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姨婆對迪克先生的預言應驗了
2024-10-09 05:46:15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不去博士那裡工作有一段日子了。因為住在他家附近,我常常看見他。我們全家也一起去過他家兩三次,吃飯或者吃茶點。如今那位「老兵」長期駐紮在博士家中,她還跟從前一模一樣,那兩隻長生不老的蝴蝶也依然在帽子上翩翩飛舞。
跟我一生中見過的其他一些母親一樣,馬克爾哈姆太太比她女兒更喜歡尋歡作樂。她需要大量的消遣,卻像個城府很深的老兵一樣,明明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卻假裝一心為了孩子。於是,博士想讓安妮開心的願望正中這位優秀母親的下懷。對博士的周到體貼,她簡直讚不絕口。
的確,我毫不懷疑,她在不知不覺中戳中了博士的傷口。本來,她如此誇讚博士減輕安妮生活負擔的想法,除了說明她老來輕浮、自私自利—並非所有年紀大了的人都有這些毛病—並不意味著什麼。但我認為,這也正好證實了博士擔心的事,即自己束縛了年輕的妻子,他們夫妻之間不再情投意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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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哪,」有一天,馬克爾哈姆太太對博士說,當時我也在場,「你知道,老把安妮關在這兒,她肯定會覺得憋悶的。」
博士慈祥地點了點頭。
「等她到了她母親這個年紀,」馬克爾哈姆太太揮了下扇子說,「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算把我關進監獄,只要有紳士、淑女陪我打牌,我就永遠都不想出來。但你知道,我不是安妮,安妮也不是她媽媽呀。」
「當然,當然。」博士說。
「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不,請你讓我說完!」因為這時博士做了手勢,表示不贊成這種恭維,「以前我常常背著你說,現在我要當著你的面說,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不過,當然啦,你的追求和愛好跟安妮不一樣,你說是吧?」
「是不一樣。」博士用悲傷的語氣說。
「不一樣,當然不一樣。」「老兵」回應道,「就拿你那本詞典來說吧,詞典多麼有用啊!多麼必不可少啊!它是講解詞語含義的啊!要是沒有詹森博士[1],或者他那樣的人,說不定我們現在還把義大利熨斗叫床架呢。可我們不能指望一本詞典—尤其是一部正在編纂的詞典—會引起安妮的興趣,你說是嗎?」
博士搖了搖頭。
「所以啊,」馬克爾哈姆太太說,用折起的扇子拍了拍博士的肩膀,「我才會稱讚你想得周到。這表明,你不像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那樣,希望年輕人都有老人的頭腦。你研究過安妮的性格,非常了解她。我覺得這就是你可愛的地方!」
我覺得,聽到這些恭維話,就連斯特朗博士那樣平靜、堅忍的人,臉上也流露出幾分痛苦的神色。
「所以,親愛的博士,」「老兵」又拿扇子親親熱熱地拍了他幾下,說道,「一年四季,不論什麼時候,你都可以召喚我。嗯,你要知道,我會完全聽命於你,為你效勞。我隨時都可以陪安妮去看戲、聽音樂、參觀展覽,去各種可以消遣的地方。你絕對見不到我有疲倦的時候。世上最重要的事,親愛的博士,就是要盡職盡責呀!」
她說到做到。她是那種怎麼玩都嫌玩不夠的人,在玩樂這件事上,她持之以恆,從不退縮。只要她一拿起報紙(她每天都會坐在家裡最柔軟的椅子上,拿著單片眼鏡看兩個小時報紙),就總能找到她認為安妮肯定喜歡看的東西。安妮說那些東西她都膩煩了也沒用,她母親總會這樣勸她:「哎,親愛的安妮,我敢說你是個明白人。我得告訴你,親愛的,你這樣就辜負斯特朗博士的一片好意了呀。」
這話通常是當著博士的面說的。在我看來,這就是安妮即便想反對也隱忍不發的原因。不過一般說來,她總是順從母親的意思,「老兵」去哪兒,她也去哪兒。
現在,馬爾登先生很少陪她們出去。有時候,她們請姨婆和朵拉跟她們一塊兒去,姨婆和朵拉就應邀奉陪。有時候只請朵拉一個人。我本來對朵拉和她們出去很不放心,但想到那天晚上在博士書房裡發生的事,我就打消了顧慮。我相信博士是對的,就沒有多加懷疑。姨婆偶爾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有時會揉揉鼻子,對我說,她想不通博士夫婦是怎麼回事,她希望他們能更幸福,她認為我們的「軍界朋友」(她總是這樣稱呼「老兵」)根本沒有解決問題。姨婆進一步表達看法說:「如果我們的『軍界朋友』把那兩隻蝴蝶剪掉,五朔節[2]的時候送給掃煙囪的人,那她就算是開始明點兒事理了。」
但姨婆始終信賴迪克先生。她說,那個人頭腦里顯然有個主意,只要能將其牢牢抓住—這是他最大的困難—他就會鋒芒畢露、一鳴驚人。
迪克先生並不知道這個預言,繼續維持著同斯特朗博士夫婦從前的關係。他似乎既沒前進,也沒後退。他就像一座樓,穩穩噹噹地坐落在原來的基礎上。我不得不承認,我不相信他會移動,就跟我不相信一座樓會移動一樣。
可是,婚後數月的一個晚上,我正獨自寫作(朵拉和姨婆一塊兒去那兩隻鳥兒家吃茶點了),迪克先生把腦袋伸進客廳,意味深長地咳了一聲,說道:「恐怕你不方便同我說話吧,特羅特伍德?」
「沒什麼不方便,迪克先生。」我說,「請進!」
「特羅特伍德,」迪克先生跟我握了握手,手指按著自己的鼻翼,說道,「在我坐下來以前,我想先發表一點兒意見。你了解你姨婆嗎?」
「一點兒。」我說。
「她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啊,先生!」
迪克先生說出這句話,就像是發射了一枚在喉嚨里上膛的子彈。然後他帶著比平常更嚴肅的神情坐下來,看著我。
「嗯,孩子,」迪克先生說,「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隨便問多少都可以。」我說。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先生?」迪克先生雙臂抱胸,問道。
「你是一位親愛的老朋友。」我說。
「謝謝你,特羅特伍德。」迪克先生大笑著回應道,歡天喜地地伸過手來,跟我握手。「不過,我的意思是,孩子,」他恢復了嚴肅,「你覺得我這裡怎麼樣?」他摸了摸額頭。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但他用一個詞提醒了我。
「不好使?」迪克先生說。
「呃,」我含含糊糊地說,「是有一點兒。」
「完全正確!」迪克先生叫道。聽了我的回答,他似乎非常高興。「事情是這樣的,特羅特伍德,他們把『那個人』—你知道是誰—腦袋裡的一些煩惱拿出來,放進了『那個地方』—你知道是哪兒—然後—」迪克先生用雙手快速繞著彼此轉來轉去,隨後兩手合在一起,反覆揉搓,表示混亂,「然後我就變成這樣了,對吧,嗯?」
我沖他點點頭,他也沖我點點頭。
「總而言之,孩子,」迪克先生壓低聲音,喃喃道,「我頭腦簡單。」
我正要修正這個結論,他卻攔住了我。
「沒錯,我就是頭腦簡單!你姨婆假裝我不是。她不承認,可我就是頭腦簡單。我知道我頭腦簡單。要不是她幫我,先生,我早就被關起來,這些年一直悲慘度日了。但我要養活她!我抄稿子掙的錢從沒花過。我把錢藏在了箱子裡。我已經寫好了遺囑,把錢都留給她。她就要發財了—就要富貴了!」
迪克先生掏出小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折好,放在手掌之間撫平,裝進衣兜,好像連姨婆也一起收了起來。
「現在,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了,特羅特伍德,」迪克先生說,「你是個有大學問的人。你知道博士是一個學識多麼淵博的人,是一個多麼偉大的人。你知道他一直多麼尊重我。他沒有因為自己博學而驕傲自大,待人非常謙虛,非常謙虛—甚至對頭腦簡單、一竅不通的可憐的迪克,他都能屈尊俯就。我已經把他的名字寫在一片紙上,綁在線上,跟著風箏一起送上了天,同雲雀一塊兒飛翔。風箏很高興收下了他的名字,先生,天空也因為有了他的名字而更明朗了。」
我十分誠懇地說,博士值得我們無上的尊重和最高的崇敬。聽到這話,他非常開心。
「他美麗的妻子是一顆星,」迪克先生說,「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我見過她閃閃發光,先生。不過—」他把椅子挪到我跟前,一隻手放到我膝上,「有烏雲,先生—有烏雲呀。」
見他面露憂色,我也只能報以同樣的神情,搖了搖頭。
「什麼烏雲呢?」迪克先生說。
他眼巴巴地望著我的臉,急於知道答案。我解釋的時候,竭力說得又慢又清楚,仿佛把他當成了小孩子。
「他們之間不幸產生了分歧,」我答道,「某種不幸的原因導致他們產生了隔閡。那是一個秘密,或許同他們年齡懸殊脫不了干係,也可能是無緣無故產生的。」
我每說一句,迪克先生就若有所思地點一下頭。我說完了,他就停下來,坐在那裡沉思,盯著我的臉,手按在我膝上。
「博士沒生她的氣吧,特羅特伍德?」過了一會兒,他說。
「沒有。博士非常愛她。」
「那我就明白了,孩子!」迪克先生說。
他猛地拍了拍我的膝蓋,向後靠在椅背上,眉毛揚得不能再高了。他這突如其來的狂喜,使我懷疑他比以前更癲狂了。但他忽然又嚴肅起來,像剛才那樣探出身子,首先畢恭畢敬地從衣兜里掏出小手帕,仿佛它真的代表姨婆似的,然後開口道:「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特羅特伍德,她為什麼不想點兒辦法讓他們和好呢?」
「因為這件事太微妙、太難處理了,外人不好插手。」我答道。
「有大學問的人,」迪克先生用手指碰了我一下說,「他為什麼不想點兒辦法?」
「一樣的原因啊!」我答道。
「這下我有辦法了,孩子!」迪克先生說。他在我面前站起來,比剛才更加興奮,一邊點頭,一邊反覆拍打胸膛,讓人忍不住懷疑,他再這樣點頭拍胸下去,就要當場氣絕身亡了。
他猛地拍了拍我的膝蓋,向後靠在椅背上,眉毛揚得不能再高了。他這突如其來的狂喜,使我懷疑他比以前更癲狂了。(第648頁)
「一個瘋瘋癲癲的可憐傢伙,先生,」迪克先生說,「一個頭腦簡單、心智遲鈍的傢伙—就是你面前這個人,你知道!」又拍打了自己一下,「他也許能幹成了不起的人幹不成的事哩。我要讓他們和好,孩子。我要試試看。他們不會責怪我,他們不會反對我。就算我做錯了,他們也不會介意。我只是迪克先生罷了。誰會跟迪克計較?迪克本來就微不足道呀!呼!」他滿臉輕蔑鄙夷地吹了口氣,好像要把自己吹走一樣。
我們聽見送姨婆和朵拉回來的驛車已經停在花園門口,幸好他已經把秘密差不多說完了。
「一個字也別提,孩子!」他低聲繼續道,「把所有的錯都推給迪克好啦—推給頭腦簡單的迪克—瘋瘋癲癲的迪克。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先生,我會有辦法的,現在果然有辦法了。你和我談過之後,我相信我有了辦法。一點兒沒錯!」
迪克先生在這個問題上再沒說一個字,但此後的半個小時裡,他不斷向我暗中示意(這惹得姨婆非常不安),讓我絕對不能泄密。
我很想知道迪克先生的努力有無成果,但令人驚訝的是,兩三個禮拜都毫無消息。我從他所做的總結里看到了一絲理智的光芒—我沒說善意的光芒,是因為他經常表示出善意—最後,我開始相信,在多變而混亂的精神狀態下,他不是忘了這個念頭,就是直接放棄了。
一個晴朗的傍晚,朵拉不想出門,姨婆和我便信步走到博士家。那時正值秋季,沒有議會辯論來攪擾夜晚的空氣[3]。我們踩著腳下的落葉,我記得,我們聞到了布蘭德斯通花園裡的那種氣息;我還記得,往昔那種不快的感覺,似乎隨著秋風的嘆息從我身旁飄過。
到達博士家時已是黃昏。斯特朗太太正從花園裡走出來,迪克先生還留在那裡,手拿小刀,忙著幫園丁削尖木樁。博士正在書房裡會客,但斯特朗太太說客人馬上就要走了,請我們留下來見見博士。我們跟著她走進客廳,在越來越昏暗的窗前坐下。像我們這樣的老朋友和老鄰居,來做客的時候是從不拘泥於禮節的。
我們坐下沒幾分鐘,那個總是喜歡大驚小怪的馬克爾哈姆太太就手拿報紙急匆匆地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的老天哪,安妮,你怎麼不告訴我書房裡有人呀!」
「我親愛的媽媽,」她平靜地回應道,「我怎麼知道你想知道書房有沒有人呢?」
「怎麼會不想知道!」馬克爾哈姆太太說,一屁股坐到沙發里,「我這輩子還沒受過這麼大的驚嚇!」
「那你是去過書房了,媽媽?」安妮問。
「去過書房了,親愛的!」她加重語氣答道,「我的確去過了!我撞見那個好心人—請你們想想我的心情吧,特羅特伍德小姐和大衛—正在那兒立遺囑呢。」
她女兒本來正看著窗外,聽到這話立刻轉過頭。
「正在那兒,親愛的安妮,」馬克爾哈姆太太把那張報紙像桌布一樣鋪到大腿上,然後拍著報紙重複道,「立遺囑呢。那個可愛的人多有遠見,多重感情啊!我必須告訴你們是怎麼回事。為了對得起那個可愛的人—他的確就是這樣的人—我真的必須告訴你們是怎麼回事。你也許知道,特羅特伍德小姐,在這個家裡,除非你使勁看報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不然是不會點蠟燭的。在這個家裡,除了書房裡有一把椅子,就沒有椅子可以讓你坐在上面好好看報紙。於是,我就去了書房,那裡有燈光。我打開門,只見兩位專業人士跟親愛的博士在一起,他們顯然是法律行當的。他們三個都站在桌邊,可愛的博士手裡拿著筆。『那麼,這就表示,』博士說—安妮,親愛的,你每個字都要仔細聽—『那麼,這就表示,先生們,我信任斯特朗太太,並將一切無條件地留給她,是不是?』一名專業人士答道:『將一切無條件地留給她。』我一聽這話,身為人母的天性就流露出來,忍不住說:『仁慈的上帝呀,請原諒我!』然後在門階上絆了一跤,爬起來,從後面那條經過食物儲藏室的小道跑開了。」
斯特朗太太打開窗戶,走到遊廊上,靠著一根廊柱站在那裡。
「不過,特羅特伍德小姐,還有大衛,」馬克爾哈姆太太說,目光機械地追隨著女兒,「斯特朗博士這麼大年紀還有勇氣做這種事,難道不令人鼓舞嗎?這恰恰證明了我的看法是多么正確。當年博士為了討我歡心,親自登門求親,那時我就告訴安妮:『親愛的,我認為,你嫁給博士,毫無疑問會衣食無憂的。這是他的承諾,但他肯定會為你做得更多。』」
她說到這裡,鈴響了,我們聽到客人走出去的腳步聲。
「事情肯定都辦妥了。」「老兵」聽到腳步聲後說,「那個可愛的人已經在遺囑上簽字、按印,並將它交給了律師。他應該安心了。就該這樣!他的心真好啊!安妮,親愛的,我要拿著報紙去書房了,不看新聞我可受不了。特羅特伍德小姐、大衛,請跟我一起去看看博士吧。」
我們跟著她來到書房的時候,我注意到迪克先生正站在房間的陰影里,把刀合起來;還注意到,姨婆一路上都在使勁揉鼻子,藉此稍微發泄對我們那位「軍界朋友」的不滿。至於是誰頭一個進入書房,馬克爾哈姆太太是怎樣一屁股坐進安樂椅的,姨婆和我是怎樣被甩在門口的(除非是她眼疾手快,主動拉住了我),就算我當時見過,現在也忘了。但我知道,我們看見博士的時候,他還沒有看見我們。他正坐在桌邊,用手平靜地托著頭,置身在他心愛的對開本大書之間。就在這時,我們看見斯特朗太太悄悄走進來,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迪克先生攙扶著她,將另一隻手放在博士胳膊上,引得博士抬起頭來,神情茫然。博士抬頭時,他的太太單膝跪在他腳下,祈求般舉起雙手,用我永遠無法忘懷的眼神凝視著他的臉。馬克爾哈姆太太見狀扔掉報紙,那目瞪口呆的模樣,像極了打算取名為「驚異」號的一艘船的船頭雕像,此外我便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
博士表情溫和,面帶詫異;他的妻子雖然在懇求丈夫,卻依然不失尊嚴;迪克先生神情和藹地關注著這對夫妻;姨婆一本正經地自言自語:「誰說那個人瘋了!」(得意地表現出,是她將迪克先生從悲慘的境地中拯救出來的)—我寫到這裡,仿佛又親眼看到、聽到了當年這番情景。
「博士!」迪克先生說,「出什麼問題啦?你看呀!」
「安妮!」博士喊道,「不要跪在我腳下,親愛的!」
「不!」她說,「請大家都不要離開這個房間!噢,我的丈夫,慈父一樣的丈夫啊,請你打破這長久的沉默吧。讓我們倆都弄清楚,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隔閡!」
馬克爾哈姆太太這時已經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家族的榮耀感和做母親的憤怒似乎充滿心間,於是她大喊道:「安妮,快站起來,不要這樣自輕自賤,讓你的親人跟著你丟人現眼,除非你想看到我當場發瘋!」
「媽媽!」安妮回應道,「不要跟我白費唇舌了,因為我是在懇求我的丈夫,即便是你,在這裡也無足輕重!」
「無足輕重!」馬克爾哈姆太太驚呼道,「我,無足輕重!這孩子喪失理智了。快給我拿杯水來啊!」
我只顧著關心博士和他的太太,壓根兒沒理會這一要求。別人也對此全無反應,馬克爾哈姆太太只好在那兒喘粗氣,翻白眼,給自己扇風。
「安妮!」博士說,溫柔地用雙手抓住她,「親愛的!如果說,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婚姻生活發生了什麼不可避免的變化,那也不能怪你呀。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我對你的摯愛、仰慕和尊敬都沒有變,我只是想讓你幸福。我真心愛你,敬你。起來吧,安妮,求你了!」
但她沒起來。她看了博士一會兒,蜷縮著湊上前去,胳膊放在他膝頭,腦袋枕在自己胳膊上,說道:「如果這裡有一位朋友可以為我說句話,或者在這件事上為我丈夫說句話;如果這裡有一位朋友,能夠道破我心中不時生出的隱隱疑惑;如果這裡有一位朋友,尊敬我的丈夫,或者關心過我,知道什麼辦法可以幫助我們和解—請那位朋友說句話!」
一片深深的沉默。痛苦地猶豫一番之後,我打破了沉默。
「斯特朗太太,」我說,「我知道一件事,斯特朗博士曾懇求我千萬不要說出去。直到今天晚上,我都守口如瓶。但我相信,時候已經到了。要是繼續隱瞞,這份信任和體貼就會遭到誤解。既然你發出了呼籲,我就不用再遵守博士的禁令了。」
她轉過頭看了我一會兒,我知道我做對了。就算她臉上的表情沒有給我足夠的信心,我也無法拒絕她的懇求。
「我們未來的和睦,」她說,「也許就掌握在你的手中。我相信你一個字都不會隱瞞。你早就知道,不管是你還是別人說什麼,都只會表明我的丈夫品德高尚。無論你覺得這些話多麼刺耳,都不要管它。我之後會在他面前,在上帝面前,替自己解釋。」
聽到她如此懇切的請求,我沒有徵求博士的許可,便把那天晚上在這間屋子裡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除了把烏利亞·希普的粗話稍加修飾,其餘事實都不打一分折扣。在我講述的整個過程中,馬克爾哈姆太太始終瞪大了眼睛,不時插入一兩聲刺耳的尖叫,那情形實在難以形容。
我說完之後,安妮像我描述過的那樣,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抓住博士的手(他一直坐在那裡,保持著我們進入房間時的姿態),按在她胸前,親吻它。迪克先生輕輕地扶她起來。她靠著迪克先生站在那裡,俯視著丈夫—她的目光從未離開他。「結婚以來我有過的全部想法,」她用低沉、溫順、柔和的聲音說,「我都要向你坦白。既然知道了那件事,我要是再有所保留,就一天也活不下去。」
「不要說了,安妮,」博士溫和地說,「我從沒懷疑過你,我的孩子。沒有必要,確實沒有必要,親愛的。」
「很有必要。」她以同樣的語氣回答,「我應該把我的整顆心,在那個寬厚真誠的人面前完全敞開。老天知道,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對他是愈發熱愛、愈發尊敬了!」
「說真的,」馬克爾哈姆太太插嘴道,「如果我還有點兒頭腦的話—」
(「你一點兒都沒有,你這個好管閒事的傢伙。」姨婆憤憤不平地嘟噥道。)
「—那就應該允許我說一句:這些細節不必多講。」
「這些細節該不該講,除了我丈夫,誰都無從評判,媽媽。」安妮說,目光始終停留在博士臉上,「而他會聽我講的。如果我說了什麼叫你痛苦的話,媽媽,請你原諒。我早就在忍受痛苦了,長久以來,時時如此。」
「真沒想到!」馬克爾哈姆太太倒抽一口涼氣道。
「我很小的時候,」安妮說,「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最終學到的所有知識都與一位耐心的朋友和老師分不開—他是先父的朋友—我永遠敬愛那個人。只要我想起我學會的東西,就不能不想起他。他在我的頭腦里儲存了第一筆財寶,並在上面打上了他品格的烙印。我覺得,如果這些財寶是從別人那裡獲得的,那對我來說就絕不會如此寶貴。」
「她把她媽說得一文不值了!」馬克爾哈姆太太驚呼。
「不是的,媽媽,」安妮說,「我只是如實陳述他對我的意義罷了。我必須這樣做。我長大以後,他在我心中依然占據著同樣重要的地位。我以得到他的關心為傲。我深愛他,感激他,依賴他。我無法形容我怎樣尊重他—我將他視為父親,視為導師。他的稱讚與別人的稱讚都不同。就算我質疑全世界,也可以完全信任他。你知道,媽媽,當你突然把他作為結婚對象介紹給我的時候,我是多麼年輕、多麼缺乏經驗啊!」
「那件事,我對這裡的每一個人至少說過五十遍!」馬克爾哈姆太太說。
(「那就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把嘴閉上,別再講了!」姨婆嘟噥道。)
「一開始,我覺得變化太大了,損失也太大了,」安妮用同樣的神情和語調說,「所以我煩躁不安,苦惱萬分。我當時還是個小姑娘,我長期尊敬的老師突然要做我丈夫,我感到有些遺憾。不過,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恢復原來在我心中的地位了,而我又為他那麼看得起我而自豪,於是我們就結了婚。」
「—在坎特伯雷的聖阿爾菲治教堂。」馬克爾哈姆太太說。
(「該死的女人!」姨婆說,「她就是不肯安靜!」)
「我從沒想過,」安妮紅著臉繼續說,「我丈夫會給我帶來任何世俗的利益。我年輕的心中充滿了對我丈夫的敬意,容不下那種低俗的念頭。媽媽,請原諒我,但我還是要說,是你第一個讓我意識到,有人可以用這種惡毒的懷疑來冤枉我,冤枉他。」
「我!」馬克爾哈姆太太叫道。
(「啊!你,當時是你!」姨婆說,「你用扇子也扇不走這點,我的『軍界朋友』!」)
「這是我新生活中遭遇的第一次不愉快,」安妮說,「是我此後一系列不愉快經歷的開端。最近,這種經歷已經多到我數不過來了。但是—我仁厚的丈夫—我不愉快的原因並非你認為的那樣。因為,我心中的每一個念頭、每一段回憶、每一份希望,都同你有關,無論什麼力量都無法將你排除在外!」
她抬起眼睛,雙手十指交握,我覺得,她像天使一樣美麗、純真。從這時開始,博士便像她看他那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如果媽媽曾經為自己來求過你,」她繼續道,「這不能怪她。我相信,無論她是何居心,都是無可指責的—但是,當我看到有人以我的名義纏著你,向你提出諸多要求,看到有人以我的名義利用你謀求私利,看到你是那樣慷慨大方,看到對你的幸福關心備至的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多麼憤慨,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遭到了惡毒的懷疑,懷疑我出賣了柔情—而且在世界上的所有人當中,偏偏賣給了你—我遭到這種無端的污辱,並且連累了你。這種恐懼和煩惱老壓在我心頭,而我明明知道,我結婚那天就獲得了平生的至愛和無上的榮耀。我心中到底是什麼滋味,我說不出來—媽媽也想像不出來!」
「我辛辛苦苦地照顧家人,」馬克爾哈姆太太流著淚叫道,「到頭來卻得到這樣的回報!我還不如去做野蠻人算了!」
(「我巴不得你去做—滾回你自己的野蠻人老家吧!」姨婆說。)
「就在那時,媽媽非常關心我表哥馬爾登。我喜歡過他,」她語氣溫柔但毫不猶豫地說,「十分喜歡。我們曾經是青梅竹馬。要是情況沒有發生變化,我或許會以為我真愛他,或許會同他結婚,過上無比悲慘的生活。婚姻中最大的不和諧,莫過于思想和志趣不合。」
我全神貫注地往下聽的時候,心裡還在反覆琢磨這句話,仿佛其中包含某種特別值得關注的地方,或者可以應用到我猜不到的什麼地方。「婚姻中最大的不和諧,莫過于思想和志趣不相稱。」「婚姻中最大的不和諧,莫過于思想和志趣不合。」
「我和馬爾登之間,」安妮說,「毫無共同之處。我早就看出來了,我們之間毫無共同之處。我有許多事都應該感謝我丈夫,但如果只提一件事的話,那就是,我應該感謝他,在我這顆年輕不羈的心就要衝動地犯下第一個錯誤時,他將我拯救了出來。」
她站在博士面前一動不動,說話的口氣是那樣誠懇,令我深感震撼。但她說話的聲音依然像先前一樣平靜。
「他等著你慷慨相助,你為了我無私地施以援手,我卻因為不得不裝出唯利是圖的樣子而悶悶不樂。那時候,我覺得最好讓他自己去闖出一條路。我覺得,如果我是他的話,我一定要努力出人頭地,就算面對千難萬險也不在乎。不過,我並沒把他往更壞的方向想,直到他出發去印度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發現他原來是個弄虛作假、忘恩負義的小人。那時候,我從威克菲爾德先生審視我的眼神里讀出了另一層意思。我第一次察覺到那片籠罩在我人生之上的懷疑的陰雲。」
「懷疑,安妮!」博士說,「沒有,沒有,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半點兒懷疑,我的丈夫!」她回應道,「那天晚上,我來到你面前,本想卸下所有羞愧和悲哀的重負。我知道,我必須告訴你,就在你家裡,我的一個親戚,你因為愛我而施恩於他,可他卻對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即便我是他認為的那種意志薄弱、唯利是圖的女人,他也不該說那種話—我想起那些惡臭難聞的話就覺得噁心。所以,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從那時到現在,我都一直沒有說出口。」
馬克爾哈姆太太呻吟了一聲,在安樂椅上往後一靠,用扇子遮住臉,好像要永遠藏在後面不出來。
「從那時起,除非當著你的面,我從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即使那樣,也是為避免日後像今天這樣做解釋。那一次,我讓他知道了他在這個家的地位。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你悄悄幫他發展,後來為了給我驚喜,才將這件事告訴我。你要相信,你這番好意,只會讓我更加痛苦,讓我心頭的秘密更加沉重罷了。」
她又溫柔地蜷縮在博士腳下,博士竭力阻攔,她卻全然不顧,淚流滿面地抬頭看著博士的臉說:「先別說話!讓我再說幾句!不管是對是錯,如果一切能重來一遍,我相信我照樣會那樣做。我們過去便是師生,後來又結為夫妻,我對你一片忠心,卻發現有人惡毒地懷疑我拿真心做了交易,周圍的各種跡象也證實了這種猜測。這是一種什麼滋味,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那時候非常年輕,又沒有人指導。我和媽媽之間,在有關你的一切問題上,存在很大的分歧。如果說我畏縮不前,隱瞞了我遭受的屈辱,那也是因為我尊敬你,也非常希望你尊敬我!」
「安妮,我純潔的心!」博士說,「我親愛的孩子!」
「還有一點!還有很少的幾句話!我時常想,你可以娶的人本來有那麼多,她們不會給你帶來這樣的負擔和麻煩,她們會讓你的家更像家。我時常想,我最好一直做你的學生,甚至做你的孩子。我時常擔心,我配不上你的學識和智慧。如果在我要給你講那些話的時候,這一切讓我猶豫不決—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那仍然是因為我非常尊敬你,並且希望有朝一日你也會尊敬我。」
「那一天一直在閃耀呢,安妮,」博士說,「直到我長眠的那一刻才會停止,親愛的。」
「還有一句話!你對那個人恩重如山,那個人對你卻寡廉鮮恥。知道這件事之後,我打算—我拿定主意,下定決心—獨自承受這件事帶來的痛苦。現在,我最親愛、最好的朋友們,請聽我說完最後一句話!看到你最近的變化,我感覺多麼痛苦,多麼悲傷。我有時候會想到過去擔憂的事—有時候,我又會想到那些揮之不去、更接近真相的猜測—但今天晚上,我終於明白你變化的真正原因了。今天晚上,我也意外得知,即使在這種誤解下,你依然對我抱有崇高的信任。無論我多麼愛戴你,多麼忠實地履行做妻子的義務,我都不敢奢望,這樣的回報配得上你對我的無價信任。不過,既然一切真相大白,我就可以抬起頭,看著這張親愛的面龐—我敬畏這張父親一般的臉,深愛這張作為丈夫的臉,崇拜這張童年朋友的臉—並且莊嚴宣布,我從來沒有一點兒對不起你的念頭,從來沒有動搖對你應有的愛情和忠誠!」
她摟住博士的脖子,博士則俯下頭,靠在她頭上,他的白髮與她的深棕色長髮交纏在一起。
「噢,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吧,我的丈夫!永遠不要拋棄我!不要再想,也不要再提,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和諧。因為,除了我有那麼多不完美,我們之間便沒有不和諧之處。年復一年,我對這一點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對你也越來越尊敬。噢,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吧,我的丈夫,因為我的愛情建立在磐石之上,經得住風吹雨打!」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姨婆邁著沉穩的腳步,莊嚴地走到迪克先生面前,擁抱了他一下,給了他一個響吻。幸好姨婆做出了這一獎賞他的舉動,因為我相信,我看見他那時正要做金雞獨立的姿勢,以適當地表達他的喜悅之情呢。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啊,迪克!」姨婆帶著稱讚不已的口氣說,「千萬別再裝傻賣呆啦,我心裡敞亮著呢!」
說到這裡,姨婆扯了扯他的袖子,沖我點點頭,於是我們三個悄悄溜出房間,離開了。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對我們『軍界朋友』的沉重一擊。」姨婆在回家的路上說,「就算沒有別的喜事,單為這個,我也可以睡得更香!」
「恐怕她很難過呀。」迪克先生非常同情地說。
「什麼!你見過鱷魚難過嗎?」姨婆問。
「我從沒見過鱷魚。」迪克先生溫和地答道。
「如果沒有那個老畜生,什麼問題都不會發生。」姨婆語重心長地說,「真希望某些母親在女兒結婚後不要干涉她們,不要愛女兒愛到傷害她們。這些母親似乎覺得,她們把一個不幸的姑娘帶到這世上—老天,好像是那姑娘求著來、非來不可似的—能得到的唯一回報,就是可以肆意折磨這不幸的姑娘,逼她離開這個世界。你在想什麼,特羅特?」
我在想剛才聽到的每一句話。有幾句話依然在我腦子裡迴蕩:「婚姻中最大的不和諧,莫過于思想和志趣不合。」「年輕不羈的心衝動地犯下的第一個錯誤。」「我的愛情建立在磐石之上。」不過,我們已經到家了,腳下踩著被踐踏過的落葉,耳中秋風獵獵作響。
[1] 塞繆爾·詹森(1709—1784),英國文學家,其編纂的《詹森英語詞典》是英語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詞典之一。
[2] 英國傳統節日,用以迎接春天的來臨,每年5月1日舉行。當時倫敦的掃煙囪工在這一天會舉行遊行。
[3] 當時的英國議會,大概從當年七月到次年一月都在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