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朵拉的兩位姑媽
2024-10-09 05:46:0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那兩位年長的女士終於回信了。她們向我致意,並通知我,「為雙方的幸福著想」,她們已對我的來信進行了充分考慮—「為雙方的幸福著想」這句話令我悚然一驚,這不僅是因為,在前面提到的家庭不和中,她們就曾說過類似的話,而且還因為,根據我當時的觀察(也是這輩子的觀察),那種套話就像煙花,放出來很容易,但也可能變成各種形狀和色彩,與原來的形態截然不同。兩位斯彭洛小姐補充說,對我的信中提及的問題,她們希望不要「通過書信」表達意見,不過,倘若我肯賞光,某天登門造訪(如果我認為合適,可由一位密友陪同),她們將很高興與我當面商討。
對這封充滿善意的回信,我立刻做出答覆。我恭恭敬敬地向兩位斯彭洛小姐致意,並說我將榮幸地按指定的時間登門拜訪。承蒙惠允,我將攜內殿律師學院的朋友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同往。把信寄出後,我馬上陷入強烈的緊張之中。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約定那天。
在這緊要關頭,我卻失去了米爾斯小姐無法估量的巨大幫助,不由得深感不安。米爾斯先生總在干給我添堵的事—或者說我感覺他如此,反正都一樣—這一次,他將這一行為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忽然心血來潮,要去印度。除了給我找麻煩,他還有什麼理由要去印度呢?當然,他與世界其他地方沒有任何關係,卻同那裡淵源頗深。他做的買賣,不管是什麼,都與印度有關(我自己也做過買賣金繡披肩和象牙的迷夢)。他年輕時到過加爾各答,現在又打算以常駐當地的合伙人的身份再去一趟。這對我來說無所謂,但對他而言,帶朱莉婭一起去印度卻事關重大。於是,朱莉婭到鄉下去向親友告別,他們的房子上貼滿了租售GG,家具(包括衣物壓干機在內的所有家具)統統議價出售。這樣一來,我還沒有從上次的衝擊中恢復過來,便又淪為第二波劇震的受害者!
我始終拿不定主意,在那麼重要的日子該穿什麼,既想打扮得風度翩翩,給兩位斯彭洛小姐留下好印象,又擔心一旦顯得太張揚,就會破壞我在她們心目中樸實穩重的形象。於是,我竭力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尋找恰當的折中方案。姨婆對我最後的穿戴表示贊同。我和特拉德爾斯下樓的時候,迪克先生在我們背後扔了只鞋子求吉利[1]。
雖然我知道特拉德爾斯是個大好人,我也非常喜歡他,但在這個需要謹慎對待的場合,我不禁希望他從沒有養成把頭髮梳得挺直的習慣。這種髮型讓他顯得滿臉驚詫—更不消說讓他腦袋看起來活像一把爐膛掃帚—我心裡直犯嘀咕,擔心他這副尊容一出現,就註定了我們會無功而返。
往普特尼走的路上,我冒昧地向特拉德爾斯提出這個問題,並說如果他肯把頭髮壓平一點兒—
「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摘下帽子,用盡辦法揉搓著頭髮,說道,「能壓下去的話,我會開心死的,可就是壓不下去呀。」
「就是壓不下去?」我說。
「是呀,」特拉德爾斯說,「怎麼做都不管用。就算我頭頂半英擔[2]砝碼一直走到普特尼,一旦把砝碼拿掉,頭髮就會立刻挺起來。你不知道我這頭髮有多倔強,科波菲爾。我就是一頭憤怒的豪豬[3]。」
應當承認,我有點兒失望,但他那溫和的性情又將我徹底迷住了。我告訴他,我多麼敬重他的好脾氣;又對他說,他的頭髮肯定將他性情中所有的執拗都奪走了,一點兒都沒給他留下。
「噢!」特拉德爾斯笑著回應道,「說實話,我這倒霉頭髮的故事可長了。我叔母當年就受不了,說一見這頭髮,氣就不打一處來。我跟索菲剛談戀愛那會兒,這頭髮也惹了不少麻煩。不少麻煩!」
「她不喜歡?」
「她倒沒有。」特拉德爾斯答道,「是她的大姐—就是那個大美人—我聽說,她大姐常拿我的頭髮打趣。實際上,她的姐妹全都笑我的頭髮。」
「那敢情好!」我說。
「是呀,」特拉德爾斯天真無邪地回應道,「大家都拿它尋開心。她們還騙我說,索菲在書桌里藏著一綹我的頭髮,必須夾在一本用卡扣鎖起來的書里,才能把它壓平。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
「對了,親愛的特拉德爾斯,」我說,「你的經驗也許對我有所啟發。你跟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訂婚的時候,有沒有向她家人正式提過親?比方說,跟我們今天要做的事有沒有相似之處?」我忐忑地補充道。
「哎呀,」特拉德爾斯答道,聚精會神的臉上露出沉思的神色,「我那次經歷還挺痛苦的。你知道,索菲在她家非常有用。一想到她哪天要出嫁,她們全家誰都受不了。實際上,她們早就商量好了,永遠都不讓她嫁人,還管她叫老姑娘哩。因此,當我萬分謹慎地向克魯勒太太提親的時候—」
「她們的媽媽?」我說。
「正是她們的媽媽,」特拉德爾斯說,「霍勒斯·克魯勒牧師的夫人。當我格外小心地向克魯勒太太提親時,她反應十分強烈,當即尖叫一聲,不省人事。從那以後,我有好幾個月都不敢再提那事。」
「但你最後還是提了?」我說。
「呃,不是我,是霍勒斯牧師提的。」特拉德爾斯說,「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各方面都堪稱表率。他對他太太指出,作為基督徒,她就得甘願犧牲—何況那不見得就是犧牲—也不應該對我苛刻無情。至於我自己,科波菲爾,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在那一家人眼裡活像掠奪成性的猛禽。」
「我希望,特拉德爾斯,她的姐妹都站在你這邊吧?」
「哎呀,也不能這麼說。」他答道,「我們好歹把克魯勒太太說通了,還得去告訴薩拉。我提過薩拉,你記得吧?就是脊椎有毛病那個。」
「記得很清楚!」
「她緊握雙手,」特拉德爾斯垂頭喪氣地看著我說,「閉上眼睛,臉色蒼白,渾身僵直,一連兩天,不吃不喝,除了用茶匙餵進去的一點兒蘸水烤麵包。」
「這姑娘可真討厭,特拉德爾斯!」我評論道。
「噢,不是這樣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說,「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姑娘,只是有些多愁善感。事實上,她們姐妹全都多愁善感。後來索菲告訴我,她照顧薩拉時的自責之情,簡直難以用語言形容。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罪犯,推己及人,科波菲爾,我知道索菲肯定也非常痛苦。薩拉恢復正常之後,我們還得告訴其餘八姐妹。她們反應不一,但都惹人憐憫。最小的兩個妹妹是索菲手把手教出來的,她們直到最近才不討厭我。」
「不管怎麼說,她們現在全都接受現實了吧?」我說。
「是—是的,應該說,她們基本上都勉強同意了。」特拉德爾斯遲疑道,「事實上,我們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我前途未卜,境況不佳,對她們來說,這反倒是一大安慰。無論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場面都會很悲慘。與其說那是婚禮,還不如說更像葬禮。她們全都會恨我搶走了索菲!」
特拉德爾斯看著我,半嚴肅半玩笑似的搖搖頭。那張誠實的面龐當時並未打動我,如今回想起來,記憶卻那樣深刻,因為我那會兒過於驚恐,心神不定,注意力不能集中在任何事情上。我們快到兩位斯彭洛小姐的宅子時,我形容憔悴,精神委頓,特拉德爾斯提議去喝杯麥芽啤酒,稍微提提神。在附近一家酒館喝完啤酒,特拉德爾斯領著我,腳步踉蹌地來到兩位斯彭洛小姐門前。
對接下來的事,我只有模糊的記憶。女僕把門打開時,我感覺自己仿佛是供人觀看的展品;我不知怎麼搖搖晃晃地穿過一條掛著晴雨表的走廊,進入一樓一間安靜的小客廳,從那裡可以望見外面修剪整齊的花園;我坐在那裡的沙發上,看見特拉德爾斯摘下帽子,頭髮豎了起來,就像假鼻煙壺裡裝了彈簧的小人兒,壺蓋一開就飛出來嚇人一跳;我聽到一台老式時鐘在壁爐架上嘀嗒嘀嗒走著,努力讓我的心跳同它的嘀嗒聲合拍—可我沒做到;我在屋裡四下打量,搜尋朵拉的身影,但一無所獲;我仿佛聽見吉卜在遠處叫了一聲,立即被什麼人捂住了嘴;最後,我發現自己慌慌張張地對兩位瘦小、乾癟的年長女士鞠躬,差點把身後的特拉德爾斯擠進壁爐。兩位女士都穿著黑色喪服,看上去跟已故的斯彭洛先生很像,如同用木頭或皮革製作出來的標本。
「請坐。」兩位瘦小女士中的一位說道。
我被特拉德爾斯絆了一跤,一屁股不知坐在什麼東西上,反正不是貓—我第一次就坐到了貓身上—這時我又能看清東西了,發現斯彭洛先生顯然是兄弟姐妹中年紀最小的;眼前這對姐妹年紀相差六至八歲,較小的那一位似乎是這次會議的主持人,因為我那封信就被她拿在手中—那封信看上去那麼熟悉,但又那麼陌生—她正透過單片眼鏡看信。她們姐妹倆穿著類似,但這位妹妹的服飾比另一位更多點兒年輕氣息。或許還因為多了點兒褶邊、領布、胸針、手鐲之類的小東西,妹妹看上去也更活潑些。她們兩人都挺直了腰板,態度嚴肅認真,舉止鎮定沉靜。那個沒拿信的姐姐,雙臂抱胸,儼然一尊神像。
「我想,你就是科波菲爾先生吧。」拿信的那位妹妹對特拉德爾斯說。
這開口頭一句話就讓我大吃一驚。特拉德爾斯只得指著我說,這才是科波菲爾先生,我也只得承認我才是科波菲爾先生,她們也只得擺脫把特拉德爾斯當成科波菲爾先生的成見。於是,我們終於進入了親切友好的交談狀態。錦上添花的是,我們都清清楚楚地聽見吉卜叫了兩聲,緊接著又被捂住了嘴。
「科波菲爾先生!」拿信的那位妹妹說。
我做了個動作—我想大概是鞠躬吧—然後屏息凝神,準備傾聽指教,這時那位姐姐插話了。
「我的妹妹拉維尼婭,」她說,「非常熟悉這種事情,就由她來闡述,為了促進雙方的幸福,我們認為怎樣做才最合適。」
我後來發現,拉維尼婭小姐是男女感情方面的權威,因為很多年前,曾有一位皮傑先生,此人愛玩小惠斯特牌,據說曾傾心於拉維尼婭小姐。我個人認為,這種說法純屬無稽之談,皮傑對拉維尼婭小姐根本就不存在那種感情—據我所知,他從未表露過那種感情。不過,拉維尼婭小姐和克拉麗莎小姐都盲目地相信,倘若他沒有英年早逝(享年六十歲左右),他一定會表白他的感情。他飲酒過量,喝壞了身子,後來為了調養,又喝了太多巴斯礦泉水,才不幸過世。她們甚至暗中懷疑,他是因為暗戀未果而死的。但我得說,兩位小姐家中有一幅皮傑先生的畫像,他長著一隻紅通通的酒糟鼻,看不出飽經暗戀之苦。
「這些前塵往事,」拉維尼婭小姐說,「我們不想再提。我們可憐的弟弟弗朗西斯一去世,過去的一切都落下帷幕了。」
「舍弟弗朗西斯生前,」克拉麗莎小姐說,「我們同他沒有經常往來,但我們之間不存在明確的分歧或不和。弗朗西斯走他的路,我們走我們的路。我們認為,這樣做應該對各方的幸福都有益。事實也確實如此。」
兩位小姐說話時身子微微前傾,說完就搖搖頭,不說話時就再次挺直身子。克拉麗莎小姐從未動過胳膊,只是不時會用手指在胳膊上彈一些曲子—我猜想大概是小步舞曲或進行曲—但從不動胳膊。
「舍弟弗朗西斯去世之後,我們侄女的地位,或者說假定的地位,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拉維尼婭小姐說,「因此,我們認為,舍弟對她地位的看法也不適用了。我們沒有理由懷疑,科波菲爾先生,你是一位品行端正、人格高尚的年輕紳士;我們也不懷疑,或者說我們充分相信,你真心愛慕我們的侄女。」
我回答說,就像平時我一有機會就要說的那樣,從來沒有人像我愛朵拉那樣愛一個人。特拉德爾斯嘟噥了兩句,證實我所言不虛。
拉維尼婭小姐正要說什麼話回應我,克拉麗莎小姐又插嘴了,她好像總想提到他弟弟弗朗西斯:「要是朵拉的媽媽,」她說,「嫁給舍弟弗朗西斯的時候就有言在先,說他們的飯桌上沒給弗朗西斯家的人留位置,那對各方的幸福反倒更好。」
「克拉麗莎姐姐,」拉維尼婭小姐說,「也許我們現在不必再提那件事了。」
「拉維尼婭妹妹,」克拉麗莎小姐說,「那件事同今天的話題有關。男女感情方面的話題,唯獨你有資格發言,我不會幹預。而這方面的話題,我有發言權,也有意見。要是朵拉的媽媽嫁給我們的弟弟弗朗西斯的時候就明確指出她的意圖,那對各方的幸福反倒更好。那樣,我們就知道該指望什麼。我們就會說:『拜託,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邀請我們。』那就絕不可能發生任何誤會了。」
等克拉麗莎小姐搖搖腦袋之後,拉維尼婭小姐又透過單片眼鏡看著我那封信,繼續說下去。附帶一提,這兩姐妹都長了一雙又亮又圓、不停眨巴的小眼睛,像鳥眼一樣。整體來說,她們跟鳥兒也不無相似之處:動作敏捷、輕快、突然,打理儀容時,三兩下就能弄整潔,跟金絲雀一樣。
如我所說,拉維尼婭小姐繼續道:「你請求家姐克拉麗莎小姐和我,科波菲爾先生,接受你作為我們侄女的追求者,並以此身份拜訪這裡。」
「如果舍弟弗朗西斯,」克拉麗莎小姐又發作了,如果我可以把如此平靜的發言稱為發作的話,「希望生活在倫敦民事律師公會的環境之中,而且只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我們又有什麼權利或意願去反對呢?我相信,我們沒有。我們從不想打擾任何人。但他為什麼不明說呢?舍弟和他太太大可以只跟自己願意打交道的人交往。舍妹拉維尼婭和我也可以只跟自己願意打交道的人交往。我希望,我們都能找到那樣的人!」
這話好像是對特拉德爾斯和我說的,於是特拉德爾斯和我應了兩句,作為回答。我沒聽見特拉德爾斯說的是什麼。我想我自己說的是,這對有關各方都非常值得稱道,但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這話是什麼意思。
「拉維尼婭妹妹,」克拉麗莎小姐把心中的怨氣發泄完畢後說,「你可以說下去了,親愛的。」
拉維尼婭小姐便接著說:「科波菲爾先生,家姐克拉麗莎和我本人確實認真考慮了這封信的內容,最後還把它交給舍侄女過目,並同她進行了商議。我們毫不懷疑,你認為自己非常喜歡她。」
「認為,小姐?」我欣喜若狂地開口道,「噢—」
但克拉麗莎小姐看了我一眼(就像一隻目光銳利的金絲雀),示意我不要打斷這段神諭般的說教。我連忙致歉。
「愛情,」拉維尼婭小姐說,瞥了她姐姐一眼尋求認可,於是她每說一句話她姐姐都會微微點頭,表示同意,「成熟的愛情、尊敬、忠誠,是不會輕易表露出來的。它們聲音微弱,低調謙遜,總是潛伏起來,耐心等待。成熟的果實就是這樣。有時候,生命都悄然逝去了,愛情卻依然在暗中等待成熟。」
我那時當然不明白,她是在指,那位飽受暗戀折磨的皮傑同她可能有過這種愛情。不過,我從克拉麗莎小姐點頭的嚴肅態度看出,這番話意味深長。
「年輕人的輕浮愛戀,與這種成熟的感情相比,」拉維尼婭小姐接著說,「正如塵土之於岩石。正因為難以判斷這種愛戀能否持久,是否擁有真正的基礎,家姐克拉麗莎和我本人才猶豫不決,科波菲爾先生,還有這位—」
「特拉德爾斯。」我的朋友發現兩姐妹在看他,便說道。
「請原諒。我想,你就是內殿律師學院那位吧?」克拉麗莎小姐說,又瞥了一眼我寫的那封信。
特拉德爾斯連忙回答「正是」,臉羞得通紅。
這時候,我雖然未得到任何明顯的鼓勵,但我覺得,這對瘦小的姐妹,尤其是拉維尼婭小姐,對這個可能結出累累碩果的嶄新的家庭問題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決心善加培育、悉心呵護這份年輕人的愛情。這讓我看到了美好光明的希望。我覺得我已經看出,拉維尼婭小姐若能監護朵拉和我這樣一對年輕情侶,她一定會感到心滿意足;克拉麗莎小姐若能看到拉維尼婭小姐監護我們,並在衝動難耐時插話,就她自己有資格發言的話題發表意見,那她同樣也會感到稱心如意。想到這裡,我勇氣倍增,激情四射地宣稱,我對朵拉的愛難以用言語描述,也超乎任何人的想像;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多麼愛她;我姨婆、阿格尼絲、特拉德爾斯,所有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多麼愛她,都知道這份愛讓我變得多麼認真。我請特拉德爾斯出面證實這一點。於是,特拉德爾斯仿佛投入了議會辯論一般慷慨陳詞,表現極為出色。他用坦率耿直的言辭、通俗易懂的方式、實事求是的態度,證實了我說的話,顯然給那兩姐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恕我冒昧,在這種事上,我是有一點兒經驗的。」特拉德爾斯說,「因為我自己就跟一位小姐訂了婚—是十姐妹中的一個,住在德文郡—但目前還看不到何時才能結婚。」
「你也許能證實我的話,特拉德爾斯先生,」拉維尼婭小姐說,顯然對他產生了新的興趣,「證實愛情是低調謙遜的,總是在耐心等待,對吧?」
「完全可以,小姐。」特拉德爾斯說。
克拉麗莎小姐看了看拉維尼婭小姐,嚴肅地搖搖頭。拉維尼婭小姐心領神會地看了看克拉麗莎小姐,輕輕嘆了口氣。
「拉維尼婭妹妹,」克拉麗莎小姐說,「拿我的嗅瓶聞聞吧。」
拉維尼婭小姐聞了幾下香醋,恢復了精神—特拉德爾斯和我在一旁憂心忡忡地觀望—然後她有氣無力地繼續道:「特拉德爾斯先生,對令友科波菲爾先生與舍侄女這種年輕人之間的愛情,或者說想像中的愛情,究竟應該如何應對,家姐和我一直舉棋不定。」
「提到舍弟弗朗西斯的孩子,」克拉麗莎小姐說,「假如舍弟弗朗西斯的太太生前認為應當邀請丈夫的家人到家中用餐—當然,她完全有權自行其是—那我們現在對舍弟弗朗西斯的孩子就會更了解一些。拉維尼婭妹妹,請繼續。」
拉維尼婭小姐把我的信翻轉過來,讓寫有姓名和住址的那一面朝向她,然後透過單片眼鏡看自己在那上面寫下的工整筆跡。
「我們認為,特拉德爾斯先生,」她說,「慎重起見,我們要考察他們的這種感情。目前我們對這種感情一無所知,無法判斷其中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因此,我們打算接受科波菲爾先生的提議,允許他登門造訪。」
「兩位親愛的小姐,」我如釋重負,不由得大叫起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
「不過,」拉維尼婭小姐接著說,「不過,特拉德爾斯先生,在現在這個階段,我們更願意將科波菲爾先生的造訪理由視為看望我們。我們還不能承認科波菲爾先生與舍侄女的訂婚是有效的,那要等到我們有機會—」
「等到你有機會,拉維尼婭妹妹。」克拉麗莎小姐說。
「好吧,」拉維尼婭小姐嘆了口氣,同意道,「那要等到我有機會觀察他們之間是否真心相愛。」
「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轉向我道,「我相信,你肯定覺得沒有比這更合理、更體貼的安排了。」
「沒有了!」我喊道,「我深感其中的良苦用心。」
「既然如此,」拉維尼婭小姐說,再次看了眼自己的筆記,「既然我們只在這樣的條件下接受他的來訪,那我們必須要求科波菲爾先生以名譽明確保證,他和舍侄女不得瞞著我們以任何方式互通消息。任何關於舍侄女的計劃,都必須首先提交給我們—」
「提交給你,拉維尼婭妹妹。」克拉麗莎小姐插話道。
「好吧,克拉麗莎!」拉維尼婭小姐無可奈何地同意道,「提交給我—並且得到我們首肯。我們必須把這定為最明確、最嚴肅的規矩,不得以任何理由破壞。我們之所以希望科波菲爾先生今天有一位密友陪同,」她朝特拉德爾斯偏了偏頭,特拉德爾斯鞠了一躬,「就是為了避免在這個問題上產生疑問或誤解。如果科波菲爾先生,或者你,特拉德爾斯先生,對做出這一承諾還有半點兒顧慮,我就要請你們再花點兒時間考慮考慮。」
我欣喜若狂,大喊大叫道,一秒鐘都不必考慮。我滿腔熱情地保證,一定會遵守她們要我做出的承諾,並請特拉德爾斯做證,還說倘若我對諾言有絲毫違背,就是罪大惡極的畜生。
「等等,」拉維尼婭小姐舉起手說,「在有幸接待你們兩位先生之前,我們就已經決定,讓你們單獨待一刻鐘,好好考慮這個承諾。請允許我們暫且告退。」
我一個勁兒地說不必再考慮了,但依舊無濟於事,她們堅持要離開一刻鐘。於是,那兩隻小鳥端莊威嚴地蹦了出去,把我留在那裡接受特拉德爾斯的祝賀,感覺如同置身極樂世界一般。一刻鐘剛到,她們準時回來,高貴優雅的神態同離開時一模一樣。她們離開時,小小的衣裙沙沙作響,仿佛是由秋天的樹葉製成的一樣;她們回來時,衣裙發出的窸窣聲依然如故。
我再次表示願意遵守她們規定的條件。
「克拉麗莎姐姐,」拉維尼婭小姐說,「下面你來說好了。」
克拉麗莎小姐第一次放下抱在胸前的胳膊,接過信,看了看上面的筆跡。
「如果科波菲爾先生覺得方便的話,我們歡迎他每個禮拜日來這裡吃正餐。我們的開飯時間是三點。」
我鞠了一躬。
「在一周中別的日子,」克拉麗莎小姐說,「我們歡迎科波菲爾先生來吃茶點。我們的茶點時間是六點半。」
我又鞠了一躬。
「不過,每禮拜兩次,」克拉麗莎小姐說,「這是規矩,不能再多了。」
我又鞠了一躬。
「科波菲爾先生信中提到的那位特羅特伍德小姐,」克拉麗莎小姐說,「或許可以拜訪我們。如果互相拜訪能促進各方的幸福,我們就歡迎別人來訪,我們也會回訪。如果不互相拜訪能促進各方的幸福,就像我們跟舍弟弗朗西斯及其家人那樣,那就另當別論。」
我向她們表示,我姨婆一定高興認識她們,並深感榮幸。但我得說,我不敢擔保她們能與我姨婆相處融洽。條件談完了,我熱情洋溢地表達了感激之情,先抓起克拉麗莎小姐的手,接著抓起拉維尼婭小姐的手,每隻手都舉到嘴邊吻了一下。
我向她們表示,我姨婆一定高興認識她們,並深感榮幸。(第594頁)
於是拉維尼婭小姐站起身,請特拉德爾斯准許我們離開片刻,然後讓我跟她走。我哆哆嗦嗦地奉命跟上,被領進另一個房間。我在那裡發現我親愛的寶貝將耳朵貼在門後,那張可愛的小臉蛋對著牆;吉卜頭上纏著毛巾,關在餐具保溫箱裡。
噢!她身穿黑色連衣裙,是多麼嫵媚動人!她一開始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不肯從門後出來!她終於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倆是多麼親熱!我們把吉卜從餐具保溫箱裡拿出來,讓它重見天日,它還一個勁兒地打噴嚏,我們三個終於再度團聚,我感到多麼幸福!
「我最親愛的朵拉!現在,你真的永遠屬於我啦!」
「噢,不!」朵拉央求道,「求你別這樣!」
「難道你不是永遠屬於我的嗎,朵拉?」
「噢,是,當然是!」朵拉喊道,「可我好害怕!」
「害怕,我的寶貝?」
「噢,是呀!我不喜歡他,」朵拉說,「他為什麼不走呢?」
「你說誰呀,我的心肝?」
「你那個朋友呀,」朵拉說,「這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可他老不走,他準是個大傻瓜!」
「親愛的!」再沒比她天真無邪的語氣更誘人的了,「他可是個大好人啊!」
「噢,但我們不需要什麼大好人呀!」朵拉噘嘴道。
「親愛的,」我爭辯道,「你不久就會熟悉他,也會打心眼兒里喜歡他的。我姨婆不久也要來,你認識她之後,也會打心眼兒里喜歡她的。」
「不,請別帶她過來!」朵拉說,嚇得雙手十指交握,輕輕吻了我一下。「不要。我知道,她是個又任性又愛捉弄人的老東西!別讓她到這兒來,大肥!」這是「大衛」的訛音。
這時規勸是沒有用的,於是我苦笑兩聲,用甜言蜜語稱讚她。我沉浸在愛情里,快活極了。她讓我到角落裡看吉卜後腿站立的新把戲—它轉眼間就支撐不住,前肢落地了—我把特拉德爾斯忘得一乾二淨,要不是拉維尼婭小姐來把我帶出去,我真不知道會在那兒待多久。拉維尼婭小姐非常喜歡朵拉(她告訴我,她在朵拉這個年紀時,簡直跟朵拉一模一樣—那她後來的變化也太大了)。她把朵拉當洋娃娃一樣對待。我想說服朵拉去見特拉德爾斯,但話剛一說出口,她就跑回自己房間,將自己鎖在了裡面。我只好一個人去見特拉德爾斯,向主人道別後,歡天喜地地跟他一起走了。
「沒有比這更令人滿意的事了。」特拉德爾斯說,「我覺得那兩位年長女士都非常和藹。就算你結婚好幾年了我還沒結婚,我也一點兒都不會驚訝,科波菲爾。」
「你的索菲會不會彈樂器,特拉德爾斯?」我得意地問。
「她會彈點兒鋼琴,只夠教她的幾個小妹妹。」特拉德爾斯說。
「她會不會唱歌?」我問。
「嗯,她有時候見到姐妹們情緒低落,就會唱些民謠,給她們提提神。」特拉德爾斯說,「但沒有受過嚴格訓練。」
「她不會邊彈吉邊唱歌吧?」我說。
「噢,天哪,這可不會!」特拉德爾斯說。
「畫畫呢?」
「一點兒也不會。」特拉德爾斯說。
我答應特拉德爾斯,一定要讓他聽聽朵拉唱的歌,看看朵拉畫的花。他說他非常樂意,於是我們挽著胳膊,興高采烈地往家走去。我一路上都鼓勵他談索菲,他就帶著疼愛與依戀之情說開了,令我艷羨不已。我在心裡把索菲同朵拉做比較,對自己能得到朵拉感到相當滿意。但我還是要坦率地承認,對特拉德爾斯來說,索菲也是極好的姑娘。
這次會談的成果,還有會談中說的話、做的事,我當然立刻全都告訴了姨婆。見我很高興,她也很高興,並且答應抓緊時間去拜訪朵拉的兩位姑媽。可那天晚上,在我給阿格尼絲寫信的時候,她在我們的房間裡來來回回走了很久,我不禁開始懷疑她打算一直走到天亮。
我給阿格尼絲的信洋溢著熱情與感激,訴說了我聽從她的建議後取得的良好效果。她當即回信,由同一班郵車帶回。她的信中充滿了希望、真摯與喜悅。從那以後,她一直都很開心。
我現在忙得不可開交。我每天都要先去海格特,再去普特尼,路途不可謂不遙遠[4],而我自然想儘量多去幾次。拉維尼婭小姐提議的茶點時間對我來說很不方便,因此我請求拉維尼婭小姐允許我每個禮拜六下午來吃茶點,同時保留我禮拜天來一道用餐的權利。如此一來,每個周末就成了我的快樂時光,而每周的其他日子,我都是在對周末的期盼中度過的。
總的來說,姨婆和朵拉的兩位姑媽相處融洽,比我想像中好得多,這讓我長出了一口氣。那次會談後過了幾天,姨婆就按照之前的承諾登門拜訪;又過了幾天,朵拉的兩位姑媽也鄭重其事地回訪了姨婆。後來,通常每隔三四個禮拜,雙方就會再次進行類似的互訪,關係一次比一次友好親密。我知道,姨婆讓朵拉的兩位姑媽非常苦惱,因為她全然不顧乘坐出租馬車會更加體面,每次都是步行前往普特尼,而且總是在不適合會客的時間到達,比如早餐後不久,或者吃茶點之前;此外,她壓根兒不在乎文明社會的成見,戴軟帽總是隨心所欲,只管戴著舒服。不過,朵拉的兩位姑媽不久便一致認為,姨婆是位性情古怪、略帶男子漢氣概的女士,悟性極佳。雖然姨婆有時會在各種禮儀問題上發表離經叛道的觀點,惹得朵拉的兩位姑媽很不高興,但她太愛我了,為了維持整體上的和睦,也甘願犧牲自己的一些小怪癖。
我們這個小圈子裡,唯一堅決不肯適應環境變化的成員就是吉卜。它一見姨婆,便立刻齜出所有牙齒,躲到椅子底下,叫個不停,時而發出一聲哀號,好像感情上實在接受不了姨婆。各種辦法都對它用盡了—哄它、罵它、打它,把它帶到白金漢街(它一到那裡就沖兩隻貓撲去,讓所有旁觀者都大驚失色),但它始終不肯與姨婆在一起。它有時候好像克服了對姨婆的厭惡,乖乖地待了幾分鐘,但緊接著就翹起扁平的小鼻子,狂叫不止,除了把它的眼睛蒙上,關進餐具保溫箱,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最後,只要聽說姨婆到了門口,朵拉就會用毛巾蒙住它的眼睛,把它關進餐具保溫箱。
一切都步入平穩的軌道之後,有一件事令我十分苦惱。那就是,大家似乎不約而同地把朵拉視為漂亮的玩具或玩物。姨婆漸漸和她熟悉起來,總是叫她「朵兒」。拉維尼婭小姐的生活樂趣就是伺候她,給她卷頭髮,為她做裝飾品,把她當成集千般寵愛於一身的孩子。凡是拉維尼婭小姐做的事,她的姐姐當然也是照做。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奇怪,但她們對待朵拉,似乎跟朵拉對待吉卜一樣,都是把對方當寵物。
我決心對朵拉談這個問題。有一天,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因為沒過多久,我們就得到拉維尼婭小姐的許可,可以單獨外出散步了),我對她說,我希望她能夠讓她們換一種態度對待她。
「因為你知道,我的寶貝,」我規勸道,「你不是小孩子了。」
「行啦!」朵拉說,「你這是在自尋煩惱!」
「自尋煩惱,親愛的?」
「我覺得她們待我很好,」朵拉說,「我也很快活。」
「嗯!不過,我最愛的心肝!」我說,「你可以既十分快活,又讓她們正常對待你呀。」
朵拉責備似的看了我一眼—那樣子美極了!—然後就開始抽抽搭搭地說,我要是不喜歡她,為什麼非跟她訂婚不可呢?我要是不能容忍她,為什麼不現在就走開呢?
聽了這話,除了吻掉她的眼淚,告訴她我有多麼愛她,我還有什麼辦法呢!
「我相信我非常愛你,」朵拉說,「你不應該對我這麼殘忍呀,大肥!」
「殘忍?我的心肝寶貝!無論如何,我怎麼會—怎麼能—對你殘忍呀!」
「那就不要挑我的毛病,」朵拉說,同時把嘴噘得跟玫瑰花苞一樣,「我會乖乖的。」
緊接著,她就主動讓我把之前提過的那本烹飪書拿給她,還讓我遵照當時的約定教她記帳,這讓我不由得心花怒放。我下次去看她的時候帶了那本書(事前我把書裝訂得很漂亮,讓它看上去沒那麼枯燥,反倒特別誘人)。我們在公地上散步時,我給她看了姨婆的一本舊帳本,還給了她一套寫字板、一個好看的鉛筆盒、一盒鉛筆芯,供她練習記帳。
但那本烹飪書讓朵拉頭痛欲裂,那些數字則叫她眼淚直流。她說,那些數字就是加不起來。所以她把數字擦掉,在紙片上畫滿了小花束、我和吉卜的肖像。
於是,一個禮拜六的下午,我們外出散步的時候,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試著口頭指導她如何管理家務。比方說,我們經過肉鋪時,我會說:「現在,我的乖乖,假設我們結了婚,你要去買一塊羊肩做晚餐,你想知道怎樣去買嗎?」
一聽這話,我漂亮的小朵拉就會把臉一沉,又把嘴噘成花苞,似乎很想用親吻堵住我的嘴。
「你想知道怎樣去買嗎,我的寶貝?」假如我堅持的話,或許會再次問她。
朵拉會想一下,然後也許會得意揚揚地答道:「哎呀,賣肉的當然知道怎麼賣,我有必要知道怎樣買嗎?噢,你這個傻孩子!」
還有一次,我看著那本烹飪書問朵拉,假如我們結了婚,我說我要吃美味的愛爾蘭蔬菜燉肉,那她怎麼辦呢?她回答說,她會吩咐僕人去做。說完,她挽起我的胳膊,拍了拍兩隻小手,可愛地哈哈大笑起來,那樣子迷人極了。
結果,那本烹飪書的主要用途,就是放在牆角供吉卜站在上面。不過,當朵拉將吉卜訓練得站在書上不肯下來,同時嘴裡還叼著鉛筆盒時,她是那樣高興,我又為買了那本書而沾沾自喜。
然後,我們又彈起吉他,畫起花,唱起「永遠別停止跳舞,嗒啦啦」。日子一周周過去,快樂就像光陰一樣綿長悠遠。有時候,我也想大起膽子向拉維尼婭小姐暗示,她對待我的心上人有點太像玩物了。我有時就像大夢初醒一樣,發現自己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把她當成了玩物—只是不常那樣罷了。
[1] 英國當時的一種迷信,認為在某人出發時朝他扔鞋會帶來好運。
[2] 英制重量單位,1英擔約合50.8千克。
[3] 出自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第1幕第5場:使你的糾結的鬈髮根根分開,像憤怒的豪豬身上的刺毛一樣森然聳立。
[4] 海格特在倫敦北部,普特尼在倫敦西南部,故有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