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恬哈弩
2024-10-09 05:56:52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孩子左轉前行一段距離後,方才回頭,讓那些開花的灌木隱藏住她的身影。
名喚白楊,真名是隘銳森的人,在她眼裡是一束分叉扭曲的黑暗,束縛著她的母親與父親,用皮條穿過她的舌與他的心,牽著他們去往他的藏身之所。那地方的味道令她作嘔,但她還是跟隨了一段路程,好看看這個人究竟要做什麼。他牽著他們穿過一扇門,將門關上。地板是石頭做的。她進不去。
她需要飛翔,但她無法。她不屬於翼族。
她全速跑過田野,經過蘑絲阿姨的家,經過歐吉安的屋子、羊舍,沿著懸崖邊的道路奔跑,直到懸崖邊緣,一個她不該去的地方,因為她只有獨眼。她很小心,小心地用那隻眼睛看著。她站在懸崖邊。水在很遠的下方,太陽正在遠處逐漸落下。她用另一隻眼望向西方,用另一個聲音,呼喚她母親在夢裡喊的那個名字。
她沒留下來等待回應,而是再度轉回原路,先到歐吉安的屋子,看看她的小桃樹是否長大。老樹結了許多又小又綠的桃子,但小樹苗還毫無影跡。也許被羊吃掉了,或因為她沒澆水,所以死掉了。她佇立片刻,望著那塊地,深吸一口氣,然後再度穿過田園,來到蘑絲阿姨的房子。
正要進窩歇息的雞群咯咯呼叫,拍動翅膀,抗議她進入。屋內陰暗,充填各種氣味。「蘑絲阿姨?」她以給這些人聽的聲音說道。
「是誰?」
老婦在床上躲著。她很害怕,試圖以身邊的石頭擋開所有人,但徒勞無功,她不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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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誰在那兒?喔,親愛的……親愛的孩子,我的小燒兒,我的漂漂,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在哪裡?她在哪裡?你媽媽,噢,她在這裡嗎?她來了嗎?不要進來,不要進來,親愛的,他詛咒了老太婆,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
她哭泣。孩子伸出手,碰觸她。「你好冷。」她說道。
「你像火一樣,孩子,你的手燃燒我。喔,不要看我!他令我的肉體腐爛,乾枯,又再度腐爛,但他不讓我死……他說我會把你帶來這兒。我想死,我試了,但他擒住我,他不顧我的意志,他讓我活,王讓我死,喔,讓我死吧!」
「你不該死。」孩子說道,蹙起眉頭。
「孩子,」老婦悄聲道,「孩子……叫我的真名。」
「哈碧。」孩子說道。
「啊。我就知道……放我自由,親愛的!」
「我必須等,」孩子說,「直到他們來。」
女巫躺在那裡,感覺舒服了些,呼吸也不那麼痛苦了。
「直到誰來,親愛的?」她悄聲問。
「我的族人。」
女巫寬大冰冷的手像一捆木柴般躺在她手中。她緊緊地握著。現在,屋裡與屋外一般漆黑。哈碧,又叫做蘑絲,睡著了,漸漸地,孩子坐在地板上,小床邊,附近還棲著一隻母雞,也睡著了。
天放亮的時候,那些人來了。他說:「起來,母狗!起來!」她爬起,四肢跪地。他大笑,說道:「站起來!你是只聰明的母狗,會用後腳走路,對不對?這就對了。假裝是人!我們有段路要趕。來吧!」皮帶依然套在她的脖子上,他用力一扯。她尾隨在後。
「拿著,你來牽她。」他說道,把皮帶交給那人,她愛的人,但她再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行人從那個陰暗的地方出來。石頭張開大口,讓他們通過,隨即合上。
他一直緊跟在她與握著皮帶的人旁邊。其餘三四個男人尾隨在後。
田野是灰濛濛的,浸滿露珠,山峰陰暗地映照著蒼茫的天空,鳥雀開始在果園及灌木籬上唱歌,聲音愈來愈響亮。
一行人走到世界邊緣,沿著那裡走了一會兒,來到一處地面全是裸岩、邊緣十分狹窄的地方。裸岩中有條線,她直直地看著它。
「他可以把她推下去,」他說,「然後鷹可以獨自飛翔。」
他從她頸上解下皮帶。
「站在邊緣。」他說道。她沿著石頭上的痕跡,走到邊緣。除了海洋,她的下方儘是空無。而前方是一片空氣。
「現在,雀鷹會推她一把,」他說,「但首先,或許她想說點什麼。她有好多話想說,女人一向都有。你難道沒什麼想跟我們說嗎,恬娜女士?」
她無法說話,但指向海上的天空。
「信天翁。」他說道。
她放聲大笑。
在光的鴻溝之中,從天空之道,龍飛臨了,火焰延燒在捲曲覆鱗的身後。恬娜此時發聲。
「凱拉辛!」她高喊,然後轉身,握住格得的手臂,拉扯他伏低在岩石上。隨即,越過他們衝來了一道熾焰,鱗甲鏗鏘,雙翅高舉,風聲嘶鳴,鐮刀般的利爪一聲轟鏘陷入岩石之中。
風從海上吹來。在離她手不遠處的岩縫裡長出的細小荊棘,在海風的吹拂下不斷搖曳。
格得在她身邊,兩人肩並肩地蹲著,身後是海,面前是龍。
它以一隻狹長的金黃的眼睛斜望著他們。
格得以沙啞顫抖的聲音,說出龍語。恬娜明白,他的話只是簡單的「我們感謝您,至壽者」。
凱拉辛看著恬娜,以鐵帚拖曳過大鑼般的巨聲開口道:「阿羅·恬哈弩?」
「孩子,」恬娜說道,「瑟魯!」她站起身,正要奔去尋找她的孩子,便看到她沿著高山及大海間的岩崖,朝龍走來。
「瑟魯,別跑!」她大喊,但孩子已經看到她,直朝她奔來。兩人緊緊相擁。
龍轉過它深鐵鏽紅的巨大頭顱,好以兩眼看著她們。水壺大的鼻孔里閃耀著火焰,一縷縷細煙旋轉著飄了出來。龍體的熱度強烈地衝擊著冰冷的海風。
「恬哈弩。」龍說道。
孩子轉頭看它。
「凱拉辛。」她說道。
一直跪著的格得搖搖擺擺地站起身,緊握恬娜的手臂好穩住腳步。他大笑。「吾知孰喚汝矣,至壽者!」他說道。
「是我,」孩子說道,「我想不出別的方法,兮果乙。」
她依然望著龍,一面以龍語——創生天地的字詞——說道。
「甚好,少兒,」龍說道,「吾久尋汝未得矣。」
「我們現在要去那邊了嗎?」孩子問,「到其餘龍的所在之處,到他風之上?」
「汝願離此間諸輩?」
「不,」孩子說,「他們不能去嗎?」
「彼等不可,其命系此。」
「我要跟他們留在這裡。」她說道,稍稍哽咽。
凱拉辛轉過頭,吐出巨大熱流,也許是笑聲、欣悅,或鄙視、怒氣……「哈!」然後,再次看著孩子,「甚佳。汝於此之務未成。」
「我知道。」孩子說道。
「吾當歸返迎汝,」凱拉辛說,「靜待時日。」然後,對格得及恬娜說道,「吾以吾子托汝,如汝將以汝子托吾。」
「靜待時日。」恬娜說道。
凱拉辛巨碩的頭顱微微輕點,含有劍齒的長長嘴角捲起。
龍掉轉身軀,格得、恬娜及瑟魯退開。龍拖曳盔甲划過岩崖,仔細放置帶有利爪的雙足,像貓兒般縮集黑色的腰背,騰躍。經絡縱橫的雙翅在曙光中赤紅爆起,多棘尾巴在岩石上嘶嘶作響,飛行,消失,如一隻海鷗、一隻燕雀、一抹思念。
它曾在之處,散落著焦黑布片、皮塊及其他東西。
「走吧。」格得說道。
但女人及孩子佇立,看著這些東西。
「他們是骨頭人。」瑟魯說道。她轉身跑開,沿著狹窄小徑,走在男子及女子之前。
「她的祖語,」格得說,「她的母語。」
「恬哈弩,」恬娜說,「她的真名是恬哈弩。」
「真名的賜予者,賜予她真名。」
「她從最初就是恬哈弩。一直都是恬哈弩。」
「快來!」孩子說道,回頭望著他們。「蘑絲阿姨病了。」
他們將蘑絲搬到戶外的光亮及空氣中,洗淨她的潰傷,焚燒污穢的床單。瑟魯從歐吉安的屋內拿來乾淨的寢具。她同時帶來牧羊女石南,在石南的幫助之下,大家讓老婦陪著她的雞群,舒服得躺回床上,石南答應去找點東西回來給大家吃。
「要有人去弓忒港,」格得說,「找當地的巫師來照顧蘑絲,她還有救。還要去宅邸。那老人現在會死,只要房子好好淨化,孫子可能活得下去……」他坐在蘑絲屋前台階上,仰頭靠在門框旁,迎著陽光閉起眼睛,「我們因何為所為?」他說道。
恬娜正用她從水泵打起的一盆水洗臉、洗手、洗胳膊,接著環顧四周。格得精疲力竭,已然睡去,臉龐微映晨光。她靠著他在台階上坐下,頭靠在他的肩膀。我們被赦免了嗎?她想。我們為什麼被赦免?
她低頭看格得的手鬆弛地攤張在土階上。她想到風中搖曳的荊棘,還有龍的鋒利腳爪,帶有紅色及金色鱗片。孩子坐在她身邊時,她已半睡半醒。
「恬哈弩。」她喃喃道。
「小樹死了。」孩子說道。
一會兒後,恬娜疲累睏倦的神志才明白,然後努力清醒地回答:「老樹上有桃子嗎?」
兩人悄悄說話,以免吵醒入睡的男子。
「只有小小的綠色果實。」
「長舞節過後,它們就會熟了。很快。」
「我們可以種一棵嗎?」
「你想要的話,種再多也行。房子還好嗎?」
「是空的。」
「我們要不要住在那兒?」她又清醒了一點,用手環著孩子,「我有錢,」她說,「足夠買一群山羊,還有托比的冬季牧地——如果他還肯賣。格得知道該帶它們到山上哪裡。夏天……不知道我們梳下的羊毛還在不在?」她說,一面想到,我們留下了書,歐吉安的書!在橡木農莊的壁爐柜上,留給星火,可憐的孩子,他半個字都不會念!
但這一切好像都無所謂。一定有新的事物等待學習。如果格得要,她可以派人去拿書。還有她的紡輪。或許明年秋天她可以自己下山去見見兒子,拜訪雲雀,與艾苹小住。如果今夏他們想要有自己的蔬菜,得立刻重新栽種歐吉安的農園。她想著一排排長豆與豆莢花的香氣,想著面西的小窗。「我想我們可以住在那兒。」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