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凱拉辛

2024-10-09 05:56:21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等著,」歐吉安——現在是艾哈耳——在死亡之風搖撼他,將他撕離生命之前,對她這麼說,「結束了……都變了。」他低語道,然後是,「恬娜,等……」但他沒有說她該等什麼。或許是他看到的或知曉的改變,但那是什麼改變?他是指自己的死亡、他即將結束的生命嗎?他話中帶著喜悅、歡欣。他指示她等待。

  「我還有什麼事好做?」她自語,掃著他房內的地板,「我一直做的事情是什麼?」然後,對著她記憶中的他說,「我該在這裡等,在你屋裡等嗎?」

  請記住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是的。」沉默的艾哈耳,沉默、微笑地說道。

  於是她打掃房子、清除壁爐、撣淨床墊;丟棄破碎餐具及滲漏的平底鍋,但她待它們很溫柔,在去垃圾坑的路上,她甚至將臉頰貼在龜裂的盤子上,因為它是年邁的法師過去一年來病痛的證據。他力求簡樸,如貧農般平實過活,但他耳聰目明、力量飽滿時,決不會用龜裂的盤子,或任由平底鍋壞著不補。他衰弱的跡象讓她哀傷,但願自己當初能夠在他身邊照料。「我很希望這麼做。」她對記憶中的他說道,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從來自己照顧自己,不願讓人服侍。「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會不會這麼說?她不知道。他沉默,但現在她知道,留在他的屋子是對的。

  香迪和她年邁的丈夫清溪會照顧羊群及果園,清溪住在中谷的日子比恬娜還久。農場上另一對夫妻提夫與西絲,會幫忙收莊稼;其他事還顧不了。她的覆盆子藤會被鄰居小孩摘光,真可惜——她愛極了覆盆子,但在這海風不斷吹襲的高陵,氣溫太低,不適合覆盆子生長。不過,在房子南面的牆邊,角落遮蔭下的老桃樹結了十八顆桃子。瑟魯像貓兒等著抓老鼠般盯著,直到有天她走進房子,以沙啞混濁的聲音說:「兩顆桃子已經又紅又黃了。」

  「這樣啊。」恬娜說。她們一起到桃樹下,摘下先熟的兩顆桃子,連皮咬,汁液沿下巴流淌。她們舔了舔手指。

  「我可以種下它嗎?」瑟魯看著皺縮的桃核問。

  「可以。這裡靠近老樹,是好地方。但別靠太近,好讓兩棵樹的根和枝葉都有空間生長。」

  孩子選定地方,挖了一個小小的洞穴,放入果核後蓋上土。恬娜看著她,心想,住在這裡的幾天中,瑟魯變了:依然沒有反應、沒有憤怒、沒有喜悅,但自從來到這裡,極端的戒心與無動於衷的態度已略微鬆懈——她渴望桃子,想著種下的果核,希望收穫很多很多的桃子。在橡木農莊上,她獨不畏懼恬娜和雲雀兩人,但在這裡,她輕易適應了銳亞白的牧羊女石南,一個大嗓門、溫和的二十歲弱智少女。石南對待這孩子如同對待一隻羊,一隻殘疾的小羊,這無妨。她和蘑絲阿姨相處得也不壞,不管她聞起來是什麼味道。

  恬娜二十五年前住銳亞白時,蘑絲猶未年邁,是個年輕女巫。她對「小姐」「白女士」、歐吉安的養女及學生,欠身鞠躬,露齒而笑,說話總帶著無上敬意。恬娜曾覺得那份尊敬是假的,是遮掩妒羨、厭惡及懷疑的假面具,她對這假面具再熟悉不過了。她們認為自己平凡,而她不平凡,是擁有特權的女人。無論是峨團護陵女祭司,還是弓忒法師的異國養女,她都是與眾不同的,高高在上的。男人給了她權力,與她分享權力;女人自外旁觀,有時滿懷競爭心,往往帶著一絲嘲弄。

  她曾覺得自己是被遺留在外、阻絕在外的人。她逃離沙漠陵墓給她的權利,而後放棄監護人歐吉安提供的智識及技力。她背向一切,去另一邊,另一個屬於女人的空間,成為她們之一,成為妻子、農婦、母親、主婦,擔負起女人天生的力量,以及人世間允許她擁有的權力。

  在中谷,火石之妻葛哈在女人之間廣受歡迎,雖然是外國人、白皮膚、講話帶著奇怪口音,卻擅長打理家務,織藝絕佳,孩子乖巧健康,農場繁盛興旺,舉止大方得體。在男人眼裡,她是火石的女人,做女人應做的事:敦倫、生育、烘烤煮食、打掃、紡織、縫紉、服侍。好女人,他們如此讚許。他們說,火石選得不錯。不知道白女人是什麼樣,全身都白嗎?看著她,他們的眼睛如此說著,直到她年齡漸長,他們視而不見為止。

  在這裡,現在一切都改變了,過去已不復返。自從她跟蘑絲一起為歐吉安守夜後,女巫明白表示願意當她的朋友、追隨者、僕人,一切隨她的心意。恬娜不確定自己希望蘑絲阿姨做什麼,覺得她不可預期、不可靠、不可理解、熱切、無知、狡獪、骯髒。但蘑絲和那燒傷的孩子相處得很好。或許蘑絲在主導瑟魯改變,讓她略為放鬆。瑟魯待她如待別人無異,茫然、毫無響應、如同死物般溫馴,像石頭一樣。但老婦不斷努力,給她糖果跟小東西,籠絡、勸說、引誘。「親愛的,跟蘑絲阿姨來!過來,蘑絲阿姨會讓你看看最漂亮的東西……」

  蘑絲的鼻子突出於光禿的下頷及薄唇之上,臉頰上有顆櫻桃子大的疣,頭髮是灰黑交纏的咒結及亂絲,體味如狐狸穴那般強勁、明顯、濃烈又複雜。在弓忒小孩聽的故事裡,老巫婆都會說:「親愛的,跟我一起去森林!」然後將小孩關在火爐中,烤得褐黃後吃掉,或丟在井裡,任其永遠驚慌跳躍、沙啞哭喊,或是讓其沉睡,封閉在大石內,直到國王之子、法師王子來到,用真字打碎石頭,以親吻喚醒少女,然後殺死邪惡的女巫……

  「親愛的,跟我來!」蘑絲會帶著孩子到田野,讓她看看綠色稻草間的雲雀巢,或到沼澤摘取白聖花、野薄荷與藍莓。她不必將孩子關在烤爐中或把她變成怪物、封在石頭裡,她早經歷過這些了。

  她待瑟魯慈藹,但常伴以甜言誘騙。兩人在一起時,她似乎跟小孩說了很多話,但恬娜不知道蘑絲說了或教了什麼,或許女巫在那孩子的腦袋裡填滿怪力亂神。「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這些話她聽過不下百遍。她發現蘑絲或亞薇這類女人的巫術的確通常沒什麼效用,有時也會刻意或因無知而為惡。村莊女巫即使知道許多咒語、咒文及一些聖歌,卻從未受訓習得高深技藝或法術原理。沒有女人受過這種訓練,因為魔法是男人的事、男人的技巧,魔法由男人所創。從來沒有女法師,即使有人自稱為巫師或女術士,她們的力量卻均未受訓。沒有技藝或知識的力量,半是嬉鬧,半是危險。

  蘑絲這類普通村莊女巫賴以維生的,不外乎幾個老女巫珍視相傳,或向術士高價購得的真言詞彙,以及一些尋查及修補咒法、很多無意義的儀式加上故弄玄虛與胡言亂語,在婦產、接骨、醫治人畜疾病方面的實作經驗,豐富的草藥知識結合一大堆迷信。一切都建立在她們醫治、唱咒、變形或施法的天賦之上。如此混合亦好亦壞:有些女巫是烈性、尖刻的婦人,時常理直氣壯地傷害他人;大多數則是接生婆及治療師,兼營愛情靈藥、受孕或壯陽咒文,默默地冷眼看人世;還有一些雖無智識卻有智慧,用天分純粹為善,不過她們像所有學徒巫師一樣,無法說明咒文的原理,便隨口胡謅大化平衡與力量之道,以辯解其為或不為。「我依循我心。」恬娜還是歐吉安的養女及學生時,有位這樣的女巫對她如是說道,「歐吉安大爺是個偉大的法師。他教導你,是賦予你極大的榮耀。但你看著好了,孩子,他教你的一切,最終還是依循你心。」

  當時,恬娜認為那智婦說得對,卻不完全,還差了點什麼。她現在依然如此認為。

  看著蘑絲對待瑟魯的方式,她想蘑絲正在依循自己的心,但那顆心黑暗、狂野、怪異,像只烏鴉,我行我素。或許,蘑絲不是因為善良而貼近瑟魯,而是因為瑟魯的傷、受的傷害,那些暴力、火焰。

  不過瑟魯無論在行為或言語上,都沒顯示她除了雲雀築巢處、藍莓生長處或單手玩花繩之外,是否還從蘑絲阿姨那兒學到了別的事。瑟魯的右手遭火盡蝕,癒合成像棒槌那樣的形狀,拇指只能像蟹箝般當夾子使用。但蘑絲阿姨有套神奇的花繩玩法,只須用到一手的四指與另一手的一指,還有配合花樣的韻謠:

  攪攪櫻桃攪!

  燒燒下葬燒!

  來呀龍來到!

  然後繩子就會化成四個三角形,再變成方形……瑟魯從未大聲誦唱,但恬娜聽過她獨自坐在法師房門前,一邊翻花繩,一邊低念。

  恬娜又想,除了憐憫,除了對無助孩子的責任外,是什麼聯繫著她自己與這孩子?如果恬娜沒把她接走,雲雀會收留她。但恬娜甚至沒考慮緣由,便收留了她。她是否依循自己的心?歐吉安沒問任何關於孩子的事,但他說了:「人們會怕她。」而恬娜當時回答:「他們的確怕她。」這也是真的,或許自己也怕這孩子,正如同她害怕殘酷、強暴及火焰。是恐懼連結著她與這孩子嗎?

  「葛哈,」瑟魯蹲在桃樹下說,看著埋覆桃核的堅土,「龍是什麼?」

  「偉大的生物,」恬娜說,「外表像蜥蜴,但比船還長,比房子還大。還有翅膀,像鳥兒一樣。它們還會吐火。」

  「它們會來這兒嗎?」

  「不會。」恬娜說。

  瑟魯沒再問了。

  「蘑絲阿姨跟你說了龍的事嗎?」

  瑟魯搖搖頭。「是你說的。」她道。

  「啊。」恬娜說,又立刻接著說,「你種的桃子需要水才會長大。一天一次,直到雨季來臨為止。」

  瑟魯起身,小跑步繞過房子到井邊。她雙腿完好無傷。恬娜喜歡看她走或跑,黝黑、沾滿塵土的漂亮小腳踏在土地上。她搖搖擺擺地端著歐吉安的水壺回來,在種子上傾倒了一陣小洪水。

  「所以你記得人跟龍都是同一族的故事……人類向東往這裡來,但龍待在遙遠的西方諸島,很遠、很遠的地方。」

  瑟魯點點頭。她看起來毫不專心,但恬娜說到「西方諸島」並指向海邊時,瑟魯抬起頭,透過豆藤架與擠奶棚的間隙,看向高闊明亮的天際。

  一頭山羊出現在擠奶棚屋頂,側向她們,尊貴地端著頭,顯然自以為是高山山羊。

  「希皮又逃掉了。」恬娜說。

  「嗨嘶——嗨嘶——」瑟魯跑過去,學石南喚羊,石南也出現在爬滿豆藤的欄杆邊,抬頭對羊喚「嗨嘶」,但羊毫不理睬,若有所思地呆望豆藤。

  恬娜放她們去玩抓希皮的遊戲。她閒步穿過豆田走向崖邊,沿著懸崖漫步。歐吉安的屋子遠離銳亞白鎮,也比任何房子都靠近高陵邊緣,這裡有片陡峭的綠坡,岩塊散露,可放牧羊群。愈向北行,崖坡愈陡,最後垂直而落。小徑上,崖壁裸岩漸露,直至村北約莫一英里外,石崖縮窄成一層尖突的紅色砂岩,兩千尺下方是侵蝕崖底的海洋。

  高陵盡頭寸草不生,只有地苔和石疙瘩,還有藍雛菊東一朵西一朵地散生著,因風大而矮矮地縮在地面上,像掉在粗糙崩落岩石上的紐扣。崖北及崖東面向內陸,是片狹長沼地,弓忒山黝暗峻聳的嶺側擢拔於上,林樹遍布,幾至山峰。懸崖本身高聳海灣之上,必須俯視才能看到海岸的邊緣與模糊的艾薩里低地。除此之外,以南以西均只有海天一色。

  恬娜住銳亞白時,很喜歡漫步至此。歐吉安愛森林,但她曾住在沙漠,方圓百里只有無盡夏日中一手一瓢灌溉出的老桃樹及蘋果樹,除此之外,毫無綠意、濕意或愜意,僅有一座大山、一片平原及天空,因此她喜歡懸崖甚於密閉的樹林。她喜歡頂上空無一物。

  她也喜歡地苔、灰地疣、無莖雛菊,她熟悉這些。她一如以往,坐在離崖邊幾尺外的山岩上,望向海面。日光炎熱,但不息的海風吹去臉與手上的汗意。她倚手後靠,心無一念,唯有太陽、海風、天空及海洋,她向太陽、海風、天空、海洋敞開一切。但她突然感到左手邊有什麼東西在搔弄她的掌跟,她轉頭看了看,原來是株小小的荊棘,躲在砂岩縫隙中,怯怯地向光與海風伸展無色的針棘。疾風逼它硬生生點著頭,但它依然在岩縫中紮根,抗拒著風力。她凝視它良久。

  她再度望向海面,看到海天交會的迷濛藍暈里,有一道島嶼的輪廓:那是歐瑞尼亞,內環諸島的東界。

  她凝視著那道淡淡的迷影,恍惚著如在夢中,直到一隻西方飛來的鳥兒引起了她的注意。不是海鷗,因為它飛行得十分平穩;說是鵜鶘,卻又飛得太高了些。是野雁或罕見的海洋旅者信天翁飛到這島上來了嗎?她看著那雙翅膀緩慢拍擊,高遠地飛在耀眼的天色中。突然,她站起身,從崖邊倒退幾步,立定不動,感到心跳加快、呼吸哽住,她看著那柔長的黑鐵般的身軀、火紅長蹼的翼翅、伸出的利爪,以及消失在它身後的卷捲菸霧。

  它筆直地朝弓忒飛來,向著高陵,向著她。她看到鐵紅墨黑相間的鱗片、閃動的細長大眼,她看到一簇火焰紅舌。龍嘶吼著轉身降落在山崖上,嘆出一道火焰,燃燒的焦臭填塞了海風。

  它的腳爪重重地落在岩石上,多棘的尾扭動、搖響,雙翼被日光照得赤紅,轟嘩收折於兩側。龍慢慢轉過頭,看著站在一爪之遙的女人,女人也看著龍。她能感覺到龍身上的熱氣。

  有人告訴她,人類不可直視龍的眼睛,但這對她來說不足為懼。它直直地望著她,黃色大眼埋在盔甲般的鱗殼中,鼻子細長,鼻孔翕動吐煙,她也揚起柔軟的小臉,以一雙黑眼睛直直回望。

  他們都沒有開口。

  龍略為偏頭,以免說話——或許只是笑聲——誤傷了她。它「哈」的一聲噴出一簇橘色的火焰。

  「阿西伐銳西,格得。」它說,語氣溫和,煙霧裊裊,燃燒的舌一閃即逝,然後低下了頭。

  恬娜終於看見跨坐在它背上的男子。他坐在兩片沿脊椎生長的劍棘間的凹下處,就在脖子後面的翅膀根上。他的手緊握龍頸的鐵紅與黑色甲片,頭靠著劍棘底部,宛若熟睡。

  「阿西·艾赫銳西,格得!」龍又稍微大聲說道,長長的嘴看起來總在微笑,露出如恬娜前臂一般長、尖端露白的黃色利齒。

  男子毫無動靜。

  龍轉過它長長的頭,再次看著恬娜。

  「叟比歐斯。」它說道,鐵片滑擦般嘶響。

  她認識這個創生語詞。這種語言,只要她願意學,歐吉安均會傾囊相授。上來,龍說,爬上來!接著她看到階梯:利爪、彎曲的肘關節、肩膀關節、翅膀的第一節肌肉,共四級台階。她也說了:「哈!」但不是笑,而是想順順一直卡在喉頭的呼吸。她低下頭以止住暈眩,然後上前一步,經過利爪、長而無唇的嘴、細長的黃眼,登上龍的肩膀。她握住男子的手臂,他動也不動,但一定還活著,因為龍把他帶來這裡,還對他說話。「起來。」她說道,然後在扳動他緊握的左手時,看到他的臉,「起來,格得,起來……」

  他微微抬頭,雙眼大張卻無神。她只能爬到他身後,任雙腿被龍炙熱堅硬的外皮磨傷,然後把他的右手自劍棘底部角節上扳開。她讓他握住她的手臂,半抱半拖地將他從那四階奇特的台階運回地面。

  龍轉過巨碩的頭,像動物般用鼻子碰碰嗅嗅男子的身軀,隨即抬起頭,翅膀伴隨一聲金屬般的巨響半掀。它將腳移離格得,靠向懸崖。棘頸上的頭轉了過來,再次直直地盯著恬娜,如窯火干吼般說道:「塞思凱拉辛。」

  海風颼颼吹著龍半張的翅膀。

  「塞思恬娜。」女人以清亮沉著的聲音說。

  龍別開臉,望向海對面的西方。鐵鱗鏗鏘中,它扭過長長的身體,突然張開雙翅,蹲踞,直直地從懸崖跳入風中,拖曳的尾巴在行經的砂石上留下焦痕。紅色翅膀拍下、抬起,又拍下,然後凱拉辛飛離陸地,徑直朝西方飛去。

  恬娜望著它,直至它身影不比野雁或海鷗大。空氣很冷。龍在時,周圍的一切被龍的內火暖著,如熔爐般火熱。恬娜輕顫。她將臉埋在手臂中大聲哭泣。「我能做什麼?」她哭道,「我現在能做什麼?」

  終於,她用袖子擦乾眼睛和鼻子,雙手拍理髮絲,轉向躺在身邊的男子。他沉靜從容地躺在裸岩上,仿佛打算就此長眠。

  恬娜嘆口氣。她什麼都不能做,但總是有下一步。

  她抬不動他。她得找人幫忙,這就意味著得留他獨自在此。他好像太靠近懸崖邊了,若他想起身,便可能跌落,因為他一定全身軟弱、頭腦暈眩。她該如何搬動他?她對他說話或碰觸他時,他毫無知覺。她抬起他的肩膀,試著拖他走,居然拖動了。雖然他沉若死物,卻不太重。她堅定地將他往裡拖了十到十五尺,讓他遠離裸露的山崖,躺在泥土上,乾燥禾草叢形成一處掩護。她必須將他留在那兒。她跑不動,雙腿依然顫抖,呼吸仍帶哭音。她盡全力快步走回歐吉安的屋子,一面接近,一面叫喚石南、蘑絲和瑟魯。

  孩子從擠奶棚後走出,像往常般站著,她聽到了恬娜的叫喚,也不向前,不迎不拒。

  「瑟魯,快到城裡,隨便請個人來,只要強壯就行,懸崖上有個受傷的男子。」

  瑟魯呆立,她從未單獨進村,她夾在順從與恐懼之間。恬娜看到,便問道:「蘑絲阿姨在嗎?石南呢?我們三人抬得動他,不過要快點。快點,瑟魯!」她感到若讓格得毫無保護地躺在那兒,他一定會死,她回去時,他會不見蹤影,死亡、墜落、被龍帶走,什麼都可能發生。她一定要及時趕回去。火石因中風猝死在農地時,她沒能陪著他,他孤零零地死去,是牧羊人發現他躺在柵欄邊;歐吉安死了,她無法阻止他去世,她無法給他氣息;格得回到她身邊,卻只能等死。這是一切的終點,什麼都不剩,一切都已不可為,但她必須勇往直前。「快點,瑟魯!找誰來都好!」

  她自己也開始搖搖晃晃地朝村子走去,正看到老蘑絲匆忙地越過牧地,帶著她的粗山楂棍跌撞而來。「親愛的,你在叫我嗎?」

  蘑絲的出現讓她大為放心。她開始調整呼吸,重新思考。蘑絲一聽有人受傷必須搬抬下山,便毫不浪費時間發問,直接抓起恬娜晾曬的粗帆布床罩,拖到高陵盡頭。她和恬娜將格得滾到床罩上,困難萬分地利用這粗陋的運輸工具把他往家裡拖,此時石南跑來,瑟魯跟希皮緊隨在後。石南年輕有力,在她的幫忙下,終於將帆布像擔架般拉起,把男子運回屋內。

  這房子只有一個房間,恬娜跟瑟魯睡在屋內西牆的壁龕里,另一邊是歐吉安的床,由一張厚亞麻被單蓋著。她們讓男子在那兒躺下。恬娜用歐吉安的棉被覆住他,蘑絲隨即圍繞床邊念誦咒語,石南跟瑟魯站著呆望。

  「讓他休息吧。」恬娜說著,將所有人帶往前屋。

  「他是誰?」石南問道。

  「他在高陵那邊做什麼啊?」蘑絲問道。

  「蘑絲,你認得他。他曾經是歐吉安——艾哈耳——的學徒。」

  女巫搖搖頭。「親愛的,那學徒是十楊村來的小伙子,就是現任柔克大法師。」

  恬娜點點頭。

  「不對,親愛的。」蘑絲回道,「這人長得像他,但不是他。這名男子不是法師。連術士都不是。」

  石南連連轉頭,覺得十分有趣。她聽不懂別人說的大部分話語,但她喜歡聽人說話。

  「蘑絲,但我認得他。他是雀鷹。」一說出這名字,格得的通名,便解放了她心底一股柔軟的心緒,她終於開始想到、感覺到,這人的確是他,而從他們初次相遇以來,逝去多年的歲月就是兩人之間的連結。很久很久以前,她在黑暗中,地底下,看到一點星辰般的光亮,還有他在光芒之中的臉。「我認得他,蘑絲。」她微笑,然後笑得更開心,「他是我見到的第一名男子。」她說。

  蘑絲嘴裡咕噥著,不斷變換站立的姿勢。她不喜歡反駁「葛哈夫人」,但她完全無法信服。「可能是伎倆、偽裝、變形術或變身術。」她說,「親愛的,最好小心點。他怎麼會去到你發現他的地方,那地方那麼偏僻?有人看到他走過村莊嗎?」

  「你們都沒看見……嗎?」

  她們睜大眼睛望著她。她試著說「龍」,但說不出來。她的唇舌不能吐出這字,但一個詞借她的嘴、她的氣息自行誕生,創造自己。「凱拉辛。」她說。

  瑟魯直直地盯著她。仿佛有一波溫暖的熱流從孩子身體流泄而出,宛如發燒。她依然無言,但動了動嘴唇,好像在復誦這名字,那波火熱在她四周燃燒。

  「只是伎倆!」蘑絲說,「現在我們的法師不在了,一定會跑來各式各樣的騙子。」

  「我跟隨雀鷹,乘坐一艘無頂無蓋的小舟,從峨團到黑弗諾,從黑弗諾到弓忒。」恬娜淡淡地說,「蘑絲,你看著他帶我來的,他當時還不是大法師。但他就是他,一模一樣。難道別人會有這樣的傷疤嗎?」

  遭反駁的老婦無語地整理心緒。她瞥向瑟魯:「沒有。可是……」

  「你認為我認不出他嗎?」

  蘑絲抿抿嘴,皺起眉,拇指互搓,低頭看自己的手。「夫人,世上有很多邪物,會奪取人的形貌跟身體,但他的靈魂已經消失了……被吃蝕了……」

  「你是說屍偶?」

  蘑絲聽到她如此公然地說出這詞,瑟縮了一下。她點點頭。「是有人說,曾經,很久以前,雀鷹法師來過這裡,是在你跟他來之前。那時候有一個黑暗之物跟他在一起……跟隨著他。或許它還在;或許……」

  「是龍帶他來的,」恬娜說,「龍以他的真名喚他。我知道那名字。」面對女巫固執的懷疑態度,恬娜的聲音充滿怒氣。

  蘑絲無語地站著。她的沉默是更好的抗辯。

  「也許在他身上的影子是他的死神。」恬娜說,「或許他要死了。我不知道。如果歐吉安……」

  一想到歐吉安,她又流淚不止,想到格得回來得太晚。她吞下淚水,走到木箱旁撿些木柴點火。她把水壺交給瑟魯,叫她去裝滿水。她一面說話一面輕觸瑟魯的臉,那些破裂的傷疤摸起來滾燙,但她沒發燒。恬娜跪下生火。在這個小小的家中,有女巫、寡婦、傷殘障,還有弱智者,總有人須為所該為,不讓哭泣聲嚇到孩子。但龍走了。難道除了死亡之外,什麼都不再來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