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事務所散夥
2024-10-09 05:45:5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沒有讓自己學會記錄議會辯論的決心冷卻下去。這是我趁熱打鐵、立刻著手從事的工作之一,也是我以堅忍不拔的精神不斷精進的本領之一。那孜孜以求的勁頭,到現在我都很佩服。我買了一本講授那門高貴而神秘的技藝的公認教材(花了我十先令六便士),一頭栽進錯綜複雜的知識大海中,沒過幾個禮拜就暈頭轉向、幾近癲狂了。點的位置千變萬化,在某個位置是一種意思,在另一個位置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意思;圓圈也變化莫測,令人匪夷所思;狀如蒼蠅腿的符號會帶來不可思議的結果;一道錯放位置的曲線會造成重大的影響。所有這些,不僅在我醒著的時候令我不堪其擾,連我睡著了也會不請自來。我像瞎子一樣胡亂摸索,好不容易渡過重重難關,掌握了同埃及神廟裡的象形文字一樣神秘複雜的字母表,結果又遇到了名為「隨意符」的一串新恐怖符號。我從沒見過如此蠻橫無理的符號系統。比如,它強行規定,一種像剛結出的蛛網的符號表示「期望」,而一種像鋼筆畫出的沖天火箭的符號表示「不利」。記住這些討厭的東西之後,我發現它們把別的東西都擠出了腦子。於是我從頭來過,結果又把它們搞忘了;等我重新揀起它們,又把其他零七碎八的知識統統丟掉了。總而言之,我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如果沒有朵拉,我真的可能心力交瘁。如果我是暴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小舟,那朵拉就是我的支索和鐵錨。速記教材中的一筆一畫,都是困難之林里扭曲多節的橡樹。我將它們一一砍倒,幹勁兒十足。僅僅過了三四個月,我就打算拿律師公會的一位一流演說家做試驗。但那位先生沒等我開始就徑直走開,留下我痴痴地握著筆,在紙上中風似的亂晃。那樣的場景,我怎能忘掉!
這樣顯然不行。我太好高騖遠,這樣下去註定行不通。於是,我去請教特拉德爾斯,他提議按照一定的速度給我口述演說,有時還得停一下,照顧我的短處。我接受了他的提議,非常感激他的友愛幫助。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我從博士家回來以後,我們都在白金漢街召開一次私人議會。
要是別處也能開這樣的議會,我倒想去瞧瞧呢!姨婆和迪克先生代表執政黨或反對黨(視情況而定),特拉德爾斯則藉助一本恩菲爾德[1]的《演說家》,或者一本議會演說集,聲如雷霆地猛烈抨擊他們,令人聞之不禁膽寒。他站在桌邊,左手食指按著書頁,右臂在頭上揮舞,交替扮演皮特先生、福克斯先生、謝里登先生、伯克先生、卡斯爾雷勳爵、西德茅斯子爵或坎寧先生。他越說越慷慨激昂,最後竟用最尖刻的言辭抨擊姨婆和迪克先生揮金如土、貪污腐敗。我則坐在稍遠的地方,筆記本放在膝上,拼盡全力記錄他的話。在前後矛盾、魯莽輕率方面,就算與真正的政客相比,特拉德爾斯也毫不遜色。一個禮拜內,他搖唇鼓舌地贊成了形形色色的政策,旗幟鮮明地捍衛了五花八門的主張。姨婆看上去酷似一位鐵石心腸的財政大臣,只在需要她發聲的時候,才偶爾插兩句諸如「同意」、「反對」或「噢」之類的話。聽到這一信號,迪克先生(他完全像個鄉村紳士)就會跟著大喊大叫。但迪克先生在議員生涯中受到那麼多指責,要對那麼可怕的後果負責,他有時會覺得惴惴不安。我相信,他真的開始擔心自己確實在幹什麼蓄意顛覆英國憲法、毀滅國家的事。
這種辯論,我們常常進行到時鐘指針指向午夜零點、蠟燭即將燃盡的時候。得益於如此多的高強度練習,我漸漸跟得上特拉德爾斯的速度了。要是還能知道我記下的那些符號意味著什麼,我就要得意地慶功了。可是,等我做完記錄,回過頭來一看,自己好像只是抄下了堆積如山的茶葉箱上的中國漢字,或者藥店裡紅紅綠綠的大瓶子上的金色神秘符號!
但是,除了回頭重來,我別無選擇。儘管十分艱難,我還是懷著沉重的心情從頭來過,勤勤懇懇、有條不紊、像蝸牛一樣艱難而緩慢地爬過同一段令人厭倦的地面。我不時停下來,從各方面仔細檢查路上遇到的每一個小點兒。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那些難以捉摸的字符,我都會竭盡全力去辨識。我總是準時到律師公會,也準時到博士家。我真的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工作起來就同拉貨的馬一樣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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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來到律師公會,只見斯彭洛先生站在門口,面色極其陰沉,正在自言自語。因為他總是叫頭疼—他天生脖子短,而且我堅信他的衣領漿洗得太硬—我一開始還以為他的頭疼病又犯了,不由得吃了一驚,但他很快就消除了我的不安。
我向他道「早安」,他沒有像平常一樣和藹地回應我,而是用一種疏遠的、禮節性的態度看著我,冷冷地要我陪他去一家咖啡館。當時,那家咖啡館有一道門通往律師公會,就位於聖保羅大教堂墓地的小拱門裡。我跟著他,感覺很不自在,渾身燥熱難當,憂慮的種子似乎正在心中萌芽。因為路窄,我請他走在前面一點。我看見他傲慢地昂著腦袋,神情特別叫人絕望。我暗自擔心,他肯定發現我和親愛的朵拉之間的事了。
就算去咖啡館的路上我沒有猜出這一點,當我跟他走進樓上一個房間,看見默德斯通小姐時,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默德斯通小姐背靠餐具櫃坐著,餐具櫃裡有幾隻倒扣著裝檸檬的玻璃酒杯,還有兩個模樣古怪的盒子,布滿稜角和凹槽,用來放刀叉。這種盒子如今已經淘汰了,真乃人類之大幸。
默德斯通小姐僵硬地坐在那裡,朝我伸出冰冷的手指,握了一下。斯彭洛先生關上門,指了把椅子叫我坐下,自己則站立在壁爐前的地毯上。
「默德斯通小姐,」斯彭洛先生說,「麻煩你把手提包里的東西拿出來給科波菲爾先生看看吧。」
我相信,那就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個帶鋼扣、關起來像怪獸合上大口的手提包。默德斯通小姐緊閉雙唇,就像啪嗒一聲合上的手提包。聽到吩咐,她打開包—同時嘴也稍稍張開一點兒—拿出我給朵拉寫的最後一封信,信里全是飽含深情的表白。
「我想這是你的筆跡吧,科波菲爾先生?」斯彭洛先生說。
「不錯,先生!」我說,感覺自己臉上滾燙,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斯彭洛先生說,這時默德斯通小姐從手提包里掏出用最可愛的藍絲帶紮好的一捆信,「這些信也是你寫的吧,科波菲爾先生?」
我從她手中接過信,心中淒涼極了。我瞥了眼,信件開頭寫著「我永遠最親愛的朵拉」「我最愛的天使」「我那永遠有福的人兒」之類的稱謂,我羞得滿臉通紅,趕緊低下頭。
「不必了,謝謝你!」我機械地把信退給斯彭洛先生,他冷冷地說,「我不會奪走你的這些信。默德斯通小姐,請繼續說下去!」
那個一副溫順模樣的傢伙,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會兒地毯,然後虛情假意地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我必須承認,我早就懷疑斯彭洛小姐同大衛·科波菲爾的關係了。斯彭洛小姐和大衛·科波菲爾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們。那次見面給我留下的印象並不好。人心已經墮落如此—」
「小姐,」斯彭洛先生打斷她的話,「麻煩你只陳述事實。」
默德斯通小姐垂下視線,搖了搖頭,好像在抗議斯彭洛先生不該不得體地插話,接著她皺起眉頭,擺出架子,繼續道:
「既然要我只陳述事實,那我就儘量有一說一好了。也許這才是應有的做法吧。我已經說過,先生,我早就懷疑斯彭洛小姐和大衛·科波菲爾的關係了。我常常想找到證實這種懷疑的確鑿證據,可一無所獲。我因此忍耐著,沒有向斯彭洛小姐的父親提起,」她神情嚴峻地看著他,「因為我知道,在這樣的事情上,即便憑良心履行了義務,往往也得不到認可。」
斯彭洛先生被默德斯通小姐那男子漢式的嚴厲態度嚇住了,於是安撫似的輕輕擺擺手,求她不要這麼疾言厲色。
「因為舍弟結婚,我離開了諾伍德一陣子,等我回來的時候,」默德斯通小姐用一種輕蔑的語氣繼續道,「斯彭洛小姐也從她的朋友米爾斯小姐那裡回來了,我覺得斯彭洛小姐的舉止比以前更加可疑。於是,我密切觀察了斯彭洛小姐。」
我可愛善良的小朵拉,對這條毒龍的目光毫無覺察。
「不過,」默德斯通小姐繼續道,「直到昨晚我才找到證據。在我看來,斯彭洛小姐從她朋友米爾斯小姐那裡收到的信太多了,但她跟米爾斯小姐交朋友,她父親是完全同意的啊,」這對斯彭洛先生又是沉重一擊,「我不該橫加干涉。如果不允許我說這是人心的自然墮落,那至少可以—應該—允許我指出,您信錯了人。」
斯彭洛先生帶著歉意喃喃表示同意。
「昨晚吃過茶點,」默德斯通小姐繼續道,「我看見那條小狗在客廳里又是跳又是滾,嘴裡叼著什麼東西嗚嗚亂叫。我就對斯彭洛小姐說:『朵拉,狗嘴裡叼的是什麼?是一張紙呀。』斯彭洛小姐立刻雙手抓住連衣裙,突然驚叫一聲,朝小狗跑去。我把她攔住,對她說:『朵拉,親愛的,讓我來吧。』」
噢,吉卜,你這條可憐的西班牙小獵狗,原來是你闖的禍呀!
「斯彭洛小姐想要賄賂我,」默德斯通小姐說,「她又吻我,又給我針線盒,又送我小珠寶—這些,我當然都未予以理會。見我走過來,那條小狗就鑽到沙發底下去了。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用火鉗把它趕出來。就算被趕出來了,它也還是咬著那封信。我冒著下一刻就被咬的風險,奮力去搶那封信,可它就是緊咬著不鬆口,結果我連信帶狗一起提到了半空,總算把信弄到了手。我仔細看完,反覆質問斯彭洛小姐,斷定她手裡還有許多這樣的信。最後,她交出了大衛·科波菲爾現在手裡拿著的那捆信。」
說到這裡,默德斯通小姐停下來,啪嗒一聲合上手提包,同時也閉上嘴,看上去一副寧折不屈的樣子。
「默德斯通小姐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斯彭洛先生轉過身來對我道,「請問,科波菲爾先生,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眼前浮現出這樣的畫面—我心愛的美麗小寶貝整夜啜泣;她孤獨驚懼,悲慘極了;她可憐巴巴地哀求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原諒她;她主動親吻那個女人,獻上針線盒與小首飾,那女人卻不為所動;她悲痛欲絕,而這完全是為了我—這些畫面讓我剛剛振作的自尊心喪失殆盡。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來掩飾,但我恐怕還是有一兩分鐘都在渾身哆嗦。
「我只能說,先生,」我答道,「這全是我的錯。朵拉—」
「請稱呼她斯彭洛小姐。」朵拉的父親威嚴地說。
「—是受了我的引誘,聽了我的勸說,」我把那個冷淡的稱呼咽了下去,繼續道,「才同意保守秘密的。我對此深感後悔。」
「這大部分都是你的錯,先生。」斯彭洛先生一邊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走來走去一邊說。因為領巾和脊椎太過僵硬,他無法點頭,只得用晃動整個身子來加強語氣。「你偷偷幹了一件很不體面的事,科波菲爾先生。我請一位紳士到我家做客,無論他是十九歲,還是二十九歲,抑或九十歲,我都是因為信任他才請他的。如果他濫用我的信任,那就是幹了可恥的勾當,科波菲爾先生。」
「我向你保證,先生,我也覺得這不光彩。」我回應道,「但我之前從沒這樣想過。說實話,我之前從沒有這樣想過,真的,斯彭洛先生。我愛斯彭洛小姐,愛得—」
「呸!胡說八道!」斯彭洛先生面紅耳赤地說,「請不要當著我的面說你愛我的女兒,科波菲爾先生!」
「如果我不愛她,我還能替我的行為辯護嗎,先生?」我低聲下氣地說。
「如果你愛她,你就能替你的行為辯護嗎,先生?」斯彭洛先生說,突然在爐前地毯上停下來,「你考慮過你的年齡,考慮過我女兒的年齡嗎?科波菲爾先生。你考慮過你的行為會破壞我們父女之間應有的信任嗎?你考慮過我女兒的身份、我為她的將來制訂的計劃、我要在遺囑里留給她的財產嗎?你考慮過任何問題嗎?科波菲爾先生。」
「恐怕考慮得非常少,先生,」我畢恭畢敬、滿懷愧疚地對他說,「不過,請相信我,我考慮過自己的社會地位。我向您解釋我的家庭境況時,我們已經訂婚了—」
「拜託—」斯彭洛先生說,一隻手用力往另一隻手上一拍,我覺得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潘趣—儘管處在絕望之中,我還是無法不注意到這一點。「不要跟我談什麼訂婚的事,科波菲爾先生!」
那位在別的事情上無動於衷的默德斯通小姐,這時竟然輕蔑地笑了一聲。
「我向您解釋我家境有變時,先生,」我又開口道,用另一種表達方式代替了他萬難接受的那個詞,「那件瞞著您的事已經發生了。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讓斯彭洛小姐做出那樣的事。自從我的家境改變之後,我就卯足了勁兒,全力以赴去改善我的家境。我敢保證,我早晚都能讓我家東山再起的。您能不能給我時間—不論多長都行?我們兩個都還這麼年輕,先生—」
「你這話說的倒是不錯,」斯彭洛先生打斷了我,緊皺著眉,不住地搖頭,「你們兩個都很年輕,所以這是瞎胡鬧。別再胡鬧下去了。把這些信拿回去,扔進火里好了。把斯彭洛小姐給你的信交給我,我也要把它們扔進火里。你知道,以後咱們只能在律師公會裡打交道。至於過去的事,咱們得同意永不再提。就這樣吧,科波菲爾先生,你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樣做才合理。」
不行。我不同意這樣做。我很抱歉,但除了道理,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考慮。愛情就比世上其他所有東西更重要,而我愛朵拉愛得死心塌地,朵拉也愛我—我沒有真的這樣對斯彭洛先生說,我儘量表達得委婉一點兒,但我還是暗示了這個意思,而且態度十分堅決。我認為我沒有讓自己顯得多麼荒唐,但我知道我很堅決。
「既然這樣,科波菲爾先生,」斯彭洛先生說,「我就只好試試我女兒聽不聽話了。」
默德斯通小姐發出一種意味深長的聲音—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既不是嘆息,也不是呻吟,但又兩者都像。她用這聲音表達她的意見,認為斯彭洛先生應該一開始就這樣做。
「我必須試試看,」得到默德斯通小姐的支持,斯彭洛先生愈發堅定了,「我的女兒聽不聽話。你拒絕拿走這些信嗎?科波菲爾先生。」因為我把信放到了桌子上。
是的。我告訴他,我希望他不要誤會,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從默德斯通小姐手裡拿回這些信。
「也不能從我的手裡拿回去嗎?」斯彭洛先生說。
不,我畢恭畢敬地回答,也不能從他手裡拿回那些信。
「好吧!」斯彭洛先生說。
接著便是一陣沉默。我猶豫不決,不知該走該留。最後,我悄悄朝門口走去,打算說一聲,考慮到他的感受,我最好還是告辭了。這時,他把手儘量插進外套口袋的最深處,用一種大體上應該稱為絕對虔誠的態度說:「我也算家有薄財,而我女兒是我最親最愛的人,這一點你也許知道吧?科波菲爾先生。」
我連忙回答說,我希望,他不要因為我犯了不顧一切去愛朵拉的錯誤,就認為我貪圖他的錢財。
「我不是這個意思。」斯彭洛先生說,「如果你貪圖錢財,科波菲爾先生,那對你自己,對我們所有的人,反倒更好—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更謹慎,不由著你們年輕人的性子胡鬧,那就更好了。我只是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來說,你大概知道,我有些財產是留給我孩子的吧?」
我當然知道。
「你每天在律師公會這裡都看到了,」斯彭洛先生說,「人們在安排遺囑的時候,會發生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疏忽大意的情況—在這方面,人類反覆無常的天性或許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了—有了這些經驗,你不可能沒想過我也立好了遺囑吧?」
我點頭承認自己想過。
「我不允許,」斯彭洛先生說,顯然比剛才更虔誠,一面用腳尖和腳跟交替支撐自己,一面慢慢搖晃腦袋,「我為我孩子的將來所做的妥善安排,受到現在這種年輕人的愚蠢行為的影響。這是徹頭徹尾的荒唐事,徹頭徹尾的瞎胡鬧。過不了多久,這件事就將煙消雲散、無足輕重。不過,如果你們不徹底放棄這種愚蠢的行為,我也許—我也許會按捺不住焦慮,對她採取保護措施,以免她一時糊塗,犯下與你結婚的錯誤,從而承受相應的後果。嗯,科波菲爾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逼我去打開人生之書已經合上的那一頁,哪怕只是打開一刻鐘;也不要逼我去打亂早就做好的重大安排,哪怕只是打亂一刻鐘。」
他渾身散發著一種寧靜平和的感覺,如夕陽西下般靜謐從容,我不禁深受感動。他那樣泰然自若,聽天由命—顯然把身後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有條有理—他只要想到這一切就會動情。我真覺得,我看見他因為內心深處的感動而淚光閃閃。
但我能怎麼辦呢?我不能背棄朵拉,也不能背棄我自己的心。他告訴我,最好用一個禮拜考慮他說的話,那我怎能說我不願花一個禮拜呢?然而,我又怎能不懂得,無論考慮多少個禮拜,我對朵拉的愛情都不會改變分毫呢?
「在這段時間裡,你可以跟特羅特伍德小姐談一談,或者跟任何深諳世事的人談一談。」斯彭洛先生用雙手整理著領巾說,「用一個禮拜好好考慮一下,科波菲爾先生。」
我答應了,然後儘量表現出沮喪絕望而又堅貞不屈的樣子,走出那個房間。默德斯通小姐的濃眉送我走到門口—我說她的眉毛送我,而不說她目送我,是因為她臉上的眉毛比眼睛重要得多—過去,在布蘭德斯通的客廳里,差不多也是早上這個時候,她就是這個模樣,同現在別無二致。我仿佛覺得,我又做不出功課,那本可怕的識字課本又沉沉地壓在我心頭—在我的兒時想像中,書上的橢圓形木刻插圖就像是眼鏡上取下的鏡片。
我回到事務所,用手捂住臉,不看老提菲和其餘的人,坐在我的專屬角落的辦公桌前,思考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我在心裡痛苦地咒罵吉卜,為朵拉肝腸寸斷。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沒拿起帽子,發了瘋似的跑到諾伍德去。想到他們怎樣恐嚇她,把她嚇哭,而我又不在那兒安慰她,我感到痛不欲生,不由得立刻給斯彭洛先生寫了一封不計後果的信,哀求他不要把我可怕命運的惡果強加在朵拉頭上。我懇求他呵護她的溫柔天性—不要摧殘這朵嬌嫩的花兒—我還記得,我在信中的口氣,並沒有把他當作朵拉的父親,而是當作吃人的巨妖和溫特利之龍[2]。我把信封好,在他回來以前放到他的桌子上。他進屋之後,我從虛掩的門中看到他拿起那封信讀起來。
整個上午,他都沒說什麼。不過,下午他離開事務所以前,把我叫進去,對我說,我完全不必為他女兒的幸福擔心。他說,他已經明確告訴她,這完全是胡鬧,此外就沒對她多說什麼了。他認為,他是一個很嬌慣孩子的父親(事實的確如此),我完全不用再掛念她的事。
「如果你冥頑不靈,或者一意孤行,科波菲爾先生,」他說,「我也許不得不把我女兒再送到國外住一陣子。但我認為你不至於做出這種事。我希望過幾天你就會釋然,不再鑽牛角尖,不再那樣做了。至於默德斯通小姐,」因為我在信中提到了她,「那位女士警惕性很高,我敬佩她,也很感激她。不過,我已經嚴厲要求她,不准再碰這個話題。科波菲爾先生,我只是希望大家忘掉這件事。而你要做的,科波菲爾先生,也只是忘掉這件事。」
只是忘掉!在寫給米爾斯小姐的短箋里,我悲痛地引用了斯彭洛先生的這個說法。我用陰鬱的諷刺口吻寫道,我要做的,只是把朵拉忘掉。只是這個,談何容易!我求米爾斯小姐當晚見我一面。如果得不到米爾斯先生的批准和同意,我求她,即使在放著衣物壓干機的屋後廚房偷偷見一面也好。我告訴她,我理智的王位已經岌岌可危,只有她,米爾斯小姐,才能使其不被廢黜。我在信末的署名是「你心煩意亂的朋友」。在將信交給腳夫之前,我又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禁覺得行文有些像米考伯先生的風格。
不過,我還是把信發了出去。晚上,我前往米爾斯小姐住的那條街,在那裡轉來轉去,直到米爾斯小姐的女僕偷偷帶我進去,穿過地下室前的空地,進入屋後廚房。後來我有理由相信,米爾斯小姐大可以讓女僕領我通過前門,上樓進入客廳。她之所以沒那樣做,只是因為她喜歡浪漫和神秘罷了。
在屋後廚房,我止不住地胡言亂語。我想我就是去那裡出醜的,我敢說我也的確出盡了丑。米爾斯小姐剛剛收到朵拉匆匆寫好的短箋,說一切都被發現了,還說:「噢,請快來我這裡,朱莉婭,快,快!」但是,米爾斯小姐不相信那家的主人會讓她進門,所以就沒去。於是,我們兩個都被困在了黑暗的撒哈拉沙漠裡。
米爾斯小姐講起話來滔滔不絕,而且喜歡一股腦兒全都倒出來。我不禁覺得,她雖然也和我一起落淚,卻從我們的痛苦中得到了極大的享受。我可以說,她通過撫慰我們的痛苦,來最大限度地獲取樂趣。她說,現在朵拉和我之間出現了一道鴻溝,只有愛情的長虹才能跨越其上。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愛情必然會經歷磨難,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會是這樣。這不打緊,米爾斯小姐說。被蛛網束縛的心終究會掙脫而出,那時愛情就報仇雪恨了。
這算不上多大的安慰,但米爾斯小姐不肯鼓勵不切實際的希望。她大大加深了我先前的苦惱。我覺得(而且以最深的感激之情告訴她),她真夠朋友。我們決定,第二天早上她首先就要去看望朵拉,用眼神也好,用言辭也罷,總之要想方設法使她明白我的深情與痛苦。我們分別的時候悲痛不已,但我認為米爾斯小姐完全樂在其中。
我回到家,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訴了姨婆。儘管她能說的都說了,我還是滿心絕望地上床,第二天滿心絕望地起床,滿心絕望地出門。那是個禮拜六的早晨,我徑直朝律師公會走去。
來到能看見事務所大門的時候,我發現幾個腳夫站在門外交頭接耳,還有六七個閒人朝窗戶里張望,而窗戶是關上的。我不由得心頭一驚,連忙加快腳步,擠過人群,一面為他們的表情感到納悶,一面匆匆走了進去。
辦事員都在,卻沒人做事。老提菲坐在別人的凳子上,帽子也沒掛起來。我猜這對他來說還是生平頭一遭。
「這真是可怕的災難啊,科波菲爾先生。」我進屋的時候,他說。
「怎麼了?」我驚呼道,「出什麼事了?」
「你不知道嗎?」提菲喊道,其他人也都高喊起來,圍到我身邊。
「不知道!」我說,逐個打量眾人的臉。
「斯彭洛先生。」提菲說。
「他怎麼了?」
「死了!」
我頓覺事務所旋轉起來,而不是我,這時一個辦事員扶住了我。他們把我扶到一把椅子上,解開我的領巾,給我餵了些水。我不知道這中間經過了多久。
「死了?」我說。
「他昨天在城裡吃過晚飯,就自己駕車回去。」提菲說,「他叫車夫坐驛車回家了。你知道,他有時候會這樣做—」
「後來呢?」
「馬車到了家,可他不在車上。馬在馬廄門口站住了,僕人提著燈籠出去一看,車上一個人都沒有。」
「是馬脫韁跑了?」
「馬身上並不熱,」提菲戴上眼鏡說,「照我看,並不比通常速度跑下來熱。韁繩斷了,在地上拖了一路。全家上下立刻都驚動了,有三個人沿著大路去找,在一英里外找到了他。」
「不止一英里,提菲先生。」一名年輕的辦事員插嘴道。
「是嗎?我想你說得對,」提菲道,「不止一英里—就在靠近教堂的地方—臉朝下趴著,身子一半在路邊,一半在人行道上。究竟是一下子發病從車上栽下去的,還是覺得要發病,就先從車上下來的—抑或是在車上就死了,反正找到他的時候肯定已經不省人事了—誰也說不清。即便他當時還有口氣,那肯定也說不出話了。大家儘快請來了大夫,結果無濟於事。」
我無法形容聽到這一晴天霹靂後的心情。這件事發生得如此突然,而且發生在一個方方面面都與我意見相左的人身上,這令人驚愕不已。他不久前還在這個房間,他的桌椅都似乎還在等他,他昨天的手跡也像鬼魂一樣,但現在屋子裡已經空空蕩蕩,這又令人毛骨悚然。你無法將他同這裡分開,看見門開就覺得他似乎要進來,卻又說不清為什麼。事務所里瀰漫著寂靜而慵懶的氛圍,大家津津有味、不知饜足地談論這件事;外面的人則從早到晚進進出出,興致勃勃地大談特談這個話題。以上種種,任何人都能理解。在我內心深處,居然會對死神暗生忌妒。我覺得,死神的強大力量會把我從朵拉心中硬生生地擠開。我懷著一種不可描述的不情不願的心情忌妒著朵拉的悲哀。想到朵拉對別人哭泣,受別人安慰,我就六神無主。在那最不合時宜的時候,我有一種貪婪的欲望,想把別人全都趕走,只留我自己在她身邊,成為她唯一的依靠。以上種種,則是我無法形容的。
心煩意亂當中—我希望這種心情不單我有,別人也有—那天晚上我去了諾伍德,在斯彭洛先生家門口打聽情況,從一個僕人口中得知米爾斯小姐也在那裡。於是,我給米爾斯小姐寫了封信,請姨婆在信封上寫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我在信中以最真摯的感情哀悼斯彭洛先生英年早逝,寫到這裡時不禁潸然淚下。如果朵拉還聽得進去,我懇求米爾斯小姐告訴朵拉,斯彭洛先生跟我談過話,態度極其和藹體貼;談到她的時候,斯彭洛先生口氣柔和,沒說過一句責備她的話。我知道,我這樣做是出於自私的目的,為的是讓米爾斯小姐在朵拉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但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我那樣做是為了追憶她父親,無可厚非。也許我真的相信了。
姨婆第二天就收到一封回信,只有短短几行字。信封上寫著姨婆的名字,裡面的信卻是寫給我的。信上說,朵拉悲痛欲絕,當米爾斯小姐問她要不要在信里附上對我的問候時,她只是哭著說:「噢,親愛的爸爸啊!噢,可憐的爸爸啊!」她之前就一直在這樣哭喊。但她並沒有不同意問候我。我便抓住這點儘量安慰自己。
自從斯彭洛先生出事後,喬金斯先生就一直待在諾伍德,過了幾天才回事務所。他和提菲關門密談了一會兒,然後提菲從門口探出頭,招呼我進去。
「噢!」喬金斯先生說,「科波菲爾先生,提菲先生和我打算搜查死者的書桌、抽屜和別的放東西的地方,封存他的私人文件,同時尋找遺囑。別的地方都沒有遺囑的蹤影。你要是願意的話,不妨來幫幫我們。」
我本來就心急火燎地想了解我的朵拉將面臨怎樣的安排—比如誰是她的監護人之類的—現在正是送上門的機會,於是我們立刻動手尋找。喬金斯先生把上鎖的桌子和抽屜都打開,我們把文件統統拿出來,事務所的文件放一邊,私人文件(並不太多)放另一邊。我們神情十分嚴肅,偶爾碰到零散的印章、鉛筆盒、戒指之類與斯彭洛先生個人有關的小物件,我們都會壓低聲音說話。
我們已經封好幾包文件,仍在飛揚的灰塵中默默搜尋。這時,喬金斯先生說起了他的已故合伙人,用的正是他的已故合伙人說他的話:「要讓斯彭洛先生不按成規辦事是非常困難的。你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哪!我傾向於認為,他沒有立遺囑。」
「噢,我知道他立了!」我說。
他們都停下來看著我。
「就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我說,「他告訴我,他立下了遺囑,後事早就安排好了。」
喬金斯先生和老提菲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看起來不樂觀啊!」提菲說。
「很不樂觀。」喬金斯先生說。
「你們當然不是在懷疑—」我開口道。
「我的好科波菲爾先生!」提菲把手放到我肩上,閉起雙眼,搖晃著腦袋說,「要是你在律師公會裡跟我待得一樣久就會明白,人在立遺囑這個問題上是最反覆無常的了,根本不值得信任。」
「哎呀,天哪,他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固執地回應道。
「我得說,這幾乎就是定論了。」提菲道,「我的意見是—他沒有立遺囑。」
在我看來,這真是不可思議,但結果確實沒找到遺囑。根據他的文件提供的證據,他根本沒想過立遺囑,因為沒有任何暗示、草稿或者備忘便條之類的東西顯示他有立遺囑的意圖。同樣令我感到驚訝的是,他處理的業務簡直亂得一團糟。我聽說,要弄清他欠了多少債,還了多少錢,有多少遺產,是極其困難的。大家都認為,多年以來,他自己多半也弄不清這些問題。後來漸漸發現,律師公會當時處處都講究排場體面,為了在這些方面不落人後,他不僅花光了本來不太高的職業收入,還不得不用自己的私人財產來填補虧空。就算這筆財產曾經很多(這是非常可疑的),經過這番折騰,也所剩無幾了。諾伍德那邊的家具也賣了,房子也租出去了。提菲告訴我,還清死者應還的債務,再扣除他應該承擔的事務所收不回來的那部分壞帳和呆帳,他剩下的財產連一千鎊都不到。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提菲絲毫沒想到我多麼關心這些情況。
他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斯彭洛先生已經過世了大約六個禮拜。在這段時間,我受盡折磨。米爾斯小姐報告的消息依然是,只要她對我肝腸寸斷的小朵拉提起我來,朵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喊:「噢,可憐的爸爸!可憐的爸爸!」聽到這話,我真想自我了結算了。米爾斯小姐還告訴我,朵拉除了兩個姑媽就舉目無親了。那兩個姑媽是斯彭洛先生的姐姐,都沒有嫁人,住在普特尼,多年來很少同弟弟通信。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吵過架(米爾斯小姐這樣告訴我),而是因為,在朵拉受洗禮那天,她們本以為自己有權獲邀用晚餐,結果斯彭洛先生只是請她們吃了頓茶點,於是她們致信表達了意見,說「為各方的幸福著想」,今後還是不相往來為好。從那以後,他們姐弟就分道揚鑣、各過各的了。
這兩位隱居的女士現在現身了,提議帶朵拉去普特尼住。朵拉緊抓住她們兩個,哭喊道:「噢,好的,姑媽!請帶著朱莉婭·米爾斯和我,還有吉卜去普特尼吧!」於是,葬禮後結束不久,她們就一塊兒去普特尼了。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找到時間頻頻造訪普特尼的,反正我想盡了辦法,常常到那一帶轉悠。為了更嚴格地履行朋友的職責,米爾斯小姐開始記日記。她有時候會到普特尼的公地[3]上找我,把日記念給我聽,若是沒有時間見我,就把日記借給我看。每一篇日記,我都視若珍寶,下面摘錄若干為例:
禮拜一。親愛的朵拉依然十分消沉,而且頭痛。她的注意力轉移到毛色光滑的吉卜身上。朵拉撫摩吉卜。往事湧上心頭,悲傷的閘門打開,轉眼間淚如雨下。(眼淚是心靈的露珠嗎?朱莉婭·米爾斯)
禮拜二。朵拉身子虛弱,精神緊張。面容蒼白,但不失美麗。(這不是同月亮很像嗎?朱莉婭·米爾斯。)朵拉、朱莉婭·米爾斯和吉卜一同乘車出遊,吉卜朝窗外的清潔工狂吠,朵拉因此面露微笑。(人生的鏈條就是由這些細小的環節連綴而成!朱莉婭·米爾斯)
禮拜三。朵拉略有喜色。為她唱《晚鐘》,本以為此曲適合她的心境,結果適得其反,未能撫慰她的憂傷。朵拉黯然神傷,悲痛得無法形容。後來發現她在自己房間啜泣。引用關於自己和羚羊的詩句[4],無效。又提及墓碑上「忍耐」的化身[5]。(提問:為什麼在墓碑上?朱莉婭·米爾斯)
禮拜四。朵拉明顯好轉。晚上情況更好了。面頰重現一絲紅暈。決定向她提大衛·科波菲爾的名字。散步時謹慎提及,朵拉立即不能自已。「噢,親愛的、親愛的朱莉婭!噢,我真是個不聽話、不孝順的孩子!」我全力撫慰,朵拉的心情總算平復。描繪了大衛·科波菲爾痛不欲生的畫面。朵拉再次不能自已。「噢,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噢,把我帶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吧!」我大驚。朵拉昏厥。我向酒館要了一杯水。(富有詩意的巧合:酒館門柱上掛著黑白方格組成的棋盤模樣的招牌,人生也如棋局一樣變化無常。哎!朱莉婭·米爾斯)
禮拜五。今天出了一個意外。廚房裡來了個帶藍色提包的人,自稱來「修女鞋後跟」。廚師回答:「沒人預約。」來人堅稱有。廚師出去詢問,獨留此人與吉卜在廚房。廚師回來後,此人仍堅稱有人預約,但最後還是走了。吉卜不見了。朵拉六神無主。報警。來人相貌特徵:蒜頭鼻,兩腿如橋上欄杆。四處搜尋,不見吉卜。朵拉痛哭,無從安慰。又引用關於小羚羊的詩句。雖與情境相符,但毫無效果。傍晚,一個陌生男孩來訪,被帶到客廳。蒜頭鼻,但腿不似橋上欄杆。自稱知道吉卜下落,只需一鎊便可奉告。反覆追問也不再多說。朵拉拿出一鎊。男孩帶廚師來到一個小屋,見吉卜被獨自綁在桌腿上。朵拉破涕為笑,圍著吃夜宵的吉卜又蹦又跳。趁朵拉心情大好,鼓起勇氣又上樓提到大衛·科波菲爾。朵拉再次淚如雨下,悽慘哀號:「噢,別說啦,別說啦!這個時候,除了可憐的爸爸還去想別的,那心腸就太壞啦!」—她抱起吉卜,嗚咽著睡著了。(大衛·科波菲爾只能把自己託付給時光之神的寬大翅膀了吧?朱莉婭·米爾斯)
米爾斯小姐和她的日記是我在這段日子裡唯一的安慰。她不久前剛見過朵拉。能看到她,能在她充滿同情的日記中找到朵拉的名字,能被朵拉折磨得越來越痛苦,這是我僅有的慰藉。我覺得,自己好像一直住在紙牌搭建的宮殿裡,如今宮殿塌了,只剩我和米爾斯小姐在斷壁殘垣之中。我覺得,好像有一個冷酷的巫師,在我心中那位純潔女神的周圍畫了一個魔圈,只有那對能載著那麼多人飛往遠方的強大翅膀,才能幫我進入魔圈!
[1] 威廉·恩菲爾德(1741—1797),英國牧師,代表作為1774年出版的口才暢銷書《演說家》。
[2] 一頭可以吞噬一切的巨龍,見《英詩輯古》(由托馬斯·珀西主教收集的民謠集,1765年出版)。
[3] 無籬笆牆的公用草地,通常在村內或村子附近。
[4] 出自《聖經·舊約·箴言》第6章第5節:要救自己,如鹿脫離獵戶的手,如鳥脫離捕鳥人的手。
[5] 出自莎士比亞戲劇《第十二夜》第2幕第4場:她因相思而憔悴,疾病和憂愁折磨著她,像是墓碑上刻著的「忍耐」的化身,默坐著向悲哀微笑。(「忍耐」的化身指的是墓碑上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