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鶴撫陝政策的失敗
2024-10-09 05:49:13
作者: 夏維中
崇禎即位時,天下已逞亂象,不再太平。
早在天啟元年(1621)九月,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就發動叛亂。次年二月,貴州水西土司安邦彥也反叛,策應奢崇明,西南大震。直到崇禎初年,朝廷在吃盡苦頭後才算把叛亂平息下去。
在福建等東南沿海地區,也不安寧。先是荷蘭殖民者占據澎湖列島,騷擾沿海。後經朝廷反擊,荷蘭人才退出澎湖,但仍盤踞台灣。更嚴重的是,在萬曆末期福建沿海已形成了不少海商集團,他們亦盜亦商,擁有武裝,勢力強大,朝廷奈何不得。至天啟年間,鄭芝龍等人的海商集團,幾乎在沿海地區經營著一個海上王國,根本不受朝廷的約束。直到崇禎初,鄭芝龍才名義上接受朝廷的招安,暫時不與朝廷作對。這些海盜雖搖身一變成了官軍,但朝廷仍是無法真正節制。
儘管川黔、福建有這樣那樣的麻煩,但至崇禎初算是基本解決了,至少在名義上算是解決了。崇禎帝對此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其實,崇禎帝及朝廷的許多官員都忽視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即北方地區的不安定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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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天啟二年(1622)的五月,山東就爆發過徐鴻儒的叛亂。這場叛亂雖由於組織者的失誤很快就被朝廷鎮壓了下去,但仍是一個大的凶兆。山東與京畿近在咫尺,竟出了這樣的大漏子,而且徐鴻儒用的手段也是令朝廷最為頭痛的民間宗教,即白蓮教,足見民心的不穩定及北方社會問題的嚴重。
由於徐鴻儒之亂很快被壓服,山東的局勢也暫時被穩住,朝廷認為北方大概不會再出問題。其實,就在山東被壓服的同時,西北的動亂已在醞釀之中,並漸見端倪了。
陝西的民變,實際上從天啟五年(1625)就開始了。但那時的民變,規模較小,其行為也只是邀路行劫,打家劫舍,還沒有發展到攻城殺官的地步。因此官府往往也只把它視作一般的治安問題,不太注意。但至天啟七年(1627),恰恰就是這些小規模的民變,漸成燎原之勢,把陝西攪得天翻地覆。
首先動亂的是澄城縣,領頭的據說是一位名叫王二的人。只要看看此人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位底層的窮人。正是這位差不多連名字都沒有的底層人,把陝西的反叛之火點了起來。
這年陝西大災,米貴民飢,而西安府澄城縣的縣官張斗耀卻不顧百姓死活,又嚴催賦稅。此年三月,王二便邀幾百名窮苦人,用墨塗面,聚集山上。王二大喝一聲道:
「誰敢殺張知縣?」
眾人一齊喊道:
「我敢殺!」
於是,這群饑民,便在王二的率領下,打下了縣城,處死了張斗耀,然後聚集在洛河以北的山上,占山為王。他們飄忽不定,四處出擊,先後攻掠到蒲城、韓城、宜君等縣。官軍奈何他們不得。
在王二之後動手的是綏德州府谷縣的王嘉胤。府谷緊貼長城,在陝北東北角,也是最窮最苦的地區。王嘉胤始僅是搶掠富室,後迫於朝廷壓力,走投無路,才嘯聚為亂。
王嘉胤闖出名聲之後,王二便率他的那伙人往北流徙,與王嘉胤會合,聚集在延慶的黃龍山,與官軍對抗除王二、王嘉胤之外,陝西各地的饑民也紛紛動手,形成了幾股重要的力量。在崇禎元年(1628),陝西境內主要有這樣幾股力量:
漢南王大梁,階州周大旺,宜川王左掛、飛山虎、大紅狼、苗美,安塞高迎祥,洛川黑煞神,延川王和尚、混天王,慶陽韓朝宰等等。
到了崇禎二年(1629),情形就更嚴重了。此時的陝西,不僅亂民的數量和活動區域大大增加,而且亂民的結構也發生了變化。
用當時的話講,就是「陝西飢,流賊大起」。據當時地方官員的報告,除上述澄城、府谷、西安、榆林、延安諸地外,洛川、淳化、略陽、清水、成縣、韓城、宜君、中部、石泉、宜川、綏德、葭耀、靜寧、安化、固原、寧羌、延川、米脂、青澗、安定等地都遭到變民劫掠。像鄜、延、宜、雒等地,更是變民往來聚集的淵藪。甚至已有陝西的「流賊」出境活動。
從亂人員的結構也日趨複雜。原先參加動亂的,絕大多數是當地的饑民,即「土寇」,作戰能力不是很強。至此,則有不少新生力量加入進來了。當時有人分析,從亂之人主要為「土賊」、「邊賊」、「回賊」、「礦賊」和饑民。也有人認為,「流賊」主要由叛卒、逃卒、驛卒、饑民、難民、響馬等類組成。總之,參加民變的人員已不再是純粹的饑民了。
由於新生力量的加入,這些原本不起眼的「流寇」實力大增。尤其是那些邊軍,原本是朝廷的官軍,都是些職業軍人,武器、馬匹齊備,戰鬥力很強。不少「流賊」的首領,都是邊兵出身。他們具有戰鬥經驗,熟悉地理形勢,性格強悍豪放,很有號召力。
陝西的動亂如火如荼,終于震動了京師。崇禎皇帝也開始關注這個問題了。
在饑民紛紛起事之初,陝西的地方大吏,如陝西巡撫胡廷宴、延綏總兵岳和聲等,都是持敷衍應付的態度。像胡廷宴,能力有限,年歲已老,很不願意聽到下屬呈報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他說,這只不過是饑民鬧事,待明年春後糧食續上以後自然就會平息。沒想到動亂不僅沒有平息,反而是愈演愈烈。
崇禎二年(1629),陝西頻頻告急,朝廷再也不能無動於衷。於是,崇禎帝命廷推一位總督陝西全省事務的大員,來處理陝西的危急局面。結果左副都御史楊鶴被推舉擔此重任。
這位楊鶴,是湖南武陵(今常德)人,萬曆三十二年(1604)的進士,至崇禎元年(1628)才被提拔為左副都御史。他看到時局危急,便上疏說他那一套圖治之言,主張休兵養民,培養元氣,說得頭頭是道。他這麼一出頭,正巧趕上了好時候。當時三邊總督武之望已死,陝西民變正熾,朝廷上下視之畏途,沒有人肯去攬這檔子事。既然楊鶴有圖治之策,大家便一致推薦他去陝西。
楊鶴其實是一個「素有清望,然不知兵」的典型文官,哪裡懂什麼軍事!但正是這樣一位不懂武略的文臣,卻被委以重任。崇禎帝特意召見他,問他此番前往,有何方略。楊鶴只是回答:
「清慎自持,撫恤將卒而已。」
意思是自己做清官,同時撫恤邊軍,並沒有什麼新意。崇禎帝命他出任兵部右侍郎總督陝西三邊軍務,全權處理陝西軍務。同時罷免胡廷宴、岳和聲的巡撫之職,任命劉廣生為陝西巡撫,張夢鯨為延綏巡撫,協助總督楊鶴。
起用楊鶴,說明崇禎帝當時仍對陝西的局勢很有信心,認為這群饑民,只要略加撫勸,再予之恩惠,就會平息下來。而且,當時的崇禎帝也別無他法,遼東的戰事,已弄得他焦頭爛額,他不僅無銀無兵去增援陝西,甚至還想從陝西抽調邊兵來對付後金。因此,他除了能給楊鶴浩蕩皇恩外,實在也拿不出別的什麼來。
楊鶴匆匆趕赴陝西,夢想立下奇功。但陝西的局勢,實際上已很難扭轉了。
楊鶴的具體辦法,一是招撫,二是救濟。通過撫賑,使這些從亂的流民重新返回家鄉,安定下來。用他的話說,就是:
朝廷大兵大疫,公私交罄,加派頻繁,百姓小民元氣大傷。遼東黔蜀的兵事,喪師失律,暴骨成丘,封疆之元氣大傷。縉紳結黨爭權,彼此傾軋,而逆閹乘機誅殺君子善類,士大夫之元氣大傷。就像重病初起,百脈尚沒有調和,風邪易入,急當培養。
他還對崇禎帝的許多做法提出不同的意見和具體的建議。他說:
陛下事事勵精,臨軒面質。但閣臣大吏,未必事事都知,有問必答;而六部諸臣,也未必能事事皆做,有求必應。這樣一來,陛下卻又要發怒生氣。因此,臣以為這些做法過分了。現今一切民生國計,吏治邊防,應該參照祖宗的成法,委任責成。寬嚴相濟,圖之以漸,鎮之以靜,何慮天下能不太平?
楊鶴的意思,就是朝廷經過這麼多的折騰,已是元氣大傷,猶如一個久病初愈的人,應慢慢恢復元氣,不能急於求成,更不能過於折騰。一句話,就是要崇禎帝不能急躁,慢慢理順關係。
乍聽起來,話說得有些道理。但真要做起來,就不會這麼輕巧了。
楊鶴赴任陝西後,便想用招撫和救濟相結合的手法來對付農民軍。在總督陝西三邊任內,楊鶴致力於招撫,而不太願意動武。用他的話說,就是:糧餉用之於剿,就一去不返,況且殺人太多,也傷和氣。還不如用之於撫,救活一人就是得一條性命。盜息民安,功德無量。楊鶴及其部下在兩年多的時間內,先後用招撫的辦法,招降了十餘支農民軍。具體情況如下:
王子順、張聖述、姬三兒因戰敗而在延川向延安知府張輦、都司艾穆投降。
王左掛率二百餘人在米脂、清澗向總兵杜文煥投降。
苗登雲、苗登霧在鐵葉嶺向總兵杜文煥投降。
小紅狼、一丈青、龍江永、掠地虎、郝小泉等在延綏一帶向總督楊鶴、巡撫劉廣生投降。
王嘉胤在靖邊向洪承疇、杜文煥投降。
田近庵、獨行狼、上天龍等投降楊鶴。
拓先齡向榆林道張福臻投降。
金翅鵬、過天星向張福臻投降。
獨頭虎率數千人向雒川知縣劉三顧投降。
劉道海、白柳溪率數千人在慶陽接受朝廷的招撫。
點燈子率五千餘人在清澗投降官軍。
神一魁、孫繼業、茹成名率頭目六十餘、兵卒四千餘人,在寧州接受楊鶴招撫。
施冷庵在慶陽接受招安。
兩支義軍分別在宜雒、延長向陝西巡撫練國事、御史吳甡求撫。
滿天星、不沾泥、雲交月、間山虎、陳龍等率萬餘人分別在西川、榆林等地向洪承疇、張應昌、王承恩、侯拱極投降。
點燈子部卒七百餘人在稷山向曹文詔投降。
闖王虎、金翅鵬在宜川向王承恩投降。
草上飛在宜君、同官敗降。
趙四兒率萬人在鄜州一帶投降張全昌。
張獻忠率兩千餘人投降洪承疇。
饑民、邊兵近一萬五千人在慶陽向楊鶴投降。
混天猴等率千餘人在甘泉向洪承疇投降。
上天龍、馬老虎、獨行狼率兩千餘人在鄜州向楊鶴、洪承疇投降。
郝臨庵、劉六向慶陽道周自強投降。
上天猴、混天猴、曹操、飛虎、李仁友率兩千人在宜川向楊鶴投降。
譚雄在安塞乞撫。
張獻忠、羅汝才、李自成在延安等地向洪承疇投降。
從楊鶴等人招撫的記錄來看,幾乎所有的義軍首領都曾向朝廷投降過,或接受過招撫。而且被招撫的人數也不算少。那麼,陝西的亂民怎麼會越撫越多呢?
應該承認,楊鶴在陝西的招撫工作做得相當賣力。平心而論,楊鶴也算得上一個既有責任心又有同情心的不錯的官員。他的工作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他本人曾先後兩次成功地招降了大批義軍。
第一次在崇禎三年(1630)六月前後,楊鶴在承受王嘉胤攻掠延安、慶陽的巨大壓力之下,隱匿軍情,堅決招撫,成功地讓王左掛及其部眾小紅狼等投降朝廷。楊鶴給他們免死牌,把他們安置在河曲、延綏一帶。
第二次是在崇禎四年(1631)四月,楊鶴在取得朝廷同意後,成功招撫了當時打得最凶的義軍之一神一魁(其兄神一元此時已戰死)。這次行動,不僅化解了慶陽之圍,而且還一度扭轉了陝西等地的不利局勢,招降了一大批義軍首領,並斬殺了王嘉胤。
也正是因為如此,崇禎帝及一批朝廷官員也曾支持楊鶴的招撫政策。像新任陝西巡撫練國事、職方郎中李繼貞等都曾在崇禎四年(1631)上書朝廷,要求招撫。崇禎帝也於此年的正月,利用在文華殿召對內閣、九卿、科道及入覲兩司官的機會,特意面召山西按察使杜喬林和陝西參政劉嘉遇,詢問山西、陝西的剿撫詳情。杜喬林說:
山西河曲王嘉胤部氣勢凶熾,官軍打得很不順手,現在前線兵力不足,而且嚴重缺餉,非大量增兵加餉不可。
杜喬林說的是實話,當時王嘉胤部在河曲打得很兇。崇禎帝轉而又問劉嘉遇。劉嘉遇說得很悲觀。他說:
兵餉不足,因此難以剿滅。而且賊寇見官兵實力不足,更是散後復聚,降後復叛。
劉嘉遇的意思,仍是要朝廷增兵加餉,以武力剿滅,言外之意則是不太贊成招撫。崇禎帝聽後,有點不以為然,便說:
「寇亦我赤子,宜撫之。」
崇禎帝之意,就是說這些叛賊也是我大明朝的赤子臣民,應該招撫,不要趕盡殺絕。既然皇帝也這麼說,劉嘉遇趕緊改口附和道:
現在用的正是招撫之策!
崇禎帝接著便派御史吳甡帶帑銀十萬兩前往陝西賑濟。而且在楊鶴上書請求招撫神一魁時,他也明確答覆道:
「剿逆撫順,諭旨屢頒。」
「楊鶴相機招安,允協朕意。」
不幸的是,崇禎帝後來在嚴辦楊鶴招撫失職之罪時,似乎忘記了他自己曾說過這些話。
就在楊鶴慶幸自己成功招撫神一魁、斬殺王嘉胤之時,形勢發生了逆轉。崇禎四年(1631)七月,神一魁在其部眾的挾持下,降而復叛,重操舊業。王嘉胤的舊部也沒有因王嘉胤的戰死而潰散,而是在新首領王自用(紫金梁)的領導下,在山西重振旗鼓。至此,山西「三十六營」群哄而起,如闖王高迎祥、老回回(馬守應)、曹操(羅汝才)、八大王張獻忠、過天星(惠登相)、掃地王、整齊王、闖將李自成、蠍子塊(拓養坤)、邢紅狼、闖塌天(劉國能)、射塌天(李萬慶)、閻正虎、一字王、亂世王、混世王等首領,擁兵二十萬,與楊鶴作對。一度好轉的晉陝形勢此時又是急轉直下,一塌糊塗。
楊鶴頂不住了。
他給朝廷上了一份名為《微臣萬苦堪憐事》的奏疏,哀嘆自己已是「焦頭爛額」,「賊平無日」。
對楊鶴招撫政策早已不滿的朝廷官員,揣摩到崇禎帝此時的心理變化,紛紛上書指責楊鶴。有位叫謝三賓的御史,最為刻薄。他上疏朝廷,提出了幾個令楊鶴非常難堪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
既然楊鶴說慶陽撫局(指招撫神一魁部)已成,降賊遣散俱盡,為何李老柴、獨行狼攻陷中部?難道他們是從天而降的嗎?
謝御史的這番話打動了崇禎帝。他立即命當時在陝西的巡撫御史吳甡匯報前線情形。這位不久前還帶著崇禎帝所給的十萬白銀前往山西賑濟,以協助楊鶴招撫的吳甡,此時卻一口咬定楊鶴主撫誤國,並說:
為今之計,只有調兵措餉,南北會剿,殲滅賊首,招撫餘眾,秦地才有可救的餘地。
崇禎帝接到吳甡的奏疏後,便立即下令逮捕楊鶴,翻臉不認舊帳。他說:
「楊鶴總制全陝,何等事權,乃聽流寇披猖,不行撲滅,塗炭生靈,大負委任,著革了職,錦衣衛著的當官旗,扭解來京究問。員缺推堪任的來用。練國事姑著降三級,戴罪剿賊自贖。如仍玩縱,定行重治不宥。」
可憐的楊鶴,此時竟然還口口聲聲說,他是奉詔招撫,而且也是剿撫並用,有功無罪。他沒想到此時提這些舊帳,實在是揭了崇禎帝的短,讓當時自我感覺良好的崇禎帝下不了台。第二年,崇禎帝竟下令將楊鶴謫戍袁州。要不是崇禎帝當時要用他的兒子楊嗣昌,楊鶴可能連命都保不住!即使後來楊嗣昌成了朝廷的主要大將之一,並言辭卑恭地懇求崇禎帝寬恕他的父親時,崇禎帝卻仍耿耿於懷,不願給楊嗣昌這個人情,可見崇禎帝對楊鶴的成見有多深。
有意思的是,這位楊鶴,在魏忠賢掌權時,就因為禍從口出而被削職,此次復出後又因觸到了崇禎帝的痛處,被加重了處罰。足見這位湖南籍的書呆子確是本性難改,在官場上混了多少年後仍不明白這樣的簡單道理,即無論是魏忠賢,還是崇禎帝,都不願意聽不順耳的話。
其實,楊鶴真是有點冤枉。從楊鶴的下場及招撫的失敗,不難看出當時朝廷存在的種種問題。招撫的失敗,並不能完全怪罪楊鶴一人。
招撫的失敗,首先是因為楊鶴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
招撫叛民,說穿了就是要有足夠的錢。陝西的叛亂,開始時主要是經濟原因,老百姓是因為天災人禍,無以為生,才鋌而走險的。朝廷現在要他們放下武器,重做良民,就須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
但崇禎帝及其朝廷根本無法提供足夠的資金。崇禎二年(1629),崇禎帝開恩,令陝西巡撫劉廣生留雜項遼餉銀一萬四千兩,就地賑濟。區區萬餘兩銀子,自然不足開銷,因此劉廣生要求增加款項,而崇禎帝卻不肯再拿出錢來了。到了崇禎四年(1631),崇禎帝破天荒拿出了他自己的內庫銀十萬兩,令吳甡赴陝西延長賑濟。當時延長縣城正被亂民圍困著,不過當同知趙鶴宣布朝廷放賑的消息後,城圍立解,亂民們都拿著賑金回家去了。當時米脂縣參加造反的人數占全縣總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但聽到朝廷賑濟的消息後,也紛紛返鄉,等著朝廷來賑濟。這樣的情形,在鄰縣也曾出現過。
難堪的是,朝廷不願意也拿不出更多的錢來救濟。吳甡的十萬兩白銀,遠遠不夠。當時陝西的米價是七錢白銀一斗,如每人分得一兩,則最多可支撐五十天。即使十萬兩白銀全都到了百姓手中,至多也只能支撐十萬百姓五十天的生活。而當時陝西的情形,已慘到了十室九空人相食的地步,十萬白銀只能是杯水車薪。吳甡在延綏十九縣間散掉十萬白銀後,發覺就像在一池水中放了一撮鹽,起不到多大作用。
即使是那些已經投降的亂民,朝廷也無足夠的資金來安置他們,保證他們不再次叛亂。被招撫的人員,隨撫隨叛,越撫越多。楊鶴多次請求朝廷增加賑濟的力度,安頓好這些災民亂民,而朝廷卻無力做到。就連近在咫尺的秦中地區,甚至也不願安頓流民,恐引狼人室,更勿論其他地方了。當時真正憂國憂民者,為數不多,沒有多少人有長遠目光,能通盤考慮陝北的問題。多數人認為,陝北的動亂,只是陝北的事,跟自己關係不大。沒想到,陝北的亂民,後來演變成強大的農民武裝,殺出秦界,殃及了大半個帝國。
如果在陝北剛開始動亂時,帝國上下能齊心協力、全力以赴的話,事情決不至於弄到後來的那種地步,付出的代價或犧牲的利益也決不會這麼大。遺憾的是,當初能這樣想的人又有幾個呢?
楊鶴撫秦的失敗,另一個原因是沒有足夠的兵力。要保證招撫政策的順利實行,必須有足夠的軍事力量作保證,一來起彈壓威懾作用,二來也能在招撫無效時用武力解決那些鐵了心造反的骨幹分子。可是,楊鶴作為三邊總督,手上卻沒有足夠的軍隊。
儘管楊鶴力主招撫,但也深知軍隊的重要。面對風起雲湧的遍地義軍,手中無像樣軍隊的楊鶴深感不便。崇禎三年(1630),當王左掛、苗美率部攻打韓城時,楊鶴竟無將可點,無兵可調,只得命當時任參政的洪承疇率領臨時湊起來的部隊匆匆上陣,勉強解圍。在此以後,楊鶴幾次上書崇禎帝,要求把當時調赴京師守衛的延綏、寧夏、甘肅、固原、臨洮諸鎮邊兵重新調回,還鎮西北。當時崇禎帝正被後金的入侵搞得焦頭爛額,哪裡肯把西北的部隊放回去。楊鶴無奈之下,只得再請崇禎帝起用前總兵杜文煥,督延綏、固原的三千官兵。這次崇禎帝倒同意了,但仍沒有改變陝西糧餉不足、兵力過弱的局面。
撫則缺銀少糧,剿則無兵無餉,楊鶴兩手空空,能幹些什麼呢?
楊鶴撫秦的失敗,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官僚體系內部的不一致甚至是不團結。在朝廷中,本就存在主剿和主撫兩派,難以統一。甚至連崇禎帝本人,也是搖擺不定。在晉陝前線,同樣也存在主剿主撫兩派,具體操作不能一致,嚴重影響了整體局勢。
如與陝西相鄰的山西當局,在對待農民軍的手段上,就與主持陝西的楊鶴有很大不同,更多的是採取討伐政策。
山西與陝西有一千多里的相鄰地帶,中間僅有一線黃河相隔。兩省的許多情況都很相似。陝西的動亂,很快也影響到了山西。山西北部的大同,屬「九邊」之一,駐紮著部隊。因長期缺餉,這些部隊就成了不安分的飢兵。崇禎二年(1629),山西巡撫耿如杞率山西兵馬趕赴京師勤王,因糧餉不足,駐地頻換,部隊發生譁變,紛紛逃回山西。這批潰卒後來成為山西動亂的主要成分之一。
但真正把山西攪亂的還是從陝西來的農民軍。崇禎三年(1630)春天,陝西的農民軍由於種種原因,開始渡過黃河,進入山西。此年的三、四月間,老回回馬守應、八金剛、王子順、上天猴等部渡過黃河,分兵兩路進入山西西北部。十月,攻占了山西省西北部的重鎮河曲,控制了黃河渡口。除此以外,陝西農民暴動的另外幾支主力如王嘉胤、羅汝才、張獻忠、李自成等,亦先後率部進入山西。他們與山西的義軍會合一處,聲勢浩大。當時就有人說:
「開始時為寇山西的,多為陝西人。現在作亂山西的,則一半是山西人了。亂起之初的二、三月間,響應的山西人不過十之一,六、七月間,從賊之人十之二三,至今冬,從賊而起者十之五六矣。」
對於山西之亂,地方當局主張以武力壓服。當陝西之眾殺入山西時,山西巡撫仙克謹立即移鎮汾州,指揮阻擊。剛從陝西寬鬆撫局中逸出來的王子順等,對強硬的仙克謹恨之入骨,並用重賄買通山西人氏,刺殺仙克謹,仙克謹身受重傷。此後接任的巡撫,也都力主剿殺,並與陝西主戰派合作除掉了王嘉胤。
不僅山西的做法與楊鶴在陝西的撫局不一致,即使是楊鶴的手下,也有不執行楊鶴政策而暗中主殺的。如楊鶴起用的前寧夏總兵杜文煥,曾在寧夏以兇悍好鬥而聞名,心狠手辣,因此他在剿撫問題上,與楊鶴就有很大分歧。他接手後,力主武力解決。他曾以提督身份率兵猛攻河曲的王嘉胤,試圖一舉殲滅。沒想到另一支農民軍神一元攻陷寧塞,殺掉了杜文煥一家多口,以報復杜文煥。杜文煥這才解河曲之圍,率兵匆匆趕往寧塞。
楊鶴的另一位手下大將洪承疇,在剿撫問題上與楊鶴也不一致。這位原為參政的洪承疇,幾次殺降,毒辣之至。崇禎四年(1631)四月,巡撫洪承疇令守備賀人龍等設酒宴犒勞降卒,等降卒入室時伏兵四起,殺掉了三百餘人。這種舉措,洪承疇後來還重複了幾次。
當然,當時殺降的並不是洪承疇一人,還有不少其他的將領也做過這種醜惡之事。如崇禎三年(1630),巡按御史李應期在綏德殺掉了已經投降的義軍領袖苗美、左掛子(即王左掛)。崇禎四年(1631),還是這位李應期,又在榆林殺害了已經接受招撫的義軍首領王子順等。
作為朝廷的命官武將,竟干出殺俘這樣背信棄義的缺德事,使朝廷的信譽一落千丈。吃了苦頭的農民軍,生怕再上朝廷的當,不再肯接受招撫了。對於這種做法,不少人曾提出過不同看法。如費密就說過:
「諸路叛賊雖是奸人思亂,但開始時也是為饑荒所迫,勢急思逞。其中希望朝廷招撫返鄉的也占十之八九。後陝西總督某(指洪承疇)招撫數千人,某日遣降卒樵採,去其弓矢,發兵數千人圍殺。降卒見狀,紛紛拔木舉石,奮起反抗,突圍而出。從此以後,民軍絕了投降之心。」
費密之言,很有道理,只是把殺降的責任歸在洪承疇一人身上了。
順便講一句,最終導致楊鶴下台的神一魁的降而復叛,也是因為殺降。神一魁投降後,楊鶴等令神一魁於耀州誘殺另一支義軍首領、當時已降的茹成名,從而引起了神一魁部下的猜疑,最終挾持神一魁重新反叛。
由於上述各種各樣的因素,楊鶴的主撫政策最終失敗。他自己也落得個悲慘下場。朝廷上下幾乎沒有人為他辯解開脫。倒是他的老部下洪承疇,還不忘舊情,替他上了一疏,說當時主撫,也是「時勢不得不然」,要皇帝抬手放他一馬。不過崇禎帝此時根本聽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