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漸 壞
2024-10-09 05:56:26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夏至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面西的高陵卻依然晝短夜長。瑟魯這天很晚才回家,由於一整天跟著蘑絲阿姨採集草藥,累得吃不下飯。恬娜安頓她上床,對她唱歌。這孩子太累時會睡不著,像麻痹的小動物般蜷曲在床上,呆視著幻覺,直到進入一種像做噩夢般非睡非醒的狀態,對外界的動靜渾然不覺。後來恬娜發現,只要抱著她唱歌哄她入睡,就可以避免這種情況。唱完在中谷當農婦時學會的歌謠,便唱更早的時候在峨團陵墓當孩童女祭司時學會的卡耳格禱文,迴旋無盡、單調甜美的奉獻乞求催眠了瑟魯,而禱文所崇奉的無名力量與空寶座,如今葬於地震崩落的頹圮塵土。她感覺歌曲已無咒力,而且她喜歡以母語唱歌,雖然她不知道峨團母親為孩子唱什麼歌謠,母親為她唱過什麼歌謠。
瑟魯終於沉沉睡去。恬娜將她從懷中輕放到床上,等了一會兒,確認她繼續熟睡。她環視一圈確定自己獨處後,幾近愧疚,卻也猶如進行歡悅的儀式般,迅速將修長淺白的手遮在孩子臉側,擋住被火吞蝕,只剩塊狀光禿疤痕的眼睛與臉頰。在她碰觸下,一切都得以消逝,皮膚癒合完整,成為孩子圓潤、柔軟、熟睡的臉,仿佛她的碰觸重建了真實。
她輕輕地、不舍地抬起掌心,看到無可療治的損失,永不平復的創口。
她俯身親吻疤痕,安靜站起,走出屋外。
太陽在一片茫茫無邊的珍珠色霧靄中落下,四周無人,雀鷹大概在林中。他開始拜訪歐吉安的墳,在櫸樹下靜靜地一待就是數個小時。他體力漸復後,開始漫遊歐吉安鍾愛的林徑。他顯然食不知味,恬娜必須特意要求他吃飯;他拒絕友伴,只愛獨處。瑟魯如他一般沉默,願意跟隨他到天涯海角,不會打擾他,但他坐立不安,最後會要孩子回家,自己走到更遠處,恬娜不知道他的目的地。他很晚進門,倒頭就睡,且經常在孩子跟她醒來前即出門。她會準備麵包跟肉片讓他帶著。
現在,她望著他沿著草原小徑走來,那是她攙扶歐吉安走完最後一程的艱辛長路。他穿過蒙亮空氣而來,走過風偃草葉,穩穩踏步,如石頭般堅固地閉鎖在自己執拗的哀淒中。
「你會在房子附近嗎?」她隔著一段路問道,「瑟魯睡了,我想去走走。」
「會的,去吧。」他說。她漫步走開,思索這些男人無視、女人卻受其控制的種種責任:必須有人待在熟睡的孩童附近;一人的自由代表另一人的不自由——除非達到某種不斷改變的動平衡,例如行進的身體,像她現在一樣,雙腳輪流邁步,一前一後,操持卓越技藝……而後,逐漸深沉的天色與海風柔軟的堅持取代了思緒。她繼續心無雜念地行走,一直走到崖際砂岩,才終於停步,遙望太陽消失在寧靜的玫瑰色迷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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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下,目光逡巡,指尖摸索,發現岩石上有一道長長的、淺淺的、模糊的刻紋,直刮到懸崖邊:是凱拉辛尾巴留下的痕跡。她一再用手指追畫,望向暮色中的海灣,陷入幻想。她說了一次。這次名字在她口中不是火焰,而是輕嘶著從唇間緩曳而出:「凱拉辛……」
她抬頭望向東方。突出於森林之上的弓忒山頂一片火紅,映著下方已然消逝的光芒。在她的注視下,顏色漸淡。她別開頭,再回過眼時,山峰已然木灰、隱逝,山坡密林晦暗。
她等待夜星出現,當它們閃耀在迷霧上方時,她慢步回家。
家,亦非家。為何她在歐吉安的屋子,看顧歐吉安的山羊和洋蔥,而非在自己的農莊,看顧自己的果園及羊群?「等著。」他說道,而她也等了,龍來過了,格得也幾乎痊癒了。她已經達成了使命、照料好房子。她不再被需要,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但她無法想像離開這高聳的山崖、這鷹巢,再次回到低地,回到平坦的農田、無風的內地。每次這念頭都讓她心緒低落暗沉。她在那扇朝西的小窗下做的夢又該當如何?在這兒找到她的龍又該當如何?
屋門依然敞開,讓光線跟空氣自由進入。沒有燈光也沒有火光,雀鷹坐在爐邊乾淨的矮椅上。他常坐在那兒。她想,那應該是他還年少、在跟隨歐吉安的短暫學徒歲月中所坐的位子。在那年冬天,她還是歐吉安的學生時,那也曾是她的位子。
他看著她進屋,但眼光未落在門口,而是看著右邊門後黑暗的角落。歐吉安的巫杖佇立在那裡,一枝沉重的橡木棍,手把處打磨光滑,它與主人一般高。她在前往銳亞白的途中砍下樹枝所製成的榛樹棒跟赤楊棍也被瑟魯置於旁邊。
恬娜想,他的巫杖,他的紫衫巫杖,歐吉安給他的,到哪兒去了?同時也想,為什麼我現在才想到這點?
屋內非常黑暗,顯得有點悶。她感到壓迫。她曾希望他留下來與她說話,但現在他坐在那兒,她卻對他無話可說,他對她也是。
「我在想,」她終於說道,將置於橡木邊柜上的四隻碟子擺正,「我該回自己的農莊去了。」
他什麼都沒說,可能點了點頭,但她已經轉過身去了。
她突然覺得很累,想上床睡覺,但雀鷹還坐在那裡,而且屋內並未全暗,她總不能在他面前寬衣。羞恥讓她憤怒,她正要請他出去一會兒,他遲疑地清了清喉嚨,開口說話。
「書,歐吉安的書,符文書及兩本術典,你會一併帶走嗎?」
「我帶走?」
「你是他最後一名學生。」
她走到火爐邊,坐在歐吉安的三腳椅上面對著他。
「我學過寫赫語符文,但可能已忘了大半。他教了我一些龍語,我還記得一部分,但其餘都不行了。我沒成為行家或巫師,我結婚了,你知道吧?歐吉安會將他的智慧留給一個農婦嗎?」
沉默一陣之後,他毫無表情說道:「他總有把書留給某人吧?」
「自然是你。」
雀鷹沒說話。
「朋友,你是他最後的學徒,也是他的驕傲。他沒明說,但書當然歸你。」
「我拿它們做什麼呢?」
她穿過暮色盯著他。西面那扇窗戶透進微弱的光。他聲音中包含的執拗、無情和不明的怒氣也引發了她的憤怒。
「你是大法師,還要問我嗎?格得,你為什麼要讓我顯得比傻子更呆?」
他立刻站起,聲音顫抖。「難道你沒有……你看不出來……一切都結束了……都不在了!」
她坐著,盯著他,想看清他的臉。
「我沒有巫力了,什麼都不剩。我給予了……付出了……我的一切。為了關閉……所以……所以完成了,結束了。」
她想否認他說的一切,但無法做到。
「像倒出一點水,」他說,「在沙地上倒出一杯水。在旱域。我不得不如此,但我現在無法止渴。一杯水倒在沙漠中,當時、現在,又能改變什麼?沙漠消失了嗎?啊!你聽……它曾從那扇門背後對我悄聲低語:聽著!聽著!我年輕時走進過那乾旱地,我在那兒與它面對面,我變成它,我與自己的死亡結合,它給了我生命。水,生命之水。我曾是座噴泉、湧泉,流泄,給予。但泉水在那兒流不動。我最後所有的僅是一杯水,而我必須將它傾倒在沙地上,在旱溪上,在黑暗中的岩石上。所以不在了。結束了。完成了。」
她知道的夠多了,從歐吉安與格得本人那兒,她知道他說的那地方,雖然他描述的是景象,那並非表象,而是他所知曉的真實。但她也知道自己必須否認他說的一切,即使那都是真的。「格得,你沒給自己時間。」她說道,「死而復生是很遠的旅程,就算騎在龍背上也是。會需要時間的。時間,以及靜謐、沉默、平靜。你受過傷,但會癒合。」
他良久不語,只立在那兒。她以為她說對了,給了他某些安慰,但他終究再度開口。
「像那孩子一樣嗎?」
這句話像銳利無比的刀刃,她甚至感覺不到刺穿的瞬間。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收養她,」他以同樣輕柔平淡的聲調說,「既然知道她再也無法痊癒,知道她的人生將會如何。我想這就是我們正經歷的時代——黑暗的時代、頹圮的時刻、終結的時分。我想,你收養她的原因跟我去面對自己的敵人一樣,因為這是你唯一能做的。因此,我們必須帶著打敗邪惡的戰利品活在這個新時代。你帶著燒傷的小孩,我則一無所有。」
她絕望地以靜謐平和的聲音說道。
恬娜轉身看著立在門右方暗處的巫杖,它沒有光芒,從裡到外,完全黑暗。透過大開的門框,天空高懸著兩顆黯淡的星星。她看著它們,想知道那是什麼星。她起身摸黑經過餐桌往門口走去。迷霧升起,只露出幾顆星,她從門內看到的其中一顆,就是在峨團,她的母語稱為「恬哈弩」的白色夏星。她不知道這裡的人如何以赫語稱呼恬哈弩,也不知道它的真名,龍稱呼它的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母親會如何喚它:恬哈弩,恬哈弩;恬娜,恬娜……
「格得,」她從門口背對屋內問道,「是誰把你養大的?」
他走到她身旁,也向外望著多霧的海空、星辰和凌駕其上的烏黑大山。
「沒什麼人。」他說,「我生下來不久,母親就去世了;我有幾個哥哥,但我已經不記得他們了;我父親是個銅匠;還有我姨媽,她是十楊村的女巫。」
「像蘑絲阿姨。」恬娜說道。
「還更年輕。她有些巫力。」
「她叫什麼名字?」
他沉默。
「我不記得了。」他緩緩道。
過一會兒,他說:「她教我一些真名:獵鷹、游隼、老鷹、鶚、蒼鷹、雀鷹……」
「你怎麼叫那顆星?上面高高的、白色的那顆。」
「天鵝之心。」他說,抬頭望。「在十楊村,人們叫它『箭星』。」
但他未以創生語說出星星的名字,也沒說出女巫教他的隼、獵鷹、雀鷹等真名。
「我剛剛……在屋裡……說的是錯的。」他輕輕開口,「我不該說話。原諒我。」
「如果你不肯說,那我除了離開你,還能怎麼做?」她轉身向他,「你為什麼只想著你自己?總是你自己?你出去!」她怒氣沖沖地告訴他,「我要更衣睡覺了。」
他慌張地嘟噥著表示歉意,走了出去,她走向壁龕,脫下外衣上床,將臉埋在瑟魯後頸那絲般秀髮所掩蓋的甜美溫暖中。
「你知道她的人生將會如何……」
她對他的怒氣、她愚蠢地否認他說的一切事實,都來自失望。雖然雲雀說了不下數十次,說已經無能為力,她依然希望瑟魯的火傷能夠治癒;雖然雲雀不斷說連歐吉安都無能為力,她依然希望格得能治癒瑟魯,將手放在那傷疤上,然後一切都將完整無缺,失明的眼睛發亮,枯爪般的手變得柔軟,毀棄的人生重歸完整。
「你知道她的人生將會如何……」
別開的臉龐、驅除邪惡的手勢、恐懼與好奇、黏膩的憐憫與咄咄逼人的刺探,因為傷害招致傷害……永遠沒有男人的臂彎,永遠不會有人擁抱她,除了恬娜,不會有任何人。他說得對,那孩子當時就該死去,死去才是對的。她們應該讓她去那乾涸之土,她、雲雀與亞薇,多事的老太婆:她們的心軟其實多麼殘酷。他是對的,他總是對的。但那些利用她滿足需求與取樂的男人,那些任她遭人利用的女人——他們的確應該打昏她,把她推入火堆燒死,只是做得不夠徹底,最後手軟了,在她體內留下生命的火花。他們做錯了。而她,恬娜,做的一切也都是錯的。她幼時就被獻給黑暗力量,被它們吞食,人們任她被吞食。難道她認為,只要跨過海洋、學習其他語言、成為男人的妻子、孩子的母親,只要擁有她自己的人生,她就可以超越原本的她?不再是它們的僕人、它們的食物,擺脫被任意使用以滿足需求與遊樂的過往?她身受摧毀,也將被毀者招來身旁,成為自身毀壞的一部分、自身邪惡的軀殼。
孩子的頭髮細緻、溫暖、香甜。她窩在恬娜雙臂的溫暖中做夢。她怎麼可能做錯?她被錯待,永難彌補,但她沒錯。沒有迷失,沒有迷失,沒有迷失。恬娜抱著她安睡,讓夢中光芒充斥心靈:晴朗大氣的深淵、龍的名字、星辰的名字、天鵝之心、箭星、恬哈弩。
她從那隻黑山羊毛身上梳下細緻的內絨毛,好紡成毛線,請織工製成布料:弓忒島特產的絲軟羊絨。老山羊以前已被梳理不下千次,它非常喜歡這樣,故緊緊貼靠讓梳齒一拖一拉。梳下的灰黑絨毛變成一團團軟軟髒髒的雲朵,最後讓恬娜塞進網袋。她梳開山羊耳邊打結的劉海以示感謝,友好地拍拍它圓滾滾的肚子。「巴——」山羊叫道,躂躂跑走。恬娜走出圍牧地,來到屋前,向草原瞥了一眼,確定瑟魯還在那兒玩。
蘑絲教會孩子編織草籃,雖然那殘缺的手非常不靈活,但她終於抓到了訣竅。她坐在草地上,未完成的作品放在腿上,但她沒在幹活,她在看著雀鷹。
他站在一段距離以外,靠近崖邊,背向她們,也不知道有人在看著他,因為他正看著一隻鳥,一隻年輕的紅隼,那隼正盯著草叢中的小獵物。它停滯半空,拍動翅膀,想趕出那隻田鼠或小老鼠,卻嚇得它逃回窩裡。男子也同樣專注、熱切地凝望著那隻鳥。他緩緩抬起右手,前臂伸平,然後似乎開口說了什麼。但他的語音被風吹散,紅隼掉頭,發出高亢、刺耳、尖銳的鳴叫,拔高飛往森林。
男子放下手臂,凝立不動,看著那鳥。孩子與女子亦不動。只有鳥兒高飛,自由離去。
「他曾變成隼,變成游隼來到我身邊。」一個冬夜裡,歐吉安在爐火邊說道。他告訴她關於變形咒、變形法術、法師包桔變身為熊的事。「他從西北方朝我飛來,落在我腕上。我將他帶到火邊,他無法說話。因為我認得他,所以能幫他卸下獵鷹之形,重新變為人類。但他內心總有一部分是鷹。他村裡的人稱他為雀鷹,因為野隼會聽從他的話語,到他身邊。我們是誰?身為人的意義是什麼?在他擁有真名、擁有智識、擁有力量之前,鷹已在他體內。接著才有了身為人的部分、法師的部分,以及更多的部分……他已是我們無法命名的。而人皆如此。」
坐在爐邊望著火焰的女孩聆聽,她看到那隻隼,看到那人,看到鳥群飛到他身邊,聽從他的話語,聽他呼喚它們的名字,它們拍打著翅膀飛臨,以銳爪抓住他的手臂;女孩看到自己是只隼,一隻帶著野性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