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冬
2024-10-09 05:56:45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她逐漸甦醒,可又不願甦醒。窗板邊緣透出淺灰亮線。為什麼窗口擋起來了?她連忙起身,穿過走廊,走進廚房。沒人坐在火邊,沒人躺在地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的跡象,除了桌柜上一個茶壺、三隻茶杯。
瑟魯在日出時起床,兩人像平日般用完早餐。女孩一面清理桌面,一面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從餐具室的浸泡缸里拉起濕布一角,褐紅色暈染了缸里的水。
「喔,我的月事提早來了。」恬娜一面說,一面對自己的謊言感到吃驚。
瑟魯僵立了一會兒,鼻翼翕動,頭部凝止,像嗅到某種氣味的動物。她任床單落回水中,然後出門餵飼雞禽。
恬娜感到全身不適,骨頭疼痛。天氣依然冰冷,她儘可能留在室內。她試著要瑟魯與她一同待在屋內,但太陽隨著一陣強烈明亮的風探出頭時,瑟魯想出門嬉戲。
「跟香迪一起留在果園內。」恬娜說。
瑟魯溜出門外,一語不發。
她燒傷扭曲的側臉由於肌肉毀壞與粗厚疤痂而顯得僵硬,但隨著疤痕日漸陳舊,加上恬娜也習慣正視,不因其畸形而轉避目光,瑟魯的臉漸漸有了表情。照恬娜的形容,瑟魯害怕時,燒傷而晦暗的半邊會「閉縮」起來,整個緊縮,形成硬塊;她興奮或專注時,就連失明的眼窩仿佛也在凝視,疤痕泛紅,觸手生熱。現在她走出屋外,帶著奇異的表情,仿佛並非人臉,而屬於動物,某種奇特、皮膚厚韌的野生動物,睜著一隻發亮的眼睛,沉默,逃脫。
恬娜知道自己首度對她說謊,瑟魯也將首度違背她的意思。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
她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良久毫無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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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門,清溪與格得——不對,她必須稱他鷹——站在台階上。老清溪吹噓得口沫橫飛,格得穿著他髒污的羊皮外套,顯得黝黑、沉靜、臃腫。
「進來吧,」她說道,「來喝杯茶。有什麼消息?」
「那幫人想逃跑,往谷河口跑,但卡赫達嫩來的人,那些巡警,從山上下來,在雪莉的外屋發現了他們。」清溪大聲宣告,揮舞拳頭。
「他逃走了?」驚懼攫住了她。
「是另外兩人,」格得說,「不是他。」
「他們在圓山上的老廢屋裡發現屍體,被打得不成人形,就在上面的老廢屋,卡赫達嫩旁邊。十或十二人立刻當場自任為巡警,去追趕他們。昨晚所有村莊都搜過一遍,今早天剛亮,他們就發現那伙人躲在雪莉的外屋裡。凍得半死。」
「所以他死了?」她迷惘地問道。
格得脫去厚重的外套,坐在門邊藤椅上,解下腳上的皮綁腿。「他活著,」他以一貫沉靜的聲音說道,「亞薇看著他。我今天早上用堆肥車把他送去的。天亮前就有人在路上搜索三人下落。他們在山上殺死了一名婦女。」
「什麼婦女?」恬娜悄聲問。
她雙眼直視格得的眼睛。他輕輕點頭。
清溪希望由自己來講這個故事,因此大聲續道:「我跟上面來的那群人說上了話,他們告訴我,四個人都在卡赫達嫩附近閒蕩、野營、流浪,那女人經常到村里乞討,全身都是瘀青,還有狠打、燒傷的痕跡。他們,就那些男的,叫她到村里乞討,然後再回到他們那裡去。她跟村里人說,如果她空手回去,他們會打得更凶。他們就問,那你幹嗎回去呢?她說,如果她不回去,他們會追來,反正到頭來她一定會跟他們走。但他們終於做得太過火,把她打死了,就把她的屍體留在老廢屋那裡,那邊還有點臭氣,他們也許以為這樣就可以隱藏他們幹的好事。結果他們昨天晚上逃到這兒來。葛哈,你昨晚為什麼沒大喊?鷹說他沖向他們時,他們就在這房子附近鬼鬼祟祟。我一定會聽到,要不香迪也會聽到,她的耳朵比我還尖。你告訴她了嗎?」
恬娜搖搖頭。
「那我去跟她說。」老頭說,對自己是第一個得知消息的人感到高興,登登登穿過中庭。半途他轉身:「沒想到你拿草耙還蠻有兩下子!」他對格得喊道,拍打大腿,縱聲大笑後離去。
格得取下厚重的綁腿,脫去泥濘的鞋,放在台階上,穿著襪子往爐火邊走去。長褲配背心,粗紡呢毛襯衫,標準的弓忒牧羊人形象,面孔機靈,鷹鉤鼻,眼睛澄澈烏黑。
「很快就會有人來,」他說道,「他們會告訴你消息,再聽你說這兒事情的經過。他們抓到逃走的那兩人,現在關在沒酒的酒窖里,有十五、二十人守著他們,還有二三十個小男孩爭相窺看……」他打了個哈欠,甩甩肩臂放鬆肌肉,向恬娜看了一眼,尋求允許坐在壁爐邊。
她向壁爐旁的座位比了比。「你一定累壞了。」她悄聲道。
「我昨晚在這裡睡了一會兒。撐不住。」他又打個哈欠。他抬起頭看看她,衡量她。
「那是瑟魯的媽媽。」她說,發不出比耳語更大的音量。
他點點頭,微微前傾,前臂置於膝上。火石也曾以同樣的姿勢坐著,直直地凝望火中。兩人非常相像,卻也完全不像,如同埋在地里的石塊與翱翔天空的飛鳥。她的心抽痛、骨頭抽痛,思緒在不祥的預感、哀傷、恐懼與某種擾人的飄忽間,迷惘得不知所措。
「我們逮到的人在女巫那兒,」他說,「牢牢捆起,以防他逃跑。身上傷口則塞滿蜘蛛絲及止血咒語。她說他可以活到被吊死的時候。」
「吊死?」
「王立法庭重新開議,會依照他們的裁決,吊刑或奴役。」
她搖頭,蹙眉。
「你不會要放他走的,恬娜。」他溫柔說道,端詳她。
「不會。」
「他們必須受懲罰。」他說,依然端詳她。
「懲罰。那是他說的。懲罰那孩子,她壞,她必須受懲罰;懲罰我,因為我帶走她,因為我……」她掙扎著說出心裡話,「我不想要懲罰!這整件事都不該發生……我希望你當初就殺了他!」
「我盡力了。」格得說道。
良久,她顫笑出聲。「你的確盡力了。」
「想想當初多麼簡單——我還是巫師時。」他說道,再度直視炭火,「我可以在路上,他們還來不及知道時,就用捆縛術制服他們;我可以把他們像趕綿羊般趕往谷河口;或者昨晚,在這裡,想想我可以引發多大騷動!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被什麼攻擊。」
「他們還是不知道。」她說道。
他向她瞥了一眼,眼中有極稀微卻無法抑止的勝利光芒。
「沒錯,」他說,「他們不知道。」
「拿草耙還蠻有兩下子。」她喃喃道。
他打了個大哈欠。
「你怎麼不去睡一會兒?走廊上第二個房間。還是你想招待客人?我看到雲雀、荻琪帶著幾個孩子過來了。」她一聽到聲音便站起身,從窗子望去。
「那我去睡了。」他說,溜出房間。
雲雀夫婦、鐵匠妻子荻琪,還有村裡的其餘朋友,整日都在往這兒跑,來傳送及聽取消息,完全如格得所料。她發現有他們陪伴讓她重新振奮,將她一點一滴帶離昨夜那如影隨形的恐懼,直到她可以讓事情過去,不再當成正在發生、會不停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瑟魯也必須學會這點,她想,不僅是一夜的經歷,而是她的一輩子。
別人離去後,她對雲雀說:「我最氣不過自己的是,我太蠢了。」
「我早就告訴你要把房門鎖好。」
「不是……也許……就是這樣。」
「我懂。」雲雀說道。
「但我是指,他們在這裡時,我可以跑出去找香迪和清溪,或許我可以帶著瑟魯逃走。或許我可以跑到棚舍,自己抓起草耙或修剪蘋果樹的樹剪——它有七英尺長,刀鋒像剃刀一樣鋒利,我保養得像火石在時一樣好。我為什麼沒那麼做?我為什麼束手無策?為什麼只把自己反鎖,卻一點用也沒有?如果他……如果鷹不在這裡……我只是把自己跟瑟魯困在屋內。我後來終於抓著屠刀走到門口,對他們大吼。我那時快要瘋了,但這樣也嚇不走他們。」
「我不知道,」雲雀說,「的確很瘋狂,但也許……我不知道。你除了鎖上門外,還能如何?但我們一輩子好像都在鎖門。這就是我們住的房子。」
兩人環顧石牆、石地板、石煙囪、廚房裡陽光四射的窗戶,在橡木農莊,農夫火石的房屋。
「他們殺害的那女孩,那女人,」雲雀說,以敏銳的神色看著恬娜,「她也一樣。」
恬娜點點頭。
「他們其中一人告訴我,她懷孕了。四五個月大。」
兩人同時沉默。
「受困。」恬娜說道。
雲雀往後一靠,雙手放在被裙子覆蓋的壯碩大腿上,背脊挺直,姣好的面孔一臉嚴肅。「恐懼,」她說道,「我們這麼怕的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讓他們知道我們在害怕?他們怕的又是什麼?」她拾起原本縫補的襪子,在手中翻轉,沉默。終於她問道,「他們為了什麼怕我們?」
恬娜紡線,沒有回答。
瑟魯跑進屋內,雲雀迎接她:「我的親親來了!來給我抱一下,我的親親小乖!」
瑟魯匆匆擁抱她。「他們抓到的人是誰?」她以嘶啞平板的聲音問道,眼光從雲雀移向恬娜。
恬娜止住紡輪,緩緩開口。
「一個是悍提,另一個男的名叫砂格。受傷的人叫黑克。」她直視著瑟魯,看到那叢火焰,疤痕泛紅。「他們殺死的女人,好像叫賽妮。」
「賽妮妮。」孩子悄聲道。
恬娜點頭。
「他們殺死她了嗎?」
她再度點頭。
「特波說他們來過這裡。」
她三度點頭。
孩子環顧房間四周,如同她們方才所做,但她表情完全不屈從,銳利的視線仿佛穿過了牆壁。
「你們會殺死他們嗎?」
「他們可能被處以吊刑。」
「處死?」
「是的。」
瑟魯點點頭,有點漠不關心。她又走出屋子,到井屋邊重新加入雲雀的孩子們。
兩個女人一言不發,紡線、補衣,沉默地坐在壁爐邊,在火石的房子裡。
良久,雲雀說道:「那個傢伙,就是那個跟蹤他們來這裡的牧羊人,他怎麼樣了?鷹?你是這麼叫的?」
「他在裡面睡覺。」恬娜說,朝屋內深處點了一下頭。
「啊。」雲雀說。
紡輪呼嚕嚕地轉著。「我以前就認得他了。」
「啊。是在銳亞白那邊,對不對?」
恬娜點點頭。紡輪呼嚕嚕地轉動。
「要跟蹤那三人,還在漆黑中用草耙攻擊,可要點勇氣。他,不是個年輕人吧?」
「不是。」一會兒後,她續道,「之前他生了病,還需要找份工作。所以我叫他從山上下來,告訴清溪讓他在這裡幹活。但清溪認為自己還做得動,所以叫他去熱泉上面,做夏天的牧羊工作。他那時正從山上回來。」
「看來你想把他留在這邊,是吧?」
「如果他願意。」恬娜答道。
又一群人從村里來到橡木農莊,想聽聽葛哈的敘述,告訴她他們在這場大追緝中的角色,看看那柄草耙,比對四根長鐵齒跟黑克那傢伙繃帶上的三個血點,再回味一遍。夜晚到來,恬娜才終於鬆了口氣,把瑟魯叫回屋內,關上門。
她舉起手要拴門,卻又放下了手,強迫自己離開,任由它未上閂。
「雀鷹在你房間裡。」瑟魯告訴她,從冷藏室拿著雞蛋回到廚房。
「我本來要告訴你他到了……對不起。」
「我認得他。」瑟魯說,一面在儲物室里洗臉洗手。格得睡眼惺忪、滿頭亂髮地走進廚房時,她直接走向他,舉起雙手。
「瑟魯。」他說道,抱起她,摟近。她緊抱住他片刻,然後抽開身子。
「我會《伊亞創世歌》的開頭。」她告訴他。
「要不要唱給我聽?」他再次向恬娜望了一眼,尋求許可後,坐在壁爐邊慣常的位置。
「我只會背誦。」
他點點頭,等待,表情頗為嚴肅。孩子說道:
自無而有,
自始而終,
孰能知悉?
夫近而為退,
凡人不知其道也。
永歸萬物中,
至壽者,守門者,兮果乙……
孩子的聲音像刷過鐵皮的鐵刷,像枯葉,像嘶嘶燃燒的火焰,直到她念出第一詩節的終結。
是以,光明伊亞升於浪沫。
格得簡潔有力地點頭嘉許:「很好。」
「昨晚,」恬娜說,「她昨晚才背的。感覺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還可以繼續學。」瑟魯說道。
「你會學到的。」格得告訴她。
「現在請先把擠壓器洗乾淨。」恬娜說,孩子聽從。
「我該做什麼?」格得問。恬娜遲疑了一會兒,端詳他。
「我需要裝滿水壺,燒開水。」
他點點頭,提著水壺走到水泵那裡去了。
三人做好晚餐、吃完、清理。
「再把你背過的《創世歌》背誦一次,」格得在壁爐前對瑟魯說,「然後我們從那裡繼續。」
她跟著他背誦一遍第二詩節,跟恬娜背誦一次,然後自己背誦一次。
「上床了。」恬娜說道。
「你沒跟雀鷹說王的事。」
「你告訴他。」恬娜說,對這個拖延的藉口感到好笑。
瑟魯轉向格得。她的小臉,傷疤與完整的兩邊,失明與正常的雙眼,極為專注熱切。「王搭船來。他有柄長劍,他給了我一隻骨頭海豚。他的船在飛,但我那時生病,因為悍提碰到了我。後來王摸了那裡,印記就不見了。」她伸出圓潤纖細的手臂。恬娜睜大眼睛,她完全忘記了那個印記。
「有一天我想飛到他住的地方。」瑟魯告訴格得,他點點頭。「我會去的。」她說道,「你認得他嗎?」
「我認得他。我跟他一同去了一趟漫長的旅行。」
「去哪兒?」
「到太陽不升起、星星不落下的地方。然後從那兒回來。」
「你是飛去的嗎?」
他搖搖頭。「我只會走路。」他說道。
孩子思索片刻,然後仿佛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於是道了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間。恬娜隨後進入,但瑟魯不想讓她唱歌哄自己入睡。「我可以在黑暗中背《創世歌》,」她說道,「背兩段詩節。」
恬娜回到廚房,隔著壁爐面對格得坐下。
「她變得真快!」她說,「我追不上她。我已經過了養孩子的年紀。而她……她聽我的話,但只因為她想聽。」
「這是服從的唯一正當理由。」格得評述道。
「但她打算反抗我時,我該怎麼辦?她有某種野性。有時她是我的瑟魯,有時她是別的東西,超乎我所能及。我問亞薇能否考慮訓練她,畢櫸建議的,亞薇說不行。『為什麼?』我問。『我怕她!』她說……但你不怕她,她也不怕你。所有男人,她只允許你跟黎白南兩人碰觸她。而我讓那……那悍提……我沒法談這件事,噢,我累壞了!我什麼都不懂……」
格得往火上添了一塊木疙瘩,讓小火慢慢地燃燒,兩人一同看著火焰跳躍、顫舞。
「格得,我想要你留在這裡,」她說,「如果你願意。」
他沒有立即回答。她說道:「或許你想去黑弗諾……」
「不,不是。我無處可去,我正在找工作。」
「嗯,這裡要做的事情可多著呢。清溪不肯承認,但他的痛風讓他大概只能做做園藝工作了。我回來後,就一直想要個人手幫忙。我真想好好數落那老頑固一頓,居然就那樣把你送上山,但沒用,他聽不進去。」
「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格得說,「那是我需要的時間。」
「你在牧綿羊嗎?」
「山羊。在最高的牧地上。他們的一名牧童生病了,賽瑞雇用了我,第一天就派我上山。他們要羊長時間待在高地,好讓內層絨毛長得濃密。最後一個月,幾乎是我獨占山頭。賽瑞送我那件外套和一些補給品,要我讓羊群在山上待越久越高越好。我照著做。在上面很好。」
「寂寞。」她說道。
他點點頭,半帶微笑。
「你一直是一個人。」
「是的,一直是。」
她一語不發。他看著她。
「我想在這裡工作。」他說道。
「那就說定了。」她道。一會兒,她又說:「至少到這冬季結束。」
今晚的霜結得更厚實。兩人的世界中,除了火焰的低語外,一切完美沉靜。沉靜,仿佛具有實體般橫亘於兩人之間。她抬起頭,看他。
「好吧,」她說,「格得,我該睡在誰的床上呢?孩子的,還是你的?」
他深吸一口氣,低低開口說:「如果你願意,我的。」
「我願意。」
沉默抓住了他。她看得出他在費力掙脫。「如果你願意對我有點耐性。」他說道。
「我已經耐心待你二十五年了,」她說,看著他,開始輕笑,「好了……好了,親愛的……遲來總比不來的好!我只是個老太婆……沒有什麼被浪費,永遠沒有什麼是浪費的,這是你教我的。」她站起身,他也站起。她伸出雙手,讓他握住。兩人擁抱,擁抱,更為貼近。兩人如此激切,如此愛戀地擁抱彼此,直到天地之間除了對方的存在之外,渾然不覺。睡誰的床已不再重要。兩人當晚躺在壁爐前,她教導格得最睿智的智者也無法教導的奧秘。
他重新堆起爐火,從長椅上拉下漂亮毯子,這次恬娜沒有反對。她的披風及他的羊皮外套,便是兩人的棉被。
兩人於黎明破曉時甦醒,微弱的銀光落在窗外深黑半裸的橡木枝上。恬娜伸長四肢,好感覺他依靠在身旁的溫暖。一會兒,她喃喃道:「他就躺在這裡。黑克。就在這地上……」
格得輕聲抗議。
「你現在的確是個男子漢了,」她說道,「先把另一個男人戳得渾身是洞,然後跟女人同床共枕。我想,這順序應該沒錯。」
「噓,」他喃喃道,轉身面向她,將頭枕在她肩窩,「別這麼說。」
「我要說。格得,可憐的人!我沒有憐憫,只有正義。訓練我的人沒有教給我憐憫,愛是我唯一的優點。噢,格得,不要怕我!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已是個男人了!能讓男人成為男人的,不是武器或女人,也不是魔法,更不是任何力量、任何事物。只能是他自己。」
兩人倚躺在溫暖甜美的寂靜中。
「給我講點什麼。」
他睡意濃重地咕噥了一聲,表示同意。
「你怎麼會聽到他們在說什麼?黑克、悍提和另外那人。你怎麼能剛巧就在那時,就在那裡?」
他以一邊手肘撐起上身,好凝視她的臉。他的面容充滿自在、滿足、柔情,如此坦率、脆弱,她不禁伸手碰觸他的唇,在那數月前,她首次親吻的位置,他再度擁她入懷,交談不再需要言詞繼續。
還是有些形式上的手續必須進行。最主要的,便是告訴清溪和橡木農莊的其餘佃戶,她已經讓一個僱工取代了「前主人」的位置。她快速地、不加掩飾地、坦白地宣告了此事。他們對此無能為力,這亦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只有在男性繼承人或權利人闕如的情形下,寡婦才能保有丈夫的產業,火石的海員兒子是他的繼承人,火石的寡婦只是幫他管理農場——如果她過世,則由清溪繼承管理;如果星火永遠不繼承,則屬於火石在卡赫達嫩的一個遠房表親。清溪與香迪以及提夫與西絲這兩對夫婦,為這塊農場投注一生心血,卻無權擁有,這在弓忒很常見。不過,寡婦選擇的任何男人都不得遣散他們,即使她與他結婚也是。但她擔心他們會憎惡她未為火石守節,畢竟他們認識火石較長久。讓她寬心不少的是,他們毫無異議。鷹以一記草耙博得他們的讚許;況且,女人在房子裡想要個男人保護,理所當然。如果她讓他上床,反正寡婦的欲望,眾所皆知;而且,畢竟她是個外來人。
村民的態度也相去不遠,雖然有些許竊竊私語及低聲嘲弄,但僅此而已。顯然贏得尊重比蘑絲想像得還容易,也或許是二手貨沒什麼價值。
他們的接納與她之前揣想的非議,同樣讓她感到受玷污、貶低。只有雲雀讓她自恥辱中解脫,毫無評斷,不用任何字眼——男人、女人、寡婦、外來人——取代她看見的事物,僅僅觀望,帶著興味、好奇、羨慕及寬容,看著她與鷹。
因為雲雀並未透過牧人、僱工、寡婦的男人等字句檢視鷹,而是直接看到他本人,所以她發現了許多不解之事。他的自尊與簡樸不輸她認識的其餘人,但在特質上有些許不同。他有某種碩偉之處,她想,當然不是身高或胖瘦,而是在其靈魂及心靈。她對亞薇說:「那人並非一生都與山羊共處。他對世事的了解比對農莊多得多。」
「我認為他是個受詛咒,或因某種原因而喪失巫力的術士。」女巫說,「這種事有可能發生。」
「啊。」雲雀說道。
但來自浮華世界及皇宮寶殿的「大法師」一詞,用在橡木農莊上的黑眼灰發男子身上,又顯得太崇高偉大了些,因此她從來沒做此聯想。如果她曾想過,就決不可能如此輕鬆地與他相處。連他曾經可能是個術士這點,都讓她頗不自在,名稱會擾亂她對本人的印象,直到她後來再次親眼見到他。那時他正攀坐在果園裡的一株老蘋果樹上鋸除死木,她朝農莊走來時,他大聲招呼。他的名字很適合他,她想,這樣棲息在樹上。她朝他揮揮手,帶著微笑繼續前行。
恬娜一直惦記著在羊皮外套下、壁爐旁地板上討論的那個問題。時間在這間被冬季鎖閉的石屋中,十分甜美愜意地流逝,不知幾天或數月後,她又問了一次。「你一直沒告訴我,」她說,「你怎麼會聽到他們在路上談話。」
「我想我跟你說過。我聽到有人從我後方來時,躲到路旁。」
「為什麼?」
「我當時隻身一人,而且我知道那附近有幾個強盜集團。」
「當然……但他們經過時,黑克正好談到瑟魯?」
「我想,他說的是『橡木農莊』。」
「這都很合理。只是,看起來太巧了。」
他明白她並非不信他的話,向後倚躺,等待。
「這就是會發生在巫師身上的那種事。」她說道。
「也會發生在別人身上。」
「也許吧。」
「親愛的,你該不會是想要我……重操舊業吧?」
「不是。壓根兒不是,這樣就太不明智了。如果你是巫師,你還會在這裡嗎?」
兩人正躺在寬大的橡木床上,嚴嚴實實地蓋著羊皮及羽毛被,因為房間裡沒有壁爐,當晚除了落雪,又降硬霜。
「但我想知道的是這樣一件事:除了你稱為『力量』的東西外,還有些什麼?也許先於力量,或力量僅僅是某件事物的表現方式之一?就像歐吉安有次談及你,他說你在承襲任何智識或訓練以成為巫師前,就已是法師了。天生的法師,他說。所以我想,在擁有力量之前,必先擁有容納力量的空間,一處等待填滿的空無。而這空無愈大,則可填入愈多力量。但如果從未得到力量,或者被奪取、被送出,則空無依舊在。」
「那處空無。」他說道。
「空無只是一種說法,也許不正確。」
「潛力?」他說,然後搖搖頭,「能變成、成為某種事物?」
「我想你會在那條路上,時機正好、地點也正好,就是因為如此,因為那是會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你沒讓它發生,你沒促成它發生,它並非因你的『力量』而發生。它發生在你身上,只是因為你的……空無。」
須臾,他說:「這跟我年輕時在柔克學到的理念類同:真正的法術在於『為所當為』。但這又更進一步。不只是『為』,而是『被作為』……」
「我認為不只這樣,應該比較像是真實作為的發源。你不是來救了我一命、用耙子刺了黑克嗎?那的確是『作為』,為所當為……」
他又陷入沉思,最後問她:「這是你作為護陵女祭司時被授予的智慧嗎?」
「不是。」她伸展一下身體,望入黑暗,「阿兒哈被教導:要擁有力量,就必須犧牲,犧牲她自己,還有別人。這是一項交易,付出才有所得。我無法說這些話不對,但我的靈魂無法存活在那狹隘地方——以物易物、以牙還牙、以死還生……在那之外,更有一種自由。在給付、報答、贖償之外;在一切交易與平衡之外,有一種自由。」
「『其間之道』。」他輕聲說。
那晚,恬娜做了夢。她夢見自己看到《伊亞創世歌》中的通道。是扇小窗,鑲著粗糙、霧白、厚重的玻璃,低低嵌在海上一座老屋的西牆上。窗戶緊鎖。她想打開窗戶,但需要一個字,或一把鑰匙,是被她遺忘的事物,一個字、一把鑰匙、一個名字,沒有它便開不了窗。她在逐漸縮小變暗的石屋中搜尋,直到發現格得正摟著她,想喚醒她、安慰她,說:「沒事了,親愛的,一切會沒事的!」
「我逃不掉!」她呼喊,緊緊地摟住他。
他撫慰她,手輕順她的頭髮,兩人向後倚躺,他悄聲道:「看。」
古老的月亮升了起來,照映落雪的白耀光芒反射入屋,因為即便如此寒冷,恬娜依然不願關窗板。他們上方的空氣處處迷濛泛光。兩人躺在陰影下,屋頂仿佛只是一層薄紗,籠罩著他們,隔開彼端無邊、銀白、寧靜的光海。
今年弓忒有個多雪、漫長的冬天,收成也非常好。人畜都有食糧,所以除了吃喝保暖外,沒事可做。
瑟魯已會背全篇《伊亞創世歌》。她在日回那天誦讀《冬頌》與《少王行誼》;她知道如何捏餡餅皮、使用紡輪、做肥皂;她知道露在雪地上所有植物的名稱及功用,還有許多草藥及口傳民俗之事,全都是格得跟著歐吉安短暫習藝,以及在柔克學院度過的漫長歲月中,裝進腦袋裡的知識。但他沒將符文書或術典從壁爐柜上拿下,也未教導孩子創生語的隻字片句。
他與恬娜討論此事。她告訴他,她曾經試圖教瑟魯一個字:「拓」,隨即中止,因為感覺不對,雖然她不明白為何有此念。
「我以為或許因為我從未真正說過這語言,從未在法術中用它。我想,或許她應該向真正說創生語的男人學習。」
「沒有那種男人。」
「更沒有那種女人。」
「我的意思是,只有龍將它當母語使用。」
「它們是學會的嗎?」
驟然面對這問題,他遲遲沒有回答,顯然正在腦海中回憶所有他曾聽過或知道的關於龍的知識。「我不知道,」他終於回答,「我們了解它們些什麼?它們是否像我們一樣,母傳予子,長傳予幼?或者像動物一樣,教導某些事,但絕大部分都是生而知之?我們連這點都不知道。但我猜想,龍跟龍語,兩者為一,是同一的存在。」
「而它們不說別的語言。」
他點點頭。「它們毋須學習,」他說,「它們便是語言。」
瑟魯走進廚房。她的工作之一是確保柴火盒隨時填滿,她忙著做事,裹著短羊皮外套,戴著帽子,在廚房及柴房間來回。她將懷中抱得滿滿的木柴放進煙囪旁邊的盒子,重新出發。
「她唱的是什麼歌?」格得問道。
「瑟魯嗎?」
「她獨自一人時。」
「但她從來沒唱過歌。她無法唱。」
「她依自己的唱法,『西之西處……』」
「啊!」恬娜說,「那個故事!歐吉安從來沒跟你提起楷魅之婦?」
「沒有,」他說,「告訴我。」
她一面紡織,一面對他說故事,紡輪的呼嚕聲、噓哈聲與故事的詞句一搭一唱。最後,她說道:「風鑰師父告訴我說他來找『弓忒島上的女人』時,我想到她。但她現在一定已經過世了。無論如何,一個是龍的漁婦,怎麼可能是大法師!」
「嗯,形意師父沒說弓忒島上有個女人要成為大法師。」格得說道。他正在縫補一件破爛至極的長褲,端坐窗台上,好把握陰暗天色中的些許微光。日回已過半月,正是最冷的時分。
「那他說的是什麼?」
「『弓忒島上的女人』。你是這麼告訴我的。」
「但他們在問,誰會是下任大法師。」
「然後未獲得那問題的答案。」
「『法師的爭論永無休止』。」恬娜平板地說道。
格得咬斷線頭,將無用的一端纏繞在兩指間。
「我在柔克也學會了點詭辯,」他承認,「但我想這不是詭辯。『弓忒島上的女人』不能成為大法師。沒有女人能成為大法師。她會在成為時,毀壞她所成為的。柔克法師是男人,他們的力量是男人的力量,他們的知識是男人的知識。男人與法術建立在同一塊基石上,力量屬於男人。如果女人有力量,那男人除了是不會生育的女人外,還能是什麼?而女人將只不過是能生育的男人罷了。」
「哈!」恬娜吐了一口氣。過一會兒,她略帶狡獪地說:「不是有過女王嗎?難道她們不是力之女?」
「女王只是女的王。」格得說道。
她從鼻子裡哼了兩聲。
「我是指,男人賦予她力量,男人讓女人使用他們的力量。但這不是她的,不是嗎?並非『因為她是女人,所以擁有力量』,而是『即使她是女人,她也有力量』。」
她點點頭,伸個懶腰,坐離紡輪。「那么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她問道。
「我認為,我們不知道。」
「什麼時候女人會因身為女人而擁有力量?我想是在孩子上吧。有一陣子……」
「也許是在她的房子裡時。」
她環顧廚房。「但門關著,」她說,「門都鎖著。」
「因為你很珍貴。」
「喔,是的。我們很珍貴,只要我們沒有力量……我記得自己是如何學到這個教訓的!柯琇威脅我,我,第一女祭司!我當時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助。我尊貴,但她有力量,她的力量來自神王,來自男人。這讓我非常生氣!而且嚇到了我……雲雀跟我討論過此事。她說:『為什麼男人害怕女人?』」
「如果優勢只建立在對方的弱處上,便只能活在恐懼中。」格得說道。
「對,但女人好像害怕自己的優勢,害怕自己。」
「是否有人教導她們要信任自己?」格得問,他說著,瑟魯又進來繼續做事。他與恬娜眼神相對。
「沒有,」她說,「沒人教導我們信任。」她看著孩子在盒中堆砌木柴。「如果力量是信任,」她說道,「我喜歡這字眼。如果不按這些等級順序:王、大師、法師及主人,一切好像都無謂。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自由,存於信任,而非蠻力。」
「如孩童信任父母。」他說道。
兩人沉默。
「世風如此,」他說,「連信任都可令人腐敗。柔克的男人相信自己與彼此。他們的力量是純正的,純正得不受一絲玷污,因此他們將純正誤認為智慧。他們無法想像自己會犯錯。」
她抬頭望著他。他從未如此談過柔克,完全客觀、抽離。
「也許他們需要女人來指出這點。」她說道,而他笑了。
她重新轉起紡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如果能有女王,為什麼不能有女的大法師?」
瑟魯凝神傾聽。
「扇火止沸,炊沙成飯。」格得說道,那是一句弓忒成語,「王由他人賦予權力,而法師的力量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
「而且是男性力量。因為我們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好吧,我懂了。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為什麼不能找個大法師——一個男大法師?」
格得開始研究長褲襤褸的內側縫邊。「嗯,」他說,「如果形意師父不是在回答他們的問題,便是在回答他們沒問的問題。也許他們應該做的是提出問題。」
「這是個謎語嗎?」瑟魯問道。
「是的,」恬娜說,「但我們不知道謎面是什麼,只知道謎底是:弓忒島上的女人。」
「這裡有很多女人。」瑟魯思索一刻後說,顯然心滿意足,走出門,搬運下一批柴火。
格得看著她離開。「一切都改變了,」他說,「一切……恬娜,有時候我想,我在想黎白南的王治是否只是開端。道……而他是道的守護者,不是過客。」
「他看來那麼年輕。」恬娜溫柔說道。
「跟莫瑞德當年遇上黑船時一樣年輕。跟我一樣年輕,我當年……」他住口不言,透過窗戶看著外面光禿的樹木和灰白冰凍的田野。「或是你,恬娜,在那黑暗的地方……年輕或衰老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有時我感覺自己仿佛活了一千年,有時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像透過牆縫的一瞥驚鴻。我死過,也重生過,在旱域、在太陽下的這裡,不止一次。而《創世歌》告訴我們,我們曾回歸,並將永遠回歸源頭。而源頭永不止歇。『唯死亡,得再生……』我帶著山羊在山上時,想著這點,白晝似乎永無止境,但在夜幕降臨後,時間又像靜止不動,然後又是早晨……我領會了羊的智慧。所以我想,我的悲哀是為了什麼?我哀悼誰?大法師格得嗎?為什麼牧羊人鷹會為他感到哀傷羞辱?我做了什麼該感到羞辱的事嗎?」
「沒有,」恬娜說,「沒有,永遠不會!」
「喔,會的,」格得說,「人類的偉大基於恥辱,由恥辱而生。因此,牧羊人鷹為大法師格得哀悼,同時也盡其所能,如牧童般照顧羊群……」
一會兒後,恬娜微笑。她略為害羞地說:「蘑絲說你現在像十五歲。」
「我想應該差不多。歐吉安在秋天為我命名,來年夏天我便去了柔克……那男孩是什麼?一份空無……一種自由。」
「瑟魯是誰,格得?」
他沒回答,直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說:「被如此創造……她還能有什麼自由?」
「所以我們便是我們的自由?」
「我想是的。」
「你力量完全時,仿佛擁有著人類最頂級的自由。但付出了什麼代價?什麼讓你自由?而我……我被創造,像陶土一樣,被那些女人的意志塑造。她們服侍太古力,或是服侍建立所有儀式、道法、場所的男人,我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種。然後我自由了,與你還有歐吉安一道,在那片刻。但那不是我的自由。它只給了我選擇,而我做了選擇。我選擇像陶土一般塑造自己,好用於農莊、農夫及我們的孩子上。我將自己塑成容器,我明白它的形狀,但不明白陶土;生命舞動我,我認識舞步,但我不知道舞者是誰。」
「而她,」格得在長長的沉默之後說,「如果她有朝一日能起舞……」
「人們會懼怕她。」恬娜悄聲道。而後孩子進了屋,談話主題便轉向在火爐邊盒中發脹的麵包麵團。他們如此交談,安靜冗長,從一件事到另一件,回顧、反覆,超過短暫半日,用語言將兩人生命中那些未曾分享的歲月、行事、思緒,紡織、縫合為一。然後,他們將再度沉默,工作、思考、夢想,身旁伴著沉默的孩子。
冬季如此度過,直到羔羊誕生的季節降臨。白晝延長、天色轉亮時,工作一度變得十分沉重。而後,燕子從陽光下的島嶼,從南陲,那戈巴登星在終結星座中閃亮之處飛來,但燕子間彼此的絮語,只講述著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