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之爭

2024-10-09 05:52:03 作者: 度陰山

  朱元璋把楊憲安插入中書省,其實是出於對李善長的好意。李善長是他的最佳助手,他不希望李善長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到最後無法收拾。安插入楊憲,是敲山震虎,讓李善長有所收斂。這是一步對所有人都有利的棋。可惜,天不遂朱元璋願,楊憲根本沒有理解朱元璋的深意,反而把朱元璋的這一行為理解成要他取代李善長。

  楊憲開始了對李善長肆無忌憚地進攻。和朱元璋的領導思維一樣,楊憲也認為,要想完全控制一個組織,只要做兩件事:一是做計劃,二是用人。做計劃就是立志,在固定的時間內完成應該完成的事。楊憲的計劃或者說志向,當然是先幹掉李善長,拿到中書省的大權;至於用人,朱元璋曾和楊憲等人探討過,任何一個組織年深日久後,都會出現老人當道卻不做事、年輕人才華橫溢卻無法上升的情況。此時,既要把年輕人調動上來,又要安排好那些老人,這是一柄寶劍的兩面,缺一不可。

  楊憲一進入中書省,就馬上開啟了他的戰略:第一,計劃在半年內幹掉李善長;第二,把那些跟隨自己的年富力強的特務的積極性調動起來。至於中書省的那些老人,楊憲認為,他們都屬於李善長的陣營,很難在短時間內將他們策反,那麼,就不必在這上面耗費精力。他的精力,要用在培植自己的勢力上。

  副宰相楊憲召集他從前的戰友們,其中最有名的是凌說、高見賢和夏煜。凌說和楊憲一樣,他投奔朱元璋後,也很快就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他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功績是,在朱元璋派他去偵緝江西南昌的朱文正時,帶回了朱文正造反的「確鑿無疑」的證據。

  高見賢和夏煜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在投奔朱元璋後,由於腦袋靈光、辦事幹練,很快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他們對楊憲死心塌地,而且身懷絕技,想要搞掉李善長,應該說易如反掌。

  楊憲激勵他們說:「特務出身的人也能做宰相。只要我做了宰相,特務的前途不必說,自然大好。而我們若想有前景,就必須幹掉遮蔽我們前途光明的一堵牆,而這堵牆,就是李善長。」

  三人被楊憲描繪的前景所激勵,被楊憲的仗義打動。他們抱成一團,開始在朱元璋面前指責李善長不配當宰相:「首先,李善長這人粗通文墨,不懂儒家知識,只是把韓非的思想拿來充數,從學術上而言,他就是個半瓶子醋;其次,李善長殘忍刻薄,對待生命沒有慈悲心;最後,李善長在中書省搞一言堂,拒絕傾聽他人意見,胸襟不寬廣,所以,他不配做宰相。」

  朱元璋聽到楊憲團隊這些話時,忽然感覺脊背發涼,他懊惱地訓問楊憲說:「我讓你去中書省是做什麼的,你這個狗腿子可知道?」

  楊憲回答:「我當然知道,就是調查李善長啊。我上面跟您匯報的,就是調查結果。」

  朱元璋氣咻咻地再問他:「你可知李善長不但是我最器重的第一文臣,還是我的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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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憲回答:「知道啊,可問題是……」

  「住嘴!」朱元璋暴怒地打斷了他的話,然後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李善長的確沒有相材,可你難道不知道,他跟隨我多年,為我出生入死,晝夜不分地工作,功勞還是有的。我既當了皇帝,那他肯定是宰相,畢竟,用同鄉用舊勛是傳統。」

  楊憲蒙了,他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傻子,被朱元璋肆意耍弄。朱元璋就是要讓他無所適從,如此才能更好地利用他。特務的本質,就是被主子利用的。

  送走楊憲後,朱元璋叫來李善長,把楊憲參劾他的摺子扔到他腳下。李善長才看了幾眼,就渾身冒汗。最後,他唯唯諾諾地說:「楊憲這小子是想坐我的位置啊。」

  朱元璋教訓他說:「你神經過敏吧,楊憲只是在做他分內的事。再說了……」他又看了李善長一樣,眼神中帶著一點冷酷,「宰相這個位置,誰不想坐?」

  李善長雙手一抖,摺子掉到地上。他不敢去看朱元璋,但他能感受到朱元璋正死盯著他看。

  朱元璋問他:「楊憲說的,可有道理?」

  李善長只能回答:「有點道理。」

  朱元璋又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楊憲放到中書省嗎?」

  李善長回答:「頂替我!」

  朱元璋笑了,說:「你是我老鄉,又是功臣,我怎麼會換掉你呢?」

  就像人在溺水時抓到了救命稻草,李善長馬上興奮起來,過度的興奮讓他忽視了朱元璋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好自為之」。此時的李善長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甚至沒想想朱元璋到底為什麼要把楊憲放進中書省。

  宰相的重要職責之一,是幫助皇帝處理問題,而不是製造問題。李善長似乎沒有明白自己的角色背後的責任,他依然在中書省大呼小叫,武斷地處理各種事情,導致許多人對其側目而視。楊憲又把這些事統統告訴了朱元璋。

  朱元璋長嘆一聲,對劉伯溫說:「李善長老了,什麼良好的建議都提不出來。而且他還有個致命的缺陷:心胸不寬廣,獨斷專行。」

  這話讓劉伯溫為之一震,其背後的信息顯然是:皇帝對宰相已很不滿意。劉伯溫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獨立和冷靜思考的能力,他馬上意識到朱元璋和他談這個問題背後的深意。要知道劉伯溫是浙江幫的頭子,和李善長是死對頭。顯然,這是朱元璋對李善長已經極度失望的表現。

  但劉伯溫卻說:「李善長是開國元老,威望極高,而且他能調和諸將,做宰相是最合適不過的。換宰相就像是換大廈的柱子,必須是棟樑之材才好,如果用幾根小木頭捆在一起充當樑柱,即使換上去了,也撐不了多久。」

  朱元璋嘆了口氣,點頭說:「偌大一帝國,居然無一個有宰相之才的人。」

  劉伯溫不說話。朱元璋看著他,突然問道:「你覺得楊憲如何?」

  這是個坑。劉伯溫和楊憲是一夥的。既然知道是坑,自然不能往裡跳,劉伯溫實話實說道:「楊憲有當丞相的才能,但沒有當丞相的器量。丞相應像水一樣清澈,做事要以義理權衡,不能摻雜個人的好惡和恩怨。楊憲做不到這點。」

  朱元璋不耐煩道:「說人話。」劉伯溫就說道:「楊憲多年在特務部門工作,所以養成了職業習慣——他對任何人都抱著懷疑的態度,因此他做事不可能做到不摻雜個人的好惡和恩怨。」

  朱元璋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又問劉伯溫:「汪廣洋如何?」

  汪廣洋是朱元璋的老鄉,安徽太平人,他平生有兩種能力傲視天下:一是書法,二是智謀。自1355年他開始跟隨朱元璋以來,屢出奇策。在劉伯溫來之前,他是朱元璋的頂級軍師。朱元璋曾說:「汪廣洋就是我的張良、我的諸葛亮。」

  不過,劉伯溫卻對汪廣洋的評價極低:「十個汪廣洋都不如一個楊憲。」

  朱元璋似乎明白了劉伯溫的意思:汪廣洋沒有宰相調和諸臣的能力。他又提到了第三個人:「胡惟庸如何?」

  從經歷來說,胡惟庸最合適做宰相。因為中國古人曾說:宰相必起於州郡,猛將必發於卒伍。也就是說,無論是宰相還是大將軍,都應該是從基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在朱元璋的老鄉中,胡惟庸在1367年之前是混得最差的。他投奔朱元璋後,只做了一年的朱元璋秘書(帥府奏差),然後就被打發到了地方上。他做過縣長秘書、縣長、市長助理,在1367年才正式進入中央,當了個掌管禮儀和祭祀的太常卿。朱元璋看上胡惟庸,就是因為胡惟庸在地方多年,熟悉帝國基層,所以每每能提出可操作性極強的建議。

  但劉伯溫卻一針見血地評價胡惟庸說:「胡惟庸絕對不行。宰相就是車夫,胡惟庸非但駕不好車,恐怕連轅木都會被他毀掉。」

  朱元璋陷入沉思。他已沒有宰相人選,只能先讓李善長幹著,希望楊憲能遏制住他,但這是朱元璋的妄想。很快,中書省風起雲湧,遠超出了他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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