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漸 佳

2024-10-09 05:56:24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他像死人般躺著,但還未斷氣。他去了哪裡?經歷了什麼?那一夜,在火光中,恬娜從他身上脫下髒污、襤褸、被汗水滲硬的衣服。她為他抹身,讓他赤裸躺在亞麻床單上,躺在柔軟厚重的山羊毛被間。雖然他不高大,體格纖瘦,但也曾健壯、精力充沛;現在他瘦骨嶙峋,精力殆盡,脆弱至極,連割裂他肩膀、左臉,自太陽穴延伸至下顎的疤痕,都變細、變淡,而他的頭髮也已然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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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厭倦哀悼,恬娜想,我厭倦哀悼、厭倦哀傷。我不會為他哀傷!他不是騎著龍回到我身邊了嗎?

  我曾經打算殺了他,她想著,現在,如果可以,我要讓他活著。她以挑釁般的眼神看著他,不帶絲毫憐憫。

  「是誰自大迷宮救出誰呢,格得?」

  他不聞不動地沉睡。她很疲累。她用為他抹身所燒熱的水洗個澡,然後鑽進床里,貼近瑟魯溫暖的小身體,孩子在柔滑的靜謐中沉睡著。她睡著,而後夢境展開成一片風勢強勁的巨大空間,布滿粉光與金光。她的聲音呼喚:「凱拉辛!」光的一道道鴻溝間傳出一聲回應。

  她醒來時,鳥兒正在田園及屋頂上宛轉歌啼。她坐起身,透過西面低矮朦朧的窗戶,看見晨光。在她心中有件全新的事物,仿若種子或光點,小得看不見、想不清。瑟魯還在熟睡。恬娜坐在她身邊,望著窗外的雲朵及陽光,想到親生女兒艾苹,試著憶起嬰兒時期的艾苹。只有最淡的一幕風景,她一專注便消逝——小小的、胖胖的身軀隨笑聲顫動,頭髮輕飄飄地飛揚……還有第二個孩子,因為是火石點起,玩笑地起名為星火。她不知道他的真名,艾苹曾有多健壯,他就有多虛弱,早產又嬌小,兩個月大時差點因喉頭炎而死,往後兩年就像養小麻雀般,不知能不能活至隔天。但他撐住了,那點星火拒絕熄滅。愈長愈大,長成細瘦男孩,總是活力充沛,衝勁十足,在農場上卻幫不了忙,對動物、植物或人都沒耐性,開口說話只為自己求取,卻從不是為了愉悅,或交流愛與知識。

  艾苹十三歲,星火十一歲時,歐吉安自流浪中來訪。在山谷里卡赫達河源頭泉水中,歐吉安為艾苹命名,走在碧綠泉水中的她如此美麗,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然後他賦予她真名:哈佑海。他在橡木農莊待了一兩天後,曾問男孩要不要一起到森林裡轉一轉。星火只搖了搖頭。「你的願望,是要做些什麼?」法師問他,孩子對他吐露無法對雙親說的話:「出海。」於是,三年後,畢櫸賦予他真名後不久,他便成為商船上的水手,在谷河口、歐瑞尼亞及北黑弗諾三地往返航行。有時他會回農莊一趟,但既難得也留不久,儘管這裡在他父親身故後將成為他的財產。他像恬娜一樣皮膚白皙,但像火石般高壯,臉龐窄長。他沒將真名告訴父母,或許他從未告訴任何人。恬娜已經有三年沒看到他了,他可能知道父親過世,也可能不知道;說不定他也死了,淹死了。但恬娜覺得不可能,他會將自己生命的火花帶過海洋,穿過風暴。

  就像她體內現有的一點火花,如妊娠時身體的篤定感,一項改變、一件全新的事物。她不會問這究竟是什麼。不能問。真名不是問來的,它可能被賜予,也可能不會。

  她站起身,梳洗著裝。雖然天光尚早,但天氣卻溫暖,因此她沒有生火,坐在門口,喝了一杯奶,看著弓忒山的影子自海上慢慢退回。海風終年吹襲的石崖上,今天的風非常輕緩,有仲夏的感覺,柔軟豐厚,充滿草原香味。空氣中有一股甜意、一種改變。

  「一切都變了!」老人在步向死亡的途中,悄聲、喜悅地如此說過。他的手覆蓋她的手,賜予她一份禮物,送出他的名字。

  「艾哈耳!」她低語。兩隻躲在擠奶棚後面的山羊咩咩應答,等候石南到來。「咩——」一隻這樣叫,另一隻的聲音更深沉,如金屬般,「叭——啊!叭——啊!」以前火石常說羊只會壞事。火石雖是牧羊人,卻不喜歡羊。而雀鷹孩提時曾是這片山上的牧羊人。

  她走進屋內,發現瑟魯已經起身,望著沉睡的男子。她用手臂環繞孩子,雖然瑟魯經常閃躲碰觸或撫摸,甚至完全無感,這次卻接受恬娜,甚至似乎還稍稍靠向她。

  格得精疲力竭,依然沉眠。他的臉朝上,露出四條白疤。

  「他是被燒傷的嗎?」瑟魯悄聲問道。

  恬娜沒立刻回答,她不知道這些疤痕的來歷。很久以前,在峨團大迷宮的彩繪室中,她曾經嘲弄地問他:「是龍嗎?」而他嚴肅地答道:「不是龍。是累世無名者的遠親,後來我才知道它的真名……」她只知道這麼多,不過她明白「燒傷」對孩子的意義。

  「是的。」她說道。

  瑟魯繼續望著他,略微偏著頭,讓完好的眼睛能看著他,她這樣子像只小鳥,麻雀或雀鳥。

  「來吧,小雀兒,小鳥兒,他需要睡眠,你需要桃子。今早也有熟透的桃子嗎?」

  瑟魯小跑步出門,恬娜追隨在後。

  孩子吃著桃子,研究了一下她昨天種植桃核的地方。發現沒有小樹冒芽時,她明顯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什麼都沒說。

  「澆水吧。」恬娜說道。

  蘑絲阿姨近午時抵達。她身兼女巫與工藝人,擅長用高陵沼澤的燈心草編籃子,恬娜便請她教導這門技藝。恬娜在峨團長大,在那裡學會該如何學習;身為弓忒的外來者,她發現人們喜歡教導,所以她學會如何受教,進而被接納,讓她外來者的身份獲得諒解。

  歐吉安將自己的知識授予她,火石也是。學習是她的習性,因為總有許多事可以學,超乎她身為見習女祭司或法師學生時所能想像到的。

  燈心草已浸泡一段時間,今早她們要把燈心草分成一條條。這件活兒不太複雜,也不太占注意力。

  「阿姨。」恬娜開口道。兩人坐在門階前,中間的一個碗浸泡著燈心草,前面一張墊子攤放割成一條條的草帶。「你怎麼分辨一個人是不是巫師?」

  蘑絲的回答非常曲折,一開口就是她慣用的格言,字句故弄玄虛。「慧眼相識,」她深沉地說,「天賦不藏。」然後說了個故事:有隻螞蟻在一座皇宮撿起一小根頭髮,帶回蟻巢,到了晚上,地底的蟻巢像星星般發光,因為那是偉大法師布洛司特的頭髮。但只有智者方能看到閃亮的蟻巢,凡人之眼只看得到黑夜。

  「所以需要訓練吧。」恬娜說。

  蘑絲曖昧地回答,大意就是不一定。「有些是與生俱來。即便本人不知曉,也還是存在,就像藏在地穴內的法師頭髮會發出光芒一樣。」

  「是的,」恬娜說,「我見過。」她利落地劃開一根燈心草,將分開的兩半放在墊子上,「那你怎麼知道一個人不是巫師?」

  「因為不在。」蘑絲說,「親愛的,力量不在啊。你聽我說,如果我有眼睛,我可以看到你也有眼睛,對吧?如果你眼盲,那我也看得到。如果你只有一隻眼睛,像那孩子一般,或是你有三隻,我也看得到,不是嗎?但如果我沒有眼睛可以看,那麼,除非你告訴我,否則我不會知道你有沒有眼睛。然而我可以,我看得到,我知道。第三隻眼!」她拍了拍額頭,大聲乾笑,像母雞剛生下蛋的歡賀啼聲。她很高興終於找到言詞來敘述她的意思。恬娜終於發現,她許許多多故弄玄虛及隱晦不明的詞句,不過是她不善言辭的表現。沒人教她該如何連貫思考,沒人肯聆聽她想說什麼。所有人對她的期盼,就是模糊不清、神秘兮兮、喃喃自語。她是個女巫,不須言詞清晰。

  「我懂了。」恬娜說,「那麼,或許你不想回答這問題,不過你用第三隻眼,用你的力量看著一個人時,你看得到他們的力量,或看不到,是吧?」

  「其實比較像是『知曉』。」蘑絲說,「『看』只是一種說法。這跟我看到你、看到燈心草、看到那座山不一樣。應該是『知曉』。我知道你有什麼,那可憐的腦袋空空的石南沒有什麼;我知道那親愛的孩子有什麼,而那邊那男子沒有什麼;我知道……」她說不下去了,嘟囔著啐了一口,「只要是女巫就會知曉另一個女巫!」她終於清楚、不耐煩地說。

  「你們認得彼此。」

  蘑絲點點頭。「哎,沒錯。就是這說法。認得。」

  「那巫師就會認得你的力量,然後知道你是女術士……」

  但蘑絲對她咧嘴笑,笑窩埋在一臉皺紋中。

  「親愛的,」她說,「你是指男人、有巫術的男人嗎?有力量的男人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但歐吉安……」

  「歐吉安大爺非常善良。」蘑絲的回答不帶諷刺。

  她們沉默地割了一會兒燈心草。

  「小心別割傷了拇指,親愛的。」蘑絲說。

  「歐吉安肯教導我,不當我是女孩,而當我是他的學徒,就跟雀鷹一樣。蘑絲,他教導我創生語,我問他什麼,他都告訴我。」

  「他獨一無二。」

  「是我不願學,我離開了他。我要他的書做什麼呢?那些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我想要生活,我想要一個男人,我想要孩子,想要我的人生。」

  她用指甲整齊利落地劃開燈心草。

  「然後我得到我想要的。」她說。

  「右手拿,左手丟。」女巫道,「哎,親愛的夫人,誰說得准呢?誰能說得准?想要個男人這事,曾弄得我灰頭土臉。但結婚,絕對不可能!不用,不用,我可不要。」

  「為什麼不?」恬娜質問。

  蘑絲嚇了一跳,直率地回答:「什麼人會娶女巫為妻?」她下頷動了動,像綿羊反芻,「什麼樣的女巫會嫁人?」

  她們割著燈心草。

  「那麼男人怎麼樣呢?」恬娜小心問道。

  蘑絲同樣小心地壓低聲音回答:「親愛的,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我常想這件事。我只能說,男人包在他的皮囊里,就像堅果包在殼裡。」她舉起細長、彎曲、濕潤的手指,仿佛握住一顆核桃,「果殼又堅又硬,果肉飽滿。偉大的男人果肉,男人自己。只有這樣。全部只有這樣,裡面除了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恬娜仔細思考一會兒,終於問道:「但如果他是巫師……」

  「那裡面就全是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知道嗎?就是這樣包在裡面。如此而已。他的力量一消失,他就不在了,空了。」她壓碎隱形的核桃,拋去空殼,「什麼都沒有。」

  「那女人呢?」

  「喔,親愛的,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樣了。誰知道女人的來蹤去跡?夫人,你聽我說,我有根,我有比這個島更深沉的根,比海更深,比陸地的升起更久遠。我起源於黑暗。」蘑絲紅通通的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亮,聲音如樂器吟唱,「我起源於黑暗!我比月亮更古老!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曉,沒有人能形容我是什麼、女人是什麼。有力量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比樹根更深,比島根更深;比創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誰敢質問黑暗?誰會質問黑暗的真名?」

  老婦搖晃、咒誦,迷失在自己的誦唱中,但恬娜挺身坐直,用拇指指甲將一根燈心草從中劃開。

  「我會。」她說道。

  她又劃開一根燈心草。

  「我在黑暗中住得夠久了。」她說道。

  每隔一陣子,她會探頭進去看看依然熟睡的雀鷹,現在又看了一次。她坐回蘑絲身邊時,不想重提方才的話題,因為老婦看起來不快而陰鬱,故她說:「今早我醒來時,感覺仿佛一陣新風吹過、一陣改變。也許只是氣候變化吧。你感覺到了嗎?」

  但蘑絲不置可否。「在高陵這裡吹著許多風,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帶來烏雲,有些帶來好天氣;有些帶來消息給懂得聆聽的人,但不願傾聽的人則聽不到。我只是個沒學過法術、沒讀過書的老太婆,我知道什麼?我所有的知識都在土裡,在黑暗的土裡,被那些驕傲的人踩在腳下,被那些驕傲的大爺和巫師踩在腳下。那些知識豐富的人為什麼要低頭看?一個老女巫能知道什麼?」

  她會是個可畏的敵人,恬娜想著,也是難相處的朋友。

  「阿姨,」她拾起一根燈心草,「我在女人中長大,只有女人。在很遠的東方,卡耳格的土地上,一處叫峨團的地方。我自小就被帶離家鄉,當成女祭司在沙漠中養大。我不知道那兒的名字,在我們的語言中,只叫它『所在地』。那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有幾名士兵守著圍牆,但他們不能走入牆內,我們也不能走出牆外。我們是一個群體,都是女人跟女孩,有宦人管護我們,男人不能進去。」

  「你說那些是什麼人?」

  「太監?」恬娜下意識地用了卡耳格語,「被閹割的男人。」

  女巫呆望,然後說聲:「去!」並做出避邪的手勢。她咂著嘴,憤恨而又震驚。

  「其中一人對我來說,是最近似母親的人……但你現在知道了,阿姨,到我長大前,從未見過男人,只有女孩跟女人。但我不知道女人是什麼,因為我知道的都是女人。就像活在男人中的男人,像水手、士兵,還有柔克的法師——他們知道男人是什麼嗎?如果他們從未跟女人說過話,怎麼可能知道男人是什麼?」

  「是不是把他們像公羊跟山羊一樣,」蘑絲問道,「用閹割刀切下去?」

  驚駭、厭惡、血腥,還有一點報復的快感,凌駕了怒氣與理智,蘑絲只想討論太監的話題。

  恬娜沒什麼可以告訴她,她發現自己從未想過這件事。她還是小女孩,住在峨團時,身邊就已經有閹人了,其中一個溫柔地疼愛她,而她亦然,但她殺了他以逃離他身邊。然後她來到了沒有閹人的群嶼區,也忘了他們,任其同馬南的身體一起沉埋於黑暗之中。

  「我想,」她說道,試圖滿足蘑絲對細節的渴望,「他們會抓來年輕男孩,然後……」但她停下來。她的手停住。

  「像瑟魯一樣。」在漫長停頓後,她說道,「孩子是做什麼用的?他們能有什麼用處?被利用、被強暴、被閹割……蘑絲,你聽我說,我住在黑暗之處時,他們就是如此對待孩子。來到這裡後,我以為我進入了光明。我學會了真語,也有了自己的男人、生了孩子,我活得很好。但在光天化日下,就在光天化日下,他們依然如此對待一個孩子。就在河邊的草原上——歐吉安就是在那條河的源頭賦予我女兒真名,也是在太陽下。蘑絲,我想找到我可以生活的地方。你懂得我的意思嗎,了解我想說的話嗎?」

  「原來如此。」老婦說著,一會兒又接著說道,「親愛的,你不必主動去尋找,世上的悲苦已經夠多了。」然後,看到恬娜試著劃開一根堅韌的燈心草時手在顫抖,她又說了一次,「別割到你的拇指了,親愛的。」

  直到第二天,格得才甦醒。蘑絲雖然是個髒得可怕的看護,但她技巧熟練地順利餵了他幾匙肉湯。「他餓壞了,」她說道,「也渴得要命。他之前待的地方沒什麼可吃可喝的。」再次審視他之後,又說,「我想他已回天乏術。人太衰弱,就算極度想喝水,也沒辦法咽下半滴。我看過一個很健壯的人就是這樣死的。只不過幾天,就干萎得像影子一樣。」

  但因為她毫不懈怠的耐心,終於塞進幾匙肉跟草藥湯。「現在就等著看吧,」她說,「我猜是來不及了,他正漸漸死去。」她的言語中毫無遺憾,說不定還有一點竊喜。這男子對她而言毫無意義,而死亡可是件大事。也許她可以埋葬這個法師,別人不讓她埋葬老法師。

  隔天,恬娜正為格得的雙手塗抹藥膏時,他醒了。他一定在凱拉辛背上騎了很久,因為他死命握住鐵鱗,結果磨去了掌心的皮,使得手指內側一再割傷。睡眠中,他依然緊握著雙手,仿佛不願放走早已離去的龍。她必須輕柔地扳開他的手指來為傷口清潔及上藥,但她這麼做時,他會大喊出聲,身體顫抖,伸出雙手,仿佛覺得自己正在墜落。他睜開眼,她悄聲對他說話。他望著她。

  「恬娜。」他說道,沒有微笑,純粹只是超越情感的辨認。這讓她感到一份純粹的滿足,有如一絲甜味,或一朵鮮花,因為還有一個活著的人知道她的真名,而這人是他。

  她俯向前,吻他的臉頰。「躺好,」她說道,「讓我把這處理完。」他聽話,很快又陷入沉睡,這次雙手攤開而放鬆。

  稍晚,躺在瑟魯身邊漸漸入睡時,她想著,我竟從沒吻過他。這念頭撼動了她。起初她無法置信,不可能,這麼多年來……在陵墓中沒有,但之後,一起在山中旅行……在「瞻遠」上,一同航向黑弗諾……他帶著她來到弓忒……

  沒有。連歐吉安都從未吻過她,她也沒吻過他。他叫她女兒、疼愛她,但從沒碰過她;而她,從小到大都是以孤獨、不可碰觸的女祭司、聖物的身份長大,從未尋求他人的碰觸,或從未知道自己在尋求。她會將額頭或臉頰靠在歐吉安攤開的掌心一會兒,而他會很輕很輕地撫一撫她的頭髮。

  格得甚至沒這樣做過。

  我難道連想都沒想過嗎?她帶著一種懷疑的敬畏問自己。

  她不知道。她試圖思考這件事時,一種恐懼、侵犯的感覺強烈地席捲而來,然後毫無意義地淡去。她的嘴唇知道他右頰靠近唇邊那處微微粗糙、乾爽、清涼的肌膚,只有這件事有其意義、有其分量。

  她睡著,夢到有個聲音喚她:「恬娜!恬娜!」而她響應了,如海鳥一般高鳴,在海上的光芒中翱翔。但她不知道自己叫喚的是誰的名字。

  雀鷹活了下來,這令蘑絲阿姨大失所望。一兩天後,她終於放棄,承認他被救活。她會來餵他羊肉、草根和草藥混煮的湯,讓他靠著她的身體,她強勁的體味包圍著他,一匙匙餵入生命,嘴裡還在嘀嘀咕咕地抱怨。雖然他認得她,以她的通名稱呼她,而她也無法否認這的確是人稱雀鷹的男子,但仍想否認。她不喜歡他,說他渾身不對勁。恬娜十分信任女巫的智慧,心裡也感到煩惱,卻並沒有任何懷疑,只為他的存在及日漸康復感到喜悅。「他完全恢復正常後,你就會明白了。」她對蘑絲說道。

  「正常!」蘑絲說,以手指做出壓碎、丟棄堅果殼的手勢。

  很快他就開始詢問歐吉安的下落。恬娜一直很怕他問這個問題。她告訴自己,甚至幾乎說服自己,他不會問,會像法師一般自然地知道,如同歐吉安過世時,連弓忒港及銳亞白的巫師都能馬上知道一樣。但在第四天清晨,她走向他時,他已醒,抬頭望向她說:「這是歐吉安的屋子。」

  「艾哈耳的屋子。」她儘可能輕鬆地回答。對她來說,講出法師的真名依然不容易。她不知道格得是否知曉這名字。他一定知道。歐吉安會告訴他,或者不須告訴他。

  他好一陣子沒有反應,後來他終於乾巴巴地說出結論:「那他去世了。」

  「十天前。」

  他平躺,直望前方,好像正在思索,試著透解什麼。

  「我什麼時候來的?」

  她必須靠近才聽得清楚他的話。

  「四天前,傍晚時。」

  「山里沒別人。」他說,然後身體皺縮了一下,輕微顫抖,仿若身陷痛苦,抑或回憶起無可忍耐的痛苦。他閉上眼,皺眉,深呼吸一口氣。

  他體力一點一滴恢復,皺起的眉頭、屏住的呼吸及緊握的雙手對恬娜而言已成熟悉的景象。力氣回到他體內,但沒有帶來舒適或健康。

  他坐在門前,沐浴在夏日午後的陽光中,這是他下床以來走得最遠的一次。他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恬娜從豆田走向屋子,看著他坐在那裡。他依然有種如灰燼、虛影般的氣質,不只因為灰白的頭髮,更來自皮膚跟骨頭的某種質態,而他的身體除了皮跟骨外,所剩無幾。他眼神無光。但這影子、這灰燼般的男人,與當初她看到的那張沐浴於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臉,是同一人——面容堅毅、鷹鉤鼻、細緻的嘴形,是個英俊的男子。他一直是個驕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你需要的是陽光。」她對他說,他點點頭,但即使坐在傾泄的夏日暖意里,他依然緊握著雙手。

  面對她時的沉默,讓她以為或許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煩。或許他不能像過去一般輕鬆待她。畢竟他現在是大法師——她一直忘記這點。而且,從他們攀過峨團山區,同乘「瞻遠」航越東海至今,已過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動,突然問道:「『瞻遠』呢?」然後想,我多蠢啊!都這麼久了,他已成為大法師,當然不會還留著那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結在持續難解的哀傷中。

  如同「永遠」那麼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

  「最遠的島。」她說道,口氣半是疑問。

  「西方盡頭。」他說道。

  兩人坐在餐桌前,剛用完晚餐,瑟魯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凱拉辛背上,從偕勒多過來的?」

  當龍的名字從她口中脫出,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發出自己的形狀跟聲音,說出自己,讓她吐出輕柔火焰。

  他聽到這名字,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銳利,她突然意識到,他平時根本不會直視她的雙眼。他點點頭,然後修正答案以求精確:「從偕勒多到柔克,再從柔克到弓忒。」

  一千英里?一萬英里?她毫無概念。她看過黑弗諾珍藏室中的大地圖,但沒人教過她數字概念或距離概念。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龍的飛行距離能以英里計算嗎?

  「格得,」她喚他的真名,因為此時兩人獨處,「我知道你經歷了極大的痛苦與危難。如果你不想——或許你不能——或許你不該告訴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一點情況,我也許更能幫助你。我希望能幫你,而他們很快會從柔克來接你,派艘船來接大法師,說不定請龍來!然後你會再度離開,而我們仍未曾促膝長談。」她說,在用字或語調不對時雙手緊握,如同她剛才拿龍開玩笑時、如同她像多事的妻子般發牢騷時。

  他低頭盯著餐桌,悶悶不樂,默默忍耐,仿佛田裡辛勞一天後的農夫正面對家庭爭吵。

  「我想不會有人從柔克來。」他說,這句話花了他十足的努力,以致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給我一點時間。」

  她以為他說完了,因此回答:「是的,理應如此。對不起。」當她站起身準備清理桌子時,他又開口,依然低著頭、語音不清地說道:「我現在可以了。」

  接著他也站起身,把盤子端到水槽,繼續把餐桌清理乾淨。他負責洗盤子,恬娜收拾殘肴。這點讓她很感興趣。她一直拿他與火石相比,但火石這輩子從沒洗過一個盤子。這是女人的工作。但格得跟歐吉安都獨身住在這裡,沒有女眷。格得住過的每一處都沒有女人,因此他會做「女人的工作」,毫不以為意。她想,如果他會在意,如果他開始擔心自己的尊嚴與擦碗布同等,就太可惜了。

  沒人從柔克來找他。任何船都無法在他們談論此事時即刻趕到,除非全程以法術風吹送。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依然沒有尋找他的訊息或跡象。人們這麼久不打擾大法師,她感到非常奇怪。一定是他禁止別人找他,或者用巫術藏匿了行蹤,他們不知道他在哪裡,才沒被人認出,更出乎意料的是,村民對他的存在似乎也不太注意。

  銳亞白領主沒派任何人前來,則不太意外。該族領主與歐吉安的關係一向不佳。村里謠言說,該族女性均擅長黑暗技法。村民說,有人嫁給北方領主,結果被活埋在岩石下,另一名女子想改造她子宮內未出世的胎兒,試圖讓他擁有力量,那嬰孩在出生時的確說出了某些字句,但他沒長骨頭。「就像一小袋皮一樣,」產婆在村里悄聲謠傳,「一個有眼睛、有聲音的小袋子,完全沒吸過奶,但會講一種奇怪的語言,後來那孩子就死掉了……」無論這些故事是真是假,銳亞白領主一向離群索居。身為法師雀鷹的旅伴、法師歐吉安的養女、將厄瑞亞拜之環帶至黑弗諾的人,一般人都認為恬娜剛到銳亞白時會受邀住進大宅邸,但她沒有受到邀請。相反,她自己選了織工阿扇的一間小農舍,獨自居住在那裡,她極少見到宅邸中人,一直只是遠觀。蘑絲告訴她,現在大宅邸沒有女主人,只有老領主——他年紀很大了——還有他的孫子和一個名叫白楊的年輕巫師,他是自柔克學院聘來的。

  自從歐吉安手握蘑絲阿姨的符咒,在山徑旁的櫸樹下入葬以來,恬娜便沒見過白楊。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地海大法師正在自己村內,或者他知道,卻出於某種原因避而不見。前來埋葬歐吉安的弓忒港巫師也沒再來過。即使他不知道格得在這裡,至少也知道她是誰——她是「白女士」,曾佩戴厄瑞亞拜之環,讓和平符文重歸完整。而這一切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太婆!她對自己說道,你昏頭了嗎?

  話說回來,畢竟是她告訴他們歐吉安的真名,某些禮數還是不可缺的。

  但巫師就是巫師,對禮數置若罔聞——他們是力之子,只與力量打交道,而她現在有什麼力量呢?難道她真有過力量?她還是女孩、女祭司時,她是個器皿:黑暗地域的力量穿過她、使用她,但那力量在她體內點滴不留,毫無痕跡;她是年輕女子時,強大的男子教會她強大的知識,但她棄之不顧,再不碰觸;身為女人,她當時選擇去得到女人的力量,而那段時間已過,身為妻子與母親的責任已了。她已不再有任何東西、任何力量可供他人辨認。

  但一隻龍曾對她說話。「我是凱拉辛。」它說道。「我是恬娜。」她回答。

  「『龍主』是什麼?」她在大迷宮裡的黑暗之地時,曾如此問格得,試圖否認他的力量,試圖要他承認她的力量。而他坦誠無欺,讓她不得不對他放下戒心。「是龍願意對談的男人。」

  所以,她是龍願意對談的女人。這難道就是她那天在面西小窗前甦醒時,心裡感受到的新產物、蜷縮的知識、輕巧的種子?

  那次餐桌上的短暫對話之後,又過了幾天,她正在為歐吉安的蔬菜園鋤草,拯救他春天埋下的洋蔥種子免受夏日雜草侵害。格得自己打開了擋山羊的高柵欄門,從菜園的另一端開始除草。他工作了一會兒,然後往後坐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讓它們慢慢癒合。」恬娜溫柔說道。

  他點點頭。

  一排豆藤花長得老高,已經開始綻放花朵,香味甜美無比。他瘦弱的手臂擱在膝頭上,凝視陽光下一叢相互纏繞的豆蔓和花兒。她邊說邊工作:「艾哈耳去世時,說『一切都變了……』,他過世後,我為他哀悼、為他哀傷過,但有某種事物舒緩了我的哀傷,某種東西正在誕生……正被解放。我知道在我安睡與初次甦醒之間,某些事已經改變了。」

  「是的。」他說,「一種邪惡終結了,而且……」

  長長沉默後,他再度開口,他沒看她,但聲音卻首次聽來像她記憶中的聲音,輕緩、沉靜,帶著平平的弓忒腔。

  「恬娜,你記得我們剛到黑弗諾的時候嗎?」

  我忘得了嗎?她在心裡回應,但緘口不語,害怕話語會將他逼回沉默。

  「我們將『瞻遠』駛進港口,走上碼頭——台階由大理石鋪成,那些人,很多人——然後你抬起手,讓他們看到環……」

  ……我的另一隻手握著你的手。我那時的恐懼已非「恐懼」二字足以形容:臉、聲音、顏色、高塔旌旗、金、銀、聲、樂,我唯一知曉的就是你——在整個世界裡,我唯一知曉的就是你,你站在我身邊,我們一同向前走……

  「王室管事領我們至厄瑞亞拜塔底,穿過充滿人群的街道,然後,只有我們兩個,獨自爬上高高的台階。你記得嗎?」

  她點點頭,將雙手平放在剛除過草的泥土上,感覺它粗糙的清涼。

  「我打開門,門很沉重,一開始還卡住了,然後我們走進房間。你記得嗎?」

  他仿佛是在尋求安慰:真的發生過嗎?我真的記得嗎?

  「那是座很大、很高的廳堂。」她說,「讓我想起我的廳堂,我被吞食的地方,但只因為它也很高。光從塔頂窗戶灑下,一道道光芒如劍鋒交錯。」

  「還有王座。」他說道。

  「王座,是的,一片金光赤紅,卻空空如也。就像峨團廳堂中的寶座一般。」

  「已經不是了。」他說,越過一片綠色洋蔥苗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硬邦邦的,充滿留戀與不舍,仿佛命名了一份自己無法掌握的喜悅,「黑弗諾有王了,就在世界中心。預言已經實現:符文癒合,世界也重歸完整,和平之日降臨。他……」

  他低頭望著地,雙手緊握。

  「他帶我由死回生。英拉德的亞刃、未來將受到歌謠傳頌的黎白南。他冠上他的真名,黎白南,地海之王。」

  「是因為這樣,」她問道,跪著看他,「所以才有了這份喜悅、這份進入光明的感覺?」

  他沒回答。

  黑弗諾有王了,她想,然後大聲說:「黑弗諾有王了!」

  那美麗城市的景象長存她心中:寬廣的街道、大理石高塔、鋪陳的銅瓦、港中滿張白色船帆的船艦,太陽像劍鋒般射入美麗寶殿,一切事物豐饒、光榮而又和諧,那裡秩序尚存。從那光明的中心,她看著秩序如完美的漣漪向四面八方擴散、像大道般筆直,或如迎風航行的船隻,往當行處而行,帶來和平。

  「親愛的朋友,你做得很好。」她說道。

  他的手微動,像要止住她的話語,然後轉身背向她,以手掩口。她不忍看到他的淚水,因此彎腰繼續工作。她拔起一根根雜草,草梗卻從根斷折。她雙手挖扒,試圖找出埋藏在黑色大地下,深入土壤的草根。

  「葛哈。」瑟魯脆弱、崩裂的聲音在柵門口響起,恬娜轉身。孩子的半臉,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眼睛直望著她。恬娜想,我要不要告訴她,黑弗諾有王了?

  她起身走到柵門,好讓瑟魯無須大喊。畢櫸說,那孩子失神地躺在火中時,吸進了火焰。「她的聲音被燒光了。」他解釋。

  「我正看著希皮,」瑟魯悄聲道,「但它從金雀花牧地逃走了。我找不到它。」

  這是她說過最長的話,她因跑步與試圖忍住眼淚而全身顫抖。不能讓大家哭成一團,恬娜對自己說,這實在太愚蠢了,絕對不行!「雀鷹!」她轉身說,「有隻山羊跑掉了。」

  他立即起身,走到柵門。

  「去泉屋找找看。」他說道。

  他看著瑟魯,仿佛看不到她醜陋的瘡疤,仿佛幾乎看不到她,一個丟失山羊的孩子,必須找回山羊的孩子;他看到的是山羊。「或許它跑去找村裡的羊群了。」他說。

  瑟魯已跑向泉屋。

  「她是你女兒嗎?」他問恬娜。他之前對這孩子隻字不提,恬娜這瞬間滿腦子都想著:男人多奇怪。

  「不,也不是我孫女。但她是我的孩子。」她說。是什麼原因讓她又開始對他冷嘲熱諷?

  他打開柵門正往外走,希皮朝兩人沖了過來,黃褐色一閃而逝,瑟魯在後遠遠追趕。

  「喝!」格得突然大喊,縱身擋住山羊的去路,將它直接推往大開的柵門與恬娜懷裡,她差點抓不住希皮鬆脫的皮項圈。山羊立刻靜止不動,像羔羊般乖巧,用一隻黃眼睛覷著恬娜,另一隻盯著成排的洋蔥苗。

  「出去。」恬娜說,將它拉出山羊樂園,帶回屬於它的貧瘠牧地。

  格得坐倒在地,像瑟魯般氣喘吁吁,也可能更累,因為他喘息連連,而且顯然頭暈目眩,但至少不再掉淚。羊只會壞事。

  「石南不該叫你看著希皮,」恬娜對瑟魯說,「沒人看得住它。如果它又跑掉,就去告訴石南,別擔心。好嗎?」

  瑟魯點點頭,她正瞧著格得。她看人很少超過一瞥,尤其是男人,但她正直直地盯著他,頭像麻雀般半偏。英雄誕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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