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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失去更寶貴的故人

2024-10-09 05:45:27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在佩戈蒂的請求下,我毫不費力就做出決定,暫時留在我寄宿的地方,等那個可憐的車夫的遺體被運到布蘭德斯通下葬之後再走。很久以前,佩戈蒂就用自己的積蓄,在我們古老的教堂墓地里,她那「可愛的姑娘」(她總是這樣稱呼我母親)的墓地邊,買下了一小塊地,作為她與丈夫將來的安息之所。

  終日陪伴佩戈蒂,竭盡所能地為她做事(充其量只有一丁點兒),至今想來,我仍為自己能那樣做而倍感欣慰。不過,從我個人和職業的角度說,令我感到無上滿足的,恐怕還是處理巴吉斯的遺囑並闡釋其內容這件事。

  提議在那個箱子裡尋找遺囑,可以說是我的功勞。經過一番搜索,果然在箱子裡找到了,它藏在一隻草料袋的底部。除了乾草,我們還在草料袋裡發現了一隻帶表鏈和印章的金表。這隻表,巴吉斯先生在婚禮那天戴過,在那之前和之後,還從未有人見過;還有一個人腿模樣的銀制菸草塞棒;一隻檸檬形狀的盒子,裡面裝滿了小杯子和小碟子,我猜那是我小時候巴吉斯先生買來打算送給我的,後來卻捨不得了;還有許多一基尼或半基尼的金幣,總共八十七個半;還有二百一十鎊嶄新的鈔票;此外,還有幾張英格蘭銀行股票收據、一塊舊馬蹄鐵、一枚假先令、一塊樟腦和一個牡蠣殼。牡蠣殼經過反覆打磨,裡面呈現出七色光彩,我由此判斷,巴吉斯先生對珍珠只是略知一二,從未形成明確的認識。

  年復一年,巴吉斯先生天天都帶著這隻箱子在旅途上奔波。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他編造了一套謊話,說這箱子是「布拉克博伊先生」的,「留在巴吉斯處待取」。他還煞費苦心地將這無稽之談寫在箱蓋上,如今字跡已經難以辨認了。

  我發現,這麼多年來,他的積蓄十分可觀。他的財產折合成現金,幾乎三千鎊。他將其中一千鎊的利息贈給佩戈蒂先生,到死為止;佩戈蒂先生死後,這一千鎊本金由佩戈蒂、小埃米莉和我三人均分;若我們當中有人死了,則由還活著的人均分;這一千鎊之外的剩餘遺產全歸佩戈蒂繼承;佩戈蒂是他剩餘遺產的繼承人和遺囑的唯一執行人。

  我儘可能鄭重其事地大聲朗讀這份遺囑,並不厭其煩地向相關人等闡述其條款,感覺自己儼然就是一位代訴人。我開始覺得從律師公會學到的東西,比我原先以為的更有用。我無比細緻地研讀了遺囑,宣布它方方面面都完全符合遺囑規範,並在空白處用鉛筆做了標記,覺得自己懂得那麼多真是了不起。

  我處理了複雜的遺囑,給佩戈蒂清算了歸她名下的所有財產,將善後事宜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在所有問題上充當她的裁判和顧問,這讓我們大家都很高興。葬禮前那個禮拜,就這樣在忙碌中度過了。在這段時間,我沒見過小埃米莉,但我聽說兩個禮拜後她就要低調地結婚了。

  容我冒昧地說一句,我沒有以傳統的樣子參加葬禮。我的意思是,我沒有穿黑斗篷,也沒佩飄帶,像要嚇唬鳥兒似的。但我一大早就步行到布蘭德斯通,當只有佩戈蒂和她哥哥護送的靈柩運到教堂墓地時,我已經在那裡了。那位瘋癲癲的老紳士,從我舊房間的小窗邊朝我們張望;奇利普先生的小娃娃,在保姆肩頭晃動著沉甸甸的腦袋,對牧師轉動著金魚眼。奧默先生氣喘吁吁地站在人群後面。除此之外就沒有別人了,氣氛異常安靜。一切結束之後,我們在教堂墓地盤桓了一個小時,還從我母親墳前的樹上采了一些嫩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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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寫到這裡,恐懼不由得爬上心頭。我仿佛看見自己邁著孤零零的腳步返回遠方的鎮子,而那裡已經被烏雲籠罩。我害怕接近那裡。一想到那個難忘的夜晚發生的事,我就心如刀割。如果繼續寫下去,我必定重歷傷痛,那委實令我無法忍受。

  那件事不會因為我將它寫出來而變得更壞,也不會因為我心中不忍、停筆不寫而變得更好。事情已經發生,一切都無法挽回。無論我現在做什麼,都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

  我的老保姆第二天要同我一起去倫敦辦理遺囑事務。小埃米莉那天要去奧默先生的店裡上班。大家約好當天晚上在老船屋碰頭。哈姆會按往常的時間把小埃米莉接回來。我打算悠閒地走回去。佩戈蒂兄妹怎麼來就怎麼回去,天黑以後在爐邊等候我們。

  我和他們在教堂墓地的邊門分手。那個邊門,就是我昔日想像中斯特拉普背著羅德里克·蘭登的背包休息的地方。我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沿著通往洛斯托夫特的大路走了一小截,然後才轉身往雅茅斯走去。我在一家體面的啤酒館吃了一頓飯,那裡距我之前提過的渡口有一二英里。白天就這樣消磨過去了。待我回到雅茅斯,已是黃昏時分,下起了滂沱大雨。那晚風雨交加,天氣惡劣。但云層後面透著月光,所以天色算不上黑暗。

  不一會兒就望見了佩戈蒂先生家,望見了窗戶後閃爍的燈光。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沙地,來到門前,走了進去。

  屋裡看上去非常舒服。佩戈蒂先生已經抽過晚上那斗煙,夜宵也很快準備起來。爐火燒得旺旺的,爐灰也打掃過了,小埃米莉常坐的那隻小矮櫃已放在老地方。佩戈蒂坐在自己的老位置,看起來好像從未離開過似的(只是衣服變了樣)。她重新拿起蓋子上畫著聖保羅大教堂的針線盒、裝在像小茅屋似的盒子裡的碼尺和那一小塊蠟頭。所有這些東西都在那裡,好像從未被攪擾過一樣。格米奇太太也待在原來那個角落裡,看上去有點兒煩躁,所以也顯得相當自然。

  「你是頭一個回來的,大衛少爺!」佩戈蒂先生滿臉喜悅地說,「要是外套淋濕了,少爺,就脫下來吧。」

  「謝謝你,佩戈蒂先生,」我說,把外套脫下來遞給他掛起來,「還不算太濕。」

  「真的呢!」佩戈蒂先生摸了摸我的肩膀說,「跟木屑一樣干!請坐吧,少爺。用不著跟你說歡迎,不過我是真心誠意歡迎你啊!」

  「謝謝你,佩戈蒂先生,我相信你的話。噢,佩戈蒂!」我說,過去吻了她一下,「你怎麼樣了,老太婆?」

  「哈哈!」佩戈蒂先生大笑道,坐到我們身邊,搓了搓手,表示近來的煩心事總算過去了,他鬆了一口氣,也顯露出真誠樸實的天性,「世上再沒有哪個女人可以比她更安心的了!少爺,我就是這麼對她說的。她為逝者盡到了責任,逝者也知道這點;逝者對她做了應做的,她也對逝者做了應做的—還有—還有—一切都做得很好!」

  格米奇太太呻吟了一聲。

  「打起點兒精神來,我的漂亮老妞兒!」佩戈蒂先生說(但他側過身子,沖我們搖搖頭,顯然意識到近來發生的事會讓她想起那個老頭子),「別垂頭喪氣的!為了你自己,多少打起點精神來嘛,看看大把好事是不是自然而然就來啦!」

  「不可能的,丹!」格米奇太太回應道,「我只是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遇不到什麼自然而來的好事。」

  「不會,不會。」佩戈蒂先生寬慰她說。

  「會的,會的,丹!」格米奇太太說,「我這樣的人,不配跟分到遺產的人住在一起。我事事都不順,還是消失了最好。」

  「哎呀,要是沒了你,我有錢怎麼花呢?」佩戈蒂先生一本正經地抗議道,「你在說什麼呀?我如今不是比以前更需要你了嗎?」

  「我就知道從前沒人需要我!」格米奇太太可憐巴巴地嗚咽起來,「現在有人跟我說實話了!我孤苦伶仃,事事不順,怎麼能指望別人需要我呀?」

  佩戈蒂先生似乎大吃一驚,因為自己的話竟然被這樣無情地曲解了。他想要反駁,但佩戈蒂扯扯他的袖子,搖了搖頭。他滿腹心酸地看了格米奇太太一會兒,又瞅了眼那架老荷蘭鍾,站起身,剪掉燭花,把蠟燭放在窗台上。

  「你瞧!」佩戈蒂先生興高采烈地說,「你瞧啊,格米奇太太!」格米奇太太發出輕微的呻吟。「照慣例點亮了!你肯定好奇這是幹什麼,少爺!呃,這是為了小埃米莉。你瞧,那條小路天黑後不怎麼亮,走起來讓人很不快活。只要她回來的時候我在家裡,我就會把蠟燭放在窗口。這樣一來,你瞧,」佩戈蒂先生笑逐顏開地俯身對我說,「就可以達到兩個目的。埃米莉她會說:『總算到家啦!』她還會說:『我舅舅在家呢!』因為我要是不在家,就肯定不會點亮蠟燭放在窗口呀。」

  「你真是個小娃娃!」佩戈蒂說。就算她真覺得哥哥孩子氣,也非常喜歡他這樣。

  「噢,」佩戈蒂先生回應道,兩腿叉得老開站著,既舒服又滿意地雙手上下搓著腿,一會兒看看我們,一會兒又看看爐火,「我不知道自己像不像。反正,看起來不像。」

  「是不大像。」佩戈蒂說。

  「對呀。」佩戈蒂先生大笑道,「看上去不像,不過—不過想想倒覺得有點兒像,你知道。哎呀,我不在乎這個!嗯,聽我說,我去看我們埃米莉那座漂亮的小房子了。我看了又看,把那裡的小玩意兒呀,都當成了她本人。若是我說謊,就—就遭『天劈』!」佩戈蒂先生突然加重語氣道,「好啦!別的就不多說了。我把那些玩意兒拿起來又放下,輕輕撫摩它們,就像它們是我們的埃米莉。我對她的小軟帽什麼的也是那樣輕手輕腳。要是有人存心糟蹋那些東西,我可不允許—絕對不允許。這就是你說的小娃娃,樣子像只大海膽!」佩戈蒂先生說完哈哈大笑,宣洩他滿腔的熱情。

  佩戈蒂和我都笑了,只是沒有那麼大聲。

  「你們知道,我覺得啊,」佩戈蒂先生又搓了搓大腿,喜氣洋洋地說,「這都是因為我過去老跟她玩兒,裝成土耳其人、法國人、鯊魚,裝成各種各樣的外國人—天哪,一點兒不錯,還有獅子、鯨,以及我都叫不上名兒的東西!—那會兒她還沒有我膝蓋高呢。你們知道,這就成為我的習慣啦。哎呀,我說的就是這根蠟燭!」佩戈蒂先生說,樂不可支地朝那根蠟燭伸出手,「我心裡很清楚,她結婚離開之後,我會把蠟燭放在那兒,就跟現在一樣。我心裡很清楚,我晚上回到這兒的時候—嗨,不管我發了什麼大財,我不住在這兒又能到哪兒去呢—她不在我這兒,我也不在她那兒,我就會把蠟燭放到窗台上,坐到火爐前,裝作等她回來的樣子,就像現在這樣。這就是你說的小娃娃,」佩戈蒂先生說著,又爆發出一陣大笑,「活像只海膽!哎呀,就在這會兒,我看見蠟燭一亮,就對自己說:『她看到燭光啦!埃米莉來啦!』這就是你說的小娃娃,活像只海膽!全被我說中啦,」佩戈蒂先生突然止住笑,兩手一拍,說道,「她果真來啦!」

  但進來的只有哈姆。自從我進門以後,雨一定下得更大了,因為他戴的一大頂防水帽都耷拉在臉上了。

  「埃米莉呢?」佩戈蒂先生說。

  哈姆動了下腦袋,仿佛是說埃米莉就在門外。佩戈蒂先生從窗台上拿起蠟燭,剪掉燭花,放到桌子上,然後忙著撥動爐火。這時候,一直僵立著的哈姆說道:「大衛少爺,請你到門外來一下好嗎?埃米莉和我有東西給你看。」

  我們走了出去。在門口與他擦身而過時,我驚恐地看見他面如死灰。他連忙把我推到門外,關上身後的門。門外只有我們兩人。

  「哈姆,出什麼事了?」

  「大衛少爺—」噢,他傷心欲絕,放聲痛哭!

  看到他那悲痛的樣子,我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我不知道我當時想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怕的是什麼,我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哈姆,可憐的好人!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的心上人,大衛少爺—我心中的驕傲和希望—為了她,叫我去死我都心甘情願,叫我現在去死我都不會皺半點眉—她走啦!」

  「走啦?」

  「埃米莉跑啦!噢,大衛少爺,想一想她是為什麼跑掉的,我就祈禱仁慈的上帝,在她毀掉身子、受盡屈辱之前,結果了她那比什麼都寶貴的性命!」

  直到此刻,他那仰望風起雲湧的天空的臉,他那不住顫抖的緊握著的雙手,他那痛苦至極的模樣,在我的記憶中,依然與那片蕭瑟的荒灘聯繫在一起。那裡永遠是沉沉黑夜,而他是那裡唯一的存在。

  「你是有學問的人,」他急匆匆地說,「知道應該怎麼辦、怎麼辦最好。我進門之後該怎麼說呢?我該怎樣把這事兒告訴他呢,大衛少爺?」

  我看見門動了,便本能地伸手去抓外面的門閂,想爭取一點時間。可惜太遲了。佩戈蒂先生探出頭來,一看到我們倆,他臉色立馬就變了。就算我活到五百歲,也忘不了他那會兒的神情。

  我記得現場爆發出哀號與痛哭,女人圍著他打轉,我們全都站在屋裡。我拿著哈姆給我的一張紙;佩戈蒂先生的背心撕破了,頭髮亂蓬蓬的,臉和嘴唇煞白,鮮血從胸膛滴落(我想,血是從他嘴裡噴出來的),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念吧,少爺,」他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請慢點。我不知道能不能聽懂。」

  一片死寂中,我展開淚痕斑駁的信紙,念道: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遠了。在我心地純潔時,你就深愛著我,而我根本配不上你這份愛。』」

  「我已經走遠了。」他慢慢重複著這句話,「停下!埃米莉走遠了。噢!」

  「『明天早晨—我就要離開我這可愛的家了—我這可愛的家啊—噢,我這可愛的家啊!』」

  信上的日期是頭天晚上。

  「『—我這一走,就永遠不會回來了,除非他將我以他夫人的身份帶回來。再過好幾個小時,到了晚上,你就會看到這封信,但看不到我了。噢,但願你知道我是多麼痛徹心扉!我曾那樣委屈你,而你也永遠不會饒恕我。我希望,即便這樣的你,也能知道我是多麼難過!我罪孽深重,沒資格在信里提自己。噢,你就把我當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吧,這樣你就會感覺好受點。噢,求求你,告訴舅舅,我現在比以前百倍地愛他。噢,把過去你們怎樣疼愛我、關心我都統統忘掉吧—把我們打算結婚的事也忘掉—就當我小時候便死了,埋在了什麼地方。我背離了上帝,但我還是要祈求上帝可憐可憐我舅舅!告訴他,我現在比以前百倍地愛他。安慰他吧。愛一個能像我以前那樣待舅舅的好女孩吧,一個忠實於你、配得上你、不會像我一樣使你蒙羞的清白女孩。願上帝保佑所有人!我會常常跪下來為所有人祈禱的。即便他不能將我以他夫人的身份帶回來,即便我無法為自己祈禱,我也要為大家祈禱。把我臨別的愛獻給舅舅。把我最後的眼淚和最後的感激都獻給舅舅!』」

  信上寫的就是這些。

  我讀完信良久,佩戈蒂先生仍然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我。我終於鼓起勇氣,抓住他的手,竭盡所能地懇求他努力克制自己。他答道:「謝謝你,少爺,謝謝你。」但依舊一動不動。

  哈姆跟他說話。佩戈蒂先生這時感受到了哈姆的痛苦,於是緊握著哈姆的手。但除此而外,他仍舊和剛才一樣,也沒有人敢打擾他。

  漸漸地,他終於將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掃視整個房間,仿佛正從夢幻中清醒過來。然後,他低聲說道:「那個男人是誰?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哈姆瞥了我一眼,我突然感覺如遭重擊,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你肯定在懷疑某個男人。」佩戈蒂先生說,「他是誰?」

  「大衛少爺!」哈姆懇求道,「請你出去一會兒,讓我把非說不可的話跟他說了。你不該聽這些的,少爺。」

  我再次如遭重擊,跌坐到椅子上。我想說點兒什麼,舌頭卻像打結了一樣,視線也模糊不清了。

  我終於鼓起勇氣,抓住他的手,竭盡所能地懇求他努力克制自己。(第449頁)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我聽見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最近有段時間,」哈姆結結巴巴地說,「有一個僕人模樣的人不時在這一帶出沒。還有一位紳士,他們倆是一夥兒的。」

  佩戈蒂先生像剛才那樣定定地站在那裡,但現在雙眼緊盯著哈姆。

  「昨天晚上,」哈姆接著說,「有人看見那個僕人—跟咱們可憐的女孩—在一起。最近一個多禮拜,他都藏在這一帶。大家以為他走了,但他只是藏起來了。別待在這兒,大衛少爺,別待在這兒!」

  我感到佩戈蒂的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但就算房子即將塌在我身上,我也無法動彈。

  「今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就有一輛陌生的馬車停在鎮外去諾里奇的路上。」哈姆繼續道,「那個僕人走到馬車跟前,走回來,然後又走過去。在他又走到馬車跟前的時候,身邊跟著埃米莉。車裡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男人。」

  「我的老天哪,」佩戈蒂先生說,往後退了幾步,伸出一隻手,像要把他害怕的東西攔住,「別告訴我那個人是斯蒂爾福思!」

  「大衛少爺,」哈姆斷斷續續地喊道,「這不是你的錯—我絕不是在責怪你—但那個人的名字就是斯蒂爾福思。他是個該死的壞蛋!」

  佩戈蒂先生沒有喊叫,沒有流淚,也沒有動一下,直到似乎突然醒過來,從牆角的釘子上扯下粗布大衣。

  「搭把手!我沒勁了,穿不上。」他不耐煩地說,「搭把手,幫幫我。哎呀!」有人上前幫忙後,他說,「把那頂帽子給我!」

  哈姆問他要上哪兒去。

  「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我要去找我的埃米莉。我要先去鑿沉那條船。我要是早看穿他是個什麼東西,非淹死他不可,不然我就白活了。要是他坐在我面前,」他發瘋似的伸出攥緊的右手,說,「要是他坐在我面前,跟我面對面,我非淹死他不可,不然你們就打死我好了。我想就該這樣做!—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

  「上哪兒去?」哈姆大喝一聲,在門口攔住他。

  「哪兒都行!我要走遍世界,尋找我的外甥女。我要把受辱的可憐外甥女找回來。誰也別攔我!我告訴你們,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

  「不行,不行!」格米奇太太插進他們中間,哭喊道,「不行,不行,丹,你現在這樣子可不能去呀。過一陣子再去找她吧,我孤苦伶仃的丹,現在這樣子可不能去!你先坐下,原諒我給你帶來的苦惱,丹—比起這個來,我那些不順的事兒根本不算什麼!—咱們談談從前吧,那會兒她是個孤兒,哈姆也是,而我是個可憐的寡婦,是你收留了我。談談這些,你我那可憐的心就會軟下來,丹。」說著,她就將頭靠在佩戈蒂先生肩上,「你就不會感到那麼傷心了。因為你是知道那句承諾的,丹:『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最小的一個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1]這句話,在這個家裡,在庇護我們多年的這個家裡,是絕對管用的!」

  佩戈蒂先生這時平靜了許多。我本來很想當場跪下,求他們饒恕我導致的不幸,痛罵斯蒂爾福思,但我聽見佩戈蒂先生哭了,先前的那股衝動讓位於一種更自然的情感。我那顆心也卸下了過重的負擔,於是我也痛哭起來。

  [1] 出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25章第4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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