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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威克菲爾德與希普

2024-10-09 05:45:57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長期垂頭喪氣,鬧得姨婆也開始覺得很不自在。我猜就是因為這個,姨婆才藉口擔心多佛爾那邊租出去的小屋,要我去看看是否一切正常,並同之前的房客簽訂租期更長的合同。珍妮特被斯特朗太太雇去幹活兒了,我每天都能在博士家見到她。離開多佛爾之前,她曾經猶豫不決,要不要嫁給一個領航員,以結束她所受的那種戒掉男人的教育,但她決定不冒險。我相信,她這樣做與其說是為了堅持原則,不如說是因為她碰巧不喜歡那個男人。

  雖然同米爾斯小姐難分難捨,但我還是很想上姨婆的當,因為那樣就可以跟阿格尼絲一起平靜地度過幾個小時。我跟善良的博士商量請三天假,博士也希望我去放鬆一下—他還想讓我在外面多待幾天,可我精力太旺盛,無法忍受休息太久—於是我決定走一趟。

  至於律師公會,我沒有什麼重大的理由特別關心我在那裡的職責。說實話,我們在一流代訴人中的聲譽日漸下降,正在急速墜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在斯彭洛先生加盟之前,喬金斯先生管理下的業務本就不盡如人意。後來因為注入了斯彭洛先生這一新鮮血液,加上他注重裝點門面,業務才有所好轉,但基礎仍然不夠牢固,在突然喪失活躍經營者的打擊下,難免搖搖欲墜。事務所一落千丈,今非昔比。喬金斯先生,儘管他在事務所內名聲不壞,但因為懶散無能,他在外面的聲望不足以支撐這個事務所。我現在轉到他手下做事了。看見他只顧吸鼻煙,對經營放任不管,我不由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痛惜姨婆的那一千鎊。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在律師公會周圍,有一幫依附於律師公會的局外人,他們自己不是代訴人,卻涉足民事律師業務,攬到業務後交給真正的代訴人辦理。代訴人則借出自己的正規旗號,以圖從中分肥—這麼幹的人也不在少數。由於我們事務所急需生意,不講條件,我們就跟這個高尚的團伙攜手合作,對那些依附於律師公會的局外人投下誘餌,把他們攬到的業務吸引到我們這裡來。辦理結婚證和小額遺產的遺囑驗證,是所有代訴人都在尋找的生意,也是最賺錢的生意,所以這方面的競爭十分激烈。前往律師公會的各個路口,都埋伏著凶神惡煞的綁架犯和花言巧語的騙子,他們奉命施展渾身解數,攔截所有身穿喪服者和面帶羞澀之色的紳士,引誘這些人去他們各自僱主的事務所。他們嚴格遵守了這一命令,我本人竟有兩次被推搡著帶進我們主要競爭對手的事務所,後來才被人認出來。這些拉生意的紳士之間的利益衝突引發了仇恨情緒,甚至有人為此大打出手。主要為我們拉生意的那傢伙(他以前從事葡萄酒行業,後來改做證券經紀人),就有好幾天鼻青臉腫地走來走去,給律師公會丟了不少臉。這些客戶搜尋員常常畢恭畢敬地把穿喪服的老太太扶下車,說她打聽的那位代訴人已經過世,再把他們的僱主作為代訴人的合法繼承人和代理人介紹給老太太,然後帶著老太太(有時後者還十分感動)前往僱主的事務所。許多俘虜就是這樣被帶到我面前的。至於辦理結婚證,其競爭更是已經白熱化。如果一位害羞的紳士想辦結婚證,他只要聽憑遇到的第一個騙子擺布就成,或者坐等幾個騙子爭來爭去,任由自己成為強者的獵物。我們的一個辦事員以前就是這種局外人。在外面爭奪最激烈的時候,他常常戴著帽子坐在事務所里,一旦有受害者被帶進來,他就會衝過去把那個可憐蟲領到主教代理人面前宣誓。我相信,這種誘騙客戶的做法至今仍然存在。我最近一次去律師公會的時候,一個彬彬有禮、體格健碩、繫著白圍裙的傢伙,突然從門口朝我猛撲上來,在我耳邊嘟噥出「結婚證」三個字。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被他抱起來送進某個代訴人事務所。

  閒話少敘,我還是接著講多佛爾的事吧。

  我發現那座小屋的一切都令人滿意,還可以向姨婆報告說,那位房客繼承了她對驢子的深仇大恨,繼續同驢子戰鬥不止,她聽了想必會喜出望外。將續簽合同這件小事處理完畢後,我在那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徒步前往坎特伯雷。又是冬天了,清新的寒風和廣闊的丘陵又點燃了我的一點兒希望。

  來到坎特伯雷,我懷著清醒的喜悅在古老的街道上漫步,心情漸漸平靜舒暢起來。店鋪依然掛著往日的招牌,用著往日的店名,在裡面做事的也都是往日的面孔。從我在這裡讀書算起,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但這裡的改變卻那麼少,我不由得非常詫異。可轉念一想,我自己不是也沒有多少改變嗎?說來也奇怪,我心中專屬於阿格尼絲的那種安詳氛圍,似乎也瀰漫在她居住的城市裡。大教堂塔樓令人肅然起敬;老寒鴉和烏鴉快活地叫著,讓大教堂顯得比完全無聲時更加幽靜;殘破不堪的門口曾經飾滿雕像,如今早已剝落、粉碎,就像當年瞻仰它們的虔誠信徒早已化作塵土一樣;僻靜的角落裡,幾百年來,殘垣斷壁上爬滿了藤蘿;舉目四望,到處都是古老的房舍、田野、果園和花園,一派宜人的田園風光。所有地方的所有東西上,我都感到同一種寧靜的氣氛,同一種沉著、體貼、柔和的意味。

  我來到威克菲爾德先生家。在樓下那個小房間,從前烏利亞·希普常坐的地方,我發現了米考伯先生,他正在那兒專心致志地奮筆疾書。他身穿黑衣,一副法律界人士的模樣,在那個小辦公室里顯得尤其魁梧高大。

  

  米考伯先生見了我特別高興,但也有點兒不知所措。他本想立刻帶我去見烏利亞,但被我拒絕了。

  「這房子我很熟悉,你記得的呀。」我說,「我自己知道怎麼上樓。你覺得法律這一行怎麼樣,米考伯先生?」

  「親愛的科波菲爾,」他答道,「對一個極富想像力的人來說,學習法律太過煩瑣,這是我不喜歡它的地方。即便在業務信件中,」說著,米考伯先生往正在寫的幾封信上瞥了一眼,「你的思想也都不能自由翱翔,只能拘泥於陳舊古板的表達方式。不過,法律確實是一個偉大的行業。一個偉大的行業!」

  然後他告訴我,他如今租住在烏利亞·希普的老房子裡,米考伯太太一定會非常高興又能在自己家裡接待我。

  「借用我朋友希普的常用語,」米考伯先生說,「那是一個卑賤的地方。不過,通過這道階梯,我們也許就能前往更氣派舒適的居所。」

  我問他,到目前為止,他是否滿意他的朋友希普給他的待遇。他站起來,檢查門是否關嚴,然後才低聲答道:

  「親愛的科波菲爾,一個在經濟困難的重壓下苦苦掙扎的人,一般來說,是處於不利地位的。如果在重壓之下,他不得不提前支取薪水,那他的地位就更加不利了。我能說的只是:我曾對我的朋友希普提出請求,其詳情不必細說,而希普對我的回應,足以彰顯他不僅頭腦清楚,而且心地善良。」

  「我覺得他在金錢方面不會很大方。」我說。

  「對不起!」米考伯先生說,顯得有點緊張,「我只是根據經驗來評論我的朋友希普。」

  「我很高興,他給你如此正面的印象。」我回應道。

  「你實在太關心我了,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然後就哼起小調來。

  「你常常見到威克菲爾德先生嗎?」我換了個話題,問道。

  「不怎麼常見。」米考伯先生輕蔑地答道,「我敢說,威克菲爾德先生心地非常善良,不過他—簡言之—他已經不中用了。」

  「恐怕是他的合伙人故意讓他變成那樣的。」我說。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在凳子上不安地轉了好幾下,才答道,「請允許我發表一下意見!我在這兒,是從事機密工作的。我在這兒,是受到僱主信任的。米考伯太太和我經歷了那麼多年的人生起伏,而且是個神志特別清醒的女人,但有些話我也不能跟她講,因為我認為那樣做有悖於我當前的職責。因此,我要冒昧地提議:在我們友好的交談中—我相信這種交談絕不會受到干擾—我們要畫一條線。在線的這一邊,」米考伯先生用辦公尺在桌上比畫道,「是人類智慧的整個領域,只有一個小小的例外;在線的另一邊,就是這個例外。也就是說,同威克菲爾德與希普律師事務所的事務有關的所有事情。我向我年輕時代的朋友提出這樣的建議,請他予以冷靜的判斷,我想這不會冒犯他吧?」

  雖然我看見米考伯先生變得惴惴不安、束手束腳,好像他並不適合自己的新職責,但我認為沒有理由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我將這一想法告訴他之後,他似乎鬆了口氣,同我握了握手。

  「我向你保證,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我被威克菲爾德小姐迷住了。她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年輕小姐,容貌、氣質、德行,全都百里挑一。」米考伯先生說,漫不經心地吻了吻自己的手,用最優雅的姿勢鞠了一躬,「我真心誠意地向威克菲爾德小姐致敬!呃哼!」

  「至少這一點,我聽了非常高興。」我說。

  「親愛的科波菲爾,在我們有幸跟你共同度過的那個愉快的下午,如果你沒有明確表示,你最喜歡的字是『朵』,」米考伯先生說,「那我毫無疑問會認為是『阿』。」

  我們大家都有這種經驗,有時會忽然覺得,我們說的話、做的事,好像很久之前就曾經說過、做過;覺得在模糊的往昔,身邊曾經環繞過同樣的面孔、同樣的事物、同樣的環境;覺得我們完全知道下面要說什麼話,好像這些話是我們突然想起來似的!他說這番話以前,我還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體驗過這種神秘的感覺。

  我暫時向米考伯先生告辭,請他代我問候他的家人。我離開他的時候,他又在凳子上坐下,拿起筆,轉動硬挺衣領中的腦袋,調整到更舒服的書寫姿勢。這時我分明覺得,自從他有了新職務以來,我們兩個就產生了某種隔閡,我們不能像從前那樣坦誠相待了,談話也跟著變味了。

  古色古香的老客廳里空無一人,但有跡象表明,希普太太在屋裡待過。我向仍屬於阿格尼絲的那個房間看去,只見她坐在壁爐前的一張漂亮老式書桌旁寫字。

  我擋住亮光,她抬起頭來。看到是我,她那聚精會神的臉上瞬間綻放出笑容,親切地問候並歡迎我。對我來說,這真是莫大的快樂!

  「啊,阿格尼絲!」當我們並肩坐下時,我說,「我最近非常想念你!」

  「真的?」她回應道,「又想念了!這麼快?」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阿格尼絲。我覺得,我似乎缺少一種應當具備的心智能力。我們從前在這裡度過的日子是多麼快樂啊!那時候,你總是處處為我著想,我有什麼事也都自然而然地向你請教,求你支持。我真心覺得,我因此缺少了那種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呀?」阿格尼絲樂呵呵地問。

  「我也說不清該叫它什麼。」我答道,「我覺得自己是個做事認真、堅持不懈的人,你說對吧?」

  「我相信是的。」阿格尼絲說。

  「也有耐性吧,阿格尼絲?」我猶豫了一下,問道。

  「不錯,」阿格尼絲笑著回答,「很有耐性。」

  「可是,」我說,「我卻那麼痛苦,那麼憂愁,那麼優柔寡斷、缺乏自信,我知道我肯定缺少某種—不知能不能這麼說—缺少某種依靠吧?」

  「你想這麼說就這麼說吧。」阿格尼絲道。

  「好!」我回應道,「你瞧!你來到倫敦,我依靠你,馬上就有了目標,有了辦法。我被迫離開倫敦,來到這裡,一眨眼工夫,就覺得自己變了個人。我走進這個房間後,雖然痛苦依然糾纏著我,但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一種力量就支配了我,改變了我,噢,而且變得好多了!這是怎麼回事?你的秘訣到底是什麼,阿格尼絲?」

  她低下頭,看著爐火。

  「一切都跟從前一樣。」我說,「如果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要笑話我:無論是過去的小事還是現在的大事,其實都一樣。我過去的煩惱都是瞎胡鬧,現在有的才是真正的苦惱。但不論什麼時候,只要我一離開你這個一起長大的異姓妹妹—」

  阿格尼絲仰起頭來—多麼聖潔的臉龐啊—把手遞給我,我吻了它一下。

  「阿格尼絲,要是你沒有一開始就來指導我、認可我,我似乎就會六神無主、舉步維艱。只要我最終來到你身邊,正如我一直做的那樣,我就會感到平靜與快樂。現在,我就像是疲倦的旅客回到了家裡,這種可以安歇的感覺真是太幸福了!」

  說到這裡,我被心中湧起的真情深深觸動了,不由得聲音哽咽,雙手捂面,淚如雨下。我寫的都是事實。無論我內心有多少矛盾衝突,就像我們中的許多人那樣;無論事情原本會多麼不同,會比現在好多少;無論我做過什麼與本心南轅北轍的事,我都無所謂。我只知道,只要阿格尼絲在我身邊,我就會感到安心平靜,就會迸發出熱情和誠懇。

  阿格尼絲的舉止如姐妹般平和,眼睛閃爍著光芒,聲音輕柔,神態端莊—很久以前,她就是憑藉這些,讓她住的這座房子成了我的聖地—在她的影響下,我很快振作起來,將我們上次分別後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我沒有別的話可說了,阿格尼絲。」我吐露完心裡話之後道,「現在,我完全依靠你了。」

  「但你不應該依靠我啊,特羅特伍德。」阿格尼絲帶著愉快的微笑回應道,「你應該依靠另一個人。」

  「依靠朵拉?」我說。

  「當然。」

  「哎,我還沒對你說呢,阿格尼絲。」我有點兒尷尬地說,「朵拉很難—我決不願說她很難依靠,因為她是純潔和真實的化身—可她真的很難—我真不知道怎樣表達,阿格尼絲。她是個怯懦的小東西,動不動就心神不寧、驚慌失措。不久之前,她父親還沒過世的時候,我認為應當跟她談談—你要是不嫌煩,我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你。」

  於是,我就把向朵拉宣布自己陷入貧困,建議她學習烹飪、記帳等情況,全都告訴了阿格尼絲。

  「噢,特羅特伍德!」她微笑著責備道,「你還是像從前那麼莽撞!你用不著這樣讓一個膽小怕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突然受驚,也照樣可以在世上認真奮鬥呀。可憐的朵拉!」

  她回應我的這番話飽含親切、寬容和仁慈,這樣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我仿佛看見她帶著羨慕的表情,溫柔地將朵拉擁入懷中,體貼地呵護著她,無言地責備我不該那樣魯莽,嚇得朵拉的小心臟撲通亂跳。我仿佛看見朵拉帶著迷人的天真摟著阿格尼絲,一邊感謝她,一邊嬌嗔地控訴我,對我表達單純無邪的愛意。

  我非常感激阿格尼絲,也非常敬佩她!我好像看見她和朵拉在一幅光明的前景中,成為情投意合的朋友,彼此相得益彰。

  「那我該怎麼辦呢,阿格尼絲?」我看了一會兒爐火,問道,「怎樣做才對呢?」

  「我想,」阿格尼絲說,「體面的做法是給那兩位女士寫信。難道你不認為,任何偷偷摸摸的行為都是卑鄙的嗎?」

  「如果你認為那很卑鄙,那就沒錯。」我說。

  「我並沒有資格評判這類事。」阿格尼絲謙虛地猶豫了片刻,回應道,「但我確實覺得—總之,我覺得,你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不像你會幹的事。」

  「不像我會幹的事?恐怕你太高看我了,阿格尼絲。」我說。

  「就你坦率誠實的性格而言,那不像你會幹的事。」她回應道,「因此,我要是你的話,就會給那兩位女士寫信。我要儘可能清楚坦率地告訴她們發生的一切;我要請她們准許我不時上門拜訪。考慮到你還年輕,正在努力出人頭地,我想,你完全可以向她們表示,無論她們提出什麼條件,你都願意欣然接受。我要是你的話,會請求她們,不要不問朵拉的意思就拒絕你的請求。我還要請求她們,在她們認為適當的時候,同朵拉討論你的請求。我不會太激動,」阿格尼絲溫和地說,「也不會提太多要求。我要信任我的忠誠與毅力—要信任朵拉。」

  「不過,要是她們跟朵拉談的時候又嚇到她呢,阿格尼絲?」我說,「要是朵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根本不提我的名字呢?」

  「會那樣嗎?」阿格尼絲用同樣親切體貼的神情問道。

  「上帝保佑她,她像鳥兒一樣容易受驚。」我說,「所以我說的情況是可能出現的!或者,那兩位斯彭洛小姐—她們那種上了年紀的女士,有時候脾氣相當古怪—根本就不能用那種方式跟她們打交道!」

  「我認為,特羅特伍德,」阿格尼絲抬起頭來,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回應道,「我要是你的話,是不會去考慮這些問題的。也許最好只考慮這樣做對不對。如果對,就去做好了。」

  對這個問題,我不再有任何疑問。雖然我深感自己任務沉重,但還是懷著輕鬆的心情,將整個下午都用於撰寫那封信。為了達成這一重大目標,阿格尼絲把書桌讓給了我。不過,動筆之前,我要先下樓去見威克菲爾德先生和烏利亞·希普。

  我在一間蓋在外面花園裡的新辦公室見到了希普,房間裡散發著剛抹過灰泥的味道。他獨占著辦公室,在一大堆書籍和文件當中,顯得格外卑微。他用平時那種阿諛奉承的樣子接待了我,假裝沒從米考伯先生那裡聽說我來了。這種謊言,我自然是不信的。他陪我一起來到威克菲爾德先生的房間,但那裡幾乎看不出先前的模樣了—這裡的許多家具陳設都被搬走,擺進了他的新合伙人的房間—威克菲爾德先生和我寒暄的時候,烏利亞就站在壁爐前烤後背,用瘦骨嶙峋的手刮著下巴。

  「你在坎特伯雷逗留期間,特羅特伍德,就住在我們這兒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同時瞥了一眼烏利亞,徵求他的同意。

  「這裡有地方給我住嗎?」我說。

  「要是你同意的話,科波菲爾少爺—我應該說先生,不過少爺叫順口了—」烏利亞說,「要是你同意的話,我很樂意把你原來的房間讓出來。」

  「別這樣,別這樣,」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何必麻煩你呢?還有一間房,還有一間房。」

  「噢,但你要知道,」烏利亞咧嘴一笑,回應道,「我真的很樂意讓出房間!」

  為了避免久拖不決,我說我就住另一間房,否則就不住這裡。事情於是敲定,我住另一間房。接著我向他們告辭,回到樓上,到晚飯時再下來。

  我本希望只有阿格尼絲作陪。但希普太太那個老太婆卻請求我允許她帶著針線活兒坐到壁爐邊,藉口是客廳和飯廳當時風大,而她有風濕病,待在這裡比較好。雖然我很想狠下心腸,把她放到大教堂小尖塔的塔尖上,交給寒風擺布,但我不能不保持應有的禮貌,跟她友好地打了個招呼。

  「我這卑賤的人真的很感激你,先生,」我向她問好的時候,希普太太說,「但我身體還不錯。我沒什麼可誇耀的。如果能看到我的烏利亞成家立業,我想我就心滿意足啦。你覺得我的烏利[1]看上去怎麼樣,先生?」

  我認為他跟從前一樣邪惡,於是回答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改變。

  「噢,你覺得他沒有什麼改變嗎?」希普太太說,「在這個問題上,我這個卑賤的人跟你的看法不一樣。你沒看出他瘦了嗎?」

  「並不比平常瘦。」我答道。

  「你沒看出來啊!」希普太太道,「不過,你不是他母親,當然看得沒那麼仔細!」

  他母親和我的眼光交匯,我覺得那裡面充滿了對全世界其餘人的惡意,唯獨對自己的兒子百般慈愛。我相信,他們母子相依為命,感情篤深。她的目光掃過我,轉到阿格尼絲身上。

  「你沒看出他又消瘦又憔悴嗎,威克菲爾德小姐?」希普太太問。

  「沒有。」阿格尼絲說,安安靜靜地做著手頭的事,「你太擔心他了。他很好呀。」

  希普太太使勁抽了抽鼻子,又繼續做她的針線活兒。

  她一刻也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也一刻都沒有離開我們。那天我來得很早,現在離吃晚飯還有三四個小時。可她坐在那裡,不厭其煩地編織著,跟沙漏不住地漏沙子一樣單調無聊。她坐在壁爐的一側,我坐在壁爐前面的一張桌旁,阿格尼絲就坐在壁爐另一側,離我稍遠一點。我慢慢思索如何寫那封信,只要一抬眼,就會看到阿格尼絲臉上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到她那天使般的清澈面龐,正微笑著鼓勵我,而每逢這時,我就覺得,那雙惡毒的眼睛從我身上挪開,轉到阿格尼絲身上,再回到我身上,然後又偷偷落到她手中的針線活兒上。她究竟編織的是什麼,我不知道,因為我對這門技藝一竅不通,但看著很像一面網;她拿著兩根筷子似的編織針幹活兒的時候,在火光的映照下,活像一個醜陋的女巫,雖然受到對面那位光明天使的壓制,卻正在準備不久之後就把網撒出去。

  晚飯時,她繼續監視,眼睛依舊一眨不眨。飯後,她兒子來接替她,繼續監視。等到只剩下威克菲爾德先生、他自己和我的時候,他不懷好意地斜瞅著我,身子扭來扭去,搞得我簡直無法忍受。回到客廳,又有他母親一邊打毛線一邊監視我們。阿格尼絲唱歌、彈琴的時候,他母親就一直坐在鋼琴旁邊。有一次,她點了一首民謠讓阿格尼絲唱,說那是她的烏利(他正在大椅子上打哈欠)鍾愛的曲子。聽歌的時候,她不時回頭瞧她兒子,然後告訴阿格尼絲,他聽得都著迷了。不過,只要她一張口,就必定會提到她兒子—我懷疑她沒有一句話離得開她兒子。在我看來,這顯然是上帝分派給她的職責。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就寢時分。那對母子猶如兩隻巨大的蝙蝠,高踞於整個宅子之上。在他們醜陋身子的遮擋下,屋內猶如黑夜。見此情形,我感到十分不安,寧願待在樓下看她打毛線,也不願上床睡覺。我幾乎一宿無眠。第二天,她又開始邊打毛線邊監視我們,就這樣持續了一整天。

  我同阿格尼絲連說十分鐘話的機會都沒有。信寫好了,也沒法拿給她看。我向她提議,和我一起外出散散步,可希普太太不停地抱怨她的病更厲害了,要阿格尼絲髮發善心,待在家裡陪伴她。傍晚時分,我獨自走出去,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是否應該繼續瞞著阿格尼絲,不把烏利亞在倫敦給我講的話告訴她,因為這件事又開始讓我坐立難安了。

  我走出鎮子沒多遠,來到通往拉姆斯蓋特的大路上,因為那裡的人行道還不錯。就在這時,我聽見背後有人隔著飛揚的塵土呼喚我。那人步履蹣跚,穿著短小的厚大衣,我一看就知道是誰,絕不會錯。我停下腳步,烏利亞·希普趕了上來。

  「什麼事?」我說。

  「你走得好快!」他說,「我的腿雖然長,可要追上你也相當吃力呢。」

  「你這是要到哪裡去?」我說。

  「我想跟你走一截,科波菲爾少爺—如果你肯賞臉,允許一個老相識跟你一起散步的話。」說著,他扭了扭身子—這可能表示取悅,也可能表示嘲弄—然後走上來,同我並肩而行。

  「烏利亞!」我沉默了片刻,儘量客氣地說。

  「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

  「跟你說實話吧,希望你別見怪,我獨自出來散步,是因為陪伴我的人太多了。」

  他斜眼瞅了我一下,然後極其勉強地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我母親是多餘的?」

  「哎呀,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我說。

  「啊!可是你要知道,我們非常卑賤呀。」他答道,「我們知道自己卑賤,所以必須多加小心,以防被不卑賤的人擠到牆邊。情場上不論用什麼計謀都無可厚非啊,先生。」

  他將一雙大手舉到可以碰到下巴的地方,然後一面輕輕搓手,一面偷偷冷笑。我覺得,他那副樣子像極了一隻兇狠的狒狒。

  「你知道,」他說,對我搖了搖頭,仍然是一副令人厭惡的沾沾自喜的樣子,「你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情敵,科波菲爾少爺。你一直都是的,你知道。」

  「就是因為我,你才派人監視威克菲爾德小姐,把她的家弄得不像家的嗎?」我說。

  「噢!科波菲爾少爺!你這話太刻薄了。」他回應道。

  「我的話,你想怎麼解釋都可以。」我說,「反正我的意思,烏利亞,你也跟我一樣明白。」

  「噢,不!你得把話說清楚。」他說,「噢,我真不明白!我自己沒法搞明白。」

  「你以為,」為了阿格尼絲,我盡力克制自己,用非常溫和平靜的語氣說,「我除了把威克菲爾德小姐當作親愛的妹妹看待,還有別的意思嗎?」

  「呃,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我並不是非得回答這個問題不可。你可能沒有別的意思,你知道。但話又說回來,你知道,您也可能有啊!」

  他那副嘴臉,還有那對沒有睫毛的眼睛,看上去是那樣卑鄙狡詐,我從未見過別的東西可以與其匹敵。

  「那好吧!」我說,「為了威克菲爾德小姐—」

  「我的阿格尼絲!」他喊道,扭了扭骨瘦如柴的身子,讓人看了直覺得噁心,「請你稱她阿格尼絲吧,科波菲爾少爺!」

  「為了阿格尼絲·威克菲爾德小姐—願上帝保佑她!」

  「謝謝你祈求上帝保佑她,科波菲爾少爺!」他插嘴道。

  「要不是現在這種情況,我寧願把這件事告訴傑克·凱奇[2],也不願告訴你。」

  「你說告訴誰來著,先生?」烏利亞伸長脖子,把手攏在耳後道。

  「告訴那個劊子手,」我答道,「那是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人。」不過,一見到他那副嘴臉,我就自然聯想到那個劊子手,「我已經同另一位小姐訂婚了。我希望,你聽了這話會覺得滿意。」

  「真的嗎?」烏利亞說。

  我正要義憤填膺地明確表示自己所言千真萬確,這時他抓住我的手,使勁一握。

  「噢,科波菲爾少爺,」他說,「還記得有天晚上,我曾睡在你的客廳壁爐前,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要是那時候,我對你掏心掏肺,你也肯賞臉對我說心裡話,那我是絕不會懷疑你的。既然如此,我當然馬上就叫母親走開。這真是太讓人高興了。我知道,你會原諒我為愛情而採取的防範措施,對嗎?你以前不肯賞臉對我說心裡話,科波菲爾少爺,那太可惜啦!我敢說,我給了你很多機會,但你從來沒像我希望的那樣給我面子。我知道,你從來就不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一直在用濕漉漉、黏糊糊的手指捏我的手,我想儘量體面地把手抽出來。但我完全失敗了。他把我的手拽到他那深紫紅色厚大衣的袖筒里,我幾乎是被迫同他手挽著手向前走去。

  「我們回去吧?」烏利亞說,很快就將我的身子轉過來,朝鎮子的方向走去。這時,月亮已經爬到鎮子上空,在遠處的窗戶上灑下一片銀輝。

  「在我們結束這個話題之前,你應當明白,」我打破長時間的沉默,開口道,「我相信,阿格尼絲·威克菲爾德小姐遠在你之上,不管你有多大的野心都高攀不上,就像那輪明月一樣!」

  「那月色可真是寧靜祥和呀!不是嗎?」烏利亞說,「非常寧靜祥和!承認吧,科波菲爾少爺,你從來都不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你一直都認為我十分卑賤,對吧?對此我一點兒都不奇怪。」

  「我不喜歡一個人總是自稱自己很卑賤,」我答道,「或者一直說自己如何如何。」

  「果然如此!」烏利亞道。月光下,他看上去皮膚鬆弛,臉色慘白。「難道我不知道嗎?不過,我這種地位的人就理應是卑賤的,這點你就沒怎麼想過吧,科波菲爾少爺!我父親和我都是在慈善男校長大的,我母親也是在類似慈善機構的公立學校長大的。那些學校從早到晚教給我的都是學會卑賤—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東西。我們要在這個人面前卑賤,要在那個人面前卑賤;在這裡脫帽,在那裡鞠躬;要永遠知道自己的卑賤地位,在比我們高貴的人面前卑躬屈膝。而比我們高貴的人實在太多了!父親因為表現得卑賤而得到班長獎章,我也一樣。我父親因為卑賤,成了教堂司事。上等人都覺得他循規蹈矩,於是決定提拔他。『要表現得卑賤呀,烏利亞,』父親常對我說,『那樣你才能出人頭地。這就是學校反覆灌輸給我們的理念,這就是贏得別人好感的最佳辦法;這種話是讓人聽了最順耳的。要表現得卑賤,』我父親說,『這樣你才能成功呀!』我確實靠這辦法混得不錯!」

  我頭一次想到,這種令人作嘔的假謙卑是希普家的家風。我只看到了果實,卻沒想到種子。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知道表現得卑賤好處多多,於是養成了習慣,時刻不忘表現得卑賤。我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卑賤這一美味。學習上,我也停步在卑賤的人應有的水平。我告訴自己:『別往前走了!』你主動提出要教我拉丁文的時候,我知道自己不該學。『人們喜歡踩在你上面。』我父親說,『你要規規矩矩地俯下身子。』我一直都表現得非常卑賤,科波菲爾少爺,但我也掌握了一點兒權力!」

  他說這番話—我在月光下一看他的臉就明白了—是為了讓我明白,他決心利用權力好好補償自己。我從未懷疑過他的卑鄙、奸詐和惡毒,但直到現在,我才頭一次認識到,他從小就遭受的長期壓抑,在他身上滋生出怎樣卑鄙冷酷的復仇心態。

  他對自己心路歷程的這段陳述產生了令他滿意的結果,於是他把手縮回去,又沾沾自喜地在下巴底下搓了搓手。一旦脫離了他,我就決心同他保持距離。我們並排走回去,一路上幾乎沒再說話。

  他之所以精神大振,究竟是因為我告訴他的消息,還是因為對往事的回憶,我不得而知,反正他的心情確實好轉了。晚飯時,他比平常說得更多,還問他母親(我們一進門,她就結束了監視工作)他是不是年紀太大,不該繼續單身了。有一次,他垂涎欲滴地看著阿格尼絲,令我怒火中燒,寧願放棄一切也要將他打翻在地。

  吃過晚飯,只剩我們三個男人在一起,他的膽子就更大了。他喝酒很少,或者說滴酒未沾。我猜,他只不過是因為勝利而傲慢罷了。或許還因為我在場,他便禁不住更加得意張狂了。

  昨天我就注意到,他想方設法慫恿威克菲爾德先生喝酒。我領會了阿格尼絲出去時給我的眼神,所以只喝了一杯,然後就提議我們也跟阿格尼絲一起出去。我今天本來也打算這麼辦,不料烏利亞卻搶先發話了。

  「我們這位客人難得來一次,先生,」他對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後者正坐在桌子另一頭,與他形成鮮明的對照,「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提議再敬他一兩杯,對他表示歡迎。科波菲爾先生,祝你健康幸福!」

  我不得不逢場作戲,握了握他伸過來的手,然後又懷著全然不同的心情,握了握他那個萎靡頹喪的合伙人的手。

  「來吧,合伙人,」烏利亞說,「恕我冒昧—嗯,你也來敬科波菲爾幾杯吧!」

  威克菲爾德先生提議為我姨婆乾杯,為迪克先生乾杯,為倫敦民事律師公會幹杯,為烏利亞乾杯,為每個人都祝了兩次酒,這些我都略過不提;他知道自己的弱點,雖然努力克服,卻徒勞無功,既為烏利亞的行為感到羞恥,又想要討好他,在兩種心情之間痛苦糾結,這些我也略過不提;烏利亞得意忘形地眉飛色舞,扭來扭去,讓威克菲爾德先生在我面前出醜,這些我還是略過不提。當時我看到這一幕就打心底里覺得噁心,現在實在無法下筆描述。

  「來吧,合伙人!」烏利亞終於說道,「我要再祝一次酒。卑賤的我請求各位斟滿酒杯,因為我要敬的,是最聖潔的女性。」

  那位女性的父親手裡拿的是空杯。我看見他把酒杯放下,朝那幅與女兒酷似的畫像看了一眼,手扶前額,重新陷進扶手椅里。

  「我是一個卑賤的人,沒資格為她敬酒。」烏利亞接著說,「不過我可以敬佩她—愛慕她。」

  我看見她白髮蒼蒼的父親雙手頂著腦袋,忍受著莫大的精神痛苦。我覺得,那是他能忍受的任何肉體痛苦都無法比擬的。

  「阿格尼絲,」烏利亞說,要麼就是根本沒有理會威克菲爾德先生,要麼就是不理解威克菲爾德先生動作的意義,「阿格尼絲·威克菲爾德,我可以有把握地說,是最聖潔的女性。我有句話,可以當著朋友們的面說出來嗎?做她的父親,當然是值得驕傲的榮耀,而做她的丈夫—」

  她父親哀號一聲,從桌邊站起身,但願我再也聽不到那樣的哀號了!

  「怎麼回事?」烏利亞面如死灰地說,「我希望,威克菲爾德先生,你不至於瘋了吧?如果說,我的理想是把你的阿格尼絲變成我的阿格尼絲,那我跟別人一樣都有如此憧憬的權利。我比別人更有這個權利!」

  我摟住威克菲爾德先生,用我所能想到的一切話語求他冷靜一點兒,特別是請他想想自己是多愛阿格尼絲。他當時簡直瘋了,撕扯頭髮,捶打腦袋,用力推開我,用力從我的懷裡掙脫,不回答我的話,不去看任何人,也看不見任何人。他雙眼圓睜,面容扭曲,盲目地掙扎著,自己也不知道在掙扎什麼—那樣子可怕極了。

  雖然我語無倫次,卻慷慨激昂地懇求他不要這樣放任自己瘋狂下去,懇求他聽我說話。我求他想想阿格尼絲,想想我與阿格尼絲的關係,回憶一下我和阿格尼絲怎樣一起長大,我多麼尊敬她、愛慕她,她讓他多麼驕傲、快樂。我努力讓他想到阿格尼絲,無論怎樣想起來都可以。我甚至責備他不夠堅定,再這樣瘋下去,被阿格尼絲知道了怎麼辦。也許是我的話起了點作用,也許是他的瘋勁兒已經過去,反正他漸漸不再像剛才那樣拼命掙扎,也開始看我了—起初還很茫然,後來從眼神看得出,他認出我來了。他終於說道:「我知道,你是特羅特伍德!我的寶貝孩子和你—我知道!但你看看他!」

  他指了指烏利亞,只見那面色蒼白的傢伙在角落裡怒視著我們。剛才那一幕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倍感驚詫。

  「看看那個折磨我的傢伙,」他說,「在他面前,我一步步放棄了自己的名譽、聲望、平靜、安寧、房子和家庭。」

  「我為你保住了名譽和聲望,保住了平靜和安寧,保住了房子和家庭。」烏利亞連忙讓步道,因為企圖受挫,語氣中帶著一絲慍怒,「別犯傻了,威克菲爾德先生。如果我這一步邁得太大,令你措手不及,我可以退回來呀,對吧?反正也沒有傷到任何人。」

  「我在每個人身上尋找各自的單純動機。」威克菲爾德先生說,「我用利益的動機把他同我綁在一起,本來很滿意,但你看看他是個什麼人—噢,看看他是個什麼人!」

  「你最好讓他閉嘴,科波菲爾,要是做得到的話。」烏利亞用長長的食指指著我嚷道,「他馬上就要胡說八道了—你要當心!過後他就會後悔說了這話,你也要後悔聽了這話!」

  「我什麼都要說!」威克菲爾德先生絕望地喊道,「既然我已經對你言聽計從,為什麼就不能對其他人俯首帖耳?」

  「你要當心!我告訴你!」烏利亞繼續警告我道,「要是你不讓他閉嘴,那你就算不上他的朋友!你問我為什麼你不能對其他人俯首帖耳嗎?威克菲爾德先生,因為你有個女兒呀。其中的利害,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嗎?不要無事生非—誰想自找麻煩?反正我不會。你看不出我要多卑賤就有多卑賤嗎?聽著,要是我的步子邁得太大,我很抱歉。你還要我怎麼樣呢,先生?」

  「噢,特羅特伍德,特羅特伍德!」威克菲爾德先生絞著手指叫喊道,「自從你我在這座屋子裡初次見面之後,我墮落到何等地步啊!我那時候已經在走下坡路了,但後來我走的那條路是多麼淒涼、多麼可怕呀!軟弱和放縱把我毀了。放縱自己回憶過往的幸福,放縱自己忘卻當下的憂愁。我對孩子母親的自然哀悼成了一種病,對孩子的自然疼愛也成了一種病。我接觸過的所有東西都被我感染了。我給我深愛的人帶來了痛苦,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以為我可以真心去愛世上的某個人,而不愛其他人;我以為我可以真心哀悼離世的某個人,而不去理會其他哀悼者的悲傷。於是,我的人生教訓都被扭曲了。我折磨著我那顆病態、怯懦的心,那顆心也折磨著我。我的悲傷是可恥的,我的疼愛是可恥的,我痛苦地逃避這二者的陰暗面也是可恥的。噢,看看我墮落到何等地步!恨我吧!躲開我吧!」

  他跌坐進椅子裡,無力地嗚咽起來。他剛才迸發的激情漸漸消退。烏利亞從角落裡走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犯糊塗的時候幹了些什麼。」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好像要阻止我責備他似的伸出雙手,「他最清楚,」「他」指的是烏利亞·希普,「因為他總在我身邊悄悄地灌輸壞點子。你知道,他是拴在我頸項上的磨石[3]。你看見他在我家是什麼德行,就知道他在我的事務所是什麼做派了。你剛才也聽到他說的話了。我還用多說嗎?」

  「你本來就用不著說這麼多,連一半都不用說,甚至什麼話都不用說。」烏利亞半挑釁半討好地說,「要不是多喝了幾杯,你也不會說這些話。明天你就會後悔的,先生。即便我多說了幾句,說漏了嘴,那又有什麼關係?我並沒有堅持呀!」

  門開了,阿格尼絲不聲不響地走進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摟住父親的脖子,沉穩地說:「爸爸,你不舒服。跟我走吧!」他好像蒙受了奇恥大辱,把頭靠在她肩上,跟她出去了。她與我目光交錯的一剎那,我已看出她對剛才發生的事知道了多少。

  「我真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但這也沒什麼。我們明天就會和好的。這也是為他好嘛。我這個卑賤的人,總是在操心怎麼為他好。」

  我沒理他,徑直上樓,來到那個安靜的房間。阿格尼絲從前常常來這裡,坐在我身邊,陪我讀書。直到深夜,都沒有人接近我。我拿起一本書,努力讀下去。我聽見鐘敲十二下,依然在讀,卻不知讀的是什麼,這時阿格尼絲碰了我一下。

  「你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了,特羅特伍德!我們現在就說再見吧!」

  她哭過,但那時她的臉龐是多麼平靜、多麼美麗呀!

  「願老天保佑你!」她朝我伸出手道。

  「最親愛的阿格尼絲!」我回應道,「我知道,你要我別提今晚的事—但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嗎?」

  「只有相信上帝了!」她答道。

  「我—我這個一有倒霉的煩心事就跑來找你的人,就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嗎?」

  「你帶著煩心事來找我,我就覺得自己的事沒那麼煩心了。」她答道,「親愛的特羅特伍德,你確實沒什麼能為我做的。」

  「親愛的阿格尼絲,」我說,「你擁有那麼多高貴品質,比如心地善良、意志堅定,而這些都是我缺乏的。我這樣的人如果懷疑你、指揮你,那真是太狂妄了。不過,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多麼感激你。你永遠不會為了錯誤的孝道而犧牲自己吧?阿格尼絲。」

  有那麼一小會兒,她前所未有地激動,把手從我手中縮回去,後退了一步。

  「說你沒有那樣的想法,親愛的阿格尼絲!比親妹妹還要親的阿格尼絲!想想你的心、你的愛都是怎樣的無價之寶呀!」

  噢!過了很久很久,我又看見那張臉龐出現在我的面前,依然同這一瞬間一樣,帶著不驚奇、不責難,也不懊悔的表情。噢,過了很久很久,我又看見那樣的表情,像現在這樣漸漸變為甜美的微笑。她就帶著這微笑告訴我,她一點兒也不為自己擔憂—我也不必為她擔憂—然後以哥哥稱呼我,與我道別,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我就在旅店門前上了驛車。快啟程的時候,天剛破曉。我正坐在車廂里思念阿格尼絲,一個人掙扎著爬上了車身側面。在晝夜未分的朦朧天光中,我認出來者是烏利亞。

  「科波菲爾!」他抓著車頂的鐵欄杆,用沙啞的聲音低聲道,「我相信,你在出發前聽見我和威克菲爾德先生已經盡棄前嫌,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去過他的房間,我們已經完全和好了。哎呀,你知道,我雖然卑賤,但對他非常有用。只要他沒喝醉,就明白其中的利害!說到底,他是個隨和的人啊,科波菲爾少爺!」

  我只得說,我很高興他對威克菲爾德先生道了歉。

  「噢,我當然要道歉!」烏利亞說,「你知道,對一個卑賤的人來說,道歉又算得了什麼呢?簡單得很!對啦!我想,」他扭了下身子,「你摘過沒長熟的梨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想我摘過。」我答道。

  「我昨晚就摘了一顆沒長熟的梨,」烏利亞說,「但梨早晚都要熟的!只要好好照看就行。我可以等!」

  他一再跟我道別,祝我平安,直到車夫上了車,他才下去。他好像在吃什麼東西,抵擋早晨的寒氣。但看他咂嘴的樣子,仿佛那顆梨子已經成熟,而他正對其垂涎欲滴。

  [1] 烏利亞的暱稱。

  [2] 17世紀英國臭名昭著的劊子手,後來這個名字又用來代指死神或魔鬼。

  [3] 出自《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17章第2節:就是把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丟在海里,還強如他把這小子裡的一個絆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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