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衛·科波菲爾》
2024-10-09 05:47:3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除了童年時住過的還有常去的地方,狄更斯對地點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也看不出他對自己住過的房子有特別不舍的情緒。不過,他對德文郡台異常珍視[18],這也許是因為那裡連著一小塊地。1847年年末,他突然發現要在「三年後的天使報喜節[19]」搬走,遺憾地感嘆「我以為能再租兩年呢」。這段短暫的時間裡發生了一些小事,我還沒有講述過;我總是把這些事和這座房子聯繫在一起,不僅他公認的那本最傑出的作品是在這裡構思和完成的,而且我認為,這幾年也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歲月。
德文郡台[20]
他從巴黎回來之後的那段時間裡,我們多次推心置腹地交談,這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他曾經這樣評論自己未完成的回憶錄:「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們之間這種超越友誼的情誼好像迫使著我生出了這樣的心境。你和我,咱們將來准要好好說一說,老天保佑,咱們多年之後準會翻來覆去地說起,又是平靜,又是詫異。與此同時呢,我向你敞開了內心之後,我就更安心了……十一年前的今天,可憐的好瑪麗[21]去世了。」
這封信寫於1848年5月7日,不幸的是,隨著另一樁悲劇的到來,他又陷入了更久遠的回憶,回到了他和他年幼的姐姐范妮在波特西的小花園裡蹦跳著玩耍的歲月。收到這封信不到兩個月,我就聽到消息,知道了結局到來得多麼猝不及防。7月5日,他寫信說:「可憐的范妮病情發生了惡化,大約是昨天中午的時候,所以我昨天晚上就趕了過去。很突然地,她幾乎不怎麼咳嗽了,而且說來奇怪,她馬上明白自己時日無多了。經過一個小時的不安和掙扎之後,她聽天由命了,她的態度是那麼體貼,那麼堅定。她不再焦躁不安,所有的希望都化為泡影;然而,僅僅兩天之前,她還在計劃『過了聖誕節要做什麼』。她完全不一樣了。今天我和她聊了很久,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說起葬禮想怎麼辦,還說想葬在未被祝聖的地方……」「我問她在世上還有什麼留戀的或是擔心的。她回答說沒有,一樣也沒有。在生命中這樣的時刻死去,這是很難接受的,可她對於這一變化毫不驚慌;她很肯定,我們會在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裡重聚;雖然他們說她或許還能撐上一段時間,但她不希望這樣。她說她很平靜,很幸福,她信賴耶穌的中保,沒有一絲恐懼。她一輩子都很操勞,甚至病了也一樣,但她相信這是她本性使然,所以既不後悔,也不埋怨。丈夫對她一向很好,兩個人從來沒有吵過架;想到他以後要過著孤孤單單的日子,她就很難過;她也放心不下孩子們,但並沒有痛苦萬分。她讓我看了她是多麼瘦弱、疲憊;還說起她聽說有一個新發明能治療後背畸形,她很想讓她的孩子試一試;又說起我們的妹妹利蒂希婭是多麼耐心、穩重。雖然她有時候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不過她清楚地告訴我,她心意已決,並且心平氣和。我問了她好幾次,要是她想到什麼事情要交給我去做的,可以寫下來,要是我不在的話,就讓別人傳個話。她總是說好,但是她堅信,一樣也沒有—一樣也沒有。她說,她丈夫還很年輕,孩子們也都還小,有時候她忍不住想,他們一家還要很久很久才能團聚;不過她也知道,這不過是世人的幻想罷了,她死了之後,就萬事皆空了。她年紀輕輕就要撒手人寰,那種堅強和溫柔分外動人,是言語無法形容的。不用說你也該知道,我深受觸動。我看到身邊那些親愛的孩子,總是忍不住有些愧疚地想,就讓這種可悲的疾病隨著她離開這個家庭吧。但我保證,這並不是出於自私,上帝做證,從這樣一間病房裡走到明媚的夏日中,世界顯得有多麼渺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睡覺之前寫下這些。我只知道,我滿心的憐憫和悲痛,總覺得這麼做能有點兒什麼用處。」幾個禮拜之後,范妮就去世了;沒過多久,她唯一放心不下的那個孩子也隨她而去。
到了這一年的下半年,狄更斯的大部分心思都用來考慮下一本書該採取什麼形式。我建議他不妨改變一下,用第一人稱敘述,他馬上認真地採納了;這個想法,加上一些別的情況,暗暗地促成了這個決定,雖然他當時做夢也沒想過把自己私人的回憶錄公開發表。他心意已決,再融入一種獨特的寫實手法,將事實和虛構巧妙地結合起來,從這一時期的一段小插曲上就可見一斑。
狄更斯
范妮
幼年的大衛對雅茅斯的印象天真而生動,因此人們猜測,一定是狄更斯自己小時候常常去那裡,不過事實是,他直到1848年年末才第一次見到那個著名的海港。最初產生去雅茅斯的念頭是因為那年之前的一次探險,那次利奇、萊蒙[22]、我還有他一起從索爾茲伯里租了馬,3月的一天裡,我們騎著馬跑遍了平原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參觀了巨石陣,在溫特斯洛探訪了哈茲里特[23]的「小屋」,他有幾篇一流的散文就是在那裡寫成的。那次旅行非常成功,所以這時候(11月13日)他就建議「在隆冬時節重拾索爾茲伯里平原的想法,這一次奔向一個新方向,即懷特島的黑崗河谷[24],欣賞黑黢黢的冬日懸崖和咆哮的大海」。然而,隆冬的天氣本身就過於沉悶,再置身於那種驚濤駭浪的環境中,無法讓人心曠神怡;那年的最後一天,他琢磨「不如找一個我們沒去過的古老教堂城市盡情遊覽一番,你們覺得諾里奇和斯坦菲爾德莊園如何?」他們三個於是結伴去了那裡,我因為生病,最終沒能成行。至於此行的目的地,我聽說(1849年1月12日)是斯坦菲爾德莊園,也就是不久前那場駭人聽聞的慘劇的案發地[25],毫無魅力可言,除非「魅力」這個詞的意思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似乎就在引誘人犯下這樁罪行」。狄更斯又接著寫道:「我們到了莊園和草鹼農場之間的地方,警方正在搜找手槍,方法真是蠢得要命,天底下沒什麼能避免拉什的僱農找小拉什領五英鎊懸賞,找到兇器再交給他。諾里奇,讓人大失所望……」「唯一能看的地方就是行刑地點,我們都覺得一個罪大惡極的惡棍適合在這兒退場。不過,對我而言,這次旅行的成功還在後面。我們隨後去的雅茅斯,朋友,那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地方:從那兒到倫敦,接連一百四十英里都是連綿而無起伏的沼澤。見面之後再詳談吧。我肯定要試試手的。」他讓他的「小埃米莉」在這裡安了家。
此時,一切都在朝那個方向發展;沒多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個個名字就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來,仿佛「波濤洶湧的大海」。就在他寫完上面那封信(「一切圓滿結束,謝天謝地,就在今天早上四點鐘」)四天後,他的第八個孩子出生了,這是他第六個兒子,起初他想給孩子取名叫奧利弗·哥爾德史密斯,後來又決定叫亨利·菲爾丁;孩子的教父是他多年的朋友安斯沃思[26],也就是最初介紹我們認識的人,一個永遠都是那麼和氣友善的夥伴。他說起給小傢伙取名的事,因為他如今要著手寫一本風格類似的作品,所以最終取這個名字算是一種致意吧。他還說:「寫這樣一個人物,你意下如何?『沒錯,這倒是不錯,但現在的問題是:他的動機是什麼?』我琢磨我可以寫一個好玩兒的、天真一點兒的裴斯匿夫[27]。『哎喲,是了—這無疑是很不錯!可是慢著,咱們得瞧瞧—他的動機是什麼?』」他在著手創作較為重要的作品時,總是奇思妙想,靈感豐沛,這裡就是流露出來的諸多跡象之一;不過,隨之而來的其他情緒就不是那麼有利於創作了。
他在一封信的開頭這樣寫道:「在開始創作的時候,和往常一樣,深深的沮喪感困擾著我。」這裡所說的,當然就是一向讓他心焦的難題之一,也就是想書名。這本書的書名讓他格外猶豫不決、患得患失。一直到2月23日,他才大概想到了一個像樣的題目。
我想請你看一眼附上的書名(是我最近琢磨的名字之一),告訴我第一印象如何。有點兒怪,我覺得,也很新穎;不過可能有一個大毛病,「太滑稽了,朋友」。不過估計我應該加上一句,算是座右銘吧,「總之,這本《瑪格閒趣錄》就是由此而來。常言道」,或者另一個是不是更好?畢竟兩種說法不分上下,「總之,《瑪格閒趣錄》不過是大家閒來湊趣。常言道」。
瑪格閒趣錄
布蘭德斯通公館
小托馬斯·瑪格的個人史
我當時覺得這個書名並不理想;沒多久就發現他也有同感,不過在接下來的三天裡,他又想出了另外三個書名給我看。第一個是《瑪格閒趣錄:布蘭德斯通公館小大衛·瑪格先生的個人史、冒險、經歷與觀察》。第二個刪去了「冒險」,主人公的名字改成了科波菲爾公館小大衛·瑪格先生。第三個朝命運的安排更近了一步,小大衛·瑪格先生被改成了小大衛·科波菲爾先生,他的姨婆名叫瑪格麗特;主書名不變,仍然叫《瑪格閒趣錄》。說來奇怪,他自己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偶然想出來的名字—大衛·科波菲爾—姓名首字母縮寫(D.C)正好是他自己的姓名首字母縮寫(C.D)顛倒過來;後來我向他指出來的時候,他大吃一驚,接著解釋說,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種情況他常常遇到。他說:「不然的話,這個名字冒出來之後,我怎麼會執意要留著呢?」
這句話的確不假,這份稀奇的證據就在我手上,就在他想出第三個書名之後,新的想法又接踵而至。他在2月26日的信里寫道:
我想請你仔細琢磨一下這些書名,告訴我你最傾向哪一個。你會發現,「瑪格」已經被徹底捨棄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名字就是我上一次給你看的那個。我估計基本上我是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1.科波菲爾實錄:布蘭德斯通公館小大衛·科波菲爾先生的個人史、經歷與觀察。
2.科波菲爾筆錄:科波菲爾別墅小大衛·科波菲爾先生的個人史、經歷與觀察。
3.大衛·科波菲爾二世的臨終回憶和懺悔:其人生於布蘭德斯通宅,從未在老貝利遭處決。個人史見於遺稿中。
4.科波菲爾世事見聞錄:布蘭德斯通棲鴉樓小大衛·科波菲爾的個人史、經歷與觀察。
5.大衛·科波菲爾先生最後的遺願及遺囑:其個人史留作遺物。
6.科波菲爾全傳:布蘭德斯通公館大衛·科波菲爾先生的完整個人史與經歷,作者無意將其以任何形式出版。
或者:6號書名開頭改成《科波菲爾全錄》;1號和2號正題改成《科波菲爾懺悔錄》。好了,你意下如何?
我的意見可以從他28日的回信中推測出來。「《世事見聞錄》從一開始就是我最喜歡的。凱特從一堆書名中間選出來的也是這個,而且我事先什麼也沒說。喬琪也一樣[28]。你一眼就瞧中了。因此,我堅信這無疑就是最好的題目,我就用這個了。」
不過,他還是做了改動。他寫完第二章之後,對這本書的性質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因此,只要不是嚴格關於個人的,都要恰如其分地刪掉。他這次想出來的書名也就成了最終的版本:《布蘭德斯通棲鴉樓小大衛·科波菲爾的個人史、冒險、經歷與觀察,作者無意將其以任何形式出版》。這封信除了提到他敲定了名字、書會在5月1日問世,還提到他在起筆的時候(4月19日)還是苦惱萬分。「我對《大衛·科波菲爾》的事束手無策,今天和昨天我都什麼也沒寫。雖然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可我就像郵車一樣慢慢吞吞。我今天也沒辦法去『聖殿』吃飯了,我感覺今天晚上必須專心,得有點兒進展。我橫在那兒動彈不得;我好比文學版的本尼迪克特,鞋跟就是沒法貼在地毯上[29];在這個晴朗的早上,科波菲爾放眼望去,卻是大雪漫天。」
《大衛·科波菲爾》提綱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