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輔臣
2024-10-09 05:53:51
作者: 度陰山
朱元璋下令讓朱棣進京的那天早上,天空漸漸地起了霧。直到走進房間,朱元璋才發現,他剛才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於是,他馬上收回自己的成命:「先不要讓朱棣來。」
然後,他又發布了第二道命令:「傳耿炳文和郭英來見。」
耿炳文和郭英剛從陝西平叛回來,身上的征塵都未洗淨。所以先到的郭英略顯疲憊,他沒有直接進殿,而是在殿外等候耿炳文,想與耿炳文一起見朱元璋。但朱元璋讓他先進來,他有點私事要和郭英單獨談。
這件私事是這樣的:前幾天,有個叫裴承祖的御史向朱元璋控告郭英有罪,罪名是私下蓄養家奴一百餘名,而且曾在自己家中地窖動用私刑,導致五人喪生。蓄養家奴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數量有點多;但用酷刑殺掉了五人,這就屬於犯罪了。朱元璋偏愛郭英,本打算讓這件事悄無聲息地過去。可幾天後,又有個御史上奏,仍然是指控郭英未經過朝廷審批就擅養家奴,而且還用酷刑使五人喪生。
朱元璋這回可不能做睜眼瞎了。他把指控文書扔到郭英腳下,讓郭英自己看。郭英對自己被指控一事早有耳聞,但他是個特別謹慎、對朱元璋也特別忠心的人,根本沒想過朱元璋居然跟他玩真的,所以看到朱元璋扔過來的指控書,心中一涼。
他不禁問他的老姐夫:「我有何罪?」
老姐夫朱元璋說:「你還不知自己有罪?你擅自私養家奴一百多人,用一年時間訓練後,發給他們武器,這可是一支武裝部隊啊。」
郭英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朱元璋又訓斥他:「你用酷刑殺死那些底層人士,你不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欺負老百姓的人嗎?」
郭英這回吃驚得險些把下巴抵到地板上去,他內心深處想的是:我才殺了五個人,而你一開口就讓五千美女命喪黃泉,如今竟然說我欺負老百姓,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郭英的想法真是幼稚:天理這玩意兒,永遠掌控在權力最大的傢伙手中。
可他不能這樣說,因為高高在上的朱元璋是皇帝,他只好跪下,悲痛地說:「我沒啥好說的,您看著辦吧。」
朱元璋惱了:「郭英,你這是什麼態度嘛,我批評錯你了嗎?」
郭英發現朱元璋要發飆,急中生智,直接把上衣脫了,趴在地下。朱元璋看到郭英後背上的累累傷痕,不禁鼻子一酸:那些傷痕是郭英對他的忠心啊!
在蒙濛霧氣中,朱元璋仿佛看到戰場上的郭英永遠沖在最前面,把他擋在身後。郭英就像是一堵牆,擋住了朱元璋遇到的所有劫難,這些劫難全被郭英的血肉之軀吸納,化作郭英身上的傷痕。
朱元璋嘆了口氣,讓郭英站起來把衣服穿好,然後握起郭英的手,真心實意地說:「這麼多年來,真要謝謝你啊。」
郭英哭了,哭得像個被母親誤會了的孩子,眼淚無法止住。
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老傢伙,就在大殿裡互相擁抱著哭泣,只不過,郭英眼淚如雨下,朱元璋只是乾哭。
如果不是耿炳文到來,兩人不知要哭到什麼時候。耿炳文在殿外等了半天,太監總是過來和他說:「皇上和郭英在哭呢。」
耿炳文馬上深吸一口氣,回憶他年輕時候愛人死掉的那天,但眼淚沒能湧上來;他馬上換了個思路,回想老爹老媽去世的那一刻,可眼淚還是沒湧上來;最後,他想到那些死去的戰友,有被腰斬的,有被剝皮的,有被用鞭子活活抽死的,可還是沒有眼淚。
耿炳文抽了自己一嘴巴,咒罵自己是冷血動物:皇帝和郭英在裡面哭,他居然不哭,這簡直就是不忠。太監最後一次來通知他:「您還是進去吧,我看皇上是哭不完了,您去勸勸。」
耿炳文做了最後一次嘗試:他想起朱元璋的殘忍。這一回有效了,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血液停止流動,一股恐懼之氣從腹部沖向喉嚨,他嗓子一癢,鼻子一酸,眼淚頓時上來了。就這樣,耿炳文哭著進入大殿,看上去,他哭得比已精疲力竭的朱元璋和郭英還要傷心一萬倍。
朱元璋看到耿炳文也在哭,莫名其妙地問:「老耿,你哭啥呀?」
耿炳文說:「不知道,大概是心有靈犀吧,你倆在這裡哭,我不自覺地就在外面哭上了。」
朱元璋對這馬屁非常滿意,他讓耿炳文上前,問他:「江都郡主和你的兒子耿璿還好吧?」
江都郡主是朱標的長女,兩年前被朱元璋嫁給了耿炳文的兒子耿璿。這是一樁赤裸裸的政治聯姻,其用意再明顯不過:朱元璋是想讓耿炳文為皇太孫朱允炆保駕護航。耿炳文想到這件事時,就想到當初朱元璋感動得痛哭流涕的樣子:一個老頭當著很多人的面哭得稀里嘩啦,這既是一種榮譽,又是一種沉重的責任。
耿炳文不知自己能否承擔這一重大責任,這個榮譽就成了他的負擔。最近兩年來,他常常徹夜不眠。
不過,朱元璋從來沒有給過他機會,讓他訴說內心的焦慮。朱元璋有時候會欺騙他說:「耿炳文你一定行的!」當然這也是迫不得已,因為原本可用的人,全被朱元璋殺了。
有些時候,我們託付給他人一些事時,並非因為那個人有多大的本事,或者真的能解決這些事,而是我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可以解決這些事。我們相信的其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朱元璋把郭英臉上的淚痕擦掉,讓耿炳文也擦擦臉,突然對二人鞠躬,說:「為了天下蒼生和大明江山,要委屈二位了。」
兩人哪裡遇到過這種情景,連忙慌張地跪倒在地。朱元璋讓他倆起身,君臣三人坐在一起,朱元璋讓太監上茶。三人拿到的茶都不同:耿炳文的是太平猴魁,郭英的是碧螺春,朱元璋最近腸胃不好,所以太監只給他上了一杯白水。
兩人發現大家喝的都不一樣,頓時慌了,關於徐達、李文忠、馮勝的往事立即浮上心頭。朱元璋發現了兩人因恐懼而發綠的臉色,看了看茶水,失聲叫起來:「你們兩個在胡思亂想什麼?這是根據你們的喜好上的茶,不要怕。」
郭英頓時放鬆下來;耿炳文看到郭英放鬆了,也就放鬆下來。朱元璋對二人說:「我將不久於人世了,你二人今後要好好輔佐皇太孫,他這個人空有婦人之仁,能對付君子,卻不能對付小人。」
兩個人馬上又哭出聲來說:「皇上您萬壽無疆,怎能說要不久於人世呢?這我們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朱元璋讓兩人別膩歪了,很嚴肅地問道:「你們對燕王怎麼看?」
耿炳文看看郭英,發現郭英也在看他。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也沒有搞清楚這句話該怎麼回答。或者說,他們不知道朱元璋想問的到底是什麼。
朱元璋就單刀直入地說:「劉伯溫當年曾預言『燕子飛來』,這個燕子指的可能就是燕王朱棣。」
耿炳文從來不相信劉伯溫那些裝神弄鬼的話,這也就是他無法成為皇帝的原因——做皇帝的必須信點這些東西。他先開口說:「皇上,秋來時,北方的燕子都要飛到南方過冬,這有啥稀奇的呢?」
郭英也附和說:「如果『燕子』就是燕王,那古琴難道就是秦王朱樉?劉伯溫能掐會算,怎麼沒有算到自己什麼時候死、怎麼死的?」
朱元璋聽完兩人的話,心中暗罵:真是兩頭蠢驢啊,為什麼最後剩下的都是蠢驢?
他舒緩了下情緒,說:「燕王朱棣這人,的確是智勇雙全,如果太子還在,我倒不怕,可現在皇太孫還是個小孩子……」
郭英瞅了瞅耿炳文,發現耿炳文沒有先開口的意思,他只好自己先上:「皇上,燕王是您兒子啊,您這是想告訴我們,燕王會造反?這根本不可能啊,他造反對他有什麼好處?如今的他已是榮華富貴皆有了。」
朱元璋斜眼看著郭英,說:「胡惟庸當時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何還要謀反?」
這句話,是只有無賴才能說出來的話。胡惟庸是否謀反,別人不知道,你朱元璋還不知道?!但兩人不敢反駁。不敢反駁,就只能沉默。
朱元璋發現和兩個人聊正事,簡直太艱難了,比和死人說話都困難。他只好直接拋出他的問題:「我想把朱棣弄到京師來,把他囚禁,如何?」
耿炳文大呼道:「萬萬不可啊,皇上!北方還不安寧,秦王和晉王都已去世,只剩燕王在,如果把燕王調回,那誰能去北方守衛我大明江山?」
郭英明顯感覺到耿炳文失態了,這種失態,是其軍人職業的本能所致。他當然也不主張把燕王調回,不過他的理由卻和耿炳文不同:「皇上,您貿然把燕王調回軟禁,恐怕會引起其他親王的緊張情緒,這於國於民,都沒有益處。況且,現在並沒有證據能證明燕王要謀反啊!」
朱元璋反擊道:「李善長、胡惟庸謀反前,也沒有證據證明他們要謀反啊。」
兩人再度無話可說,大殿裡一片死寂。朱元璋打破沉默說:「你們是不同意把燕王弄來京城嗎?」
耿炳文和郭英兩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朱元璋嘆息說:「若是早幾年,我根本不必聽你們的;可現在,我卻想聽從你們的意見。如果是命中注定的,恐怕也不是人力能更改的吧。」
兩人沒有任何表情,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最後,朱元璋站起來說:「老耿啊,你以後就做總兵官吧;郭英,你掌管禁兵,負責京畿地區的安全保衛。」
這兩個職務都是重職,兩人明顯感覺到朱元璋是在託孤,可托得又不是那麼自信,沒那麼灑脫。兩人自然心知肚明,自己根本不是朱元璋理想中的輔臣,只不過實在是沒有人了,兩人才踏上青雲,成為下一朝的偉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