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料理家務

2024-10-09 05:46:1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蜜月過完,伴娘們都回家了,我和朵拉坐在我們的小房子裡,一種奇特的感覺油然而生。如果談情說愛是我過去從事的甜蜜職業,那現在我可以說失業了。

  與朵拉形影不離似乎特別不可思議。不用出門去見她,沒有機會飽嘗思念之苦,不必給她寫情書,不需千方百計、挖空心思地尋找和她獨處的機會,這一切又是那樣匪夷所思。晚上,我寫作時抬起頭來,看見她就坐在我對面,我便往椅背上一靠,暗自感嘆如今是多麼奇怪,我們單獨在一起竟然成了天經地義的事—與任何人都不相干—我們訂婚時的浪漫已被收藏在時光的貨架上,慢慢蒙塵—我們不用再討好別人,只需彼此取悅—彼此取悅一輩子。

  如果議會有辯論,我很晚才能回家,走在路上,想到朵拉在家裡,我就覺得好奇怪!我吃夜宵的時候,她從樓上輕輕下來,跟我聊天,那感覺起初是多麼美妙!明確得知她睡覺時用紙把頭髮捲起來固定住,那感覺又是多麼驚奇!而親眼看到她這樣做的時候,那感覺只能用震驚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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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懷疑,在料理家務方面,我和美麗的朵拉甚至都沒有兩隻雛鳥懂得多。當然,我們有一個女僕,她替我們管家。直到現在我都在懷疑,她肯定是克拉普太太的女兒喬裝改扮的。我們同這位瑪麗·安妮相處的那段日子,實在太痛苦了。

  她姓帕拉貢。雇她的時候,我們就聽說,她的性格可以從姓氏中略窺一二[1]。她用一張告示那麼大的紙寫推薦信。根據這份文件,她會做我聽說過的所有家務,還有許多我聞所未聞的活兒。她正值壯年,面容冷峻,身上(特別是胳膊上)經常出麻疹或者紅疹。她有個在近衛騎兵團里當兵的表哥,此人兩腿極長,看起來就像別人下午的影子。他的緊身短夾克對他來說實在太小,而他對我們這座房子來說又實在太大。他跟這座小房子反差懸殊,讓房子看起來小得過分。此外,有他在,牆也顯得不夠厚了。只要聽見廚房傳來持續的低吼,我們就知道是他來我們家過夜了。

  我們這個寶貝僕人的推薦人擔保她不酗酒,誠實可靠。所以,當我們發現她醉倒在鍋爐旁的時候,我寧願相信她是發病昏倒的;茶匙丟了,我也只是怪清潔工手腳不乾淨。

  但是,她給我們帶來了嚴重的精神折磨。我們覺得自己缺乏經驗,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如果她有一點兒慈悲之心,我們倒情願聽她擺布。可她是個冷酷無情的婦人,毫無慈悲可言。我和朵拉頭一次吵架,就是她導致的。

  「我親愛的心肝,」有一天,我對朵拉說,「你認為瑪麗·安妮有時間觀念嗎?」

  「怎麼啦,大肥?」正在畫畫的朵拉天真地抬起頭來問。

  「親愛的,現在五點了,而我們四點就該吃飯。」

  朵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鍾,含蓄地表示,或許是鍾走得太快了。

  「恰恰相反,親愛的,」我看了看自己的表,說道,「還慢了幾分鐘呢。」

  我的小妻子走過來,坐在我的膝頭,哄我不要動怒,還用鉛筆在我的鼻樑上畫了道線。這個動作讓人很舒服,但我不能拿它當飯吃。

  「你不覺得,親愛的,」我說,「你最好去說說瑪麗·安妮嗎?」

  「噢,別這樣說!我不能,大肥!」朵拉說。

  「為什麼不能,親愛的?」我溫柔地問。

  「噢,因為我是一個小傻瓜呀,」朵拉說,「她也知道我是!」

  我認為這種看法無助於樹立約束瑪麗·安妮的規矩,於是微微皺眉。

  「噢,我這個壞孩子額頭上的皺紋好難看啊!」朵拉說。她還坐在我膝頭,拿鉛筆順著皺紋描畫。她把鉛筆尖放到櫻桃小嘴裡潤濕,好讓筆芯更黑,然後假裝非常認真地在我的額頭忙碌,那樣子十分有趣,我不禁笑逐顏開。

  「這才是乖孩子嘛!」朵拉說,「笑起來,臉蛋就漂亮多了。」

  「可是,親愛的—」我說。

  「別說,別說!求你別說啦!」朵拉喊道,親我一下,「不要做淘氣的藍鬍子[2]!不要一臉嚴肅嘛!」

  「我的寶貝太太,」我說,「我們有時候就得嚴肅呀。來!坐到這把椅子上,緊挨著我!把鉛筆給我!好啦!咱們冷靜談談吧。你知道,親愛的—」我攥著的是一隻多么小的手呀!我看到的是一枚多么小的戒指呀!「你知道,親愛的,不吃飯就出門可不怎麼舒服,你說是嗎?」

  「是—是—不舒服!」朵拉有氣無力地答道。

  「親愛的,你抖得好厲害!」

  「因為我知道你要罵我了。」朵拉用可憐巴巴的聲音喊道。

  「我的甜心,我只是要講講道理罷了。」

  「噢,可講道理比罵人更糟!」朵拉絕望地喊道,「我嫁給你,不是為了聽你講道理。如果你原本打算跟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小東西講道理,你就該早點告訴我呀,你這孩子好狠心啊!」

  我試圖安慰她,可她轉過臉,來回甩動鬈髮,說道:「你這孩子好狠心,好狠心!」她說了一遍又一遍,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於是我心神不定地在房間裡轉了幾圈,最後又回到她身邊。

  「朵拉,我的寶貝!」

  「不,我不是你的寶貝。因為你一定後悔娶了我,不然你不會跟我講道理!」朵拉回應道。

  我覺得這樣的指責莫名其妙,感覺很傷心,於是鼓起勇氣,擺出嚴肅的面孔。

  「哎,親愛的朵拉,」我說,「你真是太孩子氣了,說的都是昏話。我敢說,你一定還記得,我昨天晚飯吃了一半就匆匆出去了;還有,前天我不得不匆匆吃了半生不熟的小牛肉,感覺很不舒服;今天我更是一口晚飯也沒吃到—我都不敢提早飯咱們等了多久—還有,水也沒燒開。我不是要責備你,親愛的,可這真的讓人很不舒服。」

  「噢,你這孩子好狠心、好狠心呀,竟然說我是個討厭的太太!」朵拉哭喊道。

  「哎,親愛的朵拉,你一定知道,我並沒有這樣說呀!」

  「你說我讓你很不舒服!」朵拉說。

  「我是說,家務亂七八糟的,讓我很不舒服。」

  「那完全就是一回事!」朵拉哭道。她顯然就是這樣想的,因為她哭得傷心欲絕。

  我又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心中充滿對我美麗妻子的愛,同時又自責不已,恨不得把頭往門上撞。我又坐下來,說道:

  「我沒有責備你,朵拉。我們兩個都有很多東西要學。我只是想告訴你,親愛的,你必須—你真的必須—」我決心堅持提出這個要求,「學會管教瑪麗·安妮,學會為你自己,也為我,做一點兒事。」

  「我沒想到,實在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樣忘恩負義的話。」朵拉啜泣道,「你明明知道,那天你說你想吃點魚,我就親自出去,走了好幾英里地,給你訂了一條,好給你一個驚喜。」

  「你真的很貼心,我親愛的寶貝。」我說,「我很感動,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提你買的是一條鮭魚—兩個人根本吃不完。也沒提買那條魚花了一鎊六先令—咱們可負擔不起呀。」

  「你明明吃得很香,」朵拉嗚咽道,「你還叫我小耗子來著。」

  「我還會這樣叫你,親愛的,」我回應道,「叫上一千遍!」

  但我畢竟傷了朵拉那顆脆弱稚嫩的心,怎麼安慰她都無濟於事。她又是抽泣又是悲嘆,看上去可憐極了,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稀里糊塗地說了什麼傷人的話。後來,我不得不匆匆出門,直到很晚才回來。整個晚上,我都悔恨交加,痛苦萬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良心遭到譴責的刺客,隱隱約約感覺自己犯下了天大的罪過。

  我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兩三點了。我發現姨婆在家裡坐著等我。

  「出了什麼事嗎,姨婆?」我驚訝道。

  「沒什麼,特羅特,」她答道,「坐下,坐下。朵兒的心情不好,我一直在陪她。就是這樣。」

  我手撐腦袋,坐在那裡盯著爐火。我萬萬沒想到,自己剛實現最光輝的夢想,心情就變得如此難過沮喪。想著想著,我偶然撞上了姨婆的目光,只見她注視著我的臉,眼神中充滿焦慮,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向你保證,姨婆,」我說,「想到朵拉那個樣子,我一晚上都不痛快。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溫言軟語、滿心關愛地跟她談談家務罷了。」

  姨婆點點頭,表示鼓勵。

  「你必須有耐心啊,特羅特。」她說。

  「當然。天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講道理,姨婆!」

  「沒錯,沒錯。」姨婆說,「可朵兒是一朵非常嬌嫩的小花,只能沐浴在和風之中。」

  我打心底里感激姨婆,因為她對我妻子是那樣溫柔慈愛。我相信她知道我很感激她。

  「姨婆,」我又凝視了一會兒爐火,說道,「為了我們兩個好,你能不能時不時勸勸朵拉,給她點指導呢?」

  「特羅特,」姨婆答道,樣子有點激動,「不行!不要叫我做這種事。」

  她的語氣非常認真,我不由得驚訝地抬起了頭。

  「回顧我的一生,孩子,」姨婆說,「我就會想到幾個已經埋進墳墓的人,後悔當初自己沒跟他們相處得更好一些。如果我嚴厲指責別人在婚姻上的錯誤,那也許是我在婚姻中飽嘗苦澀,有理由嚴厲指責自己在這方面的錯誤。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麼多年來,我都是一個暴躁、古板、任性的女人。我現在依然如此,將來也會一直如此。不過,你和我相依為命,相互扶持—不管怎麼說,你幫了我的忙,親愛的。到這種時候,咱們之間可不應該鬧矛盾呀。」

  「咱們之間鬧矛盾?」我喊道。

  「孩子啊,孩子!」姨婆將裙子撫平,說道,「如果我摻和進來,就連預言家也說不清,咱們多快就會鬧矛盾,又會惹得咱們的朵兒多不高興。我希望咱們的小傢伙喜歡我,希望她像蝴蝶一樣快活。不要忘記你媽媽再婚後家裡是什麼光景,不要用你剛才提到的那種事來傷害我和她!」

  我立刻明白姨婆所言有理,也認識到她對我親愛的妻子是多麼寬宏大量。

  「你們才剛開始哩,特羅特。」她繼續道,「羅馬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建成的。這個妻子是你自己選的,」我覺得一片陰雲從她臉上掠過,「而且選了一個非常漂亮、非常愛你的女孩。你應該根據她已經具備的品質,而不是她也許並不具備的品質,去評價她,就像當初你選中她一樣。這是你的責任,也是你的樂趣—這點我當然知道,我可不是在教訓你。如果可能的話,你應當在她身上培養她也許並不具備的品質。如果不可能的話,孩子,」說到這裡,姨婆揉了揉鼻子,「那就要學會習慣她的不完美。但你要記住,親愛的,你們的未來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沒有人能幫你們,只能靠你們自己去創造。婚姻就是這樣,特羅特,願上天保佑你們這對『林中小兒女』[3]!」

  姨婆神采奕奕地說完這番話,吻了我一下,祝福我們。

  「好啦,」她說,「把我的小燈籠點上,送我從花園小徑回我的硬紙盒裡吧。」花園中有一條小徑連通我們的兩個小屋。「你回去的時候,替貝齊·特羅特伍德向朵兒問好。不管你做什麼,特羅特,千萬別拿貝齊去當嚇唬人的稻草人,因為我每次在鏡子裡看見她,她那副尊容就夠陰森恐怖的了!」

  說著,姨婆就用一塊手帕包住了頭。每逢這種情況,她總喜歡將頭髮束起來。然後我把她送回了家。她站在花園裡舉起小燈籠照亮我的歸途時,我覺得她又在焦慮地望著我,但我並沒怎麼留意,因為我只顧著思考她剛才那番話,並被一種信念深深打動—事實上,這是第一次—朵拉和我的確只能靠我們自己去創造未來,沒有人可以幫助我們。

  我回到家,朵拉穿著小拖鞋輕手輕腳地下樓來迎接我,撲在我肩頭,哭訴我心腸太狠,她也太淘氣;我相信,我也說了些類似的話,於是我們和好如初,都同意這是我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吵架,即便我們活到一百歲,也不要再吵架了。

  我們經歷的第二次家庭考驗是「僕人的折磨」。瑪麗·安妮的表哥開了小差,藏進我家煤窯,被一隊全副武裝的近衛騎兵團士兵揪出來,戴上手銬帶走了,他們離開的時候還排著整齊的隊列。這件事讓我們驚愕不已,也讓我們的屋前花園蒙上了污名。我不得不下決心辭退瑪麗·安妮。意外的是,她拿工錢離開時非常溫順,後來我才發現,她偷了我家的茶匙,還擅自以我的名義跟商人借錢。有一段時間,我們臨時雇用了基治伯里太太—我相信她是肯特鎮最老的居民,出來打零工,卻年老體弱,力不從心。後來我們又找到一個「好幫手」,這個女人待人非常和氣,但托著茶盤上下廚房的樓梯時總要摔跟頭,就像跳入澡盆一樣,帶著茶具一頭栽進客廳。這個不幸的傢伙給我們家造成了嚴重破壞,我不得不辭掉她。她走之後,我們又雇了一長串無能的僕人(中間斷檔時又找基治伯里太太來湊合),一個比一個無能。最後我們找了一個模樣周正的姑娘,她偷偷戴著朵拉的軟帽去了格林尼治集市。她走了以後,我都不記得又雇了哪些人,只記得全都不中用。

  跟我們打交道的人好像全都在欺騙我們。我們一進店鋪,他們就收到信號,立刻將殘次品搬出來。我們買龍蝦,裡面就注滿了水;我們買肉,就硬得咬不動;我們買麵包,上面幾乎沒有酥皮。為了找到烤肉應當遵循的原則,把肉烤得不生不老,我查閱了烹飪書,發現書上規定每磅[4]肉需要烤一刻鐘,稍久一點兒也無妨。然而,仿佛是某種古怪的宿命,我們照這一規定去做,每次都失敗了,從來都沒有烤得恰到好處,不是殘留著血絲,就是烤成了焦炭。

  我有理由相信,要是我們的這些嘗試都成功了,肯定會比失敗的情況下少花許多錢。翻閱商家的帳目,我覺得我們家消耗的黃油足以鋪滿整個地下室。我不知道當時的國稅局統計表是否顯示胡椒的需求有所增加,不過,如果我們的消耗沒有影響市場,那就得說,肯定有一些人家不再使用胡椒了。最神奇的是,從欠帳上看,我們買了那麼多東西,家裡卻從來都是要什麼缺什麼。

  至於洗衣婦把衣服拿去當掉,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向你悔罪道歉,我想這種事誰都會碰上好幾回。還有煙囪著火、教區出動消防車、教區助理做偽證之類的事,也是每個人都難免會經歷的。不過,我認為我們家尤其倒霉,因為我們雇了一個愛喝果汁甜酒的女僕,給我們在酒館的黑啤流水帳上增添了許多莫名其妙的項目,比如「四分之一品脫果汁朗姆酒(科太太)」「八分之一品脫丁香杜松子酒(科太太)」「一杯薄荷朗姆酒(科太太)」—括弧里的名字永遠是朵拉,好像這些飲料都是她喝掉的一樣。

  我們成家後操辦的大事之一,就是請特拉德爾斯吃便飯。我在城裡碰見他,請他下午同我一起出城走一趟。他當即同意,我寫信給朵拉,說我要帶他回家。那天天氣宜人,我們圍繞「家庭幸福」這一主題聊了一路。特拉德爾斯聽得非常投入,說如果他也能有這麼一個家,有索菲等著他,給他準備晚飯,那他就會覺得自己幸福至極,別無所憾。

  我的小妻子坐在桌子另一頭,我不奢求她比今天更加美麗,但我們落座之後,我確實希望屋子能更大一些。不知是什麼緣故,雖然只有我們兩個,我們卻總覺得空間逼仄,但東西放進來之後又經常如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回來。我懷疑,這是因為沒有一件東西放在固定的地方,除了吉卜那個總是擋住主幹道的塔形狗窩。現在,特拉德爾斯就被那座寶塔、吉他匣、朵拉的花卉畫和我的寫字檯團團包圍,我嚴重懷疑他沒法施展刀叉,但好脾氣的他堅決聲稱:「像大海一樣寬敞,科波菲爾!我向你保證,像大海一樣!」

  此外,我還希望朵拉沒有鼓勵吉卜在我們進餐時到餐桌上走來走去。我開始覺得,就算它沒有把爪子伸進鹽或者融化的黃油里的習慣,只要它在桌上,就顯得不成體統。這一次,它似乎認為自己顯然是被派來阻止特拉德爾斯靠近的,對我的老朋友狂吠,沖他的盤子猛衝,一副英勇無畏、不屈不撓的樣子,弄得大家說來說去都是它。

  不過,我知道親愛的朵拉有多心軟,對責備她的寵物的話有多麼敏感,所以我沒有流露出半點兒反對的意思。由於同樣的原因,我也沒敢提地上的盤子胡亂堆放,咔嗒作響;沒敢提調料瓶擺得東倒西歪,像喝醉了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沒敢提特拉德爾斯被亂七八糟的盤子和罐子進一步封鎖起來,動彈不得。我注視著面前的蒸羊腿,在動手切之前,忍不住心裡嘀咕,怎麼我們買的肉總是這樣奇形怪狀,是不是肉鋪老闆把世上所有的殘疾羊都包下來了?但我把這些想法都藏在心裡,沒說出來。

  「親愛的,」我對朵拉說,「那隻盤子裡放的是什麼?」

  我想不出,為什麼朵拉使勁對我擠眉弄眼,像要吻我似的。

  「是牡蠣,親愛的。」朵拉怯生生地說。

  「這是你的主意?」我愉快地說。

  「是—的,大肥。」朵拉說。

  「沒有比這更叫人開心的主意了!」我驚呼道,放下了刀叉,「特拉德爾斯最愛吃這個了!」

  「是—的,大肥,」朵拉說,「所以我就買了滿滿一小桶,那人說這牡蠣品質很好。不過,它們—它們恐怕有點問題。看上去不對勁。」說到這裡,朵拉搖了搖頭,眼中閃著淚光。

  「要把兩片殼打開才能吃。」我說,「把上面的殼揭開就行了,親愛的。」

  「可怎麼都揭不開呀。」朵拉邊說邊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揭,看上去非常沮喪。

  「你知道嗎,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興高采烈地把那盤牡蠣檢查了一遍,說道,「我認為這是因為—這些都是上等牡蠣,但我認為這是因為—它們從來就沒被剖開過。」

  這些牡蠣從來就沒被剖開過,我們也沒有剖牡蠣的刀子—就算有,我們也不會用—於是,我們就看著牡蠣,吃起羊肉來。至少我們將煮熟的部分都蘸著續隨子醬吃了。我相信,如果我允許的話,特拉德爾斯一定會像徹頭徹尾的野蠻人一樣,把一盤生肉都吞入腹中,以表示自己非常享受這頓盛宴。但我不允許友誼的祭壇上出現這樣的犧牲,於是我們改吃鹹肉,幸好食物儲藏室里還有冷鹹肉。

  我那可憐的小妻子本以為我會大發雷霆,不禁黯然神傷,但她發現我沒有生氣,便歡欣雀躍起來。我一直壓抑著的挫敗感也很快消失了,於是我們度過了一個快樂的晚上。當特拉德爾斯和我喝酒時,朵拉就坐在我身邊,胳膊搭在我的椅子上,一有機會就在我耳邊低喃,說我真是個好孩子,不狠心,也不發脾氣。後來她為我們沏茶,那樣子仿佛在忙著擺弄一套玩具,而不是茶具。我看著她,心裡覺得她好美,對茶的質量就不吹毛求疵了。然後,特拉德爾斯和我玩了一兩把克里比奇牌戲,朵拉在一旁邊彈吉他邊唱歌,這時我覺得,從我追求朵拉到同朵拉共同進入婚姻生活,這段日子宛如一場溫柔的美夢,我第一次聽她唱歌的那個晚上還沒有結束呢。

  送走特拉德爾斯之後,我回到客廳,我妻子把椅子搬到我身邊,緊挨著我坐下。

  「非常抱歉。」她說,「你願意教教我嗎,大肥?」

  「我得首先教教自己,朵拉。」我說,「我跟你一樣啥都不懂,親愛的。」

  「啊!但你可以學呀,」她回應道,「你是個特別、特別聰明的人!」

  「別瞎說,小耗子!」我說。

  「我希望,」我妻子沉默半晌,接著說,「我能到鄉下去待一整年,跟阿格尼絲住一起!」

  她把雙手十指交握,搭在我肩上,下巴擱在手上,那雙藍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我的眼睛。

  「為什麼?」我問。

  「因為我覺得她可以讓我變得更好,我覺得我可以跟她學習。」朵拉說。

  「到時候再說吧,親愛的。你不要忘了,阿格尼絲這麼多年來都在照顧她父親呢。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是我們現在認識的這副模樣了。」我說。

  「你肯不肯用我要你叫的名字叫我?」朵拉一動不動地問。

  「什麼名字?」我微笑著問。

  「一個傻裡傻氣的名字,」她說,搖了搖鬈髮,「娃娃太太。」

  我笑著問我這位娃娃太太,她為什麼會突發奇想要我這樣叫她。她回答的時候依然一動不動,但因為我摟著她,她那雙藍眼睛便靠我更近了。

  「你這個傻瓜,我不是要你用這個名字代替朵拉。我的意思是,你應該這樣看待我。你要對我發脾氣的時候,就對你自己說:『她不過是個娃娃太太!』我讓你大失所望的時候,你就對自己說:『我早就知道,她只能當個娃娃太太!』當你想讓我成為什麼樣子,而我覺得自己絕不可能成為那樣子的時候,你就對自己說:『至少我那傻乎乎的娃娃太太依然愛我!』因為我確實很愛你。」

  我沒有認真對待她的話,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原來她是認真的。不過,當多情的她聽到我發自肺腑的回答,不由得心花怒放,眼裡淚花未乾就已笑逐顏開了。不一會兒,她就真成了我的娃娃太太,坐在那個中國式狗窩外面的地板上,逐個敲響所有的鈴鐺,懲罰吉卜剛才的惡行。吉卜把腦袋探出門洞,眨巴著眼睛,懶得理會朵拉的逗弄。

  朵拉的這一請求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現在,我回想所寫的當年情景;我乞求我深愛的那個天真人兒從過往的迷霧和陰影中走出來,再溫柔地朝我轉過頭;我依然可以宣稱,那段簡短的話語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我或許沒有充分落實這些請求,因為那時我還年輕,沒有經驗,但我絕沒有對那純真的請求置若罔聞。

  不久之後,朵拉告訴我,說她要做一個了不起的管家婆。於是,她擦淨寫字板,削尖鉛筆,買了一本大帳簿,把吉卜撕爛的那本烹飪書用針線一頁頁仔細縫起來,像她說的那樣,用盡小身板里的全部力氣去「學好」。那些數字依然十分倔強—它們就是加不起來。她剛剛辛辛苦苦地把兩三個數字記到帳簿上,吉卜就搖著尾巴從那一頁走過,把字跡全弄花了。她那隻小小的右手的中指也沾滿墨水,恐怕都滲進了骨頭。我想,那就是她所取得的唯一確定的成果。

  我有時候晚上在家工作—因為這時我寫了不少東西,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我會放下筆,觀察我的娃娃太太如何努力「學好」。首先,她把那本大帳簿搬出來,長嘆一聲,放到桌上。然後,她打開帳簿,翻到吉卜昨晚弄花的那一頁,把吉卜叫過來看看它犯的錯。這樣一來,她就把注意力轉到吉卜身上,或許還會在它鼻子上塗點墨水作為懲罰。然後她就叫吉卜立刻趴到桌上,「像獅子那樣」—那是吉卜會玩的把戲之一,雖然我看不出它跟獅子有什麼驚人的相似之處—如果它正好肯聽話,便會乖乖服從。然後朵拉就會拿起筆,開始寫字,忽然發現筆上有一根頭髮,就另換一支開始寫,又發現這支漏墨,於是又拿一支開始寫,邊寫邊嘟噥:「噢,這支筆會說話,會打擾大肥的!」最後她會覺得自己實在干不好,索性打了退堂鼓,拿起帳簿,做個要把那頭獅子砸扁的動作,放到一邊。

  或者,如果她心情非常平靜嚴肅,就會坐下來,拿起寫字板、一小籃帳單和別的一些看上去好似捲髮紙的文件,努力想算出個結果。她一絲不苟地核對帳目,記在寫字板上,接著又擦掉,扳起左手指頭,來來回回數了好多遍,又煩躁又沮喪,看上去十分難過。看見她那明媚的臉龐陰雲密布—而且是為了我—我就心如刀絞,於是輕輕走到她身邊說:「怎麼啦,朵拉?」

  朵拉絕望地抬起頭來,答道:「這些數字老算不對,把我腦袋都算痛啦。它們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於是我就說:「咱們一起試試看。我來教你,朵拉。」

  接著我便開始做示範,朵拉也許全神貫注地學習了五分鐘,然後便露出十分疲倦的神色,開始卷我的頭髮,或者把我豎著的領子放下來,看我會是什麼模樣,好讓氣氛輕鬆一點兒。如果我不動聲色地阻止這種遊戲,堅持教她,她就會一臉驚慌憂傷的模樣,越來越不知所措,這時我就會想起當年我與她偶遇時她那天真快樂的樣子,想起她是我的娃娃太太,於是倍感自責,放下鉛筆,要她去拿吉他來。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也有很多事要操心,但出於同樣的顧慮,我把這些都藏在自己心裡。即便現在我也完全沒有把握,這樣做是否正確,但為了我那位娃娃太太,我還是那樣做了。我搜索內心,把所有能找到的秘密都毫無保留地寫進這本書。我意識到,從前不幸失去什麼或缺少什麼的感覺,在我心裡還占有一席之地,但並沒有使我的生活更加艱辛。天氣晴朗的時候,我獨自散步,想到瀰漫於兒時夏日空氣中的夢幻,我的確覺得,已經實現的夢想中還缺失了什麼東西。不過,我把這種缺失看作往昔淡淡的餘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投射到現在。有時候,雖然僅有短短的一瞬,但我的確感到,我本該希望妻子成為我的顧問,有更堅強的性格和意志,可以支持我,催我上進,有能力填補我的空虛。但我覺得,我當時已經獲得了最完美的幸福,這是世間從未有過,也永遠不會再有的幸福。

  就年齡來說,我是一個稚嫩的丈夫。除了本書記錄的憂愁和經歷,還有別的什麼事對我造成過影響,讓我心腸更加柔軟。如果我犯了什麼錯—我也許犯了許多錯—那都是因為我誤解了愛情,而且缺乏智慧。我寫的都是事實。現在加以掩飾,也不會給我帶來任何益處。

  就這樣,我獨自承擔起我們生活中的勞苦和憂慮,沒有人可以分擔。就混亂的家務管理而言,我們的生活大體跟從前一樣。但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混亂。我很高興看到,朵拉幾乎不再煩惱了。她又變成了那個開朗活潑的孩子,深深地愛著我,無憂無慮地玩著過去的小玩意兒。

  當議會辯論讓人吃不消的時候—我是指時間太長,而不是質量太高,因為就後者而言,其水平向來相當穩定—我回家很晚,朵拉一聽見我的腳步聲就會起床,下樓來迎我。只要我晚上不用去從事我費盡千辛萬苦才勝任的工作,我就可以在家中寫作。不論天有多晚,朵拉總是靜靜地坐在我身旁。她是那樣安靜,我常以為她睡著了。可往往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用那對藍眼睛平靜而專注地看著我。

  「噢,你這小子,好辛苦呀!」一天晚上,我關上寫字檯,與她四目相對的時候,朵拉說。

  「你這姑娘,好辛苦呀!」我說,「這樣說才合適。你必須早點兒睡覺,親愛的。天太晚了,你受不了。」

  「不,不要叫我去睡覺!」朵拉湊到我身邊,懇求道,「求求你,千萬不要!」

  「朵拉!」

  她忽然摟住我的脖子哭起來,讓我頗感驚訝。

  「你不舒服嗎,親愛的?不快活嗎?」

  「不是!我很舒服,也很快活!」朵拉說,「但你得說你要我留在你身邊,看你寫作。」

  「哎呀,半夜三更的,這麼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真讓人難以消受啊!」我回應道。

  「我的眼睛真那麼明亮嗎?」朵拉大笑著說,「我很高興它們很明亮。」

  「虛榮的小東西!」我說。

  但那不是虛榮,只是因為我的讚美而生出的天真的喜悅。在她如此告訴我之前,我就已經很清楚了。

  「要是你認為我的眼睛很漂亮,你就得說,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邊,看你寫作!」朵拉說,「你真的覺得我的眼睛很漂亮?」

  「非常漂亮。」

  「那就讓我一直留在你身邊,看你寫作。」

  「恐怕這樣做不會讓你的眼睛更明亮,朵拉。」

  「會的!因為,你這機靈的孩子,當你沉思默想的時候,就不會把我忘記了。如果我說一句很傻、很傻的話,你會介意嗎?—一句比平常更傻的傻話?」朵拉趴在我的肩頭,扭頭看著我的臉,問道。

  「你要說什麼奇妙的話呀?」我說。

  「讓我替你拿筆吧[5],」朵拉說,「你每晚都要辛苦工作好幾個小時,我也想做點兒什麼事。我可以替你拿筆嗎?」

  我說可以,她那可愛的臉龐立刻綻開了笑容。想到這一幕,我就忍不住流淚。從此以後,每當我坐下來寫作,她就會坐在老位置上,旁邊放著一堆備用的筆。她因為同我的工作建立了這樣的聯繫而頗為得意,每次我找她要新筆,她都高興極了—我時常故意這樣做—於是我想到了一種取悅我娃娃太太的新方法。我偶爾也會故意要她謄寫一兩頁手稿,這時朵拉會覺得無比光榮。她為這項偉大的工作做了大量準備,不僅穿上了圍裙,還從廚房取來防止墨水濺到身上的圍胸;她花了很長時間慢慢謄寫,中間不知停下來多少次,對吉卜開心大笑,仿佛它懂得這一切似的;她堅持要在末尾簽名,否則就不算完工;她把謄好的稿子交給我,就像交學校試卷一樣,我誇獎了她,她一把摟住我的脖子—這一切,在別人看來或許稀鬆平常,對我來說卻是感人肺腑的記憶。

  此後不久,她就開始掌管鑰匙,將所有鑰匙都裝進一個小籃子,系在纖腰上,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叮噹作響。我發現,這些鑰匙對應的門幾乎從沒上過鎖。除了給吉卜當玩具,這些鑰匙幾乎毫無用處。但是朵拉喜歡這樣,我也跟著開心。她裝模作樣地料理家務,覺得自己成績斐然,並對此頗為滿足,就像在玩過家家遊戲一樣樂此不疲。

  我們就這樣繼續過著日子。朵拉對姨婆的愛幾乎不亞於對我的愛。她時常告訴姨婆,當初她還擔心姨婆是「一個討厭的老東西」。我從沒見過姨婆對其他任何人像對朵拉這樣和藹寬容;她討好吉卜,雖然吉卜從不搭理她;她天天聽朵拉彈吉他,雖然我疑心她並不喜歡音樂;她從不抨擊那些不中用的僕人,雖然她肯定憋了一肚子火;她發現朵拉想要什么小東西,就走很遠的路買回來,給朵拉驚喜;每次從花園走進來,見朵拉不在室內,她就會在樓梯口用響徹全屋的愉快聲音高喊:「朵兒在哪兒呀?」

  [1] 帕拉貢的英文是Paragon,有完美典範的意思。

  [2] 法國民間故事中的一個殺妻暴徒,先後殺了六任妻子,並把她們的屍體掛在所居城堡的地下室里。第七任妻子發現了這一恐怖的真相,但幸運的是,她及時向兄長們求救,免於此劫,並殺死了藍鬍子,繼承了他的財產。

  [3] 出自英國16世紀的一則民間故事,一富翁死後留下一對小兒女,由叔叔撫養,叔叔貪圖財產,命人將孩子遺棄在樹林裡,最後孩子慘死,屍體被知更鳥銜來的葉子覆蓋。這個詞又用來形容缺乏經驗、天真無邪、沒有意識到世間險惡的人。

  [4] 英制重量單位,1磅約合0.454千克。

  [5] 當時英國普遍使用的鵝毛筆比較容易壞,需要經常更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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