讓你回家了?」

  「我逃走了。」

  「逃走!為什麼?」

  「想留住你。」

  他看著她,那張清晰、熱情、黝黑的臉龐,環繞著雲般粗發。她只著底衫,他看見那無盡細緻、纖柔隆起的胸脯。他再次將她拉近。雖然她抱了他,卻立刻抽身,皺起眉頭。

  「留住我?」她複述,「你整個冬天好像都不擔心會失去我,現在為什麼會回來?」

  「他要我去柔克。」

  「去柔克?」她呆望著他,「去柔克嗎,小鑽?所以你真的有天賦……你可以當術士?」

  發現她站在鐵杉那方,對他是個打擊。

  「術士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的意思是,我可以當巫師。用魔法。不只是女巫之術。」

  「喔,我懂了。」玫瑰半晌後說道,「但我不明白你為何逃跑。」

  兩人放開彼此雙手。

  「你不了解嗎?」鑽石氣急敗壞,因為玫瑰不理解,而彼時的自己也不了解,「巫師不能跟女人、女巫或那一切有任何關係。」

  「喔,我知道。配不上。」

  「這不只是配不上的問題……」

  「喔,就是配不上!我打賭你必須忘掉我教給你的每個咒文。對不對?」

  「這不能混為一談。」

  「沒錯。這不是高等技藝。這不是真言。巫師不能讓普通言詞玷污雙唇。『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說的嗎?那你為什麼回來這裡?」

  「來看你!」

  「為什麼?」

  「你想為什麼?」

  「你離開的這段時間,從沒傳息給我,也不讓我傳息給你。我就該在這裡等到你厭倦扮巫師為止?那好,我等不下去了。」她近乎蚊鳴般粗啞低語。

  「有人來找過你了?」他問,不敢相信她居然背棄他,「是誰在追你?」

  「就算有也跟你無關!是你先變心,你先不理我。巫師不能跟我或我媽媽的作為有任何關聯,好吧,那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關聯,永遠!你走吧!」

  鑽石飢腸轆轆、灰心泄氣、遭受誤解,他伸出雙手再度擁抱她,讓她的軀體理解他的軀體,重現那初次深沉的擁抱,那傾注彼此人生這些歲月的擁抱。但他發覺自己向後退了數步,雙手刺痛、雙耳鳴響、雙眼迷眩。閃電在玫瑰眼中跳動,她緊握雙手時,火花躥躍。「再也不要碰我。」她低聲道。

  「不用怕。」鑽石說,原地轉身,踏步出門。一串乾燥的鼠尾草纏上頭頂,垂在身後。

  鑽石在土堆旁的舊時小窩過夜。也許他曾希望她前來,但她沒有。他很快便因疲憊而沉睡,在冷冽曙光中甦醒,坐起思索,在寒光下檢視人生,發現它與自己先前認定的是兩回事。他朝著領受真名的河流走去,喝口水,洗把臉,清洗雙手,盡力讓自己看來體面,然後穿過城鎮,朝高地一間大宅走去,那是他父親的宅邸。

  一陣驚嘆與擁抱後,僕人及母親立刻將他迎到早餐桌旁坐下。於是,肚子裝滿溫熱的食物,心中滿盛某種冰冷的勇氣,他前去面對父親。父親在早餐前便出門,監看一輛輛運送木材的馬車駛向大港。

  「啊,兒子!」兩人互碰臉頰,「鐵杉師父讓你放假了嗎?」

  「不,我離開了。」

  阿金盯著他,裝了一盤子食物後坐下。「離開了?」

  「是,先生,我已下定決心,我不想當巫師。」

  「嗯。」阿金一面咀嚼,一面問,「你自願離開的?完全自願?師父首肯了嗎?」

  「完全是我自願離開,沒有師父的首肯。」

  阿金緩慢咀嚼,眼神落在桌面。鑽石上次看到父親這種神情,是一名林場管理人報告栗樹林發生感染,還有他發現自己被一名騾商欺騙時。

  「他要我去柔克學院,隨召喚師父修習。他要把我送到那裡。我決定不去。」

  一會兒,阿金問道,依然看著桌子:「為什麼?」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又一陣靜默。阿金瞥了妻子一眼,她就站在窗邊安靜地聆聽。然後,他看著兒子。慢慢地,他臉上由怒氣、失望、迷惘、尊重交織而成的神色,被某種單純表情取代,一種共謀的神情,近乎促狹地眨眼。「我懂了。」他說,「那你決定你想要什麼?」一陣靜默。「這裡。」鑽石說,聲音平穩,沒看著父親,也沒看著母親。

  「哈!」阿金說,「這樣啊!我會說我很高興,兒子。」他一口吞下嫩豬肉餡餅,「我總覺得當巫師、跑去柔克,那些事啊,不太踏實,不太真實。而且你一到那裡,說實話,我便不知道這裡的一切,我這些事業為了什麼。如果你留在這裡,就很合算了,懂嗎?真的很合算。這下好了!但是你聽好,你是不是就從巫師那裡逃走了?他知道你要離開嗎?」

  「不知道。我會寫信給他。」鑽石以嶄新平穩的聲音說。

  「他不會生氣嗎?人家都說巫師脾氣不好。驕傲得很。」

  「他是生氣,」鑽石道,「但他不會做什麼。」

  的確如此。阿金十分驚訝,鐵杉師父分毫不差地送回五分之二的學費。包裹由阿金手下載運圓材到南港的車夫帶回,隨包附上一張給鑽石的字條,上寫:「真正技藝須心無旁騖。」外頭指示是以赫語符文寫成的柳樹,字條底有鐵杉簽寫的符文,它有兩個意思:鐵杉樹、受苦。

  鑽石坐在樓上自己明亮房間內的舒適床鋪上,聽母親一面歌唱,一面在屋內走動。他手握巫師的信,一再重讀其中短句與兩個符文。那日清晨,在土堆上,自他體內誕生的冰冷而呆滯的決心,接受了教訓。不用魔法。再也不用。他從未對魔法用心,這對他來說一向只是遊戲,與黑玫瑰玩的遊戲。即使他在巫師家中學到真言之名,即便明了其中蘊藏的美麗與力量,他也可以放開,任其滑落、遺忘。那不是他的語言。

  他只能對玫瑰訴說自己的語言,而他已失去她,任其離去。旁騖之心無法擁有真言。從現在起,他只能訴說責任的語言:賺取與花費、支出與收入、獲利與虧損。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過去曾經有幻象、小咒語、化為蝴蝶的碎石、以活生生翅膀短暫飛行的木頭鳥,但其實從來沒有什麼選擇。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阿金非常快樂,雖然自己並未意識到這點。「老頭兒得回寶貝了,」車夫對林場管理人說,「他現在可跟新鮮奶油一樣甜。」阿金不知道自己有多甜,只想著人生多甜美。他買下芮崎樹園,所費不貲,但至少沒讓東丘的老洛伯買去,他與鑽石如今可將樹園潛力完全發揮。栗樹間長著許多松樹,應該砍除,當船桅、圓材、小木段賣,再重新種滿小栗樹,而後長成大林般的純栗樹林——大林是他栗樹王國的核心。當然,要很久以後。橡樹或栗樹不像赤楊及柳樹,隔夜就可躥高生長,但他還有時間。現在有時間了,孩子不到十七,自己只有四十五歲,正值壯年。前陣子他才感覺人有點老,不過那都是胡說,他正值壯年。最老的樹、無法結果的,都應該跟松樹一起砍下,可以從中搶救一些適合做家具的好木材。

  「好,好,好。」他經常對妻子說道,「瞧你,臉色又紅起來了,嗯?心肝寶貝又回到家了,嗯?不再哭哭啼啼了?」

  托莉便微笑輕撫他的手。

  一次,她沒微笑同意,卻說:「他回來是很好,可是……」然後阿金便不聽了。母親生來就擔心孩子,女人生來就不滿足。他何必聽托莉憂心這,憂心那,成天說個不停。她當然會覺得商賈生活配不上這孩子,甚至覺得連黑弗諾王位也配不上他。

  「一旦他幫自己找到一個女孩,他立刻就沒事了。」阿金隨意答話,好敷衍托莉,「你知道,像巫師那樣,跟巫師一起住,讓他有點退縮了。別擔心鑽石。等他看到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

  「希望如此。」托莉說道。

  「至少他沒再跟女巫的女兒見面。」阿金說,「這檔事倒解決了。」之後他才想到,妻子也不再拜訪女巫。幾年來,她們鬼祟地密切往來,不聽他的警告,如今阿纏再也不靠近房子一步。女人的友情絕不長久,他以此揶揄。他發現她在箱子及衣櫃中灑下防蛾侵襲的薄荷與克蟲粉,便說:「我還以為你會找那個智婦朋友來把蛾詛咒走。你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不了。」妻子以溫軟平穩的聲音說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這也是好事!」阿金坦承,「她那女兒怎樣了?聽說跟雜耍的跑了?」

  「是樂師,」托莉說,「去年夏天。」

  「命名宴,」阿金說,「孩子,應該稍微玩玩,聽聽音樂、跳跳舞。十九歲啦,是該慶祝慶祝!」

  「我那天得跟蘇兒的騾子去東丘。」

  「別,別,用不著。蘇兒可以處理,你留在家,好好享受宴會。你一直很賣力工作。我們來雇個樂團。這一帶最好的是誰?泰瑞跟他那伙人嗎?」

  「父親,我不想要宴會。」鑽石邊說邊站起身,肌肉劇烈顫抖。他如今比阿金高大,突然移動時會驚到人。「我要去東丘。」他說完便離開房間。

  「他是怎麼了?」阿金對妻子說,但其實是自問自答。她看看他,一語不發,沒回答。

  阿金出門後,她在帳房找到對帳的兒子。她看了看帳簿內頁,一串串的姓名、數字,帳務和額度、利潤與損失。

  「小鑽。」她喚,他抬頭。他的臉龐依然圓潤泛紅,然而骨架漸壯,眼神憂鬱。

  「我不是故意要傷父親心的。」他說道。

  「如果他想舉行宴會,他自己會去辦。」她說。兩人嗓音相像,都較高亢,但音澤渾厚,帶有平穩的安靜、自製、內斂。她在他身邊桌旁板凳上坐下。

  「我不能,」他說完、稍歇,又繼續說,「我真的不想跳舞。」

  「他是在做媒。」托莉一本正經,但語氣寵溺。

  「我才不管那種事。」

  「我知道你不管。」

  「問題是……」

  「問題是音樂。」母親終於說道。

  鑽石點點頭。

  「兒子,你不需如此,」她突然激動地喊道,「沒有理由放棄你所愛的一切!」

  兩人並肩坐著,他端起她的手輕吻。

  「不該一概而論,」他說,「也許本當可以,卻不能。我自己發現的。在離開巫師的時候,我以為自己什麼都可以做,你知道的,魔法、音樂、父親的兒子、愛玫瑰……但事實卻非如此。不能一概而論。」

  「可以,可以!」托莉說,「每件事都相互連接,相互交纏!」

  「也許對女人來說可以。但是我……我不能心有旁騖。」

  「心有旁騖?你?你放棄巫術,是因你明白若不放棄,總有一天會背叛它!」

  看得出來,他聽到這字眼,受了震驚,卻未反駁。

  「但你為什麼,」她逼問,「為什麼放棄音樂?」

  「我必須心無旁騖。我不能在和養驢人家議價時彈豎琴;我不能一面思考該付采果工人多少錢好讓他們不被洛伯雇用,一面編寫歌謠!」此刻他聲音微微震顫,眼神不再哀傷,而是憤怒。

  「所以你對自己施咒,」她說,「就像那巫師對你施咒一樣。保平安的咒語。好讓你留在養驢人家、采果工人這些東西身邊。」她隨手輕蔑一拍滿載名稱及數字的帳簿,「靜默的咒語。」她道。

  良久,年輕人問:「我還能怎麼辦?」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的確希望你平安,我樂於看到你父親快樂、以你為榮。但我無法忍受看你不快樂、毫無自尊!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男人永遠只能擁有一件事。但我想念你的歌聲。」

  她已淚流滿面。兩人相擁,她輕撫他濃密閃亮的頭髮,為她的殘酷道歉,而他再次緊擁她,說她是全世界最慈愛的母親。然後,她離去。中途,她轉身說道:「讓他享受宴會吧,小鑽。也讓你自己享受宴會。」

  「我會的。」他說道,好安慰她。

  阿金訂購啤酒、食物、煙火,但鑽石負責聘僱樂師。

  「我當然會把樂團帶來,」泰瑞說,「我才不會錯失良機!西半邊世界所有會哼唱的三腳貓,都會出現在你老爸的宴會上。」

  「你可以告訴他們,只有你們才能拿錢。」

  「喔,他們會因為想沾光而來。」豎琴師接道,他身形細瘦、下巴碩長、眼睛斜視,約四十餘歲,「也許你會跟我們來一曲,嗯?你開始做生意之前,這方面挺行的,而且你如果下工夫,嗓音也不錯哪。」

  「我想沒有吧。」鑽石說。

  「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女巫的玫瑰,我聽說跟拉必走在一起。不用說,他們一定會來。」

  「那到時候見了。」看來高大、英挺、冷漠的鑽石說道,離開。

  「現在連停下來說個話都高不可攀了。」泰瑞說,「雖然他會的豎琴都是我教的,不過對有錢人來說,那又算什麼?」

  泰瑞的敵意讓鑽石更加神經敏感,一想到宴會,便壓得他失去食慾。他一度以為自己生病,能夠躲掉宴會了,但那天來臨時,他還是到場了。不像父親那般引人注目、顯赫誇張,但在場,微笑、跳舞。所有童年玩伴都在場,看來全都配對成婚,但打情罵俏仍滿天飛,還有幾個漂亮女孩老是在他身邊。他喝了很多釀酒師嘎其的上等啤酒,發現自己只有一邊隨樂起舞,一邊說笑,才能忍受音樂。於是他輪流與所有漂亮女孩跳舞,再與二度出現的人繼續共舞——當然,每個女孩都再度出現。

  這是阿金家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宴會,舞池從阿金家一路鋪設到鎮上綠地,一頂帳篷供老鎮民吃吃喝喝、說長道短,還有新衣服給孩子;更有雜耍、木偶戲團,有些應聘而來,有些自行上場,趁機想多撈些錢,享用免費啤酒。慶典總吸引巡迴表演者與樂師,這是他們賴以維生的場合,即使不請自來,也受到歡迎。敘事歌者嗓音深沉,風笛嗡鳴,對著山頂大橡樹下一群人唱《龍主行誼》。泰瑞樂團的豎琴、橫笛、六弦提琴、小鼓等樂手下台休息、喘口氣、喝杯酒時,新樂團跳上舞池。「嘿,拉必的樂團來了!」最靠近鑽石的漂亮女孩喊道,「快來,他們最棒!」

  拉必膚色很淺,外貌俗氣,吹著雙簧木號角。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六弦提琴手、小鼓手,以及吹橫笛的玫瑰。第一曲是踏步舞,節奏明快,對某些舞者來說簡直太快。鑽石和舞伴留在舞池中,兩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舞畢,大伙兒歡呼鼓掌。「啤酒!」鑽石大喊,被一團年輕男女又笑又鬧地簇擁而去。

  他聽到身後下一首曲子響起,六弦提琴獨奏出如男高音般渾厚哀傷的嗓音——《愛人去向》。

  他一口氣吞飲下整杯啤酒,身邊所有女孩看著他咽喉上健壯的肌肉,她們又笑又鬧,他則像受蒼蠅騷擾的馱馬般全身顫抖。他說:「喔!我不能……」然後穿過滿掛燈籠的釀酒攤,朝暮色飛奔。「他要去哪兒啊?」一人問道。另一人接口:「他會回來的。」然後她們又笑又鬧。

  曲子結束。「黑玫瑰。」鑽石在她身後的黑暗裡喚著。她轉頭,看著他。兩人同高,她盤腿坐在舞台上,他跪在草叢間。

  「來土堆這裡。」他說。

  她一語不發。拉必瞥向她,將木號角舉到唇邊。鼓手在小鼓上擊出三拍子,奏起水手的吉格舞曲。

  她再度轉頭張望,鑽石已經消失。

  泰瑞約一小時後帶著樂團返回,並沒有感謝自己得到了喘息的機會,還因啤酒脾氣益發惡劣。他打斷演奏及舞蹈,大聲叫拉必滾開。

  「彈豎琴的,去彈鼻屎!」拉必說,泰瑞聽了大怒,圍觀群眾紛紛選邊支持,趁著短暫的爭吵高潮,玫瑰將橫笛放入口袋,偷偷溜走。

  遠離了宴會燈籠,四周一片黑暗,但她在黑暗中認得路。他在那裡。這兩年,柳樹都長起來了,綠色垂條及細長墜掛的葉片間,僅容方寸之地席坐。

  音樂重新奏起,遠遠傳來,夜風與河流的呢喃,模糊了樂音。

  「你要做什麼,鑽石?」

  「說話。」

  他們在對方眼裡,只是聲音與陰影。

  「說。」她道。

  「我想請你跟我一起離開。」他說。

  「什麼時候?」

  「那時候。我們吵架的時候。我說錯了,我那時以為……」靜默漫長,「我以為可以繼續逃跑,和你。然後演奏音樂,以此維生。我倆一起。我本來想說這些。」

  「你沒說。」

  「我知道。我說錯了、做錯了。我背叛了一切。魔法、音樂,還有你。」

  「我還好。」她說。

  「是嗎?」

  「我不擅於吹橫笛,但也還過得去。你沒教我的,必要時,我用咒文搪塞。樂團的人也都不錯。拉必不像外表那麼討厭,沒人欺負我,收入也不錯。冬天,我跟媽媽一起住,幫她點忙。所以我還好。你呢,小鑽?」

  「一塌糊塗。」

  她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沒說出口。

  「我想我們當時是孩子,」他說,「如今……」

  「什麼改變了?」

  「我作了錯誤的決定。」

  「一次嗎?」她問,「還是兩次?」

  「兩次。」

  「事不過三。」

  兩人有一段時間都沒說話。她可在扶疏葉影間隱約辨出他的身影。「你比以前高大了。你還會點起光嗎,小鑽?我想看你。」

  他搖頭。

  「那是你會,而我一直不會的事。而且你始終不能教我。」

  「我那時也不知道在做什麼。」他說,「有時靈,有時不靈。」

  「南港的巫師沒有教你怎樣才靈嗎?」

  「他只教我真名。」

  「你現在為什麼辦不到?」

  「我放棄了,黑玫瑰。我必須選擇它,放棄別的,否則就不做。必須心無旁騖。」

  「我看不出有這必要。」她說,「我媽媽會治高燒、讓生產順利、找尋丟掉的戒指——也許這跟巫師或龍主會的事情相比,算不了什麼,但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有作為,而且她從沒為此放棄任何事物。生下我沒有妨礙她繼續當女巫,她懷了我好學習怎麼接生!就因為我從你那裡學會演奏音樂,我就必須放棄念咒嗎?我現在也可以治高燒了。你為什麼非得停下一件事,好做另一件事?」

  「我父親,」他答道,稍頓,出聲,仿佛發笑,「錢和音樂,這兩樣配不起來。」

  「父親,和女巫的女兒。」黑玫瑰說。

  兩人之間再度沉默。柳葉輕拂。

  「黑玫瑰,你願意回到我身邊嗎?」他問,「你願意跟我走、跟我住、嫁給我嗎?」

  「我不要住你爸爸家。」

  「哪裡都好。我們私奔。」

  「但你不能擁有沒有音樂的我。」

  「或沒有你的音樂。」

  「我願意。」

  「拉必缺豎琴手嗎?」

  她遲疑,笑道:「除非他不想留住橫笛手。」

  「自從離開後,我再沒練習過了,」他說,「但音樂一直徘徊在我腦海里,而你……」她向他伸出雙手。兩人面對面跪著,柳葉撥弄髮絲。兩人接吻,小心翼翼開始。

  鑽石離家後那些年,阿金賺的錢比以往更多。所有交易都有利可獲,仿佛好運黏著他,甩也甩不掉。他變得非常富有。

  他沒原諒兒子。此事原可歡喜收場,但他不願意。在命名日晚上和女巫的女兒跑了,一字不留,丟下未完成的正事,成了流浪樂師、豎琴手,為了幾分錢又唱又彈又賣笑……對阿金來說,整件事只有恥辱、痛苦及憤怒。於是,他有了自己的悲劇。

  托莉長期與他共享這悲劇,唯有對丈夫說謊,才能見到鑽石,她發現這不容易。她一想到鑽石可能挨餓或睡不暖,就傷心落淚,寒冷的秋夜格外哀戚。時光推移,她聽人提起他已成為西黑弗諾的美聲歌手鑽石、在劍塔中為勳爵演奏獻唱的鑽石,心才逐漸輕鬆。一次,趁阿金下南港,她與阿纏搭乘驢車,駕至東丘,聽鑽石唱《消失女王的敘事詩》,玫瑰坐在她倆身旁,小托莉坐在托莉膝上。縱然不是皆大歡喜,卻是真實的喜悅,畢竟,除此已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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