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失去故人
2024-10-09 05:45:24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於傍晚抵達雅茅斯,直接住進了旅店。我知道,如果所有生命都必須為其讓位的那位偉大客人[1]還沒有駕臨,也許有人會在佩戈蒂家中的空房間—為我預備的房間—住上一陣子,所以我先去了旅店,在那裡吃了晚餐,訂下床位。
我十點鐘走出旅店。許多商店已經關門,鎮裡一片冷清。我來到「奧默與喬拉姆商店」,只見百葉窗都關閉了,但店門還開著。我能窺見裡面的奧默先生,他正在客廳門口抽菸。我走進去,向他問好。
「哎呀,我的老天!」奧默先生說,「你好嗎?請坐—我抽菸你不介意吧?」
「一點兒都不。」我說,「我喜歡煙—別人的菸斗里的煙。」
「怎麼,你自己不抽啊,嗯?」奧默先生大笑著回應道,「那更好,先生。對年輕人來說,抽菸可是個壞習慣。請坐。我抽菸是為了治氣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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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默先生給我騰出地方,放了把椅子。然後他又氣喘吁吁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吸起了菸斗,就像菸斗里有什麼必不可少的東西,不吸他就活不成一樣。
「聽到巴吉斯先生病重的消息,我很難過。」我說。
奧默先生神情鎮定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他今晚的病情怎麼樣嗎?」我問。
「這正是我應該向你提出的問題呢,先生,」奧默先生答道,「只是不便打聽。這就是我們這一行的缺點。如果當事人病了,我們不能打聽他們病情如何。」
這難處我倒是從沒想到,雖然進門時我也曾害怕聽到造棺材的敲擊聲。然而,他這麼一說,我頓時就明白了,於是隨聲附和了兩句。
「是呀,是呀,你明白的呀。」奧默先生點頭道,「我們不能打聽。哎呀,如果我們對當事人說:『奧默與喬拉姆商店向您問好,您今天早晨—或下午,這要視情況而定—覺得怎麼樣啊?』那大部分當事人準保會嚇一跳,說不定再也好不起來了。」
奧默先生和我互相點了點頭。幸好有菸斗相助,奧默先生總算又喘上了氣。
「干我們這一行的,常常想表達對別人的關心,卻由於種種阻礙辦不到,這就是一個例子。」奧默先生說,「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認識巴吉斯先生四十年啦,他從我門前過,我總要跟他打招呼。但我不能跑過去問:『他怎麼樣啦?』」
我覺得這太為難奧默先生了,就把這一想法告訴了他。
「但願我不比別人更自私自利。」奧默先生說,「看看我吧!我隨時都會斷氣。照我看,在這種情況下,我是不可能自私自利的。要我說的話,如果一個人知道他隨時會斷氣,就像一隻割破了的手風箱那樣沒氣了,而這個人還是做外公的,那他就不可能自私自利。」
我說:「絕對不會。」
「我並不是抱怨我們這一行,」奧默先生說,「不是的。毫無疑問,不管哪一行,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我只是希望當事人更堅強一些。」
奧默先生流露出滿足與溫和的神情,默默地抽了幾口煙,然後接著一開始的話題說:
「所以,想弄清巴吉斯先生怎麼樣了,我們只能去問埃米莉。她知道我們的真實目的。她對我們不會疑神疑鬼、大驚小怪。在她眼中,我們就跟一群小羊羔一樣。事實上,明妮和喬拉姆剛剛就去埃米莉姨媽家了—她下了班會去幫姨媽干點活兒—去問她,巴吉斯先生今晚怎麼樣了。如果你願意等他們回來,他們就會把詳細情況告訴你。你想吃點兒什麼嗎?喝一杯果汁甜酒怎麼樣?我自己就是邊喝果汁甜酒邊抽菸的。」奧默先生舉起酒杯說,「據說這種飲料可以軟化氣管,我還得靠這氣管勉強呼吸哩。可是,哎呀,」奧默先生聲音沙啞地說,「出毛病的不是氣管呀!『給我足夠的氣兒就行,』我對女兒明妮說,『我自然會找到呼氣的通道,親愛的。』」
他的確喘不過氣了。看他大笑的樣子,真叫人心驚膽戰。等又可以給他講話之後,我謝絕了他吃些點心的建議,因為我剛吃過晚飯。不過我說,既然他好心挽留,我就等他女兒和女婿回來。然後,我便問起小埃米莉的情況。
「呃,先生,」奧默先生說,將菸斗從嘴裡拿走,以便揉搓下巴,「我跟你說實話,她要是結了婚,我才高興哩。」
「為什麼?」我問。
「噢,她如今心還定不下來。」奧默先生說,「我不是說她不如從前漂亮了,因為她比從前更漂亮了—我向你保證,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也不是說她幹活兒沒有從前幹得好了,因為她幹得跟從前一樣好。從前她一個人頂六個人,現在還是一個人頂六個人。但不知怎麼回事,她總是缺點兒心氣兒。我跟你打個比方吧,但願你聽得懂大致的意思。」奧默先生又揉了揉下巴,抽了口煙,然後說,「『使勁拉呀,用力拉呀,一起拉呀,夥計們呀!萬歲!』我跟你說,我覺得埃米莉身上缺的—大致上說來—就是這個!」
奧默先生的表情和態度清清楚楚地傳達了他的意思,我認真點點頭,表示心領神會。見我一說就懂,他很開心,於是接著說道:
「嗯,我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她的心還沒定下來,你知道吧?下班以後,我跟她舅舅,還跟她未婚夫,談了很多。我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她的心還沒定下來。你肯定還記得吧,」奧默先生輕輕搖著頭說,「埃米莉是個特別重感情的小東西。俗話說:『烏鴉變不了鳳凰。』噢,我看未必如此。我倒是認為,要是從小就努力,說不定變得成。她已經把那條舊船改造成一個家,先生,就連磚石和大理石蓋的房子都比不上呢!」
「我相信她做到了!」我說。
「看見那個漂亮的小東西那樣纏著她舅舅不放,」奧默先生說,「看見她那樣依戀她舅舅,一天比一天親密,一天比一天親近,讓人見了好生感動。不過,你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心裡肯定在糾結呢。何必要糾結這麼久呢?」
我聚精會神地聽著那位善良老人的話,打心眼兒里贊成他的話。
「因此,我向他們提了個建議,」奧默先生用輕鬆自在的語氣說,「我說:『別以為埃米莉的學徒期是固定死了的,時間由你們自己定。她幹活兒比預期得力,學習也比預期快。奧默與喬拉姆商店可以把剩餘的時間一筆勾銷。只要你們希望她自由,她就是自由的。如果她以後有什麼打算,比如在家裡給我們干點零活兒,那很好。如果她沒有,那也很好。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會吃虧。』因為—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奧默先生說,用菸斗碰了我一下,「像我這樣氣都喘不上來的人,一個當了外公的人,還會跟她那樣藍眼睛的花季少女斤斤計較嗎?」
「我敢說你絕對不會。」我說。
「絕對不會!你說得對!」奧默先生說,「呃,先生,她的表哥—你知道她是要嫁給她表哥的吧?」
「噢,知道,」我答道,「我跟他很熟。」
「你當然跟他熟,」奧默先生說,「噢,先生!她表哥似乎工作挺不錯,收入也可觀。他聽了我的話,就很有男子漢氣概地向我道謝—我得說,他那舉止讓我對他刮目相看。然後他就去租了一座你我看了都會覺得舒適的小房子。那小房子現在已經全都裝修好了,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就像易卜生的戲劇一樣。如果不是巴吉斯病情惡化,可憐人哪,我敢說,他們如今已經結為夫妻了。但實際上他們的婚期推遲了。」
「那埃米莉呢,奧默先生?」我問道,「她的心是不是定下來了?」
「哎呀,這個嘛,你知道,」奧默先生答道,又揉了揉雙下巴,「自然是不能指望的。生活的改變,同親人的分離,這樣的前景,可以說離她很近,也可以說離她很遠。巴吉斯一死,他們的婚事就不用再拖了。但如果他一直這樣彌留下去,他們就可能遲遲完不成婚禮。總而言之,你知道,現在的情況很難說。」
「我明白。」我說。
「因此,」奧默先生接著說,「埃米莉還是有點兒萎靡不振、心神不寧。也許,總的來說,這種情況比先前更嚴重了。她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愛她舅舅,更捨不得與我們大家分離。我和和氣氣地跟她說一句話,她就眼淚汪汪的。你要是見到她跟我女兒明妮的小丫頭在一起,你會永遠也忘不了那幅畫面的,哎喲喲!」奧默先生沉思著說,「她是多麼愛那孩子呀!」
我忽然想到,何不趁此大好機會,在他女兒女婿回來打斷我們的談話之前,問問奧默先生是否知道瑪莎的情況。
「啊!」奧默先生看起來十分沮喪,搖著頭說,「她的故事很悲慘啊,先生,不管你怎麼看。我從來不認為那女孩有多壞。我不願在我女兒明妮面前提她,因為她會立即頂嘴,我也從來不提她。我們誰都不提她。」
奧默先生早於我聽到他女兒的腳步聲,於是用菸斗碰碰我,擠了擠眼,以示警告。他女兒女婿緊接著走了進來。
他們報告說,巴吉斯的情況「糟得不能再糟了」,他已經不省人事。奇利普先生剛才臨走時在廚房裡悲哀地說,就算把內科醫師學會、外科醫師學會、藥劑師公會的人都召集起來,也無力回天了。兩個醫師學會救不了他的命,奇利普先生說,而藥劑師公會只會毒死他。
聽到這話,又得知佩戈蒂先生也在那裡,我決定立刻前往巴吉斯先生家。我向奧默先生和喬拉姆夫婦道了晚安,就向那裡走去。我的心情異常沉重,巴吉斯先生仿佛成了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我輕輕敲門,佩戈蒂先生便出來應門。他見到我時,並不像我預料的那樣吃驚。後來佩戈蒂下樓來時,我發現她也這樣,之後也一直神情平靜。我想,在你等待那可怕的驚悚之事降臨時,一切其他的變化和意外都無關緊要了。
我與佩戈蒂先生握握手,走進廚房,他輕輕地關上門。小埃米莉正坐在火爐旁,雙手捂著臉。哈姆就站在她身邊。
我們都壓低聲音說話,不時停下來聽聽樓上房間的動靜。我上次來這兒的時候沒想過,現在才發現,廚房裡沒了巴吉斯先生可真奇怪!
「你太好心了,大衛少爺。」佩戈蒂先生說。
「特別好心。」哈姆說。
「埃米莉,親愛的,」佩戈蒂先生喊道,「瞧呀!大衛少爺來啦!嘿,打起精神來,寶貝!不跟大衛少爺說句話嗎?」
她顫抖起來,那幅畫面我現在都能看到。我碰到她的手,那份冰涼我現在都能感覺到。她的手唯一的動作,就是從我的手裡抽出來。接著,她從椅子上悄然起身,繞到舅舅身邊,默默趴在他的胸口,依然抖個不停。
「她的心太軟了,」佩戈蒂先生說,用粗糙的大手撫摩著她濃密的秀髮,「經不住這麼大的痛苦。這對年輕人來說是很自然的,大衛少爺。他們沒經歷過這種殘酷的考驗,難免膽怯,就像我的這隻小鳥—這是很自然的。」
她把舅舅抱得更緊了,但既沒抬頭,也沒說話。
「天晚了,親愛的,」佩戈蒂先生說,「哈姆大老遠地跑來帶你回家。好啦!跟另一個心太軟的人走吧!怎麼啦,埃米莉?呃,寶貝?」
我沒有聽見她的低語,但佩戈蒂先生埋下頭聽她說了什麼,然後道:
「讓你留在舅舅這裡?我說,你不是認真的吧?留在舅舅這裡,小乖乖?馬上就要做你丈夫的人大老遠地跑來帶你回家,你卻要留在這裡?哎,誰會想到,這個小東西會靠在我這個受夠了風吹雨打的大老粗身上呢?」佩戈蒂先生說,驕傲無比地打量著我和哈姆,「但海里的鹽再多,也沒有她對舅舅的愛多呀—這個傻傻的小埃米莉!」
「埃米莉這樣做是對的,大衛少爺!」哈姆說,「你瞧!既然埃米莉想留下,而且又有些驚慌害怕,那就讓她待到天亮吧。我也留下來!」
「不,不,」佩戈蒂先生說,「你是個結了婚的人—或者跟結了婚沒兩樣—不該曠一天工。你也不該又照顧病人又幹活兒。那可不成。你回家睡覺去吧。你不用擔心沒人好好照料埃米莉,我知道的。」
哈姆聽從勸告,拿起帽子準備告辭。就在他吻埃米莉的時候—我每次見他靠近埃米莉,都覺得大自然賦予了他紳士般正直善良的靈魂—她似乎把舅舅抱得更緊了,甚至有意躲開她的未婚夫。他走後,我去關門,以免攪擾瀰漫整個房子的肅穆氣氛。我回來的時候,發現佩戈蒂先生還在同埃米莉講話。
「哎,我要上樓去,告訴你姨媽大衛少爺來了,她聽了會高興一點兒。」他說,「你在爐邊坐會兒,親愛的,烤烤你那冰涼的手。你不用害怕,也不要這麼傷心。你說什麼?你要跟我一起去?—好吧!跟我來吧—來吧!要是她舅舅被趕出家門,不得不躺在溝里,大衛少爺,」他帶著不亞於剛才的驕傲神情說,「我相信她也會跟他一起去的,哎!不過,你很快就會有另一個人要跟隨了—很快就會有另一個人了,埃米莉!」
後來我上樓去,從我的小臥室門口經過。雖然裡面黑黢黢的,但我還是隱隱覺得她在裡面,躺在地板上。不過,那究竟是她,還是屋裡凌亂的影子,我不得而知。
在廚房爐火前,我從容地思考著美麗的小埃米莉對死亡的恐懼—我認為,奧默先生對我說的那番話,再加上這種恐懼,才是她舉止反常的原因—在佩戈蒂下樓之前,我甚至有閒心用更寬容的心態來看待這種怯懦。我一面這樣想,一面坐在那裡數著時鐘的嘀嗒聲,感覺周遭愈發肅穆寂靜了。佩戈蒂把我摟在懷裡,一遍遍地祝福我、感謝我,因為我在她悲痛至極時給予了她莫大的安慰(這是她的話)。然後她請我上樓,嗚咽著說,巴吉斯一向喜歡我、敬佩我,昏迷之前還時常談起我。她相信,要是他醒過來,一看到我準會精神煥發的—如果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能叫他精神煥發的話。
我見到他之後,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躺在床上,腦袋和胳膊都伸到床外,那姿勢很不舒服,半截身子壓在那隻給他帶來無數痛苦和煩惱的箱子上。我聽說,當他不能爬下床來開箱子,也不能用我見他用過的占卜杖探查它是否安全的時候,他叫人把箱子放到床邊的椅子上,然後就日夜抱著它,現在他的胳膊就放在箱子上。時光和世界都從他身下悄然流逝,但那隻箱子依然如故。他昏迷前說的最後幾個字便是(用一種解釋的口吻):「都是舊衣服!」
「巴吉斯,親愛的!」佩戈蒂先生和我站在床腳時,佩戈蒂俯下身子,帶著幾乎算得上喜悅的語氣說,「我親愛的孩子來了—我親愛的孩子大衛少爺,就是他把咱們撮合到一塊兒的呀,巴吉斯!替你捎信的人啊,你知道!你不跟大衛少爺說說話嗎?」
他像那隻箱子一樣,不能言語,也沒有知覺。那箱子什麼樣,他就什麼樣。
「他會隨潮水而去。」佩戈蒂先生捂著嘴對我說。
我的眼睛模糊了,佩戈蒂先生的眼睛也模糊了。但我還是低聲重複道:「隨潮水而去?」
「住在海邊的人,」佩戈蒂先生說,「不到潮水快退儘是死不了的,不到潮水快漲滿是生不出的—到了滿潮才能真正生出來。三點半退潮,平潮還要半個小時。假如他活到潮水再漲的時候,就能撐到滿潮,然後隨下一次退潮而去。」
我們留在那裡,守著他,守了很久—好幾個小時。對已經無知無覺的他來說,我的在場起了什麼神秘作用,我不想誇大其詞。但是,當他終於虛弱地說起胡話來的時候,的確說的是趕車送我上學的事。
「他醒過來了。」佩戈蒂說。
佩戈蒂先生碰了碰我,滿懷敬畏地喃喃道:「他快要隨潮水而去了。」
「巴吉斯,親愛的!」佩戈蒂說。
「克·佩·巴吉斯,」他有氣無力地喊道,「世上沒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看哪!大衛少爺來了!」佩戈蒂說,因為他這時睜開了眼。
我正要問他認不認得我,他卻努力朝我伸出胳膊,帶著愉快的微笑,清清楚楚地對我說:
「巴吉斯願意!」
此時潮水已經退盡,他隨潮水而去了。
「巴吉斯願意!」(第441頁)
[1] 指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