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挑撥離間
2024-10-09 05:46:0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出於對朵拉和她兩位姑媽的責任感,我勤奮地學習艱深的速記術,並取得了相應的進步。這方面的內容,哪怕這部手稿只是寫給我自己看的,我也覺得似乎不應記述。我已經記述了我在人生這一階段頑強拼搏的經歷,記述了我身上日漸成熟的堅忍不拔的精神—我知道,這種韌勁已成為我堅強性格的一部分,如果我的性格算得上堅強的話—除此之外,我只想補充一句:回顧過去,我發現我的成功就源於此。在俗世的事業上,我非常幸運;許多人比我努力得多,成就卻不及我一半。然而,如果沒有我那時養成的嚴守時間、條理分明、刻苦勤奮的習慣,沒有我那時下定的決心,不管接下來的事多麼緊迫,都必須集中精力做一件事,那我絕不會取得如今的成就。上天知道,我這樣說,絕無自我吹噓之意。一個人,在像我現在這樣一頁頁回顧人生時,若能不因浪費才華而痛心,不因錯失良機而悔恨,不因心中各種妄念爭鬥不休而一敗塗地,那他必須是真正的好人才行。我敢說,我將自己的所有才華都發揮到了極致。我的意思是,無論這輩子我做什麼,都全力以赴;無論投身什麼,都毫無保留;事無巨細,我都敬事如儀。我一直相信,無論一個人的先天才能和後天技能多麼出眾,若不輔以堅定、樸實、勤勞的品質,他就註定一事無成。想在這世上取得成功,必須德才兼備。某種可喜的天賦,某種僥倖的機遇,也許可以成為供某些人往上爬的梯子的兩側立木,但梯子的橫木必須用堅固耐久的材料做成,而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替代徹底的、熱情的、誠實的認真精神。凡是需要我全身心投入的事,我決不只伸一隻手;無論做什麼工作,我都決不掉以輕心。現在看來,這已經成為我的處世準則。
我剛才歸納為處世準則的行為,有多少應歸功於阿格尼絲,我在此不想贅述。下面,我將懷著感激與愛戴之情,講述阿格尼絲的事。
她來到博士家,打算住兩個禮拜。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博士的老朋友,博士很想和他談談,提供一些幫助。阿格尼絲上次來倫敦,就是為了跟博士商量這件事。這次到博士家,就是那次談話的結果。她是跟父親一塊兒來的。我聽她說,她答應幫助希普太太在附近找個住處,因為她的風濕病犯了,需要換個地方休養,要是能跟著阿格尼絲他們一起來倫敦住段日子,那她會非常高興。聽到這些,我並不覺得多麼驚訝。就在第二天,烏利亞便像孝子一樣把他尊敬的母親大人送了過來。對這一點,我也沒感到驚訝。
「你知道,科波菲爾少爺,」他死皮賴臉地要陪我在博士的花園裡散步時說,「一個戀愛中的人總是會有點忌妒心—至少很想看住他的心上人。」
「你現在忌妒誰呢?」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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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了你,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目前還沒有什麼人讓我忌妒—至少沒有男人。」
「你的意思是,你忌妒某個女人?」
他那雙惡毒的紅眼睛乜斜了我一眼,然後大笑起來。
「說真的,科波菲爾少爺,」他說,「—我應該稱先生,但我知道你會原諒我已經養成的習慣—你可真會旁敲側擊,就像拔瓶塞一樣把我的話都引出來啦!好吧,告訴你也沒什麼關係。」說著,他便把像魚一樣濕漉漉、黏糊糊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這個人,一般是不討女人喜歡的,先生,我從來都沒討斯特朗太太喜歡。」
他用卑鄙狡黠的眼神注視著我,眼睛都變綠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
「哎呀,科波菲爾少爺,雖然我是個律師,」他咧嘴乾笑一聲,答道,「但我這會兒說的都是真心話。」
「那你這樣子看我是什麼意思?」我平靜地反問道。
「我這樣子?老天,科波菲爾,你又想套我的話呀!『我這樣子』是什麼意思?」
「不錯,」我說,「你這樣子看我是什麼意思?」
他似乎覺得我這話非常有趣,於是開懷大笑起來,仿佛是發自天性一樣。他用手搔了搔下巴,垂下視線,繼續說道(同時依舊慢悠悠地搔著下巴):
「我還是個卑賤的辦事員的時候,她就老瞧不起我。她總是叫我的阿格尼絲來來回回往她家裡跑,她總是把你當朋友對待,科波菲爾少爺,但我同她的地位天差地別,當然入不了她的法眼。」
「噢?」我說,「就算如此,那又怎樣?」
「—我同他的地位也差得遠呀。」烏利亞用若有所思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一邊繼續搔著下巴。
「難道你不了解博士的為人嗎?」我說,「難道你覺得,你不站在他面前,他還能感到你的存在?」
他又乜斜著我,把下巴使勁往外突,一面抓撓,一面答道:「老天,我說的不是博士!噢,不是那個可憐人兒!我說的是馬爾登先生!」
我如墜冰窟。我一眼就看出,我在這個問題上的所有懷疑與憂慮,博士的所有幸福與安寧,我無法分清是無辜還是有罪的所有人,統統落入了這個傢伙手中,任他擺布。
「他一到事務所,就總是對我頤指氣使、呼來喚去,」烏利亞說,「他真是你們那種高高在上的紳士呀!我當時非常溫順、非常卑賤—我現在也非常溫順、非常卑賤。但我當時不喜歡他那樣使喚我—現在也不喜歡!」
他不再搔下巴,腮幫子往裡嘬,直到兩腮內側幾乎碰到一起。在此期間,他一直乜斜著我。
「斯特朗太太是你們上等人當中的淑女,」他接著說,慢慢讓面部恢復成自然狀態,「我知道,她是不願同我這樣的人做朋友的。她這種人,就是要唆使我的阿格尼絲瞧不起我。哎,我可不是那種討女人喜歡的男人,科波菲爾少爺。不過,我的頭上很久之前就長了兩隻眼睛。我們卑賤的人絕大部分都有眼睛—我們會用眼睛看。」
我努力裝作無動於衷、鎮定自若的樣子,但我從他的臉色看出來,我沒有騙過他。
「嗯,我可不想被人踐踏,科波菲爾。」他揚起臉上本應長紅眉毛的那個地方,用趾高氣揚的惡毒語氣繼續道,「我要竭盡所能地結束她同我的阿格尼絲之間的友誼。我不贊成這種友誼。我不妨向你承認,我這個人就是氣量小,我想要把橫插在我同阿格尼絲之間的人統統趕走。只要我有所覺察,就不會冒險讓別人算計我。」
「我想,你整天都在算計別人,並且騙自己相信別人也在算計你。」我說。
「也許是這樣,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不過,就像我的合伙人常說的那樣,我是有動機的,而且我會全力以赴地達成目標。雖然我是個卑賤的人,但別人也千萬別欺我太甚。我絕不容忍別人擋我的路。說真的,他們必須給我讓路,科波菲爾少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說。
「還不明白?」他反問道,像平常一樣扭了扭身子,「太讓人驚訝了,科波菲爾少爺,你平時很機靈的呀!我下一次再說明白點好啦。有人在拉門鈴,是馬爾登先生騎馬來了吧,先生?」
「好像是他。」我儘量若無其事地答道。
烏利亞突然住嘴,兩手夾在兩大塊膝蓋骨之間,笑得直不起腰來。那是一種無聲的大笑,一絲聲音都沒有從他口中漏出來。他那令人作嘔的行為,尤其是最後這一舉動,讓我厭惡至極,招呼也不打就轉身離開,將他獨自留花園中間,佝僂著腰,活像一個沒有支撐的稻草人。
我記得很清楚,我帶阿格尼絲去見朵拉,不是在當天晚上,而是在隔天晚上,那天是禮拜六。我事先就跟拉維尼婭小姐安排好了這次拜訪,她們等著跟阿格尼絲吃茶點。
我心中忐忑,又是驕傲,又是擔心,驕傲的是我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小未婚妻,焦慮的是不知道阿格尼絲是否喜歡她。去普特尼的路上,阿格尼絲坐在驛車車廂里,我坐在車廂外。我暗自想像著我所熟悉的朵拉的倩影,她的一顰一笑,無不嫵媚動人。我一會兒覺得我應該喜歡她在某一時刻的樣子,一會兒又懷疑是否應該更喜歡她在另一刻的樣子,思來想去,心煩意亂,簡直都快發燒了。
我毫不懷疑,朵拉無論什麼樣子都非常漂亮,但我沒料到,她那一次竟是那樣漂亮。我把阿格尼絲介紹給她那兩位瘦小的姑媽時,她不在客廳,而是羞答答地躲了起來。我現在知道上哪裡去找她了,果不其然,我發現她又把耳朵貼在那扇昏暗的舊門後面。
起初,她說什麼都不肯出來,後來又求我給她五分鐘,讓我看著表叫她出來。最後,她終於挽著我的胳膊,由我領著往客廳走去,她那迷人的小臉羞得通紅,那樣子前所未有地好看。不過,我們一進客廳,她的臉就唰地白了,而她反倒比剛才美麗了一萬倍。
朵拉怕阿格尼絲。她曾告訴我,說她知道阿格尼絲「太聰明」。但她一看到阿格尼絲那麼高興誠懇,那麼體貼善良,就立刻驚喜地輕叫一聲,熱情地摟住阿格尼絲的脖子,把天真的面龐貼在阿格尼絲的臉上。
我從來沒那樣開心過。我看到,她們倆肩並肩坐下來,我的小寶貝那麼自然地抬起頭,看著阿格尼絲熱忱的雙眼,阿格尼絲溫柔可愛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這時我體會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
拉維尼婭小姐和克拉麗莎小姐也以自己的方式分享我的快樂。那次是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一次茶會。克拉麗莎小姐是茶會主持人。我把香籽蛋糕切開,分給大家—那兩位瘦小的姐妹像鳥兒一樣喜歡啄種子和糖。拉維尼婭小姐像慈祥的保護人一樣從旁觀看,仿佛我們的愛情全是她的功勞。我們大家都心滿意足,彼此之間也滿意極了。
阿格尼絲溫柔愉悅的氣質感染了所有人的心。朵拉感興趣的事,阿格尼絲都不露痕跡地表示出興趣;她一見吉卜就逗弄起來(吉卜也立刻做出了回應);當朵拉不好意思像平常那樣坐在我身邊時,阿格尼絲表現得分外體貼;她是那樣謙和優雅、落落大方,讓朵拉臉上泛起片片紅暈,對她說了一大堆掏心窩的話—阿格尼絲所做的這一切,讓那次聚會顯得完美無缺。
「我好開心,」朵拉吃完茶點後說,「沒想到你竟然喜歡我。現在朱莉婭·米爾斯走了,我更需要有人喜歡我了。」
順帶一提,這件事我忘說了,米爾斯小姐已經坐船走了,我和朵拉曾到停在格雷夫森德的一艘東印度公司的大商船上給她送行。我們一起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有糖姜、番石榴之類的美味。我們離開之後,米爾斯小姐坐在後甲板的折凳上哭泣,腋下夾著一個大大的新日記本,她要把凝視大洋時喚起的獨特想法都記在裡面,鎖起來。
阿格尼絲說,恐怕我給朵拉說了太多關於她的壞話,但朵拉立刻糾正了這種說法。
「噢,沒有!」她說,朝我搖了搖鬈髮,「他一個勁兒地誇你呢。他把你的話看得很重,把我都嚇到了。」
「對他認識的人,他不會因為我的話就愛得更深。」阿格尼絲微笑道,「所以,我的話無足輕重。」
「但我還是想請你說給我聽,」朵拉撒嬌道,「要是你肯的話!」
我們都開朵拉的玩笑,說她太想讓人喜歡她了。朵拉就說我是一隻笨鵝,她一點兒都不喜歡我。那天晚上的時光倏忽而逝,就像乘上輕薄的翅膀飛走了一樣。驛車就快來接我們了。我獨自站在壁爐前面,這時朵拉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要照例在我離開之前給我寶貴的輕輕一吻。
「大肥,你覺不覺得,」朵拉說,那對晶瑩的眼睛閃閃發光,那隻小小的右手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我的外套扣子,「要是我很久之前就跟她做了朋友,我或許會更聰明些呀?」
「親愛的,」我說,「你說什麼傻話!」
「你認為這是傻話?」朵拉回應道,看也沒看我,「你確定?」
「當然確定!」
「你這親愛的小淘氣,」朵拉說,仍舊一圈圈地轉動著那枚扣子,「我都忘了,你跟阿格尼絲是什麼關係來著?」
「沒有血緣關係,」我答道,「但我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像兄妹一樣。」
「真奇怪,你怎麼會愛上我呀?」朵拉說,擺弄起我外套上的另一枚扣子。
「也許是因為我見到你,就沒法不愛你吧,朵拉!」
「假設你從沒見過我,那會怎樣呢?」朵拉說,又去擺弄另一枚扣子。
「你乾脆假設我們從沒出生過好了!」我揶揄道。
我默默欣賞著她那從下往上依次擺弄我外套扣子的柔軟小手,欣賞著她那貼在我胸前的束束鬈髮,欣賞著她長長的睫毛,她低垂的視線正隨著漫不經心的手指移動而漸漸抬起。我很想知道,她這時心裡在想什麼。後來,她終於抬眼看著我,踮起腳尖,帶著比平時更心事重重的樣子,給了我那寶貴的輕吻—一下,兩下,三下—然後走出房間。
沒過五分鐘,她們又一起回來了,朵拉那反常的心事重重的樣子一掃而空。她大笑著,一定要讓吉卜在驛車到來之前把全套把戲都表演一遍。這花了一些時間(不是因為花樣太多,而是因為吉卜不聽話),直到驛車來到門前,表演都沒有結束。朵拉匆匆忙忙但親親熱熱地同阿格尼絲道別;朵拉答應給阿格尼絲寫信(她說,希望阿格尼絲不要嫌她信里寫的全是傻話),阿格尼絲也答應給朵拉寫信,她們在驛車門前再次道別;接著又來了第三次告別,朵拉不顧拉維尼婭小姐的勸告,又跑到車窗外,提醒阿格尼絲別忘了寫信,同時對坐在車夫旁的我搖了搖鬈髮。
我們要在考文特花園附近下車,然後換乘另一趟驛車去海格特。我迫切地盼望在去換車的那一小段路上聽聽阿格尼絲對朵拉的讚美。啊!那是怎樣的讚美呀!她親切熱情、誠實坦率地叮囑我,要我百般細心地照顧我贏得的那個小美人!她一臉真誠,毫不裝模作樣,細心周到地提醒我,從此以後我就要對那個孤兒負責了!
我從沒像那天晚上那樣深沉、真切地愛過朵拉。我們第二次下了車,在星光下沿著寂靜的大路向博士家走去,這時我對阿格尼絲說,我今晚如此愛朵拉,都是她的功勞。
「你坐在她身邊的時候,」我說,「我覺得你不僅是我的守護天使,也是她的守護天使。我覺得,你這會兒還在守護她,阿格尼絲。」
「不夠格的天使,」她回應道,「但至少很忠誠。」
她清晰的聲音直達我心底,我不禁很自然地說道:「我今天注意到,阿格尼絲,你那種獨特的愉快模樣—我從未在別人身上見過—又回來了,我希望你在家裡快活些了吧?」
「我心裡快活些了。」她說,「我感到很愉悅,無憂無慮。」
我看了一眼她那張仰望著的平靜臉龐,心想,是熠熠星光讓它看起來那麼高貴。
「家裡沒什麼變化。」過了片刻,阿格尼絲說。
「沒人再提起過—」我說,「我不想傷你的心,阿格尼絲,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沒人再提起過我們上次分別時談到的事嗎?」
「沒有。沒人再提起過。」她答道。
「我經常在想那件事。」
「你應該少去想。要記住,說到底,我是相信單純的愛情和真誠的。別為我擔心,特羅特伍德。」過了一會兒,她補充說,「你擔心我會走的那一步,我決不會走。」
雖然我覺得自己在頭腦冷靜時從沒真正害怕過,但從她本人口中聽到這樣誠實的保證,我感到了說不出的寬慰。我將這種感受誠懇地告訴了她。
「這次你們走後,」我說,「要過多久才能再來倫敦呀,親愛的阿格尼絲?我們說不定沒機會再單獨在一起了,所以我才這樣問。」
「很可能要過很久。」她答道,「我認為—為爸爸著想—我們最好還是待在家裡。未來的一段日子,我們不太可能常見面。但我會同朵拉時時通信,我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保持聯絡[1]。」
我們現在已進入博士家的小庭院。時間不早了。斯特朗太太的臥室窗戶里亮著燈,阿格尼絲指著那燈光,向我道晚安。
「不要為我們的不幸和憂愁而煩惱,」她把手伸給我說,「沒什麼比看到你快活更讓我快活的了。放心好了,一旦有你能幫我的地方,我一定會請你幫忙的。願上帝永遠保佑你!」
看到她燦爛的微笑,聽到她最後幾句話中的歡快語調,我像是又看到、聽到她和我的小朵拉在一起。我駐足片刻,懷著滿腔的愛意和感激,從門廊仰望星空,然後緩緩向前走去。我已在附近一家體面的旅店訂下床位,正要走出大門,碰巧一回頭,看見博士的書房裡還亮著燈。我忽然想到,說不定他正在沒有我幫助的情況下編撰詞典,不由得暗暗自責。我想去看看情況是否如此,而且不管怎麼樣,只要他還坐在那堆書中間,我也想跟他道一聲晚安。於是我轉過身,悄悄穿過門廳,輕輕拉開房門,向里張望。
讓我驚愕不已的是,在從燈罩透出的昏暗光線中,我第一眼看見的人是烏利亞。他緊挨著燈站著,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捂著嘴,另一隻手撐在博士桌子上。博士坐在書房座椅里,雙手捂臉。威克菲爾德先生身體前傾,猶猶豫豫地撫摸著博士的胳膊,看上去極度痛苦沮喪。
有那麼一小會兒,我還以為是博士病了,於是連忙向前走了一步。但我與烏利亞目光交錯時,頓時恍然大悟。我本想抽身離去,博士示意我別走,我只好留下來。
「無論如何,」烏利亞說,扭了扭他那笨拙醜陋的身體,「我們還是關起門說話比較好,不必鬧得滿城皆知。」
說著,他踮起腳尖走到門口,把我進來時沒關的門小心翼翼地關上,然後回到原來的位置。他的言談舉止中,都明顯透著一股子假惺惺的強烈同情,比他的任何行為都更令人難以容忍—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我覺得,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把你我談過的那件事告訴斯特朗博士,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不過,你當時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對吧?」
我瞪了烏利亞一眼,沒有作答,徑直走到我從前的好老師跟前,說了幾句旨在安慰和鼓勵他的話。他把手搭在我肩頭—我很小的時候,他就習慣這樣做了—但沒有抬起白髮蒼蒼的腦袋。
「因為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依然用過分殷勤的態度說,「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我就要不顧卑賤的身份,冒昧地提醒斯特朗博士注意斯特朗太太的行為了。這種不愉快的事,我是打心底里不願摻和的,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科波菲爾。可是,事實上,我們大家都被捲入了這件不該發生的事裡。之前你沒弄明白,先生,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如今回想起他乜斜我的模樣,我都納悶當時為何沒抓住他的脖頸,把他掐斷氣。
「我敢說,我當時沒有把意思表達清楚,」他繼續道,「你也沒有。我們倆誰都不想碰這個話題,這是很自然的。不過,我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已經告訴斯特朗博士—你說話了嗎,先生?」
這話是對博士說的,因為他呻吟了一聲。那聲音誰聽了都會為之動容,但烏利亞卻無動於衷。
「—我已經告訴斯特朗博士,」他接著說,「誰都看得出來,馬爾登先生跟斯特朗博士那位可愛的好太太過於親熱了。既然大家都被捲入了這件不該發生的事裡,那現在的確該讓斯特朗博士知道了。我們應該告訴博士,早在馬爾登先生去印度以前,這件事就暴露在太陽底下,盡人皆知了;馬爾登先生找藉口回來,不是為了別的;他經常到這裡來,也不是為了別的。你剛才進門的時候,先生,我正在請我的合伙人—」說到這裡,他轉向威克菲爾德先生,「請我的合伙人以名譽擔保,告訴博士他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有這種看法了。說呀,威克菲爾德先生,先生!你能不能好心告訴我們,有,還是沒有,先生?說呀,合伙人!」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親愛的博士,」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又把手猶豫不決地搭在博士胳膊上,「我也許起過疑心,但你千萬別看得太重。」
「嘿!」烏利亞搖著腦袋叫道,「這樣的證實可真叫人喪氣,不是嗎?他呀!虧他還是博士的老朋友!哎呀,當我還是他事務所里的小辦事員的時候,就幾次三番看見他為這事煩惱。一想到阿格尼絲小姐也被捲入了這件不該發生的事裡,你知道,他就憂心如焚!不過,我不能怪他,做父親的會這樣也無可厚非。」
「親愛的斯特朗,」威克菲爾德先生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的好朋友,我不必說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要在每個人身上尋找主要動機,並從這種狹隘的角度衡量一切行為。也許就是由於這種錯誤,我才起過疑心。」
「你起過疑心,威克菲爾德?」博士說,依然沒有抬頭,「你起過疑心?」
「說出來吧,合伙人。」烏利亞催促說。
「我確實起過疑心。」威克菲爾德先生說,「我—上帝饒恕我—我以為你也起過疑心。」
「沒有,沒有,沒有!」博士用令人悲憫的哀慟語氣回應道。
「我曾以為,」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你把馬爾登打發到海外去,就是為了將他們分開。」
「不是,不是,不是!」博士回應道,「我只是想讓安妮高興,給她的童年夥伴找個出路。沒有別的想法。」
「我後來也看出來了。」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你跟我說你沒別的動機時,我沒法不相信你。可我覺得,你們兩個年齡相差那麼大—我請你別忘了,我一直都有一種狹隘的世界觀,這是我怎麼都改不掉的老毛病—」
「這樣講就對了。你看,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可憐巴巴地討好道,樣子令人作嘔。
「一個那樣年輕、迷人的女人,不管她多麼真心實意地尊敬你,同你結婚恐怕也只是出於世俗利益的考慮。我沒有將種種可能出於良好動機的感情和情況考慮在內。請你千萬記住這一點!」
「說得多體貼啊!」烏利亞搖著腦袋說。
「我總是從同一個角度來觀察她。」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不過,我的老朋友,看在你所珍視的一切的分兒上,我求你好好想想這是怎麼回事。我現在不得不承認,因為實在無法逃避了—」
「是啊!事已至此,威克菲爾德先生,」烏利亞說,「已經無法逃避了。」
「—我不得不承認,」威克菲爾德先生無可奈何、神情恍惚地看了他的合伙人一眼,「我的確對她起過疑心,認為她沒有盡到對你的責任。如果我不得不把話都說出來,我得說,我有時候的確不願讓阿格尼絲同她那樣親密,從而看到我看到的情況,或者說,按照我的病態的理論自以為看到的情況。我從沒向任何人提起這種想法,也從沒打算告訴任何人。雖然你聽了這話會很難受,」威克菲爾德先生無精打采地說,「但如果你知道我說這話時是多麼難受,你就會同情我的!」
天性無比善良的博士伸出手來。威克菲爾德先生垂著頭,握了一會兒他的手。
「我相信,」烏利亞像大海鰻一樣扭動著身子,打破沉寂道,「這個話題讓大家都覺得不舒服。不過,既然我們都說到了這份兒上,我就得冒昧地說一句,科波菲爾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轉身面對他,問他怎敢把我也扯進去!
「噢!你太善良了,科波菲爾,」烏利亞回應道,渾身扭得跟波浪一樣,「我們都知道你的性情多麼和善,可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一提這事兒,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你心裡清楚,你當時就明白我的意思了,科波菲爾。別不承認!你這樣做雖然是出於好心,但請你別再否認了,科波菲爾。」
我看見那位善良的老博士朝我投來溫和的目光,看了我一會兒。我覺得往日的疑慮和記憶都清清楚楚地寫在自己臉上,誰都不可能視而不見。發怒徒勞無益。臉上的表情是掩蓋不了的。無論說什麼都於事無補。
我們又沉默了。後來,博士站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兩三趟,很快又回到剛才的座椅旁,靠著椅背,不時用手帕擦眼睛。在我看來,他那單純誠實的模樣,比任何可以偽裝出的神情都更令人尊敬。他開口道:
「都怪我。我認為這都怪我。是我讓我的心上人經受了磨難和誹謗—這些話,即使只是隱藏在內心最深處,我也要稱其為誹謗—要不是因為我,她永遠都不會淪為誹謗的對象。」
烏利亞·希普抽了下鼻子,我想是表達同情吧。
「要不是因為我,」博士說,「我的安妮永遠都不會淪為誹謗的對象。先生們,你們知道,我已經老了;今天晚上,我覺得我再活下去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但是,我要以我的生命—我的生命—來擔保我們正在談論的這位女士的忠貞和名譽!」
我相信,即使讓騎士精神的最佳化身,或者畫家想像中最英俊、最浪漫的人物來說這番話,也不會比這位樸實的老博士更莊重、更動人。
「不過,我不準備否認—」他繼續道,「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我已經不自覺地準備承認—我或許在不經意間,令那位女士陷入了不幸的婚姻之中。我是一個不善觀察的人,而你們這些年齡、地位都不同的人所做的觀察,結論明顯一致—而且又那樣自然—我不得不相信,你們比我看得更清楚。」
我前面提過,我向來欽佩他對待年輕太太的仁慈態度。但這一次,他每每提及她時表現出的那種敬意和體貼,拒不接受對她忠貞的任何懷疑時近乎虔誠的態度,使他在我眼裡顯得愈發崇高,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
「我同那位女士結婚時,」博士說,「她還非常年輕。她的性格還沒有成形,我就娶了她。是我培養了她的性格,看到她漸漸發展出自己的性格,我感到格外高興。我很了解她父親。我很了解她。我愛她所有美好、高尚的品質,所以盡我所能地教導她。如果我利用了她對我的感激和愛慕,從而委屈了她—恐怕真有這回事,但我是無心的—那我在心裡請求那位女士寬恕!」
他走到房間另一頭,然後回到原地,抓住椅子,雙手不住地哆嗦。他低沉的聲音飽含真摯,但同樣在顫抖。
「我把自己看作她的避難所,供她躲避人生的危險和無常。我讓自己相信,儘管我們年齡懸殊,但她還是會平平靜靜、心滿意足地跟我過日子。我不是沒考慮過,等我死了,她就自由了,那時她仍然年輕,仍然漂亮,但見解成熟了—這些我都考慮過,先生們—真的!」
他那平凡無奇的外表,似乎因為忠誠和慷慨而煥發光彩。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帶著別的美德都無法賦予的力量。
「我和這位女士過得非常幸福。直到今天晚上,我一直對她嫁給我那天心懷感激,她那天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他停了片刻,然後繼續道:
「一旦從夢中醒來—我是個一輩子都在做夢的可憐蟲—我就看出,她對年齡相當的昔日夥伴心存遺憾是多麼自然。面對昔日夥伴,她的確懷有天真的遺憾,也有一些無可指責的想法,覺得要是沒有我,他們或許會有別的結果—這些恐怕都是事實。在這令人倍感煎熬的一小時裡,我見過卻不曾留意的許多事又浮現心頭,呈現全新的含義。不過,除了這些,先生們,這位親愛的女士的名譽,決不容許一絲一毫的懷疑。」
有那麼一小會兒,他目光炯炯,聲音堅定,然後又沉默了片刻。緊接著,他就像先前那樣繼續道:「我已經知道我所造成的不幸,我只能乖乖地忍受這一切。應當遭到譴責的是我,不是她。我的職責就是為她消除誤解,殘酷的誤解,連我的朋友都不能避免的誤解。我們越是離群索居,我就越能履行這份職責。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願上帝慈悲,讓那一刻早日到來—當我的死亡令她重獲自由時,我會懷著無限的信心和愛意,望著她那張高貴的面龐,閉上雙眼。到那時,她就可以不再悲傷,去過更快活、更燦爛的日子了。」
他的誠實善良和質樸率直相得益彰,感動得我熱淚盈眶,視線模糊。他走到門口,補充道:「先生們,我已經把掏心窩的話都說了。我相信,你們會尊重我的想法。今晚我們說的話,今後絕不要再提。威克菲爾德,我的老朋友,扶我上樓吧!」
威克菲爾德先生連忙走到他身邊。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一起慢慢走出了屋子,烏利亞目送他們離開。
「哎呀,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溫順地轉向我說,「這件事沒有照預期那樣發展,是因為那個老學究—他可真是個大好人哪!—像磚頭一樣沒長眼睛。不過,我想這家人已經不擋我的路了!」
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不由得火冒三丈。我從沒這樣憤怒過,後來也沒有。
「你這個渾蛋,」我說,「你要我陷進你的圈套,到底安的什麼心?你這個虛偽的渾蛋,剛才怎麼敢叫我幫你說話,好像我們早就商量過一樣!」
我們面對面站著。從他臉上暗自得意的神態,我看清了我早已明白的事。我的意思是,他把心中的秘密強加給我,顯然是要叫我難過。在這件事上,他又故意給我設下圈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那張瘦長的臉就在我面前,讓人看了直想揍他。於是我張開手,一巴掌狠狠揮過去,用力之猛,把指頭打得生疼,就像被灼傷了一樣。
他抓住我的手,我們就這樣站在那裡僵持不下,面面相覷。如此這般,過了很久,我看到我的手指留下的白色印跡從他深紅的臉頰上漸漸消失,而他的臉已紅得發黑。
「科波菲爾,」他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是不是把理智給丟了?」
「我要把你給丟了,」我說,把手掙脫出來,「你這條瘋狗,我再也不想跟你打交道了。」
「是嗎?」他說,臉上痛得不得不用手捂住,「恐怕這由不得你。你這樣做,難道不是忘恩負義嗎?」
「我曾多次表示對你的鄙視,」我說,「剛才我更明確地表示了這種鄙視。為什麼我要害怕你對周圍的人做盡壞事?除了這個,你還會幹什麼?」
他完全了解,我在暗示,我過去同他打交道時之所以屢屢忍讓,是因為有所顧忌。要不是那天晚上阿格尼絲給了我保證,我覺得我也許不會打他這記耳光,也不會給他這個暗示。現在我已經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我們沉默了半晌。他看我的時候,眼睛裡變幻著各種醜陋的顏色。
「科波菲爾,」他說,把手從臉上拿開,「你一向跟我作對。我知道,在威克菲爾德先生家的時候,你就總跟我作對。」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隨你的便。」我說,依然怒火中燒,「就算我跟你作對了,那也是因為你根本不值得尊重。」
「可我一直喜歡你呀,科波菲爾!」他回應道。
我不屑搭理他,拿起帽子就要去睡覺。他卻擋住我的路,不讓我出門。
「科波菲爾,」他說,「架嘛,要兩個人才吵得起來。我才不想跟你吵架呢。」
「你去死吧!」我說。
「別這麼說嘛!」他回應道,「我知道,你過後會後悔的。你怎麼能表現得如此氣急敗壞,連我都不如呢?不過,我原諒你了。」
「你原諒我了!」我輕蔑地重複道。
「沒錯,我原諒你了,不管你同不同意。」烏利亞回應道,「想想看,你竟然打了我,打了一個一個向來把你當朋友的人!不過,架要兩個人才吵得起來,而我不想跟你吵架。不管你怎麼對我,我都要跟你做朋友。這下你可以預料將來會是什麼情況了吧。」
我們對話的時候(他說得很慢,我說得很快),必須把聲音壓低,以免在這麼晚的時間打擾到房裡其他人。儘管如此,我還是怒不可遏,只是漸漸不再那樣激動了。我只是告訴他,我對他的預料從來都沒有變,而且他也從來都沒有讓我失望。說完,我就沖他把門一開,好像他是一顆大核桃,放在那兒等著被壓碎,然後我就走出了博士家。但他也不在那裡過夜,而是要去他母親的住處,所以我還沒走上幾百碼,他就趕了上來。
「你知道,科波菲爾,」他湊到我耳邊說(我沒有回頭),「你這次不占理。」我覺得他說得沒錯,於是更加惱怒,「你不能把這種舉動稱為勇敢,也不能阻止我原諒你。我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我母親,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我下決心要原諒你。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對一個你明知道多麼卑賤的人動手!」
我只是覺得,我沒有他那樣卑鄙罷了。他比我自己還了解我。如果他反駁我,或者公開惹我生氣了,那我反倒會覺得輕鬆,認為自己的行為無可指責。但他沒有那樣做,而是把我放在文火上慢慢烤,讓我痛苦了半夜。
第二天早晨,我出門的時候,教堂敲響了晨鐘,他正和他母親散步。他若無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我也不得不回應。我打他那巴掌下手很重,估計打得他都牙痛了。不管怎樣,他的臉被黑絲帕包裹起來,頭上戴著帽子,那副尊榮並未因此有絲毫改善。我聽說,禮拜一早上他到倫敦看牙醫,拔了一顆牙。我真希望那是一顆大牙。
博士傳出話來,說他身體不適,在威克菲爾德父女做客期間,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待著。阿格尼絲和她父親走了一禮拜後,我們才恢復日常工作。在恢復工作的前一天,博士親手交給我一封短箋,折好了,但沒有封口。信是寫給我的,用幾句親切的話告誡我,永遠不要提那天晚上的事。我只是偷偷對姨婆說過,此外再沒告訴別人。這種事當然不能跟阿格尼絲討論,阿格尼絲肯定也沒有懷疑當晚出了什麼事。
我相信,斯特朗太太也並未覺察哪裡不對勁。幾個禮拜過去了,我才在她身上看到些微變化。這變化來得很慢,就像無風時緩緩飄動的雲彩。起初,她好像不明白為什麼博士跟她說話時那樣飽含溫柔與憐憫,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希望她母親來陪她,以免生活單調乏味。我們工作的時候,她坐在一旁,我常看見她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兒,用一種令人難忘的表情望著他。後來,我有時看見她站起身,眼含熱淚走出屋子。不快的陰影漸漸籠罩了她美麗的容顏,而且一天比一天深。那時候,馬克爾哈姆太太是博士家的常客,可她只是沒完沒了地絮叨,對女兒的變化卻渾然不覺。
安妮曾經是博士家裡的陽光,自從她身上悄悄發生這些改變之後,博士的樣子更蒼老,也更嚴肅了。不過,他溫柔的脾氣、和藹的態度、對安妮的善意關心,也與日俱增—如果他在這些方面還能做得更好的話。有一次,安妮生日那天一大早,我們正在工作,她坐到窗下(她過去經常這樣,但現在開始顯得膽怯而猶豫,讓人看了頗覺可憐),我看見博士雙手捧住她的額頭,吻了一下,然後因為過度激動,待不下去,只好匆匆離開。我看見她站在原地,像雕像一樣,接著埋下頭,雙手十指交握,痛哭流涕,悲戚之狀,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
此後,我有時覺得她好像要說什麼,甚至在沒有旁人的時候要同我說什麼,但她從未開口。博士總是讓她跟母親一起出門參加各種新的娛樂活動。馬克爾哈姆太太非常喜歡娛樂,對其他事很容易感到厭煩,因此總是興致勃勃去尋歡作樂,回來了還大加讚賞。但安妮總是無精打采、鬱鬱寡歡,母親帶她去哪兒她就去哪兒,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我不知如何是好,姨婆也一籌莫展。為了這件事,她不知多少次在房間裡忐忑不安地踱來踱去,加起來肯定已經走了上百英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能進入博士家庭不幸的秘密禁區,給夫妻雙方帶去真正慰藉的人,竟然是迪克先生。
他在這個問題上有什麼想法,或者他觀察到了什麼,我都無法解釋。我敢說,他也無法幫我解釋。不過,我在講述學生時代的那部分經歷時就說過,他對博士懷有無限的崇敬。而真正的依戀,即使是低等動物對人的依戀,也包含一種令最高智慧都相形見絀的微妙洞察力。於是,一道明亮的真相之光,直射進迪克先生的心神之中—如果我可以用「心神」這個詞的話。
在大部分閒暇時光里,他已經驕傲地重新享受起同博士在花園散步的特權,就像過去在坎特伯雷的「博士步道」上常做的那樣。但事態剛發展到這一步,他就將所有空閒時間(他還早早起床,以增加散步的時間)都用在這上面了。如果說,從前博士對他宣讀那部傑作,就是那本詞典的時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那現在博士如果不把詞典手稿從口袋裡掏出來開始宣讀,他就會痛苦萬分。我和博士工作的時候,他就和斯特朗太太一起散步,幫她修剪心愛的花兒,拔掉花圃里的雜草,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我敢說,他一個小時也說不出幾句話,但他平靜的關注目光和充滿渴望的面龐,立即在博士夫妻心中引起了共鳴。他們知道對方喜歡迪克先生,迪克先生也仰慕他們,於是他成了博士夫婦二人之間無可替代的紐帶。
他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智慧,與博士一起踱來踱去,被詞典中艱深的詞語所折磨,卻樂在其中;他手提大噴壺,跟在安妮身後,跪下去,戴上爪子一樣的手套,在細小的葉子中間耐心細緻地工作;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表達了要與她做朋友的願望,其細膩微妙的程度,是任何哲學家都無法做到的;他從噴壺的每個孔里噴出的都是同情、信任和關愛;他從未痛苦地迷失心智,從未把那個倒霉的國王查理一世帶進花園,從未動搖他想為他們效力的心意;他知道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並一心想加以糾正—每當我想到這一切,想到他精神不正常都能做到這些,而我用盡全力也沒做到,我不禁羞愧萬分。
「除了我,特羅特,沒有人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姨婆跟我談話時驕傲地說,「迪克總有令大家刮目相看的那天!」
結束這一章之前,我還要說一件事。威克菲爾德父女在博士家做客期間,我注意到,郵差每天早晨都會給烏利亞·希普送兩三封信,因為工作不忙,他在海格特一直住到別人都走了才離開。這些信的信封上都是米考伯先生的工整字跡,他現在學會了法律界常用的正楷圓體字。從這些細節我可以推斷,米考伯先生幹得挺不錯。不料就在此時,我收到了他那位和藹太太的一封信,不由得大吃一驚。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你收到這封信,一定會覺得驚訝。看到信的內容,你一定會更加驚訝。看到我請求你務必保守秘密,你一定會驚訝得下巴都掉下來的。但是,我身為人妻、人母的感情需要慰藉,因為我不願意跟我娘家人商量(米考伯先生早就對他們厭惡透頂),除了你這位朋友和舊房客,我真不知道該向誰求教。
你也許知道,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和米考伯先生(我永遠不會拋棄他)之間,一直保持著相互信任的精神。米考伯先生也許會偶爾不跟我商量就簽發期票,或者在還債期限上欺騙我。這種事確實發生過。不過,一般來說,米考伯先生沒有什麼秘密不告訴他最心愛的人—我是指他的妻子—每天就寢時,他總會把當天的事對我複述一遍。
你可以想像,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當我告訴你米考伯先生完全變了的時候,我是多麼痛苦。他變得沉默寡言、鬼鬼祟祟。他的生活,對與他同甘共苦的伴侶來說—我又是指他的妻子—變得神秘莫測了。我向你保證,除了知道他從早到晚都待在事務所,我對他的情況還不如對那個往南走的男子了解得多,就是不懂事的孩子常講的故事中那個吃涼李子粥的人[2]。我不過是以這個流行的荒謬故事說明事實罷了。
這還沒完。米考伯先生變得更陰沉、更嚴厲了。他跟我們的大兒子和大女兒都疏遠了,不再為雙胞胎感到驕傲,甚至對剛剛成為我們家人的那個陌生小傢伙冷眼相待。那小傢伙可沒有招誰惹誰呀!我們的日常開支,已經省得不能再省,就連這點兒錢,找他要都千難萬難。他甚至嚇唬我們,說要把自己了結了—這是他的原話—而他又堅決不肯對這種令人心煩意亂的行為做任何解釋。
這一切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叫人傷心欲絕。你很了解我能力微薄,如果你肯指教我,在這非比尋常的困境之中,你覺得我該如何盡力才好,那你就是在多次幫助我之後,再次友善地施恩於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孩子們向你問好,那個幸好還不懂事的家庭新成員也向你微笑。
你依然痛苦的朋友
埃瑪·米考伯
坎特伯雷,禮拜一晚
對米考伯太太這樣一位經歷坎坷的妻子,除了勸她用耐心和善意贏回米考伯先生(我知道她無論如何都會這樣做的)之外,別的建議都不妥當。不過,這封信倒是勾起了我對米考伯先生的深深思念。
[1] 英國當時中上階層的年輕人如果沒有訂婚,一般是禁止私下通信的,所以阿格尼絲會給朵拉寫信,而不是直接給「大衛」寫信。
[2] 出自當時的一首童謠《月亮上的人》,說月亮上有人掉下來,往南方的諾里奇走,吃涼李子粥卻燙傷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