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主 人

  船艦宛如燕子，隨著春返大地，開始穿梭於島嶼間。村里談論著谷河口傳來的消息，說王室艦隊正在驅逐侵奪者，將長久以來勢力龐大的海盜逐步毀滅，沒收他們的船艦及財產。漢諾大人親自派出他最好、最快的三艘船艦，領軍的海狼術士名叫呔戾，是個讓索利亞到安卓群嶼之間的每個商人都深深懼怕的人物，他的艦隊在歐瑞尼亞外海埋伏襲擊王室艦隊，但最後是王室艦隊載著被鐵鏈緊鎖的呔戾，駛入谷河口灣，並奉命將漢諾大人帶至弓忒港，以海盜及謀殺罪名接受審判。漢諾躲入谷河口山後的石宅邸，準備長期抗戰，但溫暖春意讓他忘了生把火，於是五六名年輕的國王士兵從煙囪突襲他，整團軍隊押解五花大綁的他在谷河口遊街示眾，帶他前往接受審判。

  格得聽到這消息時，以摯愛且驕傲的語氣說道：「他能成就一個王所成就的一切。」

  悍提和砂格已經從北路押解到弓忒港，等黑克的傷勢一穩定，也將隨後登船載去，因謀殺罪名在王室法庭接受審判。他們將被處以絞刑，在中谷內帶來極大的滿足及沾沾自喜，而恬娜和身邊的瑟魯只是靜靜地聆聽著這一切。

  也有其他船艦載著王派遣的人士而來，卻不一定受到粗鄙的弓忒鎮民與村民歡迎：皇家巡官被派來公布執法長官和治安官員的制度，同時聽取平民抱怨及陳情；訂稅人及收稅人；貴族前來拜訪弓忒小領主，禮貌詢問他們是否效忠於黑弗諾王室；還有巫師一類的人隨意來去，好像做得不多，說得更少。

  「我想他們畢竟還是在找新任大法師。」恬娜說道。

  「或是在搜尋技藝的誤用，」格得說，「背離的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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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恬娜本來要說「那叫他們往銳亞白領主的宅邸找去」，但舌頭在這些字詞上打結。我剛要說什麼？她想。我有沒有跟格得說過……我真是愈來愈健忘了！我本來要跟格得說什麼來著？啊，是我們最好在牛跑出去前，修好牧草園的低柵門。

  在她心上總是有幾件事，十幾件事，都是農莊上的活兒。「你從來不會只想著一件事。」歐吉安從前說道。即使有格得幫忙，她所有思緒和時間還是都投入農莊事務。他不像火石，他會與她分擔家務——但火石是農夫，格得卻不是。他學得很快，但有很多事情正等著他學習。兩人只顧不停工作，沒多少時間可談話。一天終了時，兩人會一同進餐、上床歡愛、入睡，清晨起身，開始工作，反覆又反覆，像水車輪一般盛滿又傾倒地輪迴。日子如明亮水柱般不斷灑落。

  「嗨，媽媽。」一個瘦長的人站在農莊門口說道。她以為是雲雀的大兒子，回道：「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小伙子？」接著她越過咯咯的雞群與成列的鵝群，回望向他。

  「星火！」她喊，跑向他，驅散了雞鵝。

  「好了，好了，」他說，「不要太激動。」

  他讓她擁抱，她輕撫他的臉龐，然後走進屋裡，在廚房桌子邊坐下。

  「你吃過了沒？見過艾苹了嗎？」

  「我可以再吃點。」

  她在儲量豐富的櫥櫃中翻找。「你現在在哪艘船？還在『海鷗』嗎？」

  「不。」一陣靜默，「我的船散了。」

  她害怕地回身。「撞沉了？」

  「不是。」他不帶一絲幽默地笑著，「船員散了。王的手下攻占了『海鷗』。」

  「但那不是海盜船。」

  「不是。」

  「那為什麼？」

  「說是船長載著某些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很不情願地說道。他還是一樣瘦，但看起來年紀更大，曬得黝黑，頭髮披散，削瘦的臉龐依然像火石，但更瘦、更硬實。

  「爸呢？」他問。

  恬娜凝身不動。

  「你沒有先看望你姐姐？」

  「沒有。」他滿不在乎地說道。

  「火石三年前死了，」她說，「中風。死在農場上，在那條從小羊圈過來的小徑上。清溪發現的。已經三年了。」

  一陣沉默。他不知該說什麼，可能也無話可說。

  她在他面前擺下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她立刻端出更多。

  「你最後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

  他聳聳肩，咀嚼著食物。

  她隔著桌子在他對面坐下，晚春的陽光湧進餐桌對面的矮窗，照映在爐火銅架上。

  他終於推開盤子。

  「那現在是誰在管理農場？」他問道。

  「兒子，這與你有何干係？」她問他，溫柔卻平淡。

  「它是我的。」他以近似的語氣說道。

  一會兒後，恬娜站起身，收起他的盤子。「的確是。」

  「你當然可以留下。」他非常彆扭地說道，或許想開個玩笑，但他不是會開玩笑的人，「老清溪還在嗎？」

  「他們都還在。還有個叫鷹的男人，以及一個我收留的孩子，都在房裡。你得睡在閣樓，我會把梯子架起來。」她再次面對他，「所以你是要留下來嗎？」

  「或許吧。」

  二十年來，火石都如此回答她的問題，以不置可否的態度拒絕她詢問的權利，在她的無知上維持自由。頗為可憐、狹隘的自由，她心想。

  「可憐的孩子，」她說道，「你的船員都散了，父親過世，家裡還有陌生人——都在同一天發生。你需要點時間來恢復。對不起，兒子，但我很高興你在這兒。我冬天時常想著你在海上的暴風裡。」

  他什麼都沒說。他無可給予，也無法接受。他椅子一推，正要起身時，瑟魯走進房子。他半立，盯著她：「她發生什麼事了？」

  「她被燒傷。瑟魯，這是我的兒子，我跟你說過的，他是個水手，叫星火。星火，瑟魯是你妹妹。」

  「妹妹！」

  「我收養了她。」

  「妹妹！」他再次說道，仿佛尋找證人般地環顧廚房，然後張大眼睛望著他的母親。

  她也回望著他。

  他走出大門，遠遠避開毫無動靜的瑟魯，將身後的門砰的一聲甩上。

  恬娜想對瑟魯說話，但說不出來。

  「不要哭。」孩子一聲沒哭，走到她身邊，輕觸她的手臂。「他傷害你了！」

  「瑟魯！讓我抱抱你！」她坐在桌邊，將瑟魯抱在腿上，抱在懷裡。雖然瑟魯已經快大得讓她抱不住，也一直學不會如何自然地被擁抱，但她依然抱著她哭泣。瑟魯俯下疤痕累累的臉頰，貼在恬娜臉側，直到被淚沾濕。

  黃昏時，格得與星火從農莊的兩個不同的入口進了屋。星火顯然已與清溪談過，同時把整個情況想過了一遍；而格得顯然仍試圖了解情形。晚餐時，除了小心翼翼的少量對話外，他們什麼都沒說。星火沒抱怨不能睡他的老房間，以水手的步伐跑上通往儲物閣樓的梯子。顯然他對母親為他鋪的床頗為滿意，因為他一直睡到隔天日上三竿才下樓。

  他立刻想吃早餐，也認為早餐就該端到他面前。他父親一向被母親、妻子、女兒伺候，難道他不如父親？她該向他表現這點嗎？她為他端上餐點，為他收拾盤子，然後回到果園，與瑟魯、香迪燒盡一堆威脅新結果子的黃褐天幕毛蟲。

  星火也加入清溪與提夫的勞動。隨著時間流逝，他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愈來愈長。需要勞力的粗活，及莊稼、綿羊需要的細活，由格得、香迪及恬娜做；而住在這裡一輩子的兩個老人，清溪和提夫，他父親的工人，帶著他四處走動，告訴他他們如何勞動，也真正相信他們自己是在勞動，與他分享他們的信念。

  恬娜在屋裡時變得哀傷。只有在戶外務農時，她的怒氣，還有星火的存在帶給她的恥辱，方能止歇。

  「輪到我了。」她在兩人的房裡，在僅有星光點亮的黑暗中，對格得說道，「輪到我失去我最驕傲的事物。」

  「你失去了什麼？」

  「我兒子。我沒能把他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失敗了。我讓他失敗了。」她咬著唇，乾枯雙眼凝視黑暗。

  格得未與她爭辯，或說服她擺脫心裡的哀淒。他問道：「你認為他會留下嗎？」

  「會的。他很怕再回到海上。他沒告訴我他在船上的事實，至少不是所有事實。他是二副，我想他可能涉及運載贓物。二手海盜。我不在乎，弓忒水手都是半個海盜，但在這件事上他說謊。他說了謊。他忌妒你。一個不誠實、善妒的人。」

  「我想是害怕，」格得說，「不是邪惡。而且這是他的農莊。」

  「那他就拿去好了！他希望這裡對他也像原來……」

  「不，吾愛，」格得說，雙手、聲音都制止她，「別說……別說那邪惡的字眼！」他如此焦急、熱切的誠懇，讓她的滿腔怒氣回復成原本的愛意，於是她喊：「我不會詛咒他，也不會詛咒這地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這件事讓我如此懊悔，如此羞愧！我好懊悔，格得！」

  「不，不，不。親愛的，我不在乎那孩子怎麼想我。但他對你太嚴厲了。」

  「還有瑟魯。他對待她就像……他說，他對我說，『她做了什麼讓她變成那樣？』她做了什麼……」

  格得如常撫著她的長髮，輕柔、緩慢，一再撫摸，讓兩人充滿親密歡愉的睡意。

  「我可以再去牧羊，」他終於說道，「這會讓你在這裡的處境輕鬆點。只是工作……」

  「我寧願跟你一道走。」

  他繼續輕撫她的長髮，似乎陷入沉思。「我想應該可以吧，」他說，「利蘇上面也有一兩戶牧羊的家庭，可是冬天來時……」

  「或許會有農夫願意雇我們。我熟悉農事，還會養綿羊，而你會養山羊，學什麼也都很快……」

  「用草耙也蠻有兩下子的。」他喃喃道，誘她發出小小的啜泣般的笑聲。

  第二天早上，星火很早起床，與他們共進早餐，因為他要跟老提夫去釣魚。他從桌旁站起，以較平常更為和善的語氣說道：「我會帶一堆魚回來當晚餐。」

  恬娜一夜之間下定決心。她說：「等一下，星火，先把桌子清理乾淨再走。把盤子放在洗碗槽，上面淋點水，晚上再跟晚餐的盤子一起洗。」

  他盯視一會兒後說：「那是女人的工作。」一面戴上帽子。

  「誰只要在廚房吃飯，就是他的工作。」

  「不是我的。」他斷然說道，走出大門。

  她緊跟而出，站在門前階梯。「是鷹的工作，卻不是你的？」她質問道。

  他只是點點頭，穿過院子揚長而去。

  「太遲了，」她說道，轉回廚房，「失敗了，失敗了。」她可以感覺到臉上每條僵硬的線條，在嘴邊，在雙眼間。「再怎麼幫石頭澆水，」她說，「它也長不大。」

  「你得趁他們還少不更事的時候就開始，」格得說，「像我這樣。」

  這次，她笑不出來。

  兩人辛勞一天後，回到家來，看到有人站在前柵門，跟星火交談。

  「那是從銳亞白來的傢伙，對不對？」眼力敏銳的格得說道。

  「來吧，瑟魯。」恬娜說道，因為孩子停了一下，「什麼傢伙？」她有點近視，所以眯起眼隔著院子望著，「喔，他叫什麼來著，那個羊販子。鎮生。他回來這裡做什麼？尋人晦氣的烏鴉嘴！」

  她一整天都心情暴躁，因此格得及瑟魯都明智地不答腔。

  她走向柵門前的男人。

  「鎮生，你是來問小母羊的事嗎？你晚了一年，不過今年生的那些，還有幾隻在羊舍里。」

  「我剛在跟農莊主人談呢。」

  「你在跟他談？」

  一聽到她的語氣，星火的臉色愈發陰沉。

  「那我就不打擾你跟主人的談話了。」她說道，正轉身離去，鎮生開口說道：「我有信息要給你，葛哈。」

  「事不過三。」

  「老女巫，你認識的老蘑絲，她身子不大好。她說，既然我要下到中谷來，就幫她帶個話，她說：『告訴葛哈太太，我在死前想見她一面，如果她願意來。』」

  烏鴉嘴，晦氣的烏鴉嘴，恬娜想，滿腔怨恨地瞪著帶來壞消息的信差。

  「她生病了？」

  「病得厲害。」鎮生說，浮起一抹可能想表達同情的虛假微笑，「冬天生的病，她很快變得衰弱，所以她要我告訴你，她很想在死前見你一面。」

  「謝謝你帶來的消息。」恬娜肅然說道，轉身進房。鎮生與星火一同進了羊舍。

  他們準備晚餐時，恬娜對格得及瑟魯說：「我必須去。」

  「當然，」格得說，「你若想，我們三人可以一起去。」

  「你願意嗎？」在這一整天裡，她的臉第一次明朗起來，烏雲退散，「噢，」她說，「這……這太好了……我本不想問……我想或許……瑟魯，你想不想回小屋，歐吉安的小屋，一下下呢？」

  瑟魯靜靜思索。「我可以看看我的桃樹。」她說道。

  「是的，還有石南，還有希皮，還有蘑絲……可憐的蘑絲！我多麼想，我多麼想回到那裡，但總覺得不對勁。有個農莊要管，還有所有的……」

  她感覺好像有別的原因阻止她回去，不允許自己想著回去，甚至在渴望回去之前，都不知道存在這麼一個原因。但無論原因為何，均如灰影，如遺忘的文字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有沒有人照顧蘑絲，有沒有人去找治療師。她是高陵上唯一的治療師，但弓忒港那兒一定有人能幫她。可憐的蘑絲！我想去……現在太晚了，但明天，明天一大早。主人可以自己準備早餐！」

  「他學得會的。」格得說道。

  「不，他不會。他會找個笨女人幫他弄。啊！」她環顧廚房，表情明亮而炙烈，「真不想將我這二十年來花在這張桌子上的心血都留給她。希望她懂得珍惜！」

  星火把鎮生帶進屋內用晚餐，而依照一般待客之道，必須供他當晚住宿，只是買羊人不願留下過夜。如果他留下，睡的就是她家的床，恬娜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想法。在春夜深藍的暮色里，她滿意地看他返回村里招待人的家中。

  「兒子，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去銳亞白。」她對星火說，「鷹跟瑟魯，還有我。」

  他看起來有點害怕。

  「就這樣走嗎？」

  「你也是這麼走、這麼回來的。」他母親說道，「現在，星火，仔細聽著：這是你父親的錢箱，裡面有七塊象牙片，還有老橋男的借據，不過他大概不會還錢了，因為沒東西可還。這四片安卓錢是火石連續四年將羊皮賣給谷河口修船商所賺來的，你那時還小。這三片黑弗諾錢，是索力跟我們買高澗農莊時付的錢。是我讓你父親買下那座農莊，也是我幫著他清理、脫手賣掉的，所以我拿這三片，因為是我賺的。其餘的，還有這座農莊，是你的。你是主人。」

  高瘦的年輕人站在那兒，呆望錢箱。

  「全部拿去吧，我不想要。」他低聲說道。

  「我不需要這些，謝謝你，兒子。留著這四片。你結婚時，算是我送給你妻子的禮物。」

  她將盒子收回火石一向放置的地方，櫥櫃最上層的大盤子後面。「瑟魯，現在去把東西收好，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

  「你什麼時候回來？」星火問，語氣讓恬娜想起過去躁動、孱弱的孩子，但她只說：「孩子，我不知道。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來。」

  她忙著拿出旅行的靴履及背包。「星火，」她說道，「你可以幫我個忙。」

  坐在爐火邊的他，看起來茫然陰鬱。「什麼事？」

  「找個時間去谷河口一趟，見見你姐姐，告訴她我回高陵去了。跟她說，如果她需要我，就送個信來。」

  他點點頭，看著格得像個慣於旅行的人那樣，整齊迅速地收起少數私人物品，將盤子放好，讓廚房恢復整齊。之後，他坐到星火對面，將一條繩子穿過背包上的孔眼，束起開口。

  「這得用一種特殊的結，」星火說，「水手結。」

  格得沉默地從壁爐另一端將背包遞給他，看著他沉默地示範繩結。

  「像這樣滑動。」他說道，格得點點頭。

  他們在黑暗寒冷的清晨離開農莊，太陽很晚才會照到弓忒山西面。在太陽終於繞過碩偉南峰，照耀在他們背上之前，只能靠走路保暖。

  瑟魯走路的速度已是去年夏天的兩倍，但這段路程仍需時兩天。下午時分，恬娜問道：「我們今天要不要去橡木泉？那裡有家旅舍。我們在那裡喝了杯牛奶，記不記得，瑟魯？」

  格得抬頭，悠悠看著山邊。「我知道有個地方……」

  「很好。」恬娜說道。

  在路上還不到可以看見弓忒港的高處轉角前，格得轉向路邊一片伸入陡峭山坡的森林。西下落日為樹幹間與樹枝下的陰暗斜斜送入一道道紅金色光芒。三人沿著恬娜從沒走過的小徑爬了半英里多，突然遇到山坡的一道小階，或是平台，背後的山崖及圍繞的大樹阻擋強風進入這片碧綠的草地。從那裡，可以直直望向北方高山，而從巨大杉樹間可以清晰地看到西海。一片寂靜中，只有風襲時的林濤聲。一隻山雲雀悠長甜美地在陽光下唱著，然後落入鳥巢，隱藏在人跡罕至的翠草間。

  三人吃著麵包及奶酪，看著黑暗從海面往高山蔓延，在用披風堆成的床鋪睡下，瑟魯靠著恬娜，恬娜靠著格得。恬娜深夜裡醒來，附近一隻貓頭鷹正呼呼叫，重複如鐘鳴般的甜美樂音，而在遠方山上，它的伴侶回應如鐘聲魅影。「我要看著星辰落入海里。」但她隨即又懷著心中的寧靜，墜入沉眠。

  她在清晨灰色的曙光中甦醒，發現格得坐在身旁，披風緊緊地裹著肩膀，穿過樹林望向西方。他黝黑的臉龐十分沉著安定，全然靜默，如同她許久以前在峨團海邊所見。現在，他的雙眼不同於當時的低垂，而是望向浩瀚無涯的西方。隨著他的眼神，她看到旭日初升，玫瑰與金色榮光，澄澈地映照在整片天際。

  他轉身面對她，而她說道：「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了你。」

  「賜生者。」他說道，然後俯身向前，吻著她的胸脯與嘴唇。她擁抱他片刻。兩人站起，喚醒瑟魯，繼續前行。他們走入樹林時，恬娜回頭向那片小草地望了一眼，仿佛命令它，守護她曾在此感到的喜悅。

  旅行第一天的目標通常只是前進；今天，他們會抵達銳亞白，恬娜滿心掛記的都是蘑絲阿姨，想著她發生什麼事、是不是真的瀕臨生死邊緣。但隨著天色及路程的進展，她的腦海無法抓住關於蘑絲的思緒或其餘念頭。她很疲憊，不喜歡再次走向死亡的感覺。他們經過橡木泉，沿峽谷向下，再度爬坡。抵達最後一段通往高陵的漫長上坡路時，她雙腿沉重難舉，思緒駑鈍混亂，牢牢抓住某個字或景象，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比如歐吉安家裡的碗盤櫃，或是瑟魯的玩具草袋，頭腦中浮現出「骨頭海豚」幾個字，不斷重複。

  格得邁著輕鬆的旅人步伐前進，瑟魯在旁疲累地行走著。不到一年前，瑟魯曾因為這段長坡累得不成人樣，必須讓人抱。但那是因為歷經更漫長的全天跋涉，而孩子當時尚未自她遭受的懲罰中恢復。

  她老了，老得不能走這麼快。上坡如此困難。老太婆應該待在家裡爐火邊。骨頭海豚、骨頭海豚；骨、捆、捆縛；骨頭人、骨頭動物……他們走在前頭，他們等著她。她緩慢。她疲累。她掙扎著爬上最後一段山路，來到兩人站立處，高陵上的平坦坡道。朝左是銳亞白的屋頂，往山崖邊下斜；往右是通往宅邸的路。「這邊。」恬娜說道。

  「不對。」孩子說，指著朝左的村莊。

  「這邊。」恬娜又道，然後往右邊走去。格得跟隨她而行。

  兩人走在核桃果園及草原間。這是個初夏暖熱的傍晚，鳥兒在果園樹間或近或遠地歌唱。那個她記不起名字的人，從大宅前的路上朝他們走來。

  「歡迎！」他說道，然後停步不前，向他們微笑。

  兩人止步。

  「多麼偉大的貴客，前來造訪銳亞白領主宅邸啊。」他說道。土阿禾，不是他的名字。骨頭海豚，骨頭動物，骨頭孩子。

  「大法師大爺。」他深深鞠個躬，格得依樣回禮。

  「還有峨團的恬娜女士！」他對她鞠個更深的躬，而她當場跪在路中間，頭向下伏低，直到雙手平貼塵土，甚至嘴巴也緊貼到塵土上。

  「現在爬過來。」他說道，她開始朝他爬去。

  「停。」他說，而她停止。

  「你們會說話嗎？」他問。她什麼都沒說，嘴裡涌不出字句，但格得以一貫的靜謐聲音回道：「會。」

  「怪物在哪？」

  「我不知道。」

  「我以為女巫會把她的使役小鬼一起帶來。但她帶了你，大法師雀鷹大爺。多美妙的替代品啊！我只能為這世界除淨所有女巫及怪物，但是對你，曾經是個人的你，我可以談話。你至少能夠理智地對話，同時有能力了解懲罰的意義。我想你以為你已經安全了，你選的王安坐在王位上，而我的主人，我們的主人，被毀滅。你以為一切盡遂你意，永生的承諾已經被毀，對不對？」

  「不對。」格得的聲音說道。

  她看不到他們。她只看得到面前的道路，嘗到它的味道。她聽見格得說話，他說道：「唯死亡，得再生。」

  「呱，呱，唱詩歌，柔克師父，學校師父！多好笑的景象啊，偉大的大法師穿得像牧羊人，內在毫無一絲魔法、毫無一字力量。你會念咒嗎，大法師？小咒語就好，小小的幻象咒語？不會？一個字也不會？我的主人打敗了你。你現在知道了嗎？你沒有征服他。他的力量依然活著！我可能會讓你多活一會兒，見識這份力量，我的力量。見識那位老頭，我讓他免於死亡，必要時還可以拿你的命來用。還能看你那多事的王自取其辱，他那些娘娘腔的朝臣，愚蠢的巫師，居然在找個女人！找個女人來統治我們！但規矩在這裡，主宰在這裡，這裡，在這大屋裡。這一年來，我不斷吸引他人前來，那些知曉真正力量的男人。有些從柔克來，就從那些學校師父的鼻子底下離開；還有從黑弗諾來的，就從那個所謂的莫瑞德之子的鼻子底下離開。那個王想讓女人宰制他，以為自己安全到能以真名昭天下。你知道我的名字嗎，大法師？你記得我嗎？四年前，你還是偉大的法師之尊，而我只是柔克的一個普通學生？」

  「你叫白楊。」充滿耐心的聲音說道。

  「我的真名呢？」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什麼？你不知道？你找不出來嗎？法師不是知曉一切真名嗎？」

  「我不是法師。」

  「喔，再說一遍。」

  「我不是法師。」

  「我喜歡聽你說。再說一次。」

  「我不是法師。」

  「但我是！」

  「是的！」

  「說！」

  「你是法師！」

  「這比我想像得還要好！我想捕小蝦，卻抓到大魚！來吧，來見見我的朋友。你可以用走的，她可以用爬的。」

  他們走在往銳亞白領主宅邸的路上，進了屋，恬娜四肢貼地爬在路上，爬上通往大門的大理石階梯，爬過大廳及房間的大理石走廊。

  屋裡一片黑暗。黑暗中，恬娜腦海也是一片黑暗，她愈來愈不了解他人言語，只能清楚聽到某些字句及聲音。她聽得懂格得說的話，他說話時，她想著他的名字，牢牢地在腦海里抓住。但他很少說話，只是回答那個不叫土阿禾的人。那人偶爾會對她說話，叫她母狗。「這是我的新寵物。」他對別人說，其中幾個站在蠟燭投下陰影所形成之黑暗中，「你們看我把她訓練得多好？打滾，母狗！」她打個滾，男人們笑了。

  「她有隻小狗，」他說道，「我本來打算完成對她的懲罰，因為她只燒壞了一半，不過她帶來給我的，是一隻她抓到的鳥兒，一隻雀鷹。明天，我們來教他如何飛翔。」

  其他聲音說出字詞，但她再也無法理解。

  某樣東西系上她的頸項，然後她被逼著爬上更多台階，進到一間滿是尿味、腐爛的肉味和花香味的房間。有聲音在說話。一隻石頭般冰冷的手衰弱地敲她的頭，有個東西大笑「呵、呵、呵」，仿佛一扇來回吱嘎的老舊木門。有人踢了她，要她沿廳堂向前爬行。她爬得不夠快，所以胸脯及口唇遭受踢擊。然後一扇門轟然關起，沉默，黑暗。她聽到有人哭泣，想到那是孩子，她的孩子。她想要孩子別哭。終於，哭泣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