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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我見到兩個有趣的懺悔者

2024-10-09 05:47:1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有一段時間,我寄居在多佛爾的姨婆家中—無論如何我都得寫完手頭的書再走,而那需要好幾個月—我坐在窗前靜靜地寫作,而我第一次得到這裡的庇護時,就曾從這扇窗戶眺望海上的明月。

  我的主張是,只有在我自己的小說創作同這部傳記的講述偶爾相關時,我才會提到小說。根據這一主張,我不會談自己在文學創作方面的抱負、快樂、焦慮和成功。至於我懷著最強烈的熱忱,全心全意地投入文學創作,將靈魂的全部力量都用在上面,我先前已經說過了。倘若我寫成的書還算有點兒價值,那我接著創作下去就有意義。倘若我的作品乏善可陳,那我再寫什麼都不會有人感興趣。

  我時不時會去一趟倫敦,將自己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與特拉德爾斯商量些公事。我在國外期間,他極其精明地替我打理業務,讓我的生意蒸蒸日上。我出名之後,開始收到許多陌生人寄來的信件—大多毫無意義,極難回復—於是我和特拉德爾斯說好,把我的名字漆在他門上。負責那一片的郵差盡職盡責地將一捆捆信件投到他家,我隔一陣子也會去那兒,辛辛苦苦地閱讀信件,就像一個不拿薪俸的內政大臣。

  在這些信件當中,不時會有一些殷勤的提議,是埋伏在律師公會附近的無數局外人中的某位寫來的,想假借我的名義來從事代訴人業務(假如我願意完成尚未完成的必要步驟,成為代訴人的話),並分給我一定比例的利潤。但我拒絕了這些提議,因為我知道,這種冒名執業的傢伙實在太多了,而且律師公會已經病入膏肓,用不著我再去雪上加霜了。

  我的名字鮮艷奪目地出現在特拉德爾斯門上時,索菲的姐妹們已經回家了。那個機靈的小伙子整天都裝出從沒聽過「索菲」這個名字的樣子。索菲則在後面的房間裡,一面幹活兒,一面看看樓下那個落滿煤灰的狹長小花園,那裡有一個水泵。不過,我每次在那兒見到她時,她都是那個快活的家庭主婦。沒有陌生人上樓的時候,她常常哼起德文郡民謠,優美的旋律陶醉了那個在逼仄的小門廳里辦公的機靈小伙子,讓他都變遲鈍了。

  我一開始覺得很納悶,因為我發現索菲常在一個習字本上寫字,而且一見到我就趕緊合上本子,藏進抽屜。但不久謎底就揭開了。有一天,特拉德爾斯冒著細細的凍雨從法院回來,從書桌里拿出一張紙,問我覺得上面的字寫得如何。

  「噢,不要,湯姆!」索菲喊道,她正在壁爐前給特拉德爾斯烘熱拖鞋。

  

  「親愛的,」特拉德爾斯笑嘻嘻地回應道,「為什麼不要?你覺得這些字寫得怎麼樣,科波菲爾?」

  「寫得非常符合法律文書規範,非常正式。」我說,「我想我從未見過這樣剛硬有力的筆跡。」

  「不大像女人寫的,對吧?」特拉德爾斯說。

  「女人寫的!」我重複道,「與其說這是女人寫的,還不如說女人會用磚頭和灰漿蓋房子哩!」

  特拉德爾斯開懷大笑,告訴我這是索菲的筆跡;說索菲曾斷言,他很快就需要一個為他抄寫文件的辦事員,而她就要當那個辦事員;還說她是從一份法律文書樣本上學會這種字體的,她可以在一個小時內抄寫—我忘記多少頁了。聽到特拉德爾斯把這些對我和盤托出,索菲覺得非常慌亂,便說如果「湯姆」當上了法官,就不會輕易把這種事抖摟出去了。「湯姆」否認了這一說法,宣稱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以此為榮。

  「你有一位多麼賢惠可愛的太太啊,親愛的特拉德爾斯!」索菲笑著走開以後,我對特拉德爾斯說。

  「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回應道,「毫無疑問,她是世上最可愛的姑娘!她把這個地方管理得多好啊!她做事準時準點,又熟悉家政知識,花錢也精打細算,什麼都安排得井然有序,而且她還那麼開朗樂觀!」

  「你的確有理由稱讚她!」我說,「你是個幸福的人哪!我相信,你們兩個在一起,會讓自己,也讓對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敢說,我們兩個已經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特拉德爾斯回應道,「無論如何我都承認這一點。哎呀,天還沒亮,我就看見她點著蠟燭起床了,忙著安排一天的事情;辦事員們還沒到律師學院,她就去市場買東西了,風雨無阻;她想方設法用最普通的材料烹調最美味的小晚餐,還要做布丁和餡餅;她把所有物品都放在該放的位置;她自己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不管多晚,她都陪著我,總是溫柔地鼓勵我。她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我。說真的,我有時候真不敢相信這一切,科波菲爾!」

  特拉德爾斯穿上那雙索菲烘熱的拖鞋時,動作輕柔,不勝憐惜,然後心滿意足地伸出腳,搭在爐欄上。

  「說真的,我有時候真不敢相信這一切。」特拉德爾斯說,「還有,我們生活中充滿了樂趣!老天,那些樂趣不用花多少錢,但美妙極啦!晚上我們就在這個家裡,把外屋的門一關,把窗簾一拉—窗簾都是她做的—還有什麼地方比這兒更舒服?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晚上就出去散步,街上到處都是能讓我們開心的東西。我們往珠寶店亮閃閃的櫥窗里瞧,我指著盤在白緞底座上鑲著鑽石眼睛的蟒蛇對她說,等我有錢了,就買那個送給她;她指著鑲著寶石、刻著花紋的翻蓋金表—表內還有擒縱裝置之類的玩意兒—對我說,等她有錢了,就買那個送給我。我們挑選我們有錢之後都想買的湯匙、叉子、切魚刀、黃油刀、方糖夾,離開的時候好像真把那些東西買下了似的!然後,我們漫步到廣場和大街,看到有房子出租,有時就上去瞧瞧,還說如果我當上了法官,住這座房子怎麼樣?然後我們就分配起房間來—這間給我們自己,那幾間給她的姐妹,諸如此類,直到安排得合乎我們心意,說這房子合適;當然也可能不合適。有時候,我們買半價票到劇院正廳后座看戲—我覺得,花這點錢就能聞到劇院的味道,真是夠便宜的—我們看得如痴如醉,戲裡的每一個字索菲都信,我也如此。回家路上,我們要麼在小餐館買點吃的,要麼在魚攤買只小龍蝦,帶回來做一頓豐盛的夜宵,邊吃邊聊我們的見聞。唉,你知道,科波菲爾,我要是當了大法官,我們就不能做這樣的事了!」

  不管你當了什麼,親愛的特拉德爾斯,你都會做出些令人愉快的事來!我心裡這樣想。「對了,」我大聲說,「我猜你現在不畫骷髏了吧?」

  「說實話,」特拉德爾斯笑著答道,臉霎時紅了,「我不能完全否認,親愛的科波菲爾。前幾天,我坐在王座法庭的後排,手裡拿著一支筆,忽然心血來潮,想試試自己那方面的本領保留下來幾分。恐怕現在那張桌子的邊緣就有一個骷髏—還戴著假髮呢!」

  我們倆開懷大笑後,特拉德爾斯結束了玩笑,面帶微笑注視著爐火,用他特有的寬厚語氣嘆息道:「那個老克里克爾呀!」

  「我這裡有一封那個老—惡棍寄來的信。」我說。他當年曾痛毆特拉德爾斯,可特拉德爾斯自己竟然如此輕易地寬恕了他,我見了越發覺得不能寬恕他了。

  「是克里克爾校長來的信?」特拉德爾斯喊道,「不會吧!」

  「有些人見我越來越有名,越來越有錢,就開始巴結我,」我翻看著信件說,「有些人發現自己一直非常喜歡我,在這些人當中,就有這位克里克爾。他現在不當校長了,特拉德爾斯。他不干那一行了,如今是米德爾塞克斯郡的治安法官。」

  我本以為特拉德爾斯聽了這消息會感到驚訝,但他一點兒都沒有。

  「你覺得他是怎樣當上米德爾塞克斯郡治安法官的?」我說。

  「噢,天哪!」特拉德爾斯答道,「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也許他給某人投過票,或者曾借錢給某人,或者買了某人的東西,或者讓某人欠了他的情,或者替某人營私舞弊,而那人又認識別的什麼人,而後者想辦法讓郡長任命他。」

  「不管怎麼說,他反正是坐上那個位子了。」我說,「他給我的這封信上說,他很想讓我去看看唯一真正有效的監獄懲戒制度是怎麼運行的,只有通過這種無可辯駁的方法,才能讓囚犯真心實意、堅持不懈地悔罪改過—你知道,這種方法就是單獨監禁。你覺得怎麼樣?」

  「覺得這個制度怎麼樣?」特拉德爾斯神色嚴肅地問。

  「不是。我是問你覺得要不要接受他的邀請。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我不反對。」特拉德爾斯說。

  「那我就寫信答應他。就是這個克里克爾—且不說他是怎樣對待咱們的—把自己的兒子趕出家門,讓老婆女兒艱難度日,這些事我想你還記得吧?」

  「清清楚楚。」特拉德爾斯說。

  「可是,只要讀了這封信,你就會發現,對那些十惡不赦的重犯,他竟然成了最溫柔慈悲的人,」我說,「雖然我看不出他對待別人也同樣宅心仁厚。」

  特拉德爾斯聳聳肩膀,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我早料到他會如此,也就不以為怪。畢竟,現實生活中到處都是類似的荒唐事,我早就司空見慣。我們定好了參觀的時間,當晚我便回信告知了克里克爾先生。

  到了約定的那天—我想就是第二天,但那無所謂—特拉德爾斯和我一起,前往克里克爾先生掌權的監獄。那是一座龐大而堅固的建築物,造價高昂。走向監獄大門的時候,我不禁想,如果有個不明真相的人提議,用建造監獄的一半經費為年輕人建一座工藝學校,或者為應受照顧的老人蓋一所養老院,不知會在這個國家裡引發怎樣的騷動啊!

  在一間氣勢恢宏、足以充當巴別塔底層的辦公室里,我們被引見給我們的老校長。當時屋裡除了他,還有兩三個忙碌的治安法官,以及他們帶來的幾個參觀者。他接待我的時候,就好像在過往的歲月中,他不僅塑造了我的思想,而且一直就對我疼愛備至。我把特拉德爾斯介紹給他的時候,克里克爾先生也表現出了類似的態度,只不過比對我略遜一籌,仿佛他一直都是特拉德爾斯的導師、哲人和朋友。我們這位可敬的老師比從前老了許多,容貌卻沒有變得更好看。他的臉還是同從前一樣紅,眼睛仍然那樣小,但陷得更深了。我記憶中稀疏濕潤的白髮所剩無幾,禿頭上漲起的青筋看上去也沒有更順眼。

  從這幾位紳士的談話中,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看法:世上除了不惜代價為犯人謀求最大舒適,就不應該再關心別的事;在獄門以外的廣闊世界中,也沒有別的事可做。聽完這番高論,我們就開始參觀。當時正值正餐時間,我們首先來到寬敞的廚房,那裡正把每個囚犯的飯菜一份份擺放出來(然後送到每個囚犯的牢房中),像鐘錶一樣準時、精確。我把特拉德爾斯拉到一邊說,不知道是否有人想過,這些豐盛的美味佳肴,同士兵、水手、勞工,以及廣大誠實勞動者—且不說乞丐—所吃的飯菜之間,簡直存在霄壤之別;後者當中,五百個人里都找不出一個吃得有前者的一半好。但我聽說,他們這種「制度」就要求高標準的生活。總而言之,我發現,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制度問題,無論是在吃飯問題上,還是在其他所有問題上,這種「制度」都杜絕了一切懷疑,消除了一切異常。似乎沒有人想到,除了這個制度,還有別的制度可以考慮。

  我們穿過那些宏偉的過道時,我問克里克爾先生和他的朋友,這種支配一切、凌駕一切的制度,其主要優點是什麼?我發現答案就是:囚犯完全與外界隔絕—這樣一來,每個被監禁在這裡的人都不知道別人的情況;囚犯會恢復健康的精神狀態,從而真誠地悔過自新。

  接著,我們開始到單人牢房去探訪囚犯,走過牢房所在的過道,聽他們解釋囚犯如何去小教堂做禮拜。這時我突然覺得,囚犯很可能彼此非常熟悉,他們之間很可能有一套十分完備的交流系統。我相信,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這一點已經得到證明。不過,當時即便含蓄地表示質疑,也是對那種制度的徹底褻瀆,所以我只好儘量努力尋找囚犯悔過自新的證據。

  在這一點上,我也疑慮重重。我發現,悔罪的形式,就像裁縫店櫥窗里的外套和背心的樣式一樣千篇一律。我發現,大量的坦白不僅性質雷同,就連遣詞造句也幾乎一模一樣(我覺得這一點尤其可疑)。我發現,有許多狐狸因為夠不到葡萄就大肆貶低整個葡萄園;但我也發現,在夠得著葡萄的狐狸當中,也沒有幾隻是可以相信的。最重要的是,我發現,最擅長坦白的人是最受矚目的對象;他們的自負、他們的虛榮、他們對刺激的需求、他們對欺騙的愛好(其中許多人的履歷表明,他們對欺騙的愛好已達到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這一切都促使他們坦白,並從中得到滿足。

  然而,在我們來回探訪的過程中,我不斷聽見有人提到二十七號罪犯,他在這裡廣受歡迎,似乎真是個模範囚犯,於是我決定對上面的問題暫不下結論,先去會會這個二十七號。我知道,二十八號也是一顆不尋常的明星,但不幸的是,在二十七號的耀眼光輝下,他的光彩就相對暗淡了些。我聽了關於二十七號的很多事,說他總是虔誠地告誡身旁的每一個人,還說他經常給母親寫措辭優美的書信(他好像認為母親處境十分艱難),以至我急不可耐地想見到此人。

  我還得再忍耐一陣子,因為得把二十七號留作最後上演的大戲。不過,我們終於來到他的牢房門外。克里克爾先生從門上的小孔向裡面一瞅,然後帶著無比欽佩的態度向我們報告說,二十七號正在讀《讚美詩集》。

  大家立刻紛紛將腦袋湊過來,要看看二十七號讀《讚美詩集》,小孔前立刻塞滿了六七層腦袋。為了解決這種不便,給我們一個機會同心思純潔的二十七號交談,克里克爾先生吩咐打開牢門,把二十七號請進過道。門打開後,二十七號走了出來。特拉德爾斯和我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因為我們看到,那位改過自新的二十七號不是別人,正是烏利亞·希普!

  他馬上就認出了我們,一面向外走,一面說—仍然像從前那樣扭動著身子—

  「你好嗎,科波菲爾先生?你好嗎,特拉德爾斯先生?」

  他這樣跟我們打招呼,引起在場所有人的羨慕。我倒覺得大家之所以驚奇,是因為他竟然放下了架子同我們寒暄。

  「喂,二十七號,」克里克爾先生帶著惋惜又欽佩的語氣說,「你今天覺得怎麼樣啊?」

  「我很卑賤,先生!」烏利亞·希普答道。

  「你永遠是卑賤的,二十七號。」克里克爾先生說。

  這時,另一位紳士急不可耐地問道:「你覺得還舒服嗎?」

  「是的,謝謝你,先生!」烏利亞·希普看著說話者的方向說,「我在這裡比在外面任何時候都舒服多了。我現在認識到自己乾的蠢事了,先生。這就是我覺得舒服的原因。」

  好幾位紳士都大受感動。第三個提問者擠到前排,無比動情地問:「你覺得這裡的牛肉怎麼樣?」

  「謝謝你的關心,先生。」烏利亞朝這位說話者的方向看去,說道,「昨天的牛肉做得比我期望的硬了些,但忍耐是我的義務。我幹過蠢事,先生們,」烏利亞說,帶著溫順的微笑掃視了四周,「我應該毫無怨言地忍受自己造成的惡果。」

  人群中嗡嗡低語了一陣,一半是對二十七號崇高精神境界的讚賞,一半是對伙食承包商的憤慨,因為他竟然遭到了二十七號的抱怨(克里克爾先生當即將這一抱怨記錄下來)。議論聲平息之後,二十七號站在我們中間,仿佛覺得自己是一座備受讚譽的博物館裡最重要的展品。為了讓我們這些初來乍到者沐浴在更明亮的光輝中,有人下令將二十八號也放了出來。

  我早就驚愕不已了,所以,當利蒂默先生手捧《聖經》走出來的時候,我感到的只是一種無所謂的驚訝。

  「二十八號,」一位戴眼鏡的紳士說,他之前還未開過口,「我的好朋友,你上禮拜抱怨過可可茶不好喝,後來怎麼樣了?」

  「謝謝你,先生。」利蒂默先生說,「後來可可茶好喝點了。如果我可以冒昧說一句的話,先生,我覺得跟可可一塊兒煮的牛奶不夠純。我知道,先生,倫敦賣的牛奶摻假太多了,要買到如假包換的真貨太難了。」

  在我看來,那位戴眼鏡的紳士支持他的二十八號對抗克里克爾先生的二十七號,因為他們各自手裡抓著一個自己的人。

  「你的心情怎麼樣,二十八號?」戴眼鏡的發問者說。

  「謝謝你,先生。」利蒂默答道,「我現在認識到我乾的蠢事了,先生。我一想到過去夥伴犯下的罪過,心裡就非常不安,先生。不過,我相信,他們是可以得到寬恕的。」

  「你自己很快活吧?」發問者點頭鼓勵道。

  「非常感謝你,先生,」利蒂默先生答道,「我十分快活。」

  「你現在還有什麼想說的嗎?」發問者道,「要是有,就說出來吧,二十八號。」

  「先生,」利蒂默先生頭也不抬地說道,「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兒有一位先生過去就認識我。我把過去乾的蠢事完全歸咎於伺候年輕人時不動腦子,任憑他們帶我屈從於自己的弱點,而全無抵抗之力。如果這位先生知道這一點,也許對他是有好處的,先生。我希望這位先生引以為戒,先生,也希望他不要因為我的大膽直言而生氣。我這是為他好。我意識到自己過去幹了蠢事。我希望,他也能為自己參與的惡行和犯下的罪孽而懺悔。」

  我看到好幾位紳士用雙手分別捂住了左右眼,好像剛剛走進教堂一樣。

  「這話說得太好了,二十八號,」那位發問者回應道,「我早該料到你會這樣說。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先生,」利蒂默先生微微抬起眉毛,但沒抬眼睛,答道,「曾有一個姑娘誤入墮落放縱的歧途。我竭力挽救過她,先生,但沒有成功。我請求那位紳士,如有可能,替我轉告那個姑娘,說我已原諒她對我個人的惡行,同時懇求她改悔—要是那位紳士肯好心幫忙的話。」

  「我毫不懷疑,二十八號,」發問者回應道,「你提到的那位紳士,聽了你這番入情入理的話,一定會像我們大家一樣深受感動。我們不再耽擱你了。」

  「謝謝你,先生。」利蒂默說,「先生們,我祝各位日安,希望你們和你們的家人也看到自己的罪惡,並改過自新!」

  說完,二十八號同烏利亞交換了一下眼神,退了回去,仿佛他們早就通過某種交流手段認識了彼此一樣。他的牢門關上以後,人們又低聲議論起來,說他是一個極其體面的人,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好了,二十七號,」克里克爾先生帶著自己的人登上空出來的舞台,說道,「你有什麼我們能幫你做的事嗎?有的話,就儘管說出來好了。」

  「我想謙卑地提出一個請求,先生,」烏利亞答道,同時晃了晃他那充滿惡意的腦袋,「請允許我回去再給母親寫封信。」

  「這當然可以。」克里克先生說。

  「謝謝你,先生!我非常擔心母親,唯恐她不安全。」

  有人魯莽地問哪裡不安全?但立刻惹來眾人憤慨地小聲制止:「噓!」

  「我擔心她無法獲得永久的安全,先生。」烏利亞答道,朝發問者的方向扭動著身子,「但願我母親也能達到我這樣的境界。如果我不到這裡來,就絕不會達到現在的境界。我希望母親也能到這裡來。無論是誰,只要被抓起來後關進了這裡,那對他們都大有裨益。」

  這番深情的表白令眾人極為滿意—我認為,比那天發生的任何事都更令人滿意。

  「我到這裡來之前,」烏利亞說,偷偷看了我們一眼,仿佛是說,如果辦得到的話,他就會摧毀我們所屬的外部世界,「我總幹些蠢事,但現在我認識到自己是多麼愚蠢了。外面有許多罪孽。我母親就罪孽深重。罪孽無所不在—除了這裡。」

  「你已經改過自新了?」克里克爾先生說。

  「噢天哪,是的,先生!」這位大有希望的懺悔者叫道。

  「你出去了,不會故態復萌吧?」有人問道。

  「噢,天—哪,不會,先生!」

  「好!」克里克爾先生說,「這非常令人滿意!你已經跟科波菲爾先生打過招呼了,二十七號。你還想同他說點兒什麼嗎?」

  「在我來到這裡改過自新之前很久,你就認識我了,科波菲爾先生。」烏利亞看著我說,那副兇惡的表情,即便在他臉上,我也從未見過,「你認識我的時候,雖然我也幹了些蠢事,但在驕傲的人中間我是謙卑的,在粗暴的人中間我是溫順的—你自己就對我粗暴過,科波菲爾先生。有一次,你打了我一個耳光,你知道。」

  大家無不面露同情,有幾個人對我投來憤怒的目光。

  「但我原諒你了,科波菲爾先生。」烏利亞說,仿佛自己堪比原諒了加害者的基督。他那大不敬與邪惡的模樣,我在這裡就不描述了。「我原諒每一個人。心懷惡意同我的本性相悖。我原諒了你,但願你將來能約束自己的激情。我希望威先生、威小姐,以及那伙有罪之人都能悔過。你經歷了磨難,我希望你能從中受益。但你最好還是到這裡來。威先生最好到這裡來,威小姐也是。我能給你,科波菲爾先生,還有各位先生的最大祝願,就是你們也被抓起來,送進這裡。想起我過去乾的蠢事和現在的精神狀態,我就肯定這裡也是你們最好的歸宿。我覺得所有還沒送進這裡的人都非常可憐!」

  他在一小片讚揚聲中溜回了牢房。牢門關上以後,特拉德爾斯和我都鬆了一口氣。

  這種悔罪方式的特色如此鮮明,我很想問問,這兩人究竟犯了什麼罪,才被送進了這裡。但對這個問題,他們似乎都諱莫如深。我看兩個獄卒臉上隱隱流露出某種神情,仿佛非常清楚這場鬧劇的原委,於是同其中一個獄卒攀談起來。

  「你知道,」我們沿著過道往前走時,我說,「二十七號最後乾的『蠢事』是什麼重罪嗎?」

  回答是一樁銀行案。

  「是的,先生。詐騙錢財、偽造文件、共謀犯罪。他與幾個同夥乾的。他唆使那些人作案。那是一個騙取巨款的周密計劃。他被判處終身流放。二十七號是團伙中最狡猾的傢伙,差點兒就讓他溜掉了,但最後還是難逃法網。銀行剛好揪住了他的辮子—差點兒功敗垂成。」

  「你知道二十八號犯了什麼罪嗎?」

  「二十八號……」向我透露消息的人說。他始終把聲音壓得很低,我們走在過道時,他還不時回頭看,生怕克里克爾先生和其他人聽見他竟然敢說那兩個純潔無辜者的壞話。「二十八號—他也被判了流放—得到一份差事,在他跟年輕主人去國外的前一晚,搶走了價值二百五十鎊的財物。他的案子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他是被一個侏儒抓住的。」

  「一個什麼?」

  「一個矮小的女人。我忘記她的名字了。」

  「不是叫莫徹吧?」

  「正是這個名字!他本來已經躲過追捕,正打算逃往美國。他戴著淡黃色假髮和鬍子,化裝之巧妙,你這輩子都沒見過。誰知他走在南安普敦街上的時候,被那個矮小的女人撞見了—她眼尖,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她跑到他兩腿中間,把他頂翻在地—像殘忍的死神一樣牢牢抓住他不放。」

  「莫徹小姐真是了不起!」我喊道。

  「你要是像我那樣,看見她站在椅子上出庭做證時的神氣,肯定也會這樣稱讚她的。」我這位朋友說道,「她抓住他的時候,他把她的臉都抓破了,還無比殘暴地毆打她。但她一直沒撒手,直到他被關起來。實際上,她把他抓得那樣緊,警察不得不把他們倆一起帶走。她做證時精神抖擻,受到法庭的高度讚揚,然後在一路歡呼聲中回了家。她在法庭上說,就算他是參孫[1],她也會單槍匹馬擒獲他—因為她知道他的底細。我相信她會那樣做的!」

  我也相信,並為此十分敬佩莫徹小姐。

  我們這時該看的都看了。二十七號和二十八號本性依舊,全無改觀;他們從前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那兩個偽善的無賴正是在這種地方玩弄坦白把戲的人;他們至少像我們一樣清楚,這一套在他們被判流放之後會立刻發揮什麼價值;總而言之,這完全是一種腐朽、虛偽、極具誘惑力的行為—如果將這一切說給可敬的克里克爾先生那樣的人聽,當然是白費唇舌。我們只好滿懷驚訝回家去了,任憑他們按照自己的意願繼續擺弄那套制度。

  「放縱一種墮落的嗜好,」我說,「或許是件好事,特拉德爾斯,因為越放縱就死得越快。」

  「但願如此。」特拉德爾斯回應道。

  [1] 《聖經》中的大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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