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開啟漫長旅程
2024-10-09 05:45:3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認為,對我而言是自然的事,對其他許多人來說也是自然的,所以我並不憚於寫下這段話:我與斯蒂爾福思絕交時,我對他的仰慕之情反倒更甚以往了。發現他是個卑鄙下流的小人之後,我痛苦萬分。然而,同先前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時相比,我卻愈發懷念他的才華,愈發憐惜他的優點,愈發欣賞他的品質,而這些品質本可以使他成為品行高尚、聲名遠揚的人物。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無意中幫助他玷污了那誠實的一家人。但我相信,倘若我與他面對面,必定連一句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我依然會仰慕他—雖然他不再令我著迷—我依然會滿懷柔情地回顧我對他的景仰。我覺得,我就像精神受創的孩子一樣脆弱,只是不再抱有與他重歸於好的念頭。事實上,我也從未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感到,正如他早就感到的那樣,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我給他留下了怎樣的記憶,我不得而知—也許只是模糊的印象,很容易就忘掉了—但他在我的記憶中,卻是一位故去的摯友。
是的,斯蒂爾福思,在這部可憐傳記描繪的場景中,你早早就被除名了!在末日審判的寶座前,我也許會忍不住悲哀,為針對你的指控做證。但我知道,我決不會怒不可遏地嚴厲斥責你!
不久後,埃米莉的醜聞就傳遍了整個鎮子。第二天早晨從街上走過時,我聽見人們在門前議論紛紛。許多人咒罵埃米莉,也有個別人咒罵斯蒂爾福思,但對埃米莉的養父和未婚夫,眾人無不同情。無論男女老幼,對慘遭不幸的他們,都普遍懷著飽含溫存與體貼的敬意。看見那兩個不幸的男人一大早在海灘上漫步,漁民紛紛避讓,三三兩兩地站在那裡交頭接耳,神情悲憫。
我在海灘上離海很近的地方找到了他們。就算佩戈蒂沒告訴我,昨晚我走後他們一直坐到天光大亮,也不難察覺他們一宿沒睡。他們形容憔悴,佩戈蒂先生的腦袋似乎一夜之間就垂下去很多,比我認識他這些年都要低。不過,他們兩人都如同大海一樣嚴肅而深沉。那時,大海橫亘在陰沉的天空下,風平浪靜,但海面依然在微微起伏,仿佛正在靜臥中緩緩呼吸。水天相接處,尚未露出身影的太陽給大海鑲上了一道銀邊。
「我們談了很多,少爺。」我們三人默默走了一會兒,佩戈蒂先生對我說,「我們談了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現在我們已經看清該如何前進了。」
我無意中瞥了哈姆一眼,他正眺望著熹微晨光下的大海,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躥進了我的腦海—並非因為他滿面怒容,他並未生氣;我記得他臉上只有一副冷峻而堅定的表情—一旦他碰上斯蒂爾福思,非宰了那小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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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兒的責任,少爺,」佩戈蒂先生說,「已經盡完了。我要去找我的—」他頓了頓,用更堅定的聲音繼續道,「我要去找她。那就是我今後的責任。」
我問他要去哪裡找她,他搖搖頭,問我明天去不去倫敦。我告訴他,我今天沒去,是因為擔心錯過幫他的機會;他如果要去,我隨時可以動身。
「我要跟你一塊兒去,少爺。」他答道,「如果你方便的話,明天就走。」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兒。
「哈姆,」他緊接著說,「他要繼續干現在的工作,去跟我妹妹一起生活下去。那邊那條舊船—」
「你要拋棄那條舊船嗎,佩戈蒂先生?」我輕聲打斷他道。
「我的家,大衛少爺,」他答道,「已經不在那兒了。自從黑暗籠罩在深淵上以來[1],要是有哪艘船沉了,那就是那條了。不過,不是的,少爺,不是的。我不是說要拋棄那條船,絕沒有那個意思。」
我們又像剛才那樣,默默走了一會兒,然後他解釋道:「我只希望,少爺,無論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那條船都保持她第一次見到它時的老樣子。萬一她流浪回來,我不願讓這個老地方顯出不歡迎她的樣子,你明白吧?而是要看起來在吸引她靠近,讓她在風雨中,也許像鬼魂一樣,從那扇舊窗戶往裡偷看火爐邊她的老座位。到時候,大衛少爺,她也許只看得見格米奇太太。她說不定會鼓起勇氣,哆哆嗦嗦地溜進去;說不定會躺在從前睡過的床上,在曾經讓她快樂的地方休息一下疲憊的腦袋。」
雖然我想努力說點兒什麼,卻什麼也答不上來。
「每天晚上,」佩戈蒂先生說,「天一黑,就必須把蠟燭放到那扇老玻璃窗前。萬一她看見了,就會覺得蠟燭好像在說:『回來吧,我的孩子,回來吧!』天黑後,如果你姑媽的門上傳來了敲門聲—尤其是輕微的那種—你別去開門,讓你姑媽—而不是你—去迎接我那失足的孩子!」
他走到我們前面一點,就這樣保持了一段距離。在這期間,我又瞥了眼哈姆,只見他臉上依然是剛才那副表情,眼睛依然注視著天邊的光芒。我碰了下他的胳膊。
我用叫醒酣睡者的語調呼喚了他兩次,他才注意到我。我最後問他在專心想什麼的時候,他答道:「想我前面的事,大衛少爺,還有那邊的事。」
「你是說你前面的生活?」我這麼問,是因為他剛才朝海上胡亂地指了指。
「哎,大衛少爺,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反正我覺得,我的結局—好像就是從那邊來的。」他就像漸漸甦醒似的看著我,臉上依然帶著那副堅定的表情。
「什麼結局?」我問,剛才的恐懼感又攫住了我。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剛才在想,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然後結局就來了。不過這都過去了!大衛少爺,」他補充道,我覺得他這樣說是因為看到我臉色都變了,「你不必為我擔心,我只是腦子有點兒糊塗,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了。」這就等於說,他精神恍惚,思想錯亂了。
佩戈蒂先生停下來等我們,我們就趕上去,沒有再說一句話。然而,對這件事的記憶,同我此前的想法聯繫在一起,不時糾纏著我,直至那無情的結局在早已註定的時刻到來。
我們不知不覺來到老船屋,走了進去。格米奇太太不再悶悶不樂地待在專屬於她的那個角落,正忙著準備早飯。她接過佩戈蒂先生的帽子,給他擺好座椅,說起話來那樣放鬆,那樣溫柔,簡直同過去判若兩人。
「丹,我的好人,」她說,「你一定要吃點兒東西、喝點兒東西,保持體力呀。沒有體力,你啥也幹不成。儘量吃點兒吧,這才像樣!要是我的嘰喳惹你心煩,」她是說她的嘮叨,「那就跟我說,丹,我會改。」
格米奇太太侍候我們大家吃過飯,就退到窗前,勤勤懇懇地縫補佩戈蒂先生的幾件襯衫和其他衣服,整整齊齊地疊起來,裝進水手隨身攜帶的油布袋裡。與此同時,她還像剛才那樣輕聲細語地說:
「你知道,丹,不論什麼時節,」格米奇太太說,「我都會待在這裡,把這裡的一切都料理得合乎你的心意。我沒有多少學問,但你走了以後,我會不時地給你寫信,把信寄到大衛少爺那裡。也許你也會不時地給我寫信,丹,給我講講你孤苦伶仃的旅途中的感受。」
「恐怕你要孤孤單單地待在這兒了!」佩戈蒂先生說。
「不,不,丹,」她回應道,「我不會孤孤單單的。別為我操心。我有很多事做,給你料理這個窩(格米奇太太的意思是料理這個家),等你回來—在這兒料理這個窩,等你們誰回來,丹!在天晴的時候,我要像過去那樣坐在門外。要是有誰過來,老遠就會瞧見我這個忠心等候他們的老寡婦。」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格米奇太太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呀!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是那麼忠誠,又是那麼機敏—機敏地認識到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她對自己那麼漠視,對周圍人的悲傷又是那麼關心,我不禁對她肅然起敬。她那天幹了那麼多的活兒!有很多東西要從海灘上搬回來,放在外屋,比如槳啊,網啊,帆啊,索具啊,圓材啊,蝦籠啊,沙袋啊,諸如此類。海灘上的工人沒有一個不願為佩戈蒂先生效力,而佩戈蒂先生會給請來的人很好的報酬,因此那天可以幫忙幹活兒的人特別多。儘管如此,格米奇太太還是堅持親自動手,整天都在搬運自己搬不動的東西,還為不必要的差事跑來跑去。至於哀嘆命運多舛,她那天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遭遇過什麼不幸。她在同情他人的同時,保持著愉悅平靜的心態,這是發生在她身上尤其驚人的變化。她不再滿腹牢騷了。整整一天,直到黃昏,我都沒有聽見她聲音顫抖過,也沒看見她流過一滴淚。當屋裡只剩下她、我和佩戈蒂先生的時候,佩戈蒂先生精疲力竭,很快睡著了,而她再也壓抑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她把我領到門口,說:「永遠祝福你,大衛少爺,你可要好好待他,他太可憐了!」說完,她立刻跑到屋外洗臉,好讓佩戈蒂先生醒後,能看見她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邊做針線活兒。總而言之,那天晚上我離開船屋的時候,她已經成了佩戈蒂先生痛苦中的支柱和依靠。格米奇太太給我的啟示,向我展示的人生經驗,永遠值得我反覆思考。
晚上九點到十點之間,我悶悶不樂地走過鎮子,在奧默先生的店門前停下來。他女兒告訴我,奧默先生非常關心埃米莉出走的事,一整天都情緒低落,沒抽菸就上床睡了覺。
「那丫頭滿嘴謊言,心腸壞透了。」喬拉姆太太說,「她沒有一點兒好,從來都沒有!」
「別這樣說,」我回應道,「你心裡不是這樣想的。」
「我就是這樣想的!」喬拉姆太太氣呼呼地嚷道。
「不對,不對。」我說。
喬拉姆太太頭向後一仰,努力表現出嚴厲憤慨的模樣,卻又狠不下心腸,不由得哭了起來。那時候我當然還很年輕,但見她如此富有同情心,我對她的看法也大為提升,覺得她非常適合做一位賢妻良母。
「她到底要幹什麼呀?」明妮哽咽道,「她要到哪裡去呀?她會落個什麼結果呀?噢,她怎麼對她自己、對她未婚夫那樣絕情呀?」
我還記得明妮年輕漂亮時的模樣。我為她又像當年那般深情而欣慰。
「我的小明妮,」喬拉姆太太說,「剛剛睡著了。她夢裡都在為埃米莉落淚呢。這一整天,小明妮都在為她哭泣,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埃米莉到底是不是壞人。我能對她說什麼呢?埃米莉在這裡的最後那晚,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條絲帶解下來,繫到了小明妮的脖子上,還躺在她身旁的枕頭上,直到她睡熟了才離開!那條絲帶現在還系在小明妮的脖子上呢。也許不該繫著,可我又能怎麼辦呢?埃米莉是很壞,可她們倆非常要好。孩子又不懂事呀!」
喬拉姆太太很難過,她丈夫只好出來照顧她。我辭別他們,朝佩戈蒂家走去,心情前所未有地憂鬱。
那個好人—我說的是佩戈蒂—還待在她哥哥家,到明天早晨才能回來。雖然她最近五內如焚,徹夜難眠,卻仍然不知疲倦地忙裡忙外。幾個禮拜前,佩戈蒂雇了一個老太婆,在自己無法料理家務時代為打理,所以現在房子裡除我之外,就只有這個老太婆。我不需要她伺候,就打發她睡覺去了,這也正合她的意。我在廚房火爐前坐了一會兒,把埃米莉的事從頭到尾思考了一遍。
我的頭腦中混入了巴吉斯先生臨終時的情形,然後思緒又隨潮水漂到早晨哈姆神情怪異地眺望過的大海盡頭。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把我從胡思亂想中喚醒。門上有一個門環,但那聲音不是門環發出的,而是一隻手在敲,而且敲的是門的下部,似乎敲門的是一個孩子。
我不由得嚇了一跳,因為這聽上去就像是哪個僕人在敲顯貴人家的門一樣。我打開門,首先朝下一看,驚訝地發現一把仿佛在自己行走的大傘。不過,我馬上就在傘底下發現了莫徹小姐。
她放下傘,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合不攏。倘若她這時露出那種「輕浮」的表情—我們只見過一次面,但那次她的這種表情令我印象極為深刻—我或許不會客客氣氣地接待這個小個子。但是,她抬頭看我的時候,表情卻非常誠懇。我從她手中接過雨傘(那雨傘之大,即使那個愛爾蘭巨人[2]拿起來也不方便),只見她痛苦地絞擰著兩隻小手,叫我對她生出了幾分好感。
「莫徹小姐!」我來回打量了一下空蕩蕩的街道後說,但我其實並不清楚想要看見什麼,「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出什麼事了?」
她揮了下粗短的右臂,示意我替她合上傘,然後急匆匆從我身邊經過,進入廚房。我關上門,拿著雨傘跟上來,發現她已經坐在爐欄的拐角上—那是個低矮的鐵欄,頂上有兩根扁平的鐵片可以放碟子—在燒水壺的陰影里,前後搖擺著身體,如同一個飽經疼痛的人,在膝蓋上不停地搓著手。
我是這位不速之客的唯一接待者,又是這種怪異行為的唯一目擊者,不由得心頭一驚,再次喊道:「請告訴我,莫徹小姐,出了什麼事,你是不是病了?」
「親愛的年輕人啊,」莫徹小姐在胸前緊握著十指交握的雙手,答道,「我這裡有病,病得很厲害。我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如果我不是個沒腦子的蠢貨,或許早就料到會有今天,說不定還能阻止他們哩!」
她晃動矮小的身子時,頭上那頂碩大的軟帽(跟她的身材極不相稱)也隨之來回擺動,牆上更加巨大的帽影也在同步搖擺。
「看到你這樣難過、這樣認真,」我開口道,「我很驚訝—」我說到這裡就被她打斷了。
「是呀,他們總是吃驚!」她說,「那些不替別人著想的年輕人,自己長得成熟健壯,見到我這樣的小東西也有喜怒哀樂,總會大驚失色!他們把我當成玩物,拿我尋開心,玩膩了就把我拋開,還奇怪我怎麼比玩具馬或木頭兵更有感情!是呀,是呀,他們就是這樣的,一直都這樣!」
「別人也許是這樣,」我回應道,「但我向你保證我不是。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也許我完全不該大驚小怪,因為我對你知之甚少。我剛剛想什麼就說什麼了,沒有多加斟酌。」
「我能怎麼辦?」那矮小的女人說著站了起來,伸出胳膊,仿佛在展示自己的身材,「瞧!我現在是什麼樣子,我父親當年就是什麼樣子,我的弟弟妹妹也都是這個樣子。這麼多年來,我都在為弟弟妹妹工作—苦呀,科波菲爾先生—從早干到晚。可我總得生活呀。我不干害人的勾當。要是那群沒腦子、沒心肝的傢伙非要拿我開玩笑,我除了拿自己開玩笑,拿他們開玩笑,拿一切開玩笑,又能怎麼辦呢?如果我當時這樣做了,那是誰的錯呢?是我的嗎?」
不是,我認為這不是莫徹小姐的錯。
「要是我在你那個靠不住的朋友面前表現得就像個容易受傷的侏儒,」那矮小的女人繼續道,一臉嚴肅譴責的神情,沖我搖了搖頭,「你覺得我能從他那裡得到多少幫助和好處?要是小莫徹—她的身材,年輕的先生,可不是她自己造成的呀—向他或者他那樣的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你覺得她微弱的聲音何時才能被聽見?就算小莫徹是最苦、最笨的矮子,她也一樣要生活下去呀。但光靠訴苦是活不下去的,行不通的,那樣到死都只能喝西北風。」
莫徹小姐又坐到爐欄上,掏出手帕抹眼淚。
「如果你有一顆善良的心—我覺得你有—就替我感謝上帝吧,」她說,「因為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卻可以開開心心地忍受這一切。不管怎樣,我都要為自己感謝上帝,因為我不用欠誰的人情,就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渺小地活下去。我就這樣活著,對於別人出於愚昧或虛榮對我拋來的冷嘲熱諷,我都一笑置之。如果我不為自己殘缺的身體而糾結,那對我自己當然更好,對別人也沒有壞處。要是你們這些巨人把我當玩物,那就對我溫柔一點兒吧。」
莫徹小姐把手帕放回口袋時,一直聚精會神地看著我,然後接著說道:
「剛才我就在街上看到你了。你也許認為我腿短氣也短,走不了你那麼快,趕不上你,可我猜出你是從哪兒來的,就跟著你來了。今天我來過一次,可那個好心的女人不在家。」
「你認識她?」我問。
「我聽說過這個人,還有她的事。」她答道,「是在奧默與喬拉姆商店聽說的。我今天早晨七點在那兒。那次我在旅店見到你和斯蒂爾福思的時候,他給我講過那個不幸女孩的事,你還記得嗎?」
她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頭上的大軟帽和牆上更大的帽影又一齊前後晃動起來。
她說的那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天我已經翻來覆去想過許多遍了。於是這樣回答了她。
「但願他遭魔王的詛咒,」那個矮小的女人把食指舉到我和她閃爍的眼睛之間,說道,「那個可惡的僕人更該遭十倍的詛咒。但我本以為是你天真地喜歡著那姑娘呢!」
「我?」我重複道。
「天真,好天真!老天在上,」莫徹小姐高喊道,又在爐欄上搖來晃去,不耐煩地擰著手,「你為什麼要那樣誇獎她,還滿臉通紅、心神不寧的樣子?」
我無法自欺欺人,硬說沒有這回事,但原因與她猜想的大相逕庭。
「我知道些什麼?」莫徹小姐說,又掏出手帕,每隔一會兒就雙手捧起手帕抹眼淚,然後腳往地上輕輕一跺,「我看出他在阻撓你,哄騙你,而你在他手裡就像塊柔軟的蠟團,任他拿捏。我不是離開了房間一會兒嗎?就在那時候,斯蒂爾福思的僕人對我說,那個『小天真』—他就是這樣叫你的,你從今往後都叫他『老惡棍』好啦—迷上了她,她也發了暈,喜歡上了『小天真』。但他家少爺決心不讓這段感情對誰造成傷害—更多地是為了你好,而不一定是為了她—他們主僕二人正是為了這個才來到這裡的。我怎能不相信他呢?我看到的是,斯蒂爾福思對她讚不絕口,藉此安撫你,叫你高興!是你首先提到她的名字。你承認過去曾經喜歡她。我對你說起她的時候,你忽冷忽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只能認為,你是個涉世未深的浪子,落到了富有經驗的人手中,他能為了你好而操控你—自以為能操控你—除了這個,我還會有別的什麼想法,還能有別的什麼想法嗎?噢!噢!噢!他們害怕我發現真相。」莫徹小姐大喊道,跳下爐欄,苦惱地舉著兩條短胳膊,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因為我是個小機靈鬼—要想在這世上活下去,就得機靈才行啊—他們把我完全蒙住了,我給了那不幸的姑娘一封信。我完全相信,她跟特意留下來的利蒂默搭上話,就是從這封信開始的!」
聽到莫徹小姐對斯蒂爾福思背叛行為的揭露,我站在那裡,驚得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著莫徹小姐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她一直走到喘不上氣,才又坐到爐欄上,用手帕擦乾臉上的汗水。好長一段時間,她都只是不住地搖頭,沒有別的動作,也沒有打破沉默。
「我四處討生活,」她終於開口道,「科波菲爾先生,前天晚上到了諾里奇。我在那兒碰巧發現那伙人行蹤詭秘,而你不在其中。我不禁覺得奇怪,懷疑裡面必定有鬼。昨晚我坐上從倫敦途經諾里奇的馬車,今天早晨到了這裡。噢,噢,噢!我來得太遲了!」
可憐的小莫徹又是哭泣又是氣惱,經過這番折騰,她渾身發起冷來,在爐欄上轉過身,把兩隻濕漉漉的可憐小腳插進爐灰里取暖,坐在那裡注視著爐火,儼然一個大玩偶。我則坐在壁爐另一邊的一把椅子上,沉浸在不愉快的回憶中,眼睛也注視著爐火,偶爾瞟她一眼。
「我該走了,」她終於開口道,邊說邊站起身,「夜深了。你不會不信任我吧?」
她發問的時候,目光一如既往地犀利。在這犀利目光的逼視下,我實在無法對這簡短的問題坦率地答一句「不會」。
「算啦!」她扶著我伸出的手跳下爐欄,悵惘地抬頭看著我的臉說,「你知道,如果我是個正常身高的女人,你是不會不信任我的!」
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感到非常羞愧。
「你還年輕,」她點頭道,「一定要聽人勸呀,哪怕對方只是個三英尺高的卑賤矮子。不要把身體缺陷同精神缺陷混為一談,我的好朋友,除非有確實可靠的理由。」
她從爐欄上跳下來,我也不再心存疑慮。我告訴她,我相信她對自己的描述真實可信,我們兩個都成了詭詐之徒的不幸工具。她向我道謝,說我是個大好人。
「哎,聽著!」她向門口走去的時候忽然轉身喊道,用狡黠的目光看著我,又把食指舉起來,「從我聽到的情況看,我有理由懷疑—我的耳朵一直都豎著哩;我不能吝惜自己的能力啊—他們已經去國外了。不過,一旦他們回來,一旦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回來,只要我還活著,我這個四處討生活的人,也許會比別人更快地發現。不管我得到什麼消息,都會讓你知道。老天在上!只要能給那個可憐的受騙女孩幫點兒忙,我都會誠心誠意地去做。小莫徹跟在利蒂默屁股後面,比獵犬還厲害哩!」
我注意到她說最後這句話時的神色,就毫不懷疑地相信了。
「你要信任我,不用多,也不能少,正如你相信身材正常的女人一樣。」那個小矮子碰了碰我的手腕,懇求道,「要是你再見到我,而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是像你頭一次見我時那樣,那你就看看我是跟什麼人在一起。別忘了,我是個無依無靠、無力自衛的小矮子呀。想想我幹完一天的活兒,在家裡跟像我這樣的弟弟、像我這樣的妹妹在一起的時候,是個什麼光景。那時候,也許你就不會對我太苛刻了;看見我痛苦嚴肅的樣子,也就不覺得奇怪了。再見!」
我同莫徹小姐握了握手,對她的看法較從前大為改觀。我打開門,讓她出去。把那柄大傘撐起來,穩穩噹噹地教她拿在手中,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不過,我最後還是做到了,看著它在雨中一起一伏地沿著街道離去,傘下完全看不到人。只有經過從屋檐排水管落下的水過多的地方,雨傘被沖得歪向一邊,才看得見莫徹小姐拼命掙扎著把傘扶正。有一兩次,我衝出去想幫她一把,可我還沒趕到,那柄傘就像只大鳥一樣,撲騰著又往前移動了,導致我無功而返。我回到屋裡上床睡覺,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佩戈蒂先生和我的老保姆來到我這裡,我們就早早地去了驛車售票處,格米奇太太和哈姆正在那裡等著為我們送行。
「大衛少爺,」哈姆趁佩戈蒂先生把提包放進行李堆的機會,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他的生活四分五裂了。他不知道他要往哪裡去;他不知道前面是什麼;我敢說,他的餘生肯定會斷斷續續地四處漂流,除非他找到要找的那個人。我相信你會好好照顧他的,對吧,大衛少爺?」
「放心吧,我一定會的。」我說,同哈姆誠懇地握了握手。
「謝謝你,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少爺。還有一件事。你知道,大衛少爺,我現在這份工作收入不低,我掙的錢沒處花。除了日常生活,錢對我沒別的用處。要是你能把這筆錢花到他身上,我幹活兒的勁頭也會更大。說到這個,少爺,」他的聲音異常平穩柔和,「你儘管放心,我會一直都像男子漢一樣,使出全副力氣工作的!」
我告訴他,我絕對相信他會那樣。我還委婉地表示,雖然他目前要過單身生活的想法很自然,但我希望將來他還是會找個人成家。
「不,少爺。」他搖頭道,「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已成過去,再也不會有了,少爺。永遠也沒人能填補那個空缺。不過,錢的事你千萬要記得,因為我隨時都會為他存一些的,好嗎?」
我答應他一定照辦,但也提醒他,佩戈蒂先生從他已故妹夫的遺產中得到的那筆錢,數量固然非常有限,不過相當穩定。然後我們便互相道別。即使現在,寫到與他分別的情景時,我仍然會想起他的謙虛、剛毅和悲痛欲絕,不由得心如刀絞。
至于格米奇太太,她跟在驛車邊上沿街奔跑,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只是緊盯著坐在車頂的佩戈蒂先生,旁的都不看,不斷撞上對面的來人—要仔細描繪那樣的情景是有些困難的,所以對她,我就不多著筆墨了,就讓她氣喘吁吁地坐在一家麵包房的台階上吧。這會兒她頭上的軟帽已經完全走形,一隻鞋子遠遠地掉在人行道上。
我們到達旅途終點,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給佩戈蒂找個小住處,讓她哥哥也能在那兒住下。我們運氣不壞,竟然在一家雜貨店樓上找到了一個乾淨又便宜的房間,離我住的地方只隔兩條街。我們租下房間後,我到餐館買了點兒冷肉,帶我的旅伴到我家吃茶點。說來遺憾,我這樣做,不僅沒有得到克拉普太太的贊成,反而惹得她大為不滿。不過,我應該解釋一下那位太太的精神狀態,她之所以火冒三丈,是因為佩戈蒂到這裡不到十分鐘,就掖起喪服下擺,開始給我打掃臥室了。克拉普太太認為此舉是肆意妄為,而她決不允許任何人肆意妄為。
來倫敦的路上,佩戈蒂先生跟我談了他的打算,我對此並非全無思想準備。他提議先去見見斯蒂爾福思太太。我覺得應該在這方面幫助他,並居中調解,以儘量避免那位母親傷心。於是,我當天晚上就給她寫了信,信中儘量委婉地述說了佩戈蒂先生受到的傷害,以及我在其中應負的責任。我說,佩戈蒂先生雖然身份低微,但性格溫和,為人正直,所以我冒昧地希望她不要不見這個深陷痛苦之中的人。我提出我們下午兩點登門,並把信交給早晨第一班驛車送走。
在約定時間,我們站到了門口—幾天前,我還在這宅子裡快活地住過,盡情展現年輕人的自信與熱情。可從那以後,我就被這宅子拒之門外。如今,它只是一塊荒地、一片廢墟。
來應門的不是利蒂默,而是我上次來訪時就替代了他的那張更討人喜歡的面孔。我們被領進客廳,斯蒂爾福思太太坐在那裡。我們一進去,羅莎·達特爾小姐就從房間另一頭溜進來,站到斯蒂爾福思太太背後。
我立刻就從這位母親的臉上看出,她已經從兒子那裡了解了他的所作所為。她臉色蒼白,種種跡象表明,她心中的深深憂愁並不只是我那封信所致—她本就溺愛兒子,自然會懷疑我信中所言是否屬實。我覺得他們母子從未如此相似。我沒看見,但我感覺到,我的同伴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她筆直地坐在扶手椅上,神情莊嚴、沉穩、冷漠,仿佛任何事情都攪擾不了她。佩戈蒂先生站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佩戈蒂先生,佩戈蒂先生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羅莎·達特爾用敏銳的目光掃視著我們所有人。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們誰都沒說話。斯蒂爾福思太太示意佩戈蒂先生落座,他低聲道:「夫人,我覺得在您府上坐著不自在,我還是站著好了。」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最後斯蒂爾福思太太開口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我對此非常遺憾。你對我有什麼要求?你想讓我做什麼?」
佩戈蒂先生把帽子夾在腋下,從懷裡摸出埃米莉的信,展開遞給她。
「請您看看這封信,夫人。是我外甥女寫的!」
她讀信時,神態依然那樣莊嚴,冷漠—在我看來,她對信里的內容無動於衷—看完後便將信還給了佩戈蒂先生。
「『除非他將我以他夫人的身份帶回來。』」佩戈蒂先生用手指著信上那句話說,「我來這裡是想問,夫人,他會不會信守承諾?」
「不會。」斯蒂爾福思太太答道。
「為什麼?」佩戈蒂先生說。
「那是不可能的。那樣他就會顏面掃地。你不會不知道,她的地位比他低得多。」
「那就提高她的地位!」佩戈蒂先生說。
「她缺乏教養,愚昧無知。」
「她或許是這樣,或許不是。」佩戈蒂先生說,「我覺得她不是你說的那樣,夫人。不過,這種事我沒資格評判。您可以好好教她呀!」
「我本來很不願把話挑明,但既然你非逼我說,我就只好直說了。別的姑且不論,單是她那些卑賤的窮親戚,就會讓這種事難如登天。」
「請聽我說,夫人,」他心平氣和、慢條斯理地回應道,「您知道怎樣疼愛您的孩子,我也知道怎樣疼愛我的孩子。我疼愛她,比疼愛親生女兒都多一百倍。您不知道丟掉您的孩子是什麼滋味,可我知道丟掉我的孩子是什麼滋味。只要能贖她回來,全世界的財富—如果都屬於我的話—我都可以不要!只要您把她從這次恥辱中拯救出來,我們是絕不會讓她再次受辱的。這麼多年來,我們這些陪她一起長大、和她一起生活、把她當成心肝寶貝的人,永遠都不會再看她漂亮的臉蛋一眼。我們情願不再管她;只要能在很遠的地方想念她,我們就心滿意足了,就當她生活在另一個太陽、另一片天空底下好了;我們情願把她託付給她的丈夫—或者,也許還有她的孩子們—直到我們最終來到上帝面前,大家一律平等的時候!」
他樸實而雄辯的發言並非全無效果。雖然斯蒂爾福思太太依舊態度高傲,作答時的聲音卻柔和了幾分:「我不會辯解,也不會反駁。但我要遺憾地重申,那是不可能的。那樣的婚姻將無可挽回地摧毀我兒子的事業,斷送他的前程。這種事絕不能發生,也絕不會發生,沒有比這更確定無疑的了。要是有別的辦法可以補償的話—」
「我現在看到的這張臉,好像之前也見過。」佩戈蒂先生插話道,目光灼灼,無比堅定,「那張臉的主人在我的家裡,在我的壁爐旁,在我的船上—他哪裡沒去過?—看著我,滿臉堆笑,親切友好,實際上卻滿肚子壞水。我一想到那張臉就氣得發瘋。如果有著相似面龐的人拿錢給我,補償我孩子遭受的傷害和毀滅,卻沒有羞得滿臉通紅,那這人就跟他一樣壞。我猜,如果這人還是一位體面的太太的話,那就更壞。」
她登時神情大變,氣得滿臉通紅,緊抓著扶手椅,用不容反駁的氣勢說:「你們在我和我兒子之間造成了一道鴻溝,又怎麼補償我呢?你對你孩子的愛又怎能跟我對我孩子的愛相比?你們的分離又怎能跟我們的分離相比?」
達特爾小姐輕輕碰了她一下,低頭耳語了幾句,但她一個字都不聽。
「不,羅莎,別插嘴!讓這個人聽我說!我的兒子,我活著全為了他,我想的念的都是他,他打小我就滿足他所有的願望,他生下來就從沒離開過我。可他突然跟一個窮丫頭好上了,躲起我來了!為了那丫頭,他接二連三地欺騙我,報答我對他的信任;為了那丫頭,他竟然離開了我!為了追逐他那可憐的幻想,他拋棄了做兒子的責任,忘記了去愛戴、尊敬和感激母親—我們的母子親情本應該在他一生中不斷強化,任何東西都無法離間破壞的呀!難道這不是傷害嗎?」
羅莎·達特爾又試圖安慰她,但仍然徒勞無功。
「我說,羅莎,別插嘴!如果他能把自己的一切押在那個最渺小的目標上,我也能把我的一切押在更偉大的目標上。我愛他,給了他足夠花的錢,就讓他帶著錢,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他想用長久不見我來讓我陷入絕望嗎?如果他那樣想,就太不了解他母親了。要是他能拋棄那些心血來潮的念頭,我就歡迎他回來。要是他不放棄她,只要我還能舉手反對,那不管他是死是活,都別想到我跟前來,除非他能跟她一刀兩斷,畢恭畢敬地來乞求我寬恕。這是我的權利。我一定要他承認我有這種權利。我們之間的分歧就在這裡!難道,」她仍以開始反詰時那種不容辯駁的高傲態度看著來訪者,補充道,「這不是傷害嗎?」
我聽著和看著這位母親說這番話的時候,仿佛也聽到和看到了她兒子在反抗。我曾在他身上見過的頑固和倔強,也在她身上見到了。我明白,斯蒂爾福思將充沛的精力用到了錯誤的地方,而現在,我也看穿了他母親的個性。我意識到,他的強烈個性來源於他的母親,兩人本質上如出一轍。
現在,她又恢復了先前的矜持,大聲對我說,再聽下去,或者再說下去,都無濟於事,她希望結束這次會面。她莊重地起身,準備離開房間,這時佩戈蒂先生表示,她不必如此。
「您別擔心,我不會阻攔您的。我沒什麼可說的了,夫人。」他邊朝門口走去邊說,「我來的時候沒抱什麼希望,走的時候也不帶什麼希望。我做了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我從不指望來這裡能得到好結果。對我和我的家人來說,這個地方都太邪惡了,我沒法心平氣和地指望能在這裡得到好結果。」
他說完這個,我們便轉身離開,留下她站在扶手椅旁,宛如一幅儀態高貴、面容俊秀的肖像畫。
我們向外走的時候,必須通過一條鋪著石板的走廊,兩邊和頂上鑲嵌著玻璃,上面爬著葡萄藤。葡萄的枝葉都已轉綠,因為天氣晴朗,通向花園的兩扇玻璃門都開著。我們快走到門口時,羅莎·達特爾悄無聲息地走進門來,對我說:「你可真行啊,居然把這傢伙帶到這裡來!」
她的面孔陰沉下來,漆黑的眸子裡閃著怒火。即使在她那張臉上,我也想不到會同時擠入憤怒和鄙夷的神情。錘子留下的那條傷疤非常明顯,她一激動起來就會這樣。我看了她一眼,那條傷疤又像我先前見過的那樣跳動起來,她果斷地舉起手拍了下去。
「這傢伙,」她說,「值得你維護並且帶到這兒來,是不是?你還真是個男子漢!」
「達特爾小姐,」我答道,「你肯定不會不公正地指責我吧?」
「你為什麼要讓那兩個瘋子決裂?」她回應道,「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兩個都任性、高傲到瘋狂的地步嗎?」
「這是我的錯嗎?」我反問道。
「這是你的錯嗎?」她反唇相譏,「你為什麼把這傢伙帶到這裡來?」
「他是一個嚴重受傷的人,達特爾小姐,」我說道,「你也許還不知道。」
「我知道詹姆斯·斯蒂爾福思,」她一隻手捂住胸口,好像要按住胸中激盪的暴風雨,讓它平息下來,「是個虛偽墮落、背信棄義的人。可是,我又有什麼必要去了解或關心這個傢伙和他那低賤的外甥女呢?」
「達特爾小姐,」我回應道,「你這是在他的傷口上撒鹽呀。他本來已經夠痛苦的了。臨走前,我只想對你說一句話:你太冤枉他了。」
「我沒有冤枉他,」她說道,「他們是一幫道德敗壞、一無是處的東西,我恨不得用鞭子抽她一頓!」
佩戈蒂先生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經過,走出了門。
「噢,可恥啊,達特爾小姐!可恥!」我憤憤不平地說,「他本不該遭受這樣的痛苦,你怎麼忍心再去踐踏他呢?」
「我要把他們都踐踏在腳下,」她回應道,「我恨不得拆掉他的房子。我恨不得在她臉上烙上印記,給她穿上破爛衣服,把她趕到大街上餓死。如果我有權審判她,我一定會讓人這麼懲治她。讓人懲治她?不!我要動手!我恨她。如果能當面斥責她的無恥勾當,我寧願走遍天涯海角。即使一直追到她的墳墓里,我也要去。假如她臨死的時候,還有一句話可以安慰她,而這句話只有我知道,那我寧死也不會說。」
我覺得,她的言辭雖然激烈,卻只能微弱地傳達她心頭的怒火。儘管她的聲音並沒有提高,反而壓得比平時還低,但那強烈的情緒卻通過她全身清晰地表現了出來。不論我如何描述,都不足以記錄她當時氣急敗壞的模樣。我見過許多種宣洩怒火的方式,卻從未見過她這一種。
當我追上佩戈蒂先生時,他正心事重重地緩步下山。我一到他身邊,他就告訴我,他來倫敦打算做的事已經做完,既然心愿已了,他當天晚上就要「上路」了。我問他要到哪裡去,他只回答我說:「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少爺。」
我們一起回到雜貨店樓上的小住所,我找機會向佩戈蒂重複了一遍他對我說的話。她反過來告訴我,他那天早上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他要去什麼地方,她並不比我知道得多。不過她認為他心裡已經有計劃了。
我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離開他,於是我們三人一起吃了晚飯。晚飯是一個牛排餡餅—這是佩戈蒂眾多拿手菜中的一道—我清楚地記得,那次的牛排餡餅風味獨特,摻雜了從樓下雜貨店不斷冒上來的各種味道,包括茶葉、咖啡、黃油、火腿、乾酪、新鮮麵包、柴火、蠟燭與核桃醬。吃完飯,我們在窗前坐了大概一個小時,沒怎麼說話,然後佩戈蒂先生就站起來,拿出他的油布袋和粗手杖,放到桌上。
他從妹妹手裡接受了一小筆現金,作為自己分得的部分遺產。現在想來,那一點兒錢僅夠維持他一個月的開銷。他答應我,不管遇到什麼情況,都會給我寫信;接著他就把袋子搭在身上,拿起帽子和手杖,向我們道了一聲:「再見!」
「祝你一切順利,親愛的老太婆。」他擁抱了佩戈蒂之後說,「也祝你一切順利,大衛少爺!」他握了握我的手,「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要是我不在的時候她回來了—不過,啊,那種事是不可能的—或者,要是我把她帶回來了,我就打算把她帶到沒人能指責她的地方去生活,一直到死。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請記住,我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對我寶貝孩子的愛永遠不變,我寬恕她了!』」
他鄭重地說出這番話,然後戴上帽子,走下樓梯,離開了。我們把他送到門口。那是一個天氣溫暖、塵土飛揚的黃昏,恰在此刻,在與他踏上的小路相連的大路上,總是川流不息的行人一時稀少下來,路上鋪滿血紅的殘照。他獨自轉過我們那條昏暗街道的街角,進入一片明亮的光芒之中,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
每當黃昏降臨,每當我在夜裡醒來,每當我抬頭望見明月繁星,每當我看到落雨,聽到颳風,我眼前就會浮現出他艱難跋涉的孤獨身影,儼然一位可憐的朝聖者,並想起他的那句話: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請記住,我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對我寶貝孩子的愛永遠不變,我寬恕她了!』」
(上冊完)
[1] 出自《聖經·舊約·創世記》第1章第2節: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2] 可能指的是派屈克·考特(1760—1806),又稱「愛爾蘭巨人」,身高8英尺1英寸(約合2.47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