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

2024-10-09 05:56:42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一聽說新王在船上,而且是新歌謠傳誦的那位王,谷河口大多數居民都來到港邊,爭相目睹黑弗諾船艦。他們還沒聽過新歌謠,但都聽過舊歌謠,所以老雷利也帶著豎琴來,唱了一段《莫瑞德行誼》,因為地海之王必定是莫瑞德的傳人。不一會兒,王本人走上甲板,年輕、高大又英俊。在他身旁是名柔克法師,還有一名婦人與一個小孩,她們身上的披風如乞丐般襤褸,但王卻像對待女王及公主般殷勤——所以她們可能真的是。「或許是他母后。」新妮說道,試圖望過前排男人的頭頂,好看個真切。突然,她朋友艾苹緊抓住她的手,悄聲尖叫:「是……是媽媽!」

  「誰的媽媽?」新妮問。艾苹說:「我媽媽。旁邊那是瑟魯。」但她沒往人群前面擠去,即使一名海官上岸邀請老雷利上船為王演奏,她仍然與別人一起等待。她看到王接見谷河口的地方士紳,聽到雷利為王演唱;她看著王與客人道別——有人說,船艦日落前要出到外海,返航回黑弗諾。最後走過橋板的是瑟魯與恬娜,王以正式擁別相送,臉頰貼臉頰,還跪下擁抱瑟魯。「啊!」碼頭上的人群嘆道。兩人扶著橋板欄杆下船,太陽正落入一片金色迷霧,在海灣上灑下黃金大道。恬娜拖著沉重的背包與提袋,瑟魯臉龐低垂,頭髮遮覆。橋板拉起,水手紛紛拉起索具,在海官的下令聲中,船艦「海豚」號轉彎回航。此時艾苹終於穿越人群。

  「嗨,媽媽!」她說。恬娜回道:「嗨,女兒。」兩人互吻,艾苹抱起瑟魯,說:「你長好高了!比以前高兩倍哪!來吧,跟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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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在她年輕商人丈夫的舒適小屋裡,艾苹面對母親,卻有點羞怯。她幾次帶著沉思,甚至警戒的表情,凝望母親。「媽媽,你知道的,對我來說,那些事一直沒什麼意義,」她在恬娜的臥室門口說,「那些關於和平符文……還有你把環帶到黑弗諾的事。那些都只像歌謠,像一千年前發生的事!但那真的是你,對不對?」

  「是那個自峨團來的女孩,」恬娜說,「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我想我現在真的可以睡上一千年。」

  「那就上床去吧。」艾苹轉身離去,然後提著油燈回身。「親吻國王的人。」她說。

  「你快給我睡覺去吧。」恬娜說。

  艾苹和丈夫留恬娜住了兩天,但她執意回農莊,因此艾苹陪著她和瑟魯一起沿平緩銀亮的卡赫達河走回家去。季候慢慢轉秋,陽光依然炎熱,但風已有涼意,樹木枝葉帶著疲累、灰濛濛的面貌,田野已收成或正收割。

  艾苹談到瑟魯強壯了不少,步伐也穩健了很多。

  「真希望你能看到她在銳亞白時的樣子,」恬娜說,「在他……」她住口不言。她已決定不讓女兒擔憂這些事。

  「發生了什麼事?」艾苹問,她執意要搞清這件事,恬娜只好屈服,低聲回答「那些人之一」。

  瑟魯走在幾英尺遠的前方,長腿露在過短的裙裾之外,邊走邊在路旁的灌木叢里找尋黑莓。

  「她爸爸?」艾苹問,光想就覺得一陣噁心。

  「雲雀說,她爸爸好像是那個自稱黑克的人。而這人比較年輕,是他去向雲雀報信的,他叫做悍提。他那時在銳亞白附近閒晃,我們在弓忒港碰上他純粹是霉運,但王把他趕走了。反正我人在這兒,他在那兒,一切都解決了。」

  「但瑟魯嚇到了。」艾苹略顯嚴厲地說。

  恬娜點點頭。

  「你為什麼去弓忒港?」

  「嗯,這個悍提是為某人工作……為銳亞白領主的巫師工作,那巫師討厭我……」

  她試圖想起那巫師的通名,卻怎麼也記不起,唯一能想到的是「土阿禾」,一個卡耳格詞,指的是一種樹,但她想不起是哪一種。

  「所以呢?」

  「嗯,所以,回家似乎比較好。」

  「那巫師為什麼討厭你?」

  「主要因為我是女人。」

  「啐,」艾苹說,「臭老頭。」

  「是臭小子。」

  「那就更糟。嗯,這附近我認識的人都沒見過她父母——如果他們還配得上這稱呼。若他們還留在這附近,我可不放心你獨自待在農莊。」

  被女兒像媽媽般叮嚀,還像小孩般對自己的女兒撒嬌,感覺不賴。恬娜急躁地說道:「我沒事的!」

  「你至少該養條狗。」

  「我想過了。村里可能有人有小狗。等會兒我們經過時,可以順道問問雲雀。」

  「媽媽,不是小狗,是狗。」

  「但年紀要小點,才可以跟瑟魯玩。」她要求道。

  「一隻會去親小偷的乖小狗。」豐滿、灰眸的艾苹邊走邊說,調侃自己的母親。

  三人中午時分來到村莊。雲雀以一連串擁抱、親吻、問題和食物歡迎恬娜跟瑟魯。雲雀寡言的丈夫和其餘村民都順道過來向恬娜打招呼,她感到回家的喜悅。

  雲雀和她七個孩子中最年幼的一男一女,陪著她們一起到了農場。自從雲雀首次帶瑟魯回家,孩子們就已經認識她,也習慣了她的樣子,不過,分離兩個月讓他們起初還是有點害羞。在他們面前,甚至在雲雀面前,瑟魯依然內向、孤僻、被動,如同那段糟糕的過去。

  「她累壞了,也因為不停地奔波弄得暈頭轉向。她會沒事的,她已經進步了很多。」恬娜對雲雀說,但艾苹不讓她如此輕描淡寫地迴避話題。「他們其中一人出現,嚇壞了她跟媽媽。」艾苹說。於是那天下午,在女兒跟朋友們的輪流勸說下,恬娜一點一滴和盤托出,三人一面說著,一面打開冰冷、沉悶、灰塵遍布的房子,整理四周、撣淨床單,對發芽的洋蔥搖頭嘆息,在櫥櫃裡放點食物,然後燒上一大鍋湯做晚餐。她們聽到的,是一字一句拼湊而成的故事。恬娜似乎無法告訴她們巫師做了什麼,她粗略地說是道咒語,也許是他派悍提來追她們。但她一講到王,言詞傾瀉而出。

  「然後他出現了……王來了!像把利劍似的……悍提瑟縮乞憐地躲開他。我那時居然還以為他是星火!我真的、真的有一瞬間這樣想,我那時……那時真的驚慌失措……」

  「這倒好,」艾苹說道,「因為我們站在碼頭上時,看到你風光無限地抵達港口,新妮還以為你是王的媽媽呢。雲雀阿姨,你知道嗎,她就那麼親了他,親了王……我以為她接下來會親那法師,但她沒有。」

  「我想也不會,這什麼念頭嘛,什麼法師?」雲雀頭探入櫥櫃,邊問,「葛哈,你的麵粉桶在哪兒?」

  「就在你手底下。他是柔克法師,來找新任大法師。」

  「來這裡?」

  「有何不可?」艾苹說,「上一個就是從弓忒去的,不是嗎?不過他們沒花多少時間就離開了。他們一擺脫媽媽,就返回黑弗諾。」

  「你說這什麼話啊。」

  「他說,他在找個女人。」恬娜告訴她們,「『弓忒島上的女人』,但他看來不大高興。」

  「巫師尋找女人?這可真是頭一遭。」雲雀說,「我以為這麵粉會潮掉,卻一點兒也沒事,我來烤幾個厚烙餅吧?油在哪裡?」

  「我得從冷房裡的油瓶打一點出來。香迪,你來啦!你好嗎?清溪還好嗎?一切都沒事吧?你賣掉小公羊了嗎?」

  九人一同坐下吃晚餐。在鋪著石板地的廚房裡、在夜晚柔黃的燈光下,坐在農場長桌前,瑟魯開始微微抬起頭,對別的小孩說了幾次話,但她依然露出畏縮的神色。隨著屋外天色漸暗,她側向外坐,讓看得見的眼睛守望窗外。

  直到雲雀與孩子們在黃昏中離去,艾苹唱歌哄瑟魯入睡,獨留恬娜與香迪一起清洗盤子時,她才開口詢問格得的情況。毫無緣由,她不願讓雲雀與艾苹聽見,因為需要太多解釋。她完全忘了提及他在銳亞白的事,也不想再談論銳亞白。每次一想到那兒,她的思緒就開始鬱悶。

  「上個月有沒有個人說是從我那兒來的,來幫忙做事?」

  「喔,我忘得一乾二淨了!」香迪驚呼,「你是說鷹,那個臉上有疤的人?」

  「是的,」恬娜說,「鷹。」

  「喔,嗯,這個嘛,我想他現在應該在熱泉山上,比利蘇更高一點的地方,牧綿羊吧。他來過這裡,說你叫他來的,但我這裡實在沒活兒讓他做,你知道,有我跟清溪看顧這些綿羊,我還做乳品,必要時老提夫跟西絲也來幫忙,所以我絞盡腦汁。清溪就說:『去問賽瑞的人,農夫賽瑞是卡赫達嫩那邊的工頭,高山牧地可需要牧羊人哩。』那個鷹就照他說的去做,人家也聘了他,於是他第二天就走了。『去問賽瑞的人』,清溪那時告訴他,他便照辦,一下就給雇用了。我想他秋天時一定會帶著羊群下山來。現在他應該在高山牧地,在利蘇上面的長崗,我記得他們好像要他看山羊。他是個說話很客氣的人。我記不得是山羊還是綿羊。葛哈,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們沒把他留在這兒,因為真的沒活兒讓他做,這兒有我跟清溪還有老提夫,西絲又把亞麻都收割好了。而且他說,他從前在那邊山上就是牧羊人,說是在阿耳河河口上面,不過他說他沒牧過綿羊。也許他們讓他在上面看的是山羊。」

  「也許吧。」恬娜說。她著實鬆了一口氣,但也非常失望。她想知道他是否安好無恙,卻又希望能在這裡找到他。

  這就夠了,她告訴自己,只要回家就好了;也許他不在這兒反而好,一切都不在這兒,銳亞白的一切哀傷、夢境、巫術,還有恐懼,都留在那裡,永遠。她現在回到這裡了,回家了,這裡的石地板與牆壁、這些小扇窗戶,外頭有橡木黑漆漆地佇立在星光下,這些安靜、整潔的房間。那晚,恬娜睜眼躺在床上好一會兒。女兒與瑟魯一同睡在隔壁房間,孩子房裡,而她則躺在自己的床上,自己丈夫的床上,獨眠。

  她睡去。她醒來,記不得任何夢境。

  待在農莊幾天後,她就極少再想起在高陵度過的那個夏天的事情。那仿佛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事了。雖然香迪極力堅持農莊上一點活兒都沒剩,她還是找到許多該做的事:所有在夏天遺留下來的事,還有收穫季時在農田及牛奶房裡該做完的事。她從破曉工作直到日落,如果剛好有一時半刻可坐下休息,她便開始紡織,或為瑟魯縫製新衣。紅洋裝終於完成了,的確是件漂亮的洋裝,特殊場合可以搭上白圍裙,平時則搭褐橘色圍裙。「你現在看起來可漂亮了!」瑟魯第一次試穿時,恬娜帶著裁縫師的驕傲說道。

  瑟魯別開臉。

  「你很漂亮。」恬娜以完全不同的語氣說道,「瑟魯,你聽我說,看著我。你會有疤痕,醜陋的疤痕,是因為醜陋邪惡的事發生在你身上。人們會看到疤痕,但他們也會看到你,而你不是這些疤痕。你不醜,你不邪惡。你是瑟魯,你很美麗。你是穿著紅洋裝,會做好工作、會走路、會奔跑、會跳舞的瑟魯。」

  孩子聆聽,柔細完好的半邊臉跟僵硬、疤痕覆蓋的半邊臉,同樣毫無表情。

  她低頭看著恬娜的雙手,過一會兒,用自己的小手碰觸。「這件洋裝很美麗。」她以微弱沙啞的聲音說道。

  恬娜獨自一人折起做衣服剩下的紅色布料和碎布頭時,眼淚刺痛了她的雙眸。她感覺遭叱責。做紅洋裝是正確的抉擇,對孩子說的一切亦是實話,然而,正確與真實仍舊不夠。在正確與真實之外,有道空隙、裂縫、鴻溝。雖然她對瑟魯的愛以及瑟魯對她的愛在這道空隙上搭起了橋樑,一座以蛛絲編織而成的橋樑,但是,愛無法填滿或彌補這道空隙。任憑什麼都無法辦到,孩子比她更明白這點。

  秋分那天,明亮的秋日燃透迷霧,橡樹葉含蘊著初生的金銅色。恬娜敞開牛奶房的窗戶與門,讓甜美的空氣進入,她一面刷洗奶酪鍋,一面想到:少王今天正在黑弗諾接受加冕;王公貴族與仕女會穿藍、綠或紅色華服,但王會身著白衣;他會登上通往劍塔的階梯,那段她與格得也爬過的階梯,他將戴上莫瑞德之冠;在小號聲中,他轉身,坐在空虛多年的王座上,以經歷過痛苦與恐懼的黑亮眼睛,看著他的王國。

  願你長治久安,她想,可憐的孩子!她接著又想,應該由格得為他加冕,他該去的。

  但格得此刻正在高山牧地放牧富人的綿羊,也許是山羊。這是個美麗、乾燥、金黃的秋日,要等初雪落在山峰上,他們才會將羊群趕下山。

  恬娜進村,覺得有必要走訪一下亞薇在磨坊巷尾端的莊舍。在銳亞白認識蘑絲後,她不禁想與亞薇深交,但她必須先打消這個女巫對她的懷疑與忌妒。雖然這裡有雲雀,但她仍然想念蘑絲,她從蘑絲那兒學到不少,也愛她,而且蘑絲給了她跟瑟魯都需要的東西。她希望在這裡找到同類援助。亞薇雖然比蘑絲乾淨、可靠得多,卻完全不打算放棄對恬娜的厭惡,她以鄙視回應恬娜伸出的友誼之手,恬娜承認這或許是自己應得的報應。女巫只差沒明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了,恬娜也依從她的意思,但在兩人相會時,依然特別明顯地以禮相待。她想,長久以來她總是輕視亞薇,因而需要格外的彌補。女巫顯然同意這點,因此以堅決的憤怒來接受來自恬娜對她的補償。

  仲秋時分,術士畢櫸應一名富農要求,來到谷里為他醫治痛風。畢櫸像往常一樣,在中谷村留滯一段時日,並在某天下午來到橡木農莊,檢視瑟魯的健康、與恬娜談話。他想聽她談歐吉安臨終時的景況——他曾是歐吉安一位學生的學生,同時也是最仰慕弓忒法師的人之一。恬娜發現,談論歐吉安比談論其餘銳亞白人更為輕鬆,因此知無不言。她說完,他略微小心翼翼地問:「那大法師……他到了嗎?」

  「是的。」恬娜說道。

  畢櫸皮膚光滑、神情和善,四十出頭,有點發福,雙眼下方的黑眼圈使得他的面孔顯得不那麼平凡,他向她瞥了一眼,一語不發。

  「他在歐吉安過世之後才到,然後離開。」她說,一會兒後繼續,「他現在不是大法師了。你知道嗎?」

  畢櫸點點頭。

  「關於挑選新任大法師的事,有什麼新消息嗎?」

  術士搖搖頭。「不久前從英拉德群島來了艘船,但除了加冕典禮外,船員並未帶來任何訊息。全是關於這件事的!聽起來,所有徵兆跟事件都非常幸運。如果法師的善意是種財富,那我們年輕的王可真是個富有的人,看起來也將頗有作為……我離開谷河口前不久,才從弓忒港向內陸地區傳來一道命令,要求貴族、商人、市長和他們的地方議會召開會議,檢視該區巡警是否都正直守法,因為他們現在是王的屬下,必須實行他的意志、執行他的法律。你可以想像漢諾大人會如何反應了!」漢諾是出了名的支持海盜,長久以來與南弓忒巡警及海上巡警相互勾結。「但在王的支持下,現在有人願意反抗漢諾。他們當場遣散了一批舊時的巡警,選出十五個人品出眾的新巡警,由市長支付薪水。漢諾怒氣沖沖地走了,放話要摧毀一切。新時代來臨了!雖然並非一蹴而就,但已指日可待。真希望歐吉安大爺依然在世,能親眼見證。」

  「他看到了。」恬娜說,「他臨終時微笑,然後說,『一切都變了……』」

  畢櫸以一貫的沉穩聆聽著,緩緩地點了點頭。「一切都變了。」他重複。

  一陣沉默後,他開口:「孩子的情況不錯。」

  「還可以……但有時我覺得還不夠。」

  「葛哈太太,」術士說,「即使我、別的術士或女巫,甚至是巫師收養她,並在她受傷後這幾個月里傾注所有的魔法技藝來醫治她,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好,甚至可能不如現在。你做得很好,你創造了奇蹟。」

  他誠摯的讚美感動了她,卻也令她哀傷。她對他訴說原因,「這還不夠,我無法治癒她。她能……她能怎麼辦?她未來會如何?」她抽走纏繞在紡錘上的線,說道,「我很擔心。」

  「擔心她?」畢櫸半詢問道。

  「我擔心,因為她的恐懼會招致恐懼的根源。擔心因為……」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

  「如果她活在恐懼中,就會造成傷害,」她終於說道,「我擔心的是這點。」

  術士沉思了一會兒。「我想過,」他終於羞怯地說,「如果,她有天分——我想她是有的,她或許可以接受一點法術方面的訓練。身為女巫,她的……外貌就不會對她如此不利,或許。」他清了清喉嚨,「有些女巫頗有作為。」他說。

  恬娜將一小段剛紡好的毛線放在指尖摩挲,測試粗細及韌度。「歐吉安告訴我要教導她。『教導她一切』,他當時這麼說,然後又道,『別去柔克』。我不懂他的意思。」

  畢櫸認為不難理解。「他的意思是,柔克的學問——那些高深的技藝——不適合女孩子,」他解釋,「更別提她有如此殘疾。但如果他說將所有智識都授予她,他可能也認為,她的未來正是女巫一途。」他再次沉思,歐吉安甚有分量的意見與自己一致,令他感覺較為振奮,「一兩年後,她更健壯、長大一點時,你可能該考慮看看,要求亞薇開始教導她一些事。當然,即使是這類事,在她得到真名前也不能太過。」

  恬娜立刻對這建議感到強烈排斥。她一語未發,但畢櫸感覺細膩。「亞薇的確脾氣陰鬱,」他說,「但她的知識都是真實的。並非所有女巫都能做到這一點,你知道,『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我認識某些真正具有治癒能力的女巫。治癒術適合女人,是女人與生俱來的能力。那孩子可能會有此傾向,因為她本身受過如此傷害。」

  恬娜想,他的善意如此天真。

  她謝謝他,說她會仔細思考他的話。而她的確思考了。

  這個月將要結束的時候,中谷所有村民都聚集在蘇代瓦的圓穀倉開會,指派各村保安巡警與警官,同時設立稅金來支付巡警的薪水,這是王令,經由市長及村里父老鄉親們傳達。眾人連忙奉行,因為路上依然有許多身強力壯、四肢健全的人在行乞或行盜,而村民及農人均十分期盼秩序與安全。但也有不少醜惡謠言散布,例如:漢諾大人組成惡棍議會,雇用附近的地痞流氓,結黨攻擊王轄下的巡警。但大多數人響應:「他們有膽就試試看!」然後各自回家,相互慶賀善良老百姓終於可以高枕無憂、王會導正所有惡行——不過,賦稅實在不合理,光繳稅就能讓他們窮苦一輩子。

  恬娜很高興從雲雀口中聽到這些消息,但沒過於留心。她最近一心都在工作上,而自她到家後,便幾乎不自覺地堅持不讓悍提或其餘混混的問題主導她或瑟魯的生活。隨時把孩子綁在身邊只會重新喚起恐懼,或不斷提醒那些只要想起就令孩子無法正常生活的事物。孩子必須自由,也必須明白自己是自由的,她要體面地長大。

  瑟魯逐漸放棄畏縮恐懼的態度,而能獨自在農莊上、在附近的道路間四處走動,甚至獨自進村。恬娜沒有警告她要當心,即使有時候她禁不住要說,恬娜也未告誡瑟魯任何事。瑟魯在農莊上很安全,在村子裡很安全,沒人會傷害她——這點必須是不可質疑的事實。恬娜的確也很少質疑這點,有她、香迪跟清溪隨時在附近;西絲跟提夫住在坡下房舍;還有雲雀的家人遍布全村——在中谷如此甜美的秋季,有什麼能傷害那孩子?

  如果有她想要的狗,她就會養一條。要那種壯碩的灰色弓忒牧羊犬,聰明、一頭捲毛。

  偶爾她會像在銳亞白時想到:我該教導這孩子!因為歐吉安這麼說。但瑟魯除了農事和晚間故事,什麼都學不來——隨著夜晚提前到來,兩人開始習慣在餐後睡前坐在廚房爐火邊說故事。或許畢櫸說得對,瑟魯該向女巫學習女巫該知曉的事物,比起恬娜原先所想,讓她向織工學藝,這是更好的選擇。但沒有好多少。她仍然頗為瘦小,且因為來橡木農莊前,她未曾學習任何事物,因此也非常無知。她曾經像只小動物,幾乎不通曉人類語言、毫無人類技能,但她學得很快,比雲雀難馴的女兒或愛笑懶散的兒子更加乖巧勤奮。她會灑掃、端茶倒水、紡線、一點廚藝、一點縫紉、照顧家禽、牽牛,尤其精於牛奶房的工作。老提夫有點奉承地說,她是真正的農場女,但恬娜也看過他在瑟魯走過身旁時,偷偷比出避邪手勢。與大多數人一般,提夫也相信,人就等同於自己的遭遇:強者富人必定擁有美德;經歷邪惡遭遇的人必也具有惡性,理應受罰。

  也因此,就算瑟魯成為全弓忒最標準的農場女,情況也不會有多大改變。就連財富都無法消減過去留下的烙痕,因此畢櫸想到讓她成為女巫,接受、利用那烙痕。歐吉安說「別去柔克」,說「他們會害怕她」時,這就是他的意思嗎?難道僅是如此?

  有天,刻意安排的巧合讓恬娜與亞薇在村裡的街上相逢。她對亞薇說:「亞薇太太,我有問題想請教你。與你的職業有關。」

  女巫看了看她,眼光尖銳刻薄。

  「我的職業,是吧?」

  恬娜穩穩地點了點頭。

  「那跟我來吧。」亞薇聳肩說道,領她走過磨坊巷,到自己的小屋。

  這裡不像蘑絲那聲名狼藉、家禽四處的巢穴,卻也是間女巫的房舍:屋樑滿掛已乾燥或待乾燥的藥草;爐火堆埋在灰燼里,只剩一小塊煤炭有如紅眼般眨巴;一隻窈窕豐潤、嘴長白須的黑貓在架上安睡;四周散置著小盒子、盆子、水罐、托盤,及有瓶塞的小瓶,充滿芳香、惡臭、甜美或奇特的氣味。

  「我能為你做什麼,葛哈太太?」兩人進屋後,亞薇極度冷淡地問。

  「請你告訴我,你認為我的養女瑟魯是否有任何學習你技藝方面的天分?她是否有力量?」

  「她?當然有!」女巫說道。

  這立即、鄙夷的回答讓恬娜一時啞口無言。「這……」她說道,「畢櫸好像這麼想。」

  「連洞穴里的瞎眼蝙蝠都看得出來。」亞薇說,「就這樣?」

  「不。我想要你的建議。我先問問題,你再告訴我回答的代價。公平嗎?」

  「公平。」

  「我應不應該在瑟魯長大一點時,讓她跟女巫學藝?」

  亞薇沉默了一會兒。她正考慮價碼,恬娜想。但她回答:「我不會收她。」

  「為什麼?」

  「我會怕。」女巫答,突然狠狠地盯了恬娜一眼。

  「怕?怕什麼?」

  「怕她!她到底是什麼?」

  「一個孩子,一個遭受惡行傷害的孩子!」

  「她不僅是如此。」

  深沉的怒氣進入恬娜體內,她道:「所以女巫學徒必須是處女,是嗎?」

  亞薇凝視了她一會兒,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是,她用一隻可見、一隻失明的眼睛看我時,我不知道她看見什麼。我看著你像帶普通小孩一樣帶她,心想:她們是什麼樣的人?她不愚蠢,但那個女人有力量,能以手握火、以龍捲風紡線?太太,有人說你還是小孩時,與太古者——暗者、地底者——同住,你是那些力量的女王與僕人,或許你因此而不怕她。她是什麼力量,我不知道、我不能說,但這超越我或畢櫸的能力所及,甚至超過任何我所知曉的女巫或巫師!太太,讓我給你免費的建議:小心。小心她,小心她發現自身力量的那天。如此而已。」

  「我感謝你,亞薇太太。」恬娜以峨團護陵女祭司的冰冷禮儀說道,她離開溫暖的房間,走入秋末稀薄刺骨的寒風。

  她依然憤怒。沒人願意幫她,她想。她知道這件工作超過她的能力,他們無須告訴她這點——但沒人願意幫她。歐吉安過世、老蘑絲胡言亂語、亞薇警告連連、畢櫸置身事外,而格得,唯一可能真正幫她的人,逃走了,像喪家之犬般逃跑了,沒捎給她隻字片語,完全沒考慮到她或瑟魯,只有他自己寶貴的恥辱,那是他的孩子、他嗷嗷待哺的嬰孩、他所關心的一切。他從未關心或考慮到她,只關心力量:她的力量、他的力量、他能如何運用、他能如何從它創造更多力量——癒合斷裂的環、創造符文、讓王登基。而他的力量消失後,他還是只能想著這件事:它不見了,消失了,只留下自己給自己,他的恥辱,他的空虛。

  「你這樣不公平。」葛哈對恬娜說道。

  「公平!」恬娜說,「他做得公平嗎?」

  「是的,」葛哈說道,「他公平。或者試圖做得公平。」

  「那好,他可以跟他趕的山羊公平相待,跟我完全無關!」恬娜說。在第一波寒風及稀疏冰冷的雨滴里,她蹣跚著拖步返家。

  「今晚也許會下雪。」她的佃戶提夫在卡赫達河草地旁的路上遇見她時說道。

  「這麼早就下雪?希望不要。」

  「至少絕對會下霜。」

  太陽下山後,一切凍結,水窪跟水槽表面浮現一層薄膜,而後凍成厚厚的一層白冰;卡赫達河邊的蘆葦靜止,鎖閉在冰塊中;連風都止息,仿佛亦被凍結,無法吹動。

  清理晚餐殘肴後,恬娜和瑟魯坐在比亞薇家更溫暖甜美的爐火邊,紡線、談話,柴火是去年春天果園砍下的老蘋果樹。

  「講貓鬼的故事吧。」瑟魯以沙啞聲音說,一面轉動紡輪,將一堆烏黑如絲的山羊毛織成細毛線。

  「那是夏天的故事。」

  瑟魯歪著頭看她。

  「冬天是說長篇故事的時節。冬天時,你得學會《伊亞創世歌》,好在夏天的長舞節歌唱;或學會《冬頌》與《少王行誼》,然後等太陽北歸、帶回春天的日回祭時,你就可以唱了。」

  「我不會唱歌。」女孩悄聲道。

  恬娜正取下卷線杆上的毛線,繞成一團球,雙手動作靈巧,富有韻律。

  「不僅用聲音唱,」她說,「腦子也要唱。如果腦袋不通曉這些歌謠,就算有世上最美的歌聲也沒用。」她解下最後一段,也是最先紡出的毛線,「你有力量,瑟魯,但無知的力量充滿危險。」

  「像不願學習的它們,」瑟魯說,「那些野蠻的。」恬娜不了解她的意思,疑問地看著她。「留在西方的那些。」瑟魯說。

  「啊……楷魅之婦的歌謠……那些龍。沒錯,就是如此。那麼,我們該從哪首開始?從島嶼如何從海中升起,還是莫瑞德王如何驅逐黑船?」

  「島嶼。」瑟魯悄聲道。恬娜原本期盼她會選擇《少王行誼》,因為她將黎白南的面容與莫瑞德重疊,但孩子的選擇是正確的。「好。」她抬頭偷瞥壁爐上歐吉安碩偉的術典,激勵自己,如果忘記片段,可以從中尋找。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訴說。

  等瑟魯就寢時,她已經知道兮果乙如何從時間深淵抬起最初的島嶼。恬娜為她塞好被褥後,坐在床沿,這晚她沒有為孩子唱歌,而是兩人一同輕聲背誦創世歌的第一詩節。

  恬娜將小油燈提回廚房,凝神傾聽絕對的沉靜。冰霜束縛住整個世界,將它鎖閉。星辰皆無,黑暗壓迫廚房內唯一的窗戶。寒意冰冷地鋪在石板地上。

  她回到火邊,毫無睡意。歌謠壯美的字詞激動她的心靈,而與亞薇談話後引發的怒氣及不安依然殘留體內。她拾起火鉗,撥弄壁爐內墊底的那塊大木柴,想撩起一點火苗。她觸撞到木柴時,房屋後端同時傳來一陣回音。

  她直起身,專注聆聽。

  又一次:輕微、沉悶的敲擊或落擊聲……在屋外……牛奶房窗戶那兒?

  恬娜拿著火鉗,走過黑暗的走廊,通往開向後方冷藏室的房門。冷藏室之後就是牛奶房——房屋本體倚山而建,這兩個房間則像地窖般嵌入山體,但與房屋其餘部分同高。冷藏室只有通風口,牛奶房則有扇門,還有扇窗,那窗子像廚房窗戶般低矮、寬廣,安在唯一的外牆上。她站在冷藏室里,可以聽到那扇窗正被抬起、撬開,還有男人低語。

  火石是個細心的戶主。整間房子,除了一扇門之外,都在門的兩邊安了門閂,用非常結實的鑄鐵所制,所有的門閂都保養得很乾淨,並且定期上油,從來沒有哪一根鏽住。

  她拴上涼室門閂,鐵條一聲不響地滑動,穩穩嵌入門框上沉重的鐵閂槽中。

  她聽見牛奶房外門打開。有人終於在打破窗戶前,想到先試試門,發現並未上鎖。她又聽到喃喃聲響,然後一片死寂,漫長得讓她只聽得見自己鼓動的心跳,聲音大到讓她害怕會掩蓋所有聲響。她感到雙腿一再顫抖,地板的冰冷像只手般從裙底攀上。

  「是開的。」男人聲在她附近低語,讓她的心臟痛苦狂跳。她將手放在門閂上,以為是開著的——她先前開了沒有再鎖——正要拉回門閂時,聽到涼室與牛奶房之間的門吱嘎一聲開了。她認得上鉸鏈的輾軋聲,也認得說話聲,但緣由天差地別。「是儲藏室。」悍提說。她倚靠的門扇喀喀作響,撞擊門閂。「這扇門鎖著。」門又喀喀作響。細銳的一道光像刀鋒般自門扇及門框間閃射而入,觸及她胸口,令她向後一縮,宛如被割傷。

  門再次喀喀作響,但不太劇烈。這扇門裝設得十分堅固,門閂也牢不可動。

  他們聚集在門的另一邊低聲討論。她知道他們打算繞到前方,試圖開啟前門。她發現自己已身在前門,上閂,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抵達此處。也許這是個噩夢,她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們想侵入屋內,以細薄的刀子刺入門縫中。門……還有什麼他們能進入的門?窗……臥室窗戶的窗板……她的呼吸如此短促,還以為自己走不到瑟魯房間,但她到了,將沉重木遮板橫在玻璃前。鉸鏈僵澀,木板砰的一聲關起。他們知道了。他們正往這兒來。他們會到隔壁房間的窗前,她的房間。他們會在她還未關上窗板前就到來。他們到了。

  她看到臉,一團團模糊的人影在外面黑暗中移動,她試圖鬆開左邊窗板的搭扣,卡住了,她無法移動分毫。一隻手砰地摸上窗戶,緊貼成死白一片。

  「她在那兒。」

  「讓我們進去。我們不會傷害你。」

  「我們只想跟你說說話。」

  「他只想見見他的小女兒。」

  她鬆開窗板,強拖著關上窗戶。但如果他們打碎玻璃,就能從屋外推開窗板。扣環只是一個鎖在木頭裡的鉤子,用力一推便能扯落。

  「請我們進去,我們就不會傷害你。」其中一個聲音說道。

  她聽到他們的腳步聲踏在冰凍的地上,踩得落葉沙沙作響。瑟魯醒了嗎?窗板關上的巨響可能吵醒了她,但她沒發出半點聲音。恬娜站在她與瑟魯房間之間的門口。一片漆黑,無聲無息。她不敢碰觸孩子喚醒她。她必須與孩子留在同一個房間。她必須為她而戰。她手中本來拿把火鉗,放哪兒去了?之前她放下它,好關上窗板。她找不到它了。她在無邊的漆黑房間中,茫然摸索。

  通往廚房的正門喀喀作響,門框晃動著。

  如果她找得到火鉗,她就會留在這裡,與他們對抗。

  「這裡!」其中一人喊道,而她知道他們發現了什麼。那人正抬頭看廚房窗戶,夠寬、沒有窗板遮擋,伸手可及。

  她摸黑走,行動非常遲緩,走到房門前。瑟魯的房間曾是她孩子的房間,育兒室,因此房間內側沒有門鎖,讓小孩無法將自己反鎖,也不會因門閂卡住受驚。

  山後,穿過果園,清溪及香迪熟睡在村屋裡。如果她大喊,也許香迪會聽到。如果她打開臥室窗戶大喊……如果她叫醒瑟魯,兩人爬出窗外,跑過果園……但那些人正在那裡,就在那裡,等著。

  她終於無法忍受。束縛著她的冰冷恐懼立時粉碎,憑著一股怒氣,她紅著眼沖入廚房,從砧木上抓起長而鋒利的屠刀,扯開門閂,立定門口。「你們來啊!」她說道。

  她剛開口,便傳來一聲哀嚎與倒抽的喘息,有人大喊:「小心!」又有一人驚叫:「這裡!這裡!」

  然後是一片寂靜。

  從洞開的門口射出光線,照映在水窪的黑色冰面上,亮晶晶地在橡樹黑枝與銀白落葉上閃爍著,她恢復視力後,看到有東西從小徑向她爬來,深暗的一團或一堆東西,發出尖銳的啜泣聲和哀嚎聲。在光線的後面,一個黑色形體奔跑縱躍,長長的刀鋒閃著寒光。

  「恬娜!」

  「站住。」她說道,舉起了長刀。

  「恬娜!是我……鷹,雀鷹!」

  「別動。」她說道。

  奔跑縱躍的身影站住不動了,旁邊歪躺在小徑上的,是那堆黑漆漆的東西。門口射出的光線微弱地映照出一個身體、一張臉,還有一把直立的長鐵草耙。像巫師的巫杖一樣,她想。「是你嗎?」她說道。

  此刻他正跪在小徑上那團黑色物體旁邊。

  「我想我殺死他了。」他說。他越過肩頭回望,起身。沒有動靜,亦無聲響。

  「他們在哪兒?」

  「跑了。恬娜,幫個忙。」

  她將刀子握於一手,另一手抓住蜷縮在門徑上的男人的手臂。格得將他自腋下扶起,兩人將他拖上台階,進屋。他躺在廚房石板地上,血從胸膛跟肚腹上的洞口像傾倒水壺般汩汩流出。他上唇後掀,露出牙齒,眼睛只剩眼白。

  「鎖上門。」格得說,她鎖上了門。

  「柜子里有布。」她說。他取出一條床單,撕裂成繃帶,讓她一圈一圈地綁在男人的肚腹與胸膛上,草耙的四根尖齒戳出三個很深的大洞。格得撐起那男人的上半身,讓她纏繞繃帶時,血漿泉涌而出,四處噴灑滴落。

  「你在這裡做什麼?你跟他們一起來的嗎?」

  「對,但他們不知道。你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這些了,恬娜。」他任憑男人的身體滑落,往後仰坐,沉重呼吸,用沾滿鮮血的手背抹臉。「我想我殺死了他。」他重複道。

  「也許吧。」恬娜看著殷紅的血點從繃帶上緩慢擴散開來,男人的肚腹及胸膛瘦弱多毛。她站起身,暈眩搖晃。「快去爐火邊,」她說,「你一定快累垮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在外面的黑暗中認出了他。也許是他的聲音吧。他穿著一件厚重的冬季牧羊人外套,用一片片羊毛皮縫製而成,皮面朝外;戴一頂牧人毛織帽,帽檐壓得低低的;他的臉上起了皺紋、滿面風霜,頭髮長而鐵灰;身上的氣味像木煙、霜雪,還混合著綿羊味。他在顫抖,全身震動。「快去爐火邊,」她又說,「加點木柴。」

  他照辦。恬娜裝滿水壺,勾住鐵手把,讓它垂掛在烈焰上。

  她將布單一角浸泡在冷水中,擦拭裙子上沾染的血跡。她將布塊交給格得,讓他抹去手上的鮮血。「這是什麼意思?」她問,「你說跟他們一起來,他們卻不知道?」

  「我下山,走在從卡赫達泉來這裡的路上。」他無力地說著,仿佛上氣不接下氣,顫抖混濁了語音,「聽到後面有人,我就靠邊。到樹林裡。不想說話。不知道。他們給人的感覺。我怕他們。」

  她焦躁地點著頭,隔著壁爐在他對面坐下,前傾身子專注聆聽,雙手緊握放在腿上。她潮濕的裙子靠著雙腿,一片冰冷。

  「我聽到他們其中一人走過我身旁時提到『橡木農莊』。之後我就跟著他們,其中一人不斷地說著,說著那孩子的事情。」

  「他說什麼?」

  他一語不發。良久,他說道:「他要把她帶回去。處罰她,他說。然後他們要向你報復,因為你偷走了她,他說。他說……」他住口。

  「他也要懲罰我。」

  「他們都在說。關於……關於那件事。」

  「那人不是悍提。」她朝地上的男人頷首,「他是……」

  「他說孩子是他的。」格得也看向那男人,然後轉過頭望著火焰,「他快死了。我們應該找人來幫忙。」

  「他不會死的,」恬娜說,「我明天一大早就找亞薇過來。剩下的人還在外面……他們有幾個人?」

  「兩個。」

  「如果他死了就死了,他活著就活著。我們都不要出門。」她自一陣恐懼的哆嗦中跳起,「格得,你把草耙拿進來了沒?」

  他指著它,倚靠在門旁牆壁,四隻尖齒發出亮光。

  她再次坐回壁爐邊,但現在輪到她像他方才一般抖動,渾身發顫。他伸出手,碰觸她的手臂。「沒事了。」他說道。

  「如果他們還在外面怎麼辦?」

  「他們逃跑了。」

  「他們可能再回來。」

  「兩人對兩人嗎?而且我們還有草耙。」

  她將聲音壓低到像是最微弱的耳語,充滿恐懼地說:「鉤刀跟鐮刀都放在旁邊的穀倉里。」

  他搖搖頭。「他們逃跑了。他們看到……這個人……還有你站在門口。」

  「你做了什麼?」

  「他朝我衝來。我就朝他衝去。」

  「我是說,之前,在路上。」

  「他們在趕路,覺得冷。開始下雨後,他們就更冷,然後開始討論到這兒來。之前只有這人講著那小孩還有你,說要教……教訓……」他的聲音干啞了,「我口渴。」他說道。

  「我也是。水還沒燒沸。繼續說。」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清晰敘述整件事。「另外兩人不太專心聽,大概以前就聽過了。他們急著趕路,趕到谷河口。像是在逃避某人的追趕,像是在逃亡。但天愈來愈冷,然後他不斷提到橡木農莊。戴帽子的那人就說,『我們乾脆去那裡,然後過上一夜,跟……』」

  「跟那個寡婦,我懂。」

  格得將臉埋入手中。她等待。

  他望著火焰,繼續沉穩地說道:「我跟丟了他們一陣子。路到山谷間變得平坦,我不能像之前一樣在樹林中尾隨。我必須走到路邊,穿過田野,以免被他們發現。我對這邊的鄉間不熟,只認得道路,我擔心如果穿越農田,會迷路,找不到這所房子。天色愈來愈暗,我以為已經錯過了房子,走過了頭。我回到路上,結果差點與他們打了照面——就在那邊的轉彎口。他們看到有個老頭走過,便決定等到天黑,確定不會再有人來。他們在穀倉中等著,我留在外面,跟他們只隔一堵牆。」

  「你一定凍僵了。」她呆滯地說道。

  「當時很冷。」他將手伸向爐火,仿佛當時的情景又重新凍僵了他,「我在棚舍門旁發現了這柄草耙。他們出來後繞到房屋後頭。我當時有機會到正門口去警告你,我該這麼做,但我那時只想出其不意地攻擊他們……我以為這是我唯一的優勢、機會……我以為房門會鎖上,他們得破門而入。但後來我聽到他們從後面進屋。我跟隨他們進去,到牛奶房裡。他們來到那扇鎖著的門前時,我才出來。」他發出笑聲般的聲音,「他們就在黑暗中從我身邊走過,我可以絆倒他們……其中一人有打火刀跟火石,他們想看鎖的時候,他就會點起一點火絨。他們繞到前門,我聽到你關上窗板,知道你聽到他們。他們討論是否要打碎看到你的那扇窗,然後戴帽子的人看到窗戶……那扇窗……」他朝有著寬長窗台的廚房窗戶點點頭,「他說,『給我塊石頭,我來砸開。』他們走到他身邊,打算將他抬到窗台邊上。我大喊一聲,他立刻鬆手,其中一人,這人,就朝我跑來。」

  「啊,啊。」躺在地上的男人喘息,仿佛要接著格得的故事講下去。格得起身,彎腰看他。

  「我想他快死了。」

  「不會,他不會死的。」恬娜說道。她無法完全止住顫抖,但如今只余體內一股微顫。水壺高唱。她泡了壺茶,雙手覆在厚重的陶壺邊,等茶葉蘇綻。她倒出兩杯,然後倒了第三杯,注入些冷水。「還太燙,」她告訴格得,「先放著涼一會兒。我看看他喝不喝得下。」她坐在地板上,用一手扶起他的頭,將冷卻的茶放在他嘴前,把杯緣推進外露的牙齒間。溫熱的液體流入他口中,他吞咽了一口。「他不會死的,」她說道,「地板冷得像冰塊。幫我把他抬到靠近壁爐的地方。」

  格得正要從沿煙囪到大廳牆壁放置的長椅上拾起一條毛毯。「別用那條,那是塊好料子。」恬娜說,然後走向櫥櫃,拿出一件破舊的毛氈披風,鋪在地上,當做那男人的床鋪。兩人將毫無動靜的身體拖上毛氈,折起一角為他蓋上。繃帶上濡濕的紅點不再擴散了。

  恬娜站起身,突然全身僵直。

  「瑟魯。」她說道。

  格得環顧四周,但孩子不在房內。恬娜匆匆走出房間。

  孩子的房間,那孩子的房間,完全是一片黑暗寂靜。她摸黑走到床邊,棉被覆蓋著瑟魯的肩膀,她輕手碰觸那溫熱的肩膀。

  「瑟魯?」

  孩子呼吸十分平靜,她沒被驚醒。恬娜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在冰冷的房間中像道燦爛的光芒。

  走出房間時,恬娜順手摸到了櫥櫃,碰到冰冷的鐵器——是她關上窗板時放下的火鉗。她將它提回廚房,跨越男人的身體,掛回煙囪上的鉤子。她直立,低頭望著爐火。

  「我什麼都做不到,」她說,「我當時該怎麼辦?立刻……跑出去……大叫,然後跑去找清溪和香迪。他們應該來不及傷害瑟魯。」

  「那他們就會跟她在同一間房子裡,你卻跟個老人、女人在外面。或者他們可能把她一把抱起,帶著她逃跑。你盡力了。你做對了,時機也抓得對。房子裡的光線正好照見你拿著刀出來,而我在外面,他們那時候看到了草耙,還有他倒在地上,所以他們逃跑了。」

  「這些都有可能。」恬娜說道。她轉身用鞋尖碰了碰男人的腿,仿佛他是件讓她有點好奇、有點厭惡的東西,如死掉的毒蛇。「你做得對。」她說道。

  「我想他根本沒看到。他正好衝過來,就像……」他沒說像什麼,只說,「把茶喝了。」然後從壁爐磚頭上暖著的茶壺裡為自己又倒了一些茶,「茶很好,坐下吧。」他說道,她依言照辦。

  「我還是個男孩時,」他一會兒後說道,「卡耳格人襲擊我的村莊。他們手握長槍,那種長柄上綴有羽毛的……」

  她點點頭。「雙子神戰士。」她說道。

  「我施了個……造霧咒語,他們不知所措。但有一部分人還是衝來了。我看到其中一個正好跑向草耙,像他一樣。只不過那柄草耙穿透了他。從腰部以下。」

  「你戳到了他的肋骨。」恬娜說道。

  他點點頭。

  「這是你犯下的唯一錯誤。」她說。她牙關開始打顫,她喝口茶,「格得,如果他們回來怎麼辦?」

  「不會的。」

  「他們可能會縱火燒屋。」

  「這間屋子?」他環視著四周石牆。

  「稻草穀倉……」

  「他們不會回來。」他堅持。

  「不會。」

  兩人小心翼翼地捧著茶杯,溫暖雙手。

  「她一直睡著。」

  「這樣很好。」

  「但早上……她會看到他……在這裡……」

  兩人面面相覷。

  「如果我當初殺了他……如果他死了,」格得憤怒地說道,「我就可以把他拖出去埋了!」

  「就這麼辦吧。」

  他僅氣憤地搖搖頭。

  「這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不到!」恬娜質問。

  「我不知道。」

  「等天一亮……」

  「我會把他移出屋子。用推車。那個老人可以幫我的忙。」

  「他已抬不動什麼東西了。我來幫你。」

  「不論如何,我會把他載去村子裡。那邊有治療師一類的人嗎?」

  「有個女巫,亞薇。」

  她瞬間感到極度無邊的疲累,幾乎連茶杯都要握不住了。

  「茶還有呢。」她口齒不清地說道。

  他又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火光在她眼前躍舞。火焰旋轉、飛騰、落陷,再次燃起,映照沾滿煤灰的石頭壁爐,映照黑暗天空,映照蒼茫天色、夜晚鴻溝、世界彼方的空氣與光芒。黃色、橘色、橘紅色、紅色的火焰,火焰的唇舌、焰語,她無法訴說的字詞。

  「恬娜。」

  「我們管那顆星叫『恬哈弩』。」

  「恬娜,親愛的。來吧,跟我來。」

  他們不在爐火邊,他們在幽暗裡——在幽暗的大廳、幽暗的地道。他們曾到那裡,相互引領,相互跟隨,在地底幽暗中。

  「往這兒走。」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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