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的一封信
2024-10-09 05:52:57
作者: 度陰山
李善長被誅殺後不久,一個叫王國用的中級官員向朱元璋上了一道奏疏,名為《論韓國公冤事狀》,韓國公就是李善長,這道奏疏的名字大意是「關於李善長是冤枉一事的分析」。但這道奏疏並非王國用所寫,而是由大才子解縉主筆。解縉是朱棣時代的風流人物,但在朱元璋的時代,他還沒有發出萬丈光芒。可就是這道奏疏,讓他一舉成名,被朱元璋加以重視,終成一代名臣。
解縉這篇奏疏的大意是說:李善長老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怎麼可能造反?人造反的目的是為了當皇帝,他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能當幾天的皇帝?李善長現在所享受的待遇,和皇帝有什麼區別?他為何要放著好日子不過,冒險去重新創業?這和人情不符啊。自從打天下以來,李善長和皇上您始終是穿一條褲子的,他與您同出一心,出萬死以得天下,他做丞相,您做皇帝,正是各得其所。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有謀反的心。
最後,解縉指出:殺李善長和殺別人的影響有大不同,李善長是文臣之首,是千萬文臣的偶像,您把文臣的偶像幹掉了,以後還有誰肯為您盡心出力?您看似殺了一個李善長,其實殺的是天下文臣的心啊!
朱元璋看了這道奏疏後,沒有像王國用意料中的那樣咆哮如雷。他淡淡地問:「這是誰寫的?」
王國用如實相告:「解縉。」
朱元璋又淡淡地說了句:「稍作懲罰吧。」
解縉就此被解職,但也只是被解職而已。王國用發現了朱元璋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他當然知道李善長是被冤枉的,但要幹掉李善長,就必須說他謀反。
然而,也許是解縉的這道奏疏起了作用,朱元璋把監獄中李善長的長子李祺釋放了。很多人都認為,李祺之所以被赦免,是因為他的夫人是朱元璋的長女。但是,像朱元璋這樣六親不認的人,他絕不會因為女兒就對李祺網開一面。更大的可能是,朱元璋雖然殺了李善長,卻心懷愧疚,為了保留李善長的血脈,所以赦免了李祺一家三口。
即使是最惡的人,內心深處也有良知,只不過出現的次數很少而已。
解縉說朱元璋幹掉的不是一個李善長,而是天下讀書人的心,這句話是驚醒不了朱元璋的。朱元璋殺人,就如遊戲一般。和當初的胡惟庸案、林賢案一樣,李善長案也牽連進了許多功臣,這些人全成了朱元璋屠刀下的魚肉。
比如吉安侯陸仲亨,他在朱元璋消滅陳友諒的戰爭中功勳卓著,被封侯後仍然為朱元璋東征西討,累了個半死。胡惟庸在中書省時,陸仲亨和他往來甚密。在胡惟庸案爆發後,陸仲亨險些被牽連,但可能當時正需要用到他,所以朱元璋放過了他;在林賢案爆發後,陸仲亨嚇得心膽欲裂,不過朱元璋還是沒有動他。
陸仲亨因這兩件事,漸漸得了抑鬱症,整日悶悶不樂。人心情不佳時就容易憤怒,所以陸仲亨對家奴們不是打就是罵。家奴們發現,無論自己怎麼努力,都伺候不好這個老爺。正值李善長案爆發,家奴們想到了一個永不會挨打受罵的辦法:告發陸仲亨當初與胡惟庸謀反。
朱元璋得到告密信後,失聲叫道:「我早就知道他有問題,自我起兵時他就跟隨我,乃是我心腹,後來又被我封為侯爵,可他身居如此高位,卻一點都不高興,而且整日擺著張苦大仇深的臉(此我初起時腹心股肱也。其居貴位而無雍和之色,默默然各帶憂容)!」
這簡直太魔幻了,明明是朱元璋不停地用屠刀把陸仲亨逼成了苦瓜臉,可他現在又倒打一耙,而且只憑「整日不太高興」,就下令將陸仲亨處決,因權力而導致的病態,是多麼恐怖!
和胡惟庸關係密切的陸仲亨難逃厄運,另一個被胡惟庸當成兄弟的平涼侯費聚,當然也不可能倖免。費聚曾在明帝國平定雲南之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胡惟庸案爆發時,他和陸仲亨躲過了;林賢案時,他也僥倖躲過了;但到了李善長案,他就再也無法躲過了。陸仲亨的家奴不但告發了主子陸仲亨,還把費聚也牽扯了進來。費聚和大多數人一樣,大喊冤枉;朱元璋也和處理大多數人時一樣,讓他閉嘴去死。
費聚被搞得神經錯亂,他問朱元璋:「我為啥要造反啊?」
朱元璋被問住了。不過,他有超人的記憶力和胡編的本事。他說:「當初咱們和張士誠打仗,你違抗過我一次聖旨,我斥責過你,之後你就懷恨在心,所以要謀反。」
這回,費聚可就不再神經錯亂,而是精神失常了。這件事太久遠太久遠,費聚早就忘記了,連是不是發生過他都沒印象了。但朱元璋卻還記得,而且張口就來。
陸仲亨和費聚還不算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南雄侯趙庸。1390年,他和燕王朱棣出塞攻打蒙古人。在取得勝利後,趙庸回南京,迎接他的,不是敲鑼打鼓的儀仗隊,而是朱元璋的特務們。趙庸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歸入了胡惟庸團伙,很快就被處死。趙庸臨死前抱怨說:「老子我如果真是胡惟庸的同黨,那可真能潛伏的,整整潛伏了十年啊。」
除了上面幾個功臣外,滎陽侯鄭遇春、宜春侯黃彬、河南侯陸聚、延安侯唐勝宗也以各種弔詭的藉口,被朱元璋誅殺。
李善長案在一片血腥中結束了,胡惟庸案在十年的時間裡反覆三次,也終於結束了。不過,朱元璋的「大清洗」還沒有結束。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只要這個老屠夫還活著,大清洗就永不可能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