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瘋」的朱元璋

2024-10-09 05:52:59 作者: 度陰山

  在中國帝制時代,皇帝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士大夫是讀書人,常年和文字、思想打交道,文字是他們的立身之本。遇到仁慈的皇帝,士大夫其樂無窮;但遇到如朱元璋這樣的皇帝,士大夫就如墜地獄。

  朱元璋出身貧苦,和當時的讀書人階層有著天壤之別。這就在無形中讓朱元璋有了自卑感,這種自卑感是因為,中國古代的皇帝總希望自己能夠占據權力、知識和思想的頂端,他既是權力最高者,當然也希望自己是思想宗師。把政統(權力)和道統(思想)合二為一,是每個皇帝內心深處的最大願望。

  然而朱元璋做不到這點,他只能擁有其一,因為他的知識水準和思想境界太低下了。在這種情況下,換作別的英明的皇帝,可能還要謙虛地向知識分子學習,但朱元璋的性格,使他不但不向這些人學習,反而還要打壓他們。

  在朱元璋看來,任何一個知識分子都可能憑藉其掌握的知識和思想,在無聲無息中譏諷他,罵人不帶髒字地讓他中招。把知識分子當成仇人,這是朱元璋最可憐也是最可恨的地方。

  據說,朱元璋對知識分子的警惕和厭惡,始於一次閒談。他和幾個戰友在談到張士誠時,說張士誠這個名字起得很好。有人就告訴他:張士誠原來不叫張士誠,這個名字是他手下的一群知識分子給他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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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讚嘆說:「還是知識分子厲害,他這個名字不錯。」

  那個人又告訴他:「知識分子這是在罵他呢!《孟子》里有這麼一句話:『士,誠小人也。』」——古文沒有標點,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讀:「士誠,小人也。」

  朱元璋驚駭地叫起來:「我的媽呀,這群知識分子好陰險啊,我以後要小心!」

  這句話可不是說著玩玩的——朱元璋真就上心了。他這一上心,「文字獄」就開始上演。

  所謂文字獄,直白而言就是因文字而產生的罪,統治者由於神經過分敏感,看到某些文字時就會把它和自己的經歷、特點、缺陷等強拉硬扯上關係,最後認定寫下這些文字的人是在譏諷甚至詛咒自己。文字獄之所以會產生,一方面當然是因為統治者的變態,另一方面也和統治者的「想像力」有關。

  據史料記載,從1384年到1396年,在這13年中發生了不下20餘起文字獄事件。因文字獄而遭到屠殺和株連的人,雖沒有胡惟庸案中被處決的人多,但數字也是相當可觀。

  朱元璋當過和尚,還做過盜賊(小偷小摸),這段經歷讓他特別在意,所以特別忌諱別人提起這些事。於是他只要一看到「生(僧)」「光」「禿」「則」等字或諧音的字,就馬上心跳加速,因為這些字在他看來,都是在罵他當過和尚;「則」則被視為罵他做過賊。

  在這種思維定式下,文字獄開始令人啼笑皆非地不斷上演。

  關於罵他是禿驢的,有這樣一些事:常州府學教育部門官員蔣鎮所作的《正旦賀表》中有「睿性生智」幾個字,被朱元璋下令處斬,因為「生」與「僧」同,這被視為罵他當過禿驢;還有人所作的《正旦賀表》中有「取法象魏」幾個字,因為「取法」與「去發」讀音相近而被斬;台州訓導林雲所作的《謝東宮賜宴箋》中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幾個字,因為「法坤」與「發髡」讀音相近而被斬。

  至於罵他是做過賊的,就更加不勝枚舉了:

  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所作的《謝增俸表》中有「作則垂憲」幾個字,「則」與「賊」音同,被斬;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所作的《長壽表》中有「垂子孫而作則」幾個字,被斬;福州府學訓導林伯璟所作的《賀冬表》中有「儀則天下」幾個字,被斬;桂林府學訓導蔣質所作的《正旦賀表》中有「建中作則」幾個字,被斬……

  「則」這個字是一個轉折詞,在文章詩詞中不能缺失,這就導致觸犯這個禁忌的人特別多,朱元璋殺起來也特別爽。

  還有的文字獄,是朱元璋覺得在諷刺他的執政。僉事陳養浩作詩道:「城南有安婦,夜夜哭征夫。」朱元璋看後,叫起來:「如今四海昇平,你居然說有怨婦哭當兵的丈夫,殺!」有個和尚作詩道:「新筑西園小草堂,熱時無處可乘涼。」朱元璋看後,也叫起來,絲毫沒有看在曾經是同行的面子上饒過他,他說:「這是抨擊我刑法太嚴苛啊,殺!」兗州知府盧熊錯把「兗」寫成「袞」,朱元璋看了,說:「這是想讓我滾啊,殺!」

  那麼,如果沒有「則」「光」這些透露朱元璋人生經歷的字,是不是就沒有問題了呢?

  也不是。曾經有個知識分子作賀表,表中稱讚朱元璋的治理是「天下有道」,祝願朱元璋「萬壽無疆」。不料,朱元璋卻大怒道:「這個人良心大大地壞掉了!」

  其他人根本沒有看出來這八個字有什麼不懷好意。朱元璋說:「『道』就是『盜』,『無疆』就是詛咒我失去疆土。」有人為此人辯解說:「您曾經下過旨:表文不許杜撰,務必出自經典。『天下有道』是孔子在《論語》中說的,『萬壽無疆』則出自《詩經》。」

  朱元璋那天心情很好,就認可了對方的解釋。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上面這位知識分子的運氣的。明初文壇泰斗高啟曾寫過一篇《上樑文》,內容是關於蘇州府衙的,而蘇州府衙恰好建在張士誠王府的廢墟旁,這篇文章中有「虎踞龍蟠」等套話,朱元璋知道後,咆哮道:「這是想讓已經死掉的張士誠稱帝嗎?高啟很懷念張士誠啊!」就這樣,高啟被腰斬了。

  朱元璋在文字獄上發起了瘋:管你是不是我的臣子,即使你不是我的臣子,我也要把你捉拿歸案。朝鮮國王曾向朱元璋進表箋,內文有「犯上」字樣,引得朱元璋又一次大發雷霆,令朝鮮國王把撰寫此文的作者押送到南京,然後發配到雲南。

  文字獄過於泛濫和恐怖,把當時的知識分子嚇得要死。曾有個叫鄧伯言的讀書人經推薦入京應試,廷試中,他寫了一句詩:「鰲足立四極,鐘山蟠一龍。」朱元璋看後特別喜歡,當庭吟誦,激動之下還把桌子拍得直響。然而鄧伯言已是魂不附體,跪在階下,竟然被嚇得昏死過去。

  李善長還活著時,有個讀書人幫他撰寫露布(公布文書),朱元璋讀後感覺他寫得特別好,馬上派使者召他入宮。而使者以為朱元璋是捉拿此讀書人的,所以給他戴上枷戴,押入皇宮。這個讀書人在來之前,也認為自己必死無疑,已把遺書寫好,想不到見到朱元璋後,才發現朱元璋是要重用他。悲喜交加下,他險些中風。

  朱元璋大興文字獄的行為,本質上是對知識分子的極端仇恨和輕視。所以他的文字獄並不是針對文字本身,而是針對寫出這些文字的知識分子。有些知識分子看透了朱元璋的陰狠,所以拒不入朝。朱元璋對待這種人也是毫不手軟。教育部門的官員許存仁曾要告老還鄉,朱元璋認為他是瞧不起自己,於是將其逮捕入獄,許存仁最終被獄卒折磨而死。大知識分子夏伯啟叔侄,拒絕聽從朱元璋的召喚,而且當著使者的面咬斷手指,以立誓永不當官,朱元璋像瘋狗一樣,下令梟沒其全家。

  朱元璋不但用文字獄大力清洗知識分子,同時還改變了知識分子約定俗成的觀念。中國自古以來的知識分子,全是「話癆」。在上書皇帝時,他們為了炫耀知識和學問,常常引經據典,東拉西扯,堆砌辭藻。朱元璋是個「極簡主義者」,他一貫的宗旨就是:若無必要,勿增實體。孔子說,辭達而已。這說明一件事情,如果能用十個字,就不要用十一個。

  但「鋪張」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潛規則」,雖然並沒有人具體提出,他們自己卻在多年的進化中形成了這種「傳統」。某次,刑部的官員茹太素上萬言書,在他讀了6000多字後,朱元璋依然沒有搞明白這個傢伙到底要說什麼,於是他下令把茹太素打了一頓屁股,要他回家修改。第二天,茹太素一瘸一拐地又來了,等讀了16000字後,才終於談到核心問題。他建議了五件事,其中四件可行。

  朱元璋立即命有關部門執行,然後嚴肅地對茹太素說:「就這五件事,五百字就已經足夠說明白了,你非要搞出17000字,我又不會按照字數給你稿酬。你這是繁文之過,大大地不應該!」

  茹太素只好忍受著屁股的疼痛,跪下謝恩。朱元璋特意將這件事寫成公文,讓全國官員學習。看似是茹太素太囉唆而被打,其實是朱元璋用皇帝的權力,強行清洗了知識分子階層的「潛規則」。

  知識分子莫名其妙地被屠殺、被歧視、被打壓,這讓很多大臣都很疑惑。朱元璋只好對這些腦袋不開竅的人說了這樣一段話:「世亂用武,世治宜文,非偏也。」意思是說,太平時代,自然要用讀書人,可也必須讓他們老實點。

  而讓一個人老實最好的辦法,在朱元璋看來,就是「殺雞儆猴」。經過「大清洗」後的知識分子階層,沒有人敢再說真話,有人甚至連話都不敢說,文章詩歌也不敢寫。朱元璋用「大清洗」讓中國的才俊們全部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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