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降
2024-10-09 05:49:05
作者: 夏維中
長山、大凌河之敗,使孫承宗的神話破滅。朝廷中的不滿和攻擊,猶如急風驟雨般向孫承宗和丘禾嘉壓來。
在許多朝廷官員看來,朝廷剛與後金開始接觸議和,兵火才息,而孫承宗、丘禾嘉卻要惹是生非,去修築什麼大凌河城,惹惱了皇太極,遂造成了長山、大凌河慘敗。
作為前線的最高指揮官督師,孫承宗自然應對長山、大凌河的失敗負一定責任。但所謂「築城起隙」之類的邏輯,孫承宗自然難以接受,心裡很不是滋味。同時,他更看出了溫體仁之輩的險惡,也體會到了在猜忌多疑的崇禎帝手下做事的難處。因此,在長山慘敗後,他便以年老為由,多次上疏,要求致仕。
崇禎四年(1631)十一月,崇禎帝批准孫承宗致仕,令驛站車馬送其回高陽原籍。不久,因言官追論孫承宗「喪師辱國」之罪,崇禎帝下令奪其官職閒居,並剝奪寧遠世蔭。到清兵後來進攻高陽時,年近古稀的孫承宗尚率家人拒守。城破後,孫承宗望闕叩頭,上吊自殺,為大明朝盡了忠節。
當時已調任南京太僕寺卿的原遼陽巡撫丘禾嘉,也被追論。丘禾嘉以病為由辭職。
在孫承宗辭職後不到一個月,即此年閏十一月,山東便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登州游擊孔有德等將領發動叛亂。
這批將領,原都是毛文龍的部將。袁崇煥誅殺毛文龍後,其舊部由副將陳繼盛統轄。但不久,參將劉興治在皮島發動叛亂,殺陳繼盛等十餘人。總兵黃龍隨即赴皮島鎮壓,皮島亂兵一鬨而散。
孔有德、耿仲明原籍山東,礦徒出身,曾是遼東海盜,後投毛文龍,與尚可喜一起,被稱為「山東三礦徒」,是毛文龍手下的骨幹將領。孔、耿因不服黃龍統轄,便叛離皮島,率部來投登萊巡撫孫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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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今山東蓬萊)是當時山東半島上的重要軍事要塞之一。在天啟初,為了協調對後金的作戰,在山東設登州、萊州(今山東掖縣)巡撫,援助遼東前線。當時任登萊巡撫的是孫元化,嘉定人,舉人出身,被任命之前曾任寧前道兵備副使。
就是這位孫元化,竟接收了皮島的叛將孔有德、耿仲明,並委以重任。孔有德被任命為騎兵參將,耿仲明則被派往登州要塞。當時,登州要塞正有一位名叫特謝拉·科雷亞的葡萄牙人率領一些葡籍士兵,幫助明軍試鑄歐式大炮,並獲成功。
大凌河被圍後,同屬孫承宗指揮的登萊巡撫孫元化,急令游擊孔有德趕赴前線增援。孔有德奉命北上,抵達吳橋時,因遇雨雪,部隊給養供不上,士兵開始搶劫。在另一位與孔有德有相同經歷的毛文龍舊部李九成的煽動之下,孔有德正式叛亂,隨即殺回山東半島。
孔有德還兵大掠,先後攻陷陵縣(今陵縣)、臨邑(今臨邑)、商河(今商河),接著又殺入齊東,包圍德平,不久又舍德平而去,攻陷青城、新城,向半島殺去。
山東巡撫余大成、登萊巡撫孫元化聞變,非常緊張,立即派兵來魯北應變。當時,余、孫兩人都不願把事情鬧大,力主安撫孔有德,並令沿途州縣,不得出兵邀擊,以免激化矛盾。孔有德將計就計,假裝投降,迷惑孫元化,而實際上卻率兵直趨登州。由於沿途州縣不敢出兵攔截,讓出通道,孔有德便順利殺到登州城下。
孫元化急令部將張燾率遼兵守登州城外,總兵官張可大也發南兵抗擊。兩路成合擊之勢。張燾進兵稍勝,卻下令退兵,張可大失去策應,被孔有德殺得大敗。形勢陡然緊張起來了。
張燾的兵卒,多是遼東籍,與孔有德部關係不錯。他們見此情形,紛紛投入孔有德的叛軍行列。孔有德便令這些降卒再混入登州城中,作為內應。而孫元化不察敵情,不聽勸告,同意這些早已從叛的散卒進城。與孔有德是舊交的登州中軍耿仲明及都司陳光福等,立即策應,舉火開門,讓叛軍從東門攻入登州城,登州便告失陷。此時是崇禎五年(1632)正月。
孫元化是南直隸嘉定人,山東巡撫余大成是南直隸江寧人,總兵官張可大是南京羽林衛軍籍。這三位南直隸人,在這場兵變中,根本不是山東、遼東人的對手,被孔有德等騙得團團轉。
登州淪陷後,孫元化自殺未成,與同城命官一起被俘。只有總兵張可大在斬殺其妾陳氏後,在其官署上吊自殺。
孔有德令孫元化致書余大成,要求和談。余大成見事已鬧大,便上疏朝廷。崇禎大怒,撤掉了余大成、孫元化兩人之職。孔有德見孫元化已無利用價值,念其舊日收留之情,放其出城,放了他一馬。可是崇禎帝卻不會放過他。他與余大成兩人被逮到京師,最後余大成被充軍,孫元化竟被斬首棄市。
孫元化是當時朝廷中少數幾個接受西方先進技術的高級官員之一,與徐光啟關係密切。徐光啟、周延儒等曾上書營救,但終未成功。崇禎皇帝這一刀,不僅砍掉了一個巡撫,同時也砍掉了一個很有價值的科學家式的高級官員。本來,登州是一個應用先進西方技術的基地,但隨著孫元化的被殺,及其葡萄牙籍炮隊的毀滅(孔有德進城後,特謝拉·科雷亞及其炮手僅有三人倖免於難)。這個先進的技術基地也就被輕而易舉地毀掉了。更嚴重的是,許多已學會這些技術的原登州官兵,包括孔有德、耿仲明在內,不久後投到了皇太極手下,反過來攻打大明。
可惜崇禎帝不知道孫元化的價值!在人人知道徐光啟是大科學家的今天,又有幾人能知道孫元化呢?
孔有德占據登州後,推李九成為首領,自己居第二位,耿仲明居第三。除此之外,尚有一些將領,如李應元(李九成之子)、陳有時、毛承祿、陳光福等。他們有的來自直隸海灣中的島嶼,有的來自旅順。這批海盜、邊民、礦徒出身的職業軍人,在登州儼然建立起自己的「王國」。他們刻印建官,招徠海盜流寇,四出焚掠,弄得山東半島以致遼東前線都人心不定。
崇禎帝重新任命徐從治為山東巡撫、謝璉為登萊巡撫。按照原先的安排,謝璉駐萊州指揮,徐從治則駐青州負責供應糧草。而徐從治卻覺得自己駐紮在青州不足鎮撫萊州人心,便主動要求移鎮萊州。沒想到他一去萊州,就被孔有德圍在裡面達數月之久,最後連命也送在這裡。
當時孔有德的部隊已先破黃縣(今黃縣)、平度(今平度)兩城,然後增兵攻打萊州。徐從治、謝璉兩位巡撫,與總兵楊御蕃分頭固守城池,拼死抵抗,形勢十分危急。麗外圍的各路援兵都駐紮在昌邑,由於山東巡撫徐從治被圍在萊州城內,援軍無人督察,諸將觀望,誰也不肯拼死馳援萊州。
開始時,那位膽大的徐從治還敢出城偷襲叛軍,且稍有斬獲。但兵部尚書熊明遇認為此事尚有招撫的餘地,便派主事張國臣去山東處理招撫之事,並要求徐從治不要輕易出兵,破壞撫局。徐從治當然不干,先後三次上疏朝廷,力主撫局無望,應以武力解決。朝廷認為,兩撫臣都被困在萊州,應增設總督來山東前線,決定撫戰。
侍郎劉宇烈於是被任命為總督,赴山東統轄騎、步兵二萬五千人,平定孔有德之亂。但劉總督本無籌略,赴山東後除整天派人去招撫外,不進行任何軍事行動,以免動而取咎。孔有德便故伎重演,說是要降,暗中卻把孫元化鑄造的大炮調到萊州城下,架起猛轟,打死了山東巡撫徐從治。萊州城危在旦夕。
兩個月後,孔有德在朝廷的軍事壓力下,突然又向登萊巡撫謝璉提出投降,並約定降期,請萊州城中的文武官員出城開讀。已被困在城中六個月的登萊巡撫謝璉,在不得已之下,決定冒險,便與知府朱萬年出城受降。但當兵出身的總兵楊御蕃堅決不去,大概是因為他深知這些叛兵的品性。叛兵見到謝璉等人,連跪帶哭,態度誠懇,並擁之而去。謝璉剛被帶走,叛兵隨即攻城。他們把知府朱萬年押到陣前,要他呼喊勸降。朱萬年大聲喊道:
「吾死矣。汝等宜固守!」
城上的楊御蕃一看形勢危急,下令開炮,殺傷叛軍不少。而那位朱知府也在自己人的炮火下喪生。
楊御蕃的幾炮,總算保住了萊州暫時不失。
消息傳到朝廷,輿論大嘩,舉朝痛憤。於是總督劉宇烈被下了詔獄,兵部尚書熊明遇被撤職。朝廷上下沒有一人再敢提撫議。
此年七月,崇禎帝決定不設總督、登萊巡撫之職,而提拔參政朱大典(浙江金華人)任山東巡撫,督各路兵馬數萬平叛。並從遼東調勁旅約五千人關參戰。後來名聞天下的吳三桂(總兵吳襄之子)當時就在這支隊伍中。
朱大典至德州後,派副將牟文綬,馳救平度,斬殺叛將陳有時。大軍推至昌邑時,總兵金國奇、參將祖寬為前鋒,與孔有德大戰於沙河,大敗孔有德。援軍乘勝追擊,直至萊州城下,迫使圍困萊州城的叛兵解圍而去。
萊州城中的守軍,開始堅決不相信援軍已打到城下,解了萊州之圍。因此,當援軍向萊州城靠近時,吃盡了孔有德苦頭的守城兵民,還以為這又是孔有德玩的花招,立即開炮轟擊,城上城下相持不下。最後還是監餉太監高起,派了幾位手下的小太監入城,陳說前因後果後,城中守軍才開城迎接。當時大概也只剩下太監還沒有假冒,所以太監入城,還能取信於人。
幾日之後,總兵金國奇等繼續進兵,與叛軍再戰於黃縣,斬殺敵軍上萬人,俘獲近千人,逃散及墜海者無數。此次大勝,扭轉了山東半島上的局勢。
朱大典督兵以來,全仗遼東調來的五千精兵,衝鋒陷陣。像金國奇、靳國臣、祖寬及吳三桂等遼籍將領,個個能征善戰。用這些遼將遼兵,來攻殺孔有德手下的山東、遼東兵將,這步棋算是走對了。
在黃縣大勝之後,官兵接著向叛軍的堡壘登州城進攻。登州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大城之北,還有水城與大城相連。只要打開水城門,城中之敵就可以泛海而走遼東。因此,朝廷之兵久攻不下。說起來,登州城築得如此堅固、科學,還是孫元化的功勞。沒想到他的心血,沒有在對金作戰中被用上,反而為孔有德所利用,給朝廷出了個難題。
好在叛軍過分自信,竟敢出城挑戰。叛軍首領李九成率兵掠陣,沒想到被官軍斬殺。這樣一來,原先的五位叛軍首領,已有陳有時、李九成被殺,僅存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祿(毛文龍之子)三人。叛軍氣勢大受影響。
當祖寬等奪取水城門外的護牆,登州通海之路有被切斷的危險時,孔有德感到緊張了。他用海船載著子女財帛,率先撤出登州,泛海而去,耿仲明等也隨之而去。主帥一走,剩下守城的兵士便沒有鬥志了。
游擊劉良佐派人潛入永福寺中,挖坑道至城牆之下,放置炸藥,炸塌了城牆。官兵從缺口一擁而入,打進登州城中。殘敵退守城北丹崖山上的蓬萊閣,負隅抵抗。或許是因為朱大典這位文人出身的統帥,愛惜這座建於北宋英宗治平年間的文物名勝,所以心存善念,沒有動武,而是用了勸降之法。千餘殘敵無奈之下,下山投降,但仍有許多人不願投降,或跳海,或上吊。
此時,已是崇禎六年(1633)的二月了。孔有德山東之叛,自崇禎四年(1631)閏十一月起,一直打到崇禎六年(1633)的二月,前後達十六個月之久。叛軍人數從開始時的千餘人,越打越多,最終竟有數萬之眾。由此可見當時朝廷的應變能力是何等之差!
朝廷的武將士卒,在與外族後金作戰時,總是敗多勝少;在與陝西、山西的叛民作戰時,同樣也是敗多勝少。但令人不解的是,當這些為朝廷效力時似乎算不上是精兵強將的官軍,一旦叛亂或投敵後,卻都不差不弱。將還是原來的將,兵還是原來的兵,為什麼在為大明朝打仗時這麼差,而反過來打大明朝時卻又變得那麼強呢?!
不知崇禎帝和他的那班朝廷官員們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山東的勝利,實在是太重要了。崇禎帝即位後,仗是越打越多,越打越大,卻也是越打越輸,越打越糟。這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打敗了崇禎帝起初可能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的、而且原先也是朝廷軍官的游擊孔有德,在當時也算是大功一件,可慶可賀。
於是,朱大典被提拔為兵部右侍郎,世襲錦衣衛百戶。其他參戰將領,也是賞賜有差。那位追著孔有德、耿仲明泛海而逃,卻因慢了一步而被總兵官黃龍邀擊俘獲的毛承祿,被押到了北京。朝廷為此還搞了個獻俘儀式,最後把他寸磔而死。
其實,崇禎皇帝和他的官員們,大可不必如此興高采烈。因為就在崇禎帝忙於鎮壓山東叛亂和陝西、山西之亂時,皇太極卻在瀋陽休養生息了年多,正準備著新的行動。而孔有德、耿仲明的來投,令他大喜過望。
於是,皇太極開始了新的一輪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