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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再訪斯蒂爾福思家

2024-10-09 05:45:2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早晨,我對斯彭洛先生說,我要請一個短假。因為我沒有領取薪水,不會招那位毫不妥協的喬金斯先生厭煩,所以順順噹噹地請到了假。我藉機表達了對斯彭洛小姐的問候,說話時聲音哽咽,眼睛模糊。斯彭洛先生說非常感謝,小女身體很好。他語氣冷淡,仿佛只是在談論一個普通人。

  我們這些簽了學徒契約的辦事員,因為是代訴人這一高貴階級的苗子,所以享受了許多優待,我幾乎隨時都可以自由行動。然而,那天我並不想在一兩點前到達海格特,而且當天上午法庭里又要審理一樁小小的逐出教會案—名為「蒂普金斯為拯救布洛克靈魂提起的訴訟案」—我便跟著斯彭洛先生出庭聽審,非常愉快地度過了一兩個小時。該案起於兩名教區委員的鬥毆,據說其中一人把另一人推到水泵上,水泵的手柄伸進了一座校舍,而校舍建在教堂屋頂的山牆下,於是這一推就構成了褻瀆教會罪。這個案子很有意思。我登上前往海格特的驛車,坐到車夫旁的座位上,一路都想著律師公會,想著斯彭洛先生說過的話:誰要是碰了律師公會,國家就會垮台!

  斯蒂爾福思太太見了我很高興,羅莎·達特爾也是。我驚喜地發現,利蒂默不在那兒,伺候我們的是一個謙恭的小女僕,帽子上繫著藍絲帶,即使你偶爾碰上她的目光,感覺也比那個體面男人的目光愉快得多,不會令你那樣忐忑。不過,我進屋不到半小時就明確注意到,達特爾小姐一直在密切注視我,細心觀察我。她似乎在偷偷把我的臉和斯蒂爾福思的臉做對比,等著從這二者之間發現什麼東西。只要我往她那兒一瞧,準會看見她一臉迫切,雙眉緊皺,一雙陰森的黑眼睛緊盯著我們,或者突然將目光從我身上轉到斯蒂爾福思身上,或者同時將我們納入視線之中。她像山貓一樣審視我們的時候,如果發現我在注意她,她不但毫不退縮,反而更加專注地用犀利的目光緊盯著我。不論她懷疑我做了什麼錯事,我都問心無愧,也知道自己無可責難。但我還是畏懼她那怪異的眼神,難以忍受她眼中饑渴的光芒。

  整整一天,她似乎無處不在。如果我同斯蒂爾福思在他房間裡說話,就會聽見她的衣服在外面小走廊里窸窣作響。如果我們在屋後草坪上玩舊時遊戲,我就會看見她的臉,從一個窗口飄到另一個窗口,如同游移不定的鬼火,最後停在一個窗口,監視著我們。下午我們四個人一起外出散步時,她伸出瘦削的手,像鉗子一樣夾住我的胳膊,把我留在後面,待斯蒂爾福思和他母親走到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地方,她才開口。

  「你好久沒來這兒了。」她說,「難道你的工作真有那麼吸引人、那麼有趣,把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嗎?我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凡是我不懂的事,我總想聽人指教。真有那麼吸引人嗎?」

  

  我回答說,雖然我很喜歡那份工作,但肯定沒有喜歡到她說的那種程度。

  「噢!我很高興知道這一點,因為我總喜歡別人糾正我的錯誤。」羅莎·達特爾說,「也許,你是說那工作有點兒無聊,對不對?」

  「嗯,」我答道,「也許是有點兒無聊吧。」

  「噢!所以你想要放鬆一下,換個心境—找點兒刺激什麼的—對不對?」她說,「啊!說得太對啦!可是,你不覺得這有點兒—嗯?—我是說他,不是說你。」

  她朝斯蒂爾福思扶著母親散步的地方瞥了一眼,讓我明白了她說的是誰。但除了這一點,我還是一頭霧水。毫無疑問,我臉上也是一片茫然。

  「他是不是—我可沒說是,請注意,我只是想知道而已—他是不是有點兒鬼迷心竅啦?他是不是玩得有點兒忘乎所以啦?他平時回來得倒勤快,如今卻不怎麼來看望那位盲目溺愛他的—嗯?」說到這兒,她又飛快地瞟了一眼斯蒂爾福思母子,也同樣瞟了我一眼,好像把我內心最深處的心思都看透了。

  「達特爾小姐,」我答道,「請你不要以為—」

  「我沒有呀!」她說道,「噢,天哪,別以為我有什麼看法!我並不多疑。我只是提問題罷了,並不是發表意見。我只是根據你的話形成意見。這麼說,不是我想的那樣嘍?哎呀!我很高興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當然不是。」我不知所措地說,「斯蒂爾福思比平時離家更久,可不是我造成的—如果他確實離家很久的話。你跟我說了,我才頭一次知道有這回事。我也很久沒見到他了,昨天晚上才遇到。」

  「沒見過?」

  「不錯,達特爾小姐,沒見過!」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我見她面容更加瘦削,臉色更加蒼白,那條舊傷疤似乎拉得更長了,穿過變形的上唇,深深切入下唇,然後從臉上斜划過去。她這模樣,還有眼睛裡射出的凶光,讓我覺得實在可怕。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他在幹什麼?」

  我大吃一驚,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與其說是對她說的,不如說是對我自己說的。

  「他在幹什麼?」她心急火燎地說,渾身上下仿佛都快著火了一樣,「那個總是用不可捉摸的虛偽眼神看我的傢伙到底在幫他幹什麼?如果你誠實守信,我就不勉強你出賣朋友。我只想請你告訴我,現在左右他的到底是什麼?是憤怒?是仇恨?是驕傲?是浮躁?是瘋狂的白日夢?抑或是愛情?」

  「達特爾小姐,」我答道,「我要怎樣講你才會相信,我不知道斯蒂爾福思現在跟我第一次來這裡時有什麼不同。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我堅信沒什麼不同。我甚至不太明白你說這話的意思。」

  她依舊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這時候,她那條醜陋的傷疤突然抽動了一下,或者說顫動了一下,讓人看了不得不聯想到疼痛。她的嘴角也不由得微微上揚,似乎在表示鄙夷,或是對她所鄙夷的東西表示憐憫。她連忙把手放到傷疤上—那隻手是那樣瘦小、嬌嫩,我從前看她在爐前舉手遮臉時,就暗暗覺得它好比精緻的上等瓷器—用一種急促、兇狠、激動的口氣說:「剛才的事,我要你發誓保密!」說完就再不吭聲了。

  有兒子做伴,斯蒂爾福思太太特別開心。這一回,斯蒂爾福思對母親格外體貼尊敬。看到他們母子在一起,我覺得很有意思,不僅是因為他們互相關愛,還因為他們性格酷似。他身上的傲慢與衝動,在她身上則因性別和年齡的不同,轉化為優雅與高貴。我不止一次想到,幸虧他們母子間沒有理由產生嚴重分歧,否則,這兩種性格的人—我應當說,同一性格,但外在表現略有不同的兩種人—比天性截然相反的人,更難以和解。我不得不承認,這種看法並非源於我自己的洞察,而是達特爾小姐的一席話。

  晚飯時,她說:「噢,請你們哪位務必告訴我,我都想了一整天了,真的很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麼呀,羅莎?」斯蒂爾福思太太回應道,「拜託,羅莎,別這麼神秘兮兮的。」

  「神秘兮兮的?」她喊道,「噢!真的嗎?您是這麼看我的嗎?」

  「我不是一直都在懇求你,」斯蒂爾福思太太說,「說話要清楚、自然嗎?」

  「噢!那我這會兒就不自然啦?」她反駁道,「您現在可真得原諒我了,因為我就是想請教問題。我們永遠都沒法了解自己呀。」

  「這都成了你的習慣了。」斯蒂爾福思太太說,但語氣中並無不悅,「但我記得—我想你也應該記得—你從前可不是這樣子的,羅莎。那時你說話不這樣畏首畏尾,也更信任他人。」

  「您說得一點兒不錯,」她回應道,「我就是養成了這種壞習慣!我從前真是那樣嗎?不畏首畏尾,也更信任他人?真不知道我是怎樣不知不覺變了的!哎呀,太奇怪了!我必須學著找回從前的自己。」

  「但願如此。」斯蒂爾福思太太微笑著說。

  「噢!您知道,我是真要這樣做的!」她回應道,「我要跟著—讓我想想—要跟著詹姆斯學習坦率。」

  「你肯向他學習坦率,羅莎,」斯蒂爾福思太太緊接著說,因為羅莎·達特爾一張嘴,即使就像剛才這樣,用世上最漫不經心的態度說出來的,也總透著一股子挖苦的味道,「那是再好不過啦。」

  「我對此深信不疑。」她異常激動地說,「當然,您知道,我是說,如果我能對什麼事深信不疑的話,那就是對這件事。」

  在我看來,斯蒂爾福思太太好像後悔剛剛有點兒動怒,因為她馬上就換上了和藹的語氣,說:「那麼,親愛的羅莎,你還沒告訴我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麼呢。」

  「您問我想知道些什麼嗎?」她用惱人的冰冷語氣答道,「噢!我只不過想知道,道德品質相似的人是不是—這種說法恰當嗎?」

  「沒什麼不恰當的。」斯蒂爾福思說。

  「謝謝—道德品質相似的人之間如果產生了嚴重分歧,比起不相似的人,是不是更容易反目成仇、勢不兩立呢?」

  「我認為是的。」斯蒂爾福思說。

  「是嗎?」她反問道,「哎呀!那麼假設,比方說—拿不可能發生的事來假設也可以吧—你和你母親大吵了一架。」

  「親愛的羅莎,」斯蒂爾福思太太和藹地笑著插話道,「提一個別的假設吧!謝天謝地,我和詹姆斯都知道彼此應盡的義務!」

  「噢!」達特爾小姐若有所思地點頭道,「那是當然。那樣就可以避免分歧嗎?哎呀,當然可以。一點兒沒錯。嗯,我很高興自己竟傻兮兮地提出這樣的問題,因為我知道你們彼此盡到義務就可以避免分歧,這太好啦!非常感謝。」

  還有一件與達特爾小姐有關的小事,我不能略過不提。因為後來,當無法挽回的過去全部清晰呈現的時候,我有理由想起這件事。在那一整天,特別是達特爾小姐說完這番話之後,斯蒂爾福思便使出渾身解數,也就是他最駕輕就熟的本領,竭力讓這個怪人變成可愛的談話對象,也讓她自己滿心歡喜。他當然會大獲成功,我對此並不驚訝。而達特爾小姐當然會拼命抵抗他那討人喜歡的手段—我當時認為這是一種迷人的天性—所產生的誘人魅力,我對此也並不驚訝。我知道,達特爾小姐有時是多疑而固執的,但我看到她的神情和態度慢慢改變了;我看到她漸漸以愛慕的眼神望著他;我看到她越來越軟弱,無力抗拒他誘人的魅力,並因此常懷怒氣,好像在責備自己沒出息;最後,我看到她銳利的目光柔和下來,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我一整天都怕她,現在終於不怕了。我們全圍坐在壁爐邊說說笑笑,像孩子一樣無拘無束。

  是因為我們在這裡坐得太久,還是因為斯蒂爾福思決定乘勝追擊,我現在也說不清了,反正達特爾小姐離開後,我們在餐廳里又待了不足五分鐘。「她在彈豎琴。」斯蒂爾福思在餐廳門口柔聲道,「我相信,這三年來,除了我母親,誰也沒聽她彈過。」他說這話時,臉上露出怪異的微笑,但轉眼就消失了。我們走進那個房間,只見達特爾小姐正孤身一人在彈琴。

  「別起來!」斯蒂爾福思說(可她已經起來了),「親愛的羅莎,請別起來!行行好,給我們唱一支愛爾蘭歌曲吧!」

  「你喜歡聽愛爾蘭歌曲?」她回應道。

  「非常喜歡!」斯蒂爾福思說,「遠勝過其他任何歌曲。這位雛菊,也是發自內心地熱愛音樂。給我們唱一支愛爾蘭歌曲吧,羅莎!讓我像從前那樣坐著傾聽。」

  斯蒂爾福思沒有碰她,也沒有碰她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只在坐在豎琴旁邊。她在豎琴邊站立片刻,樣子怪怪的,用右手做彈撥的動作,卻沒有觸動琴弦。終於,她坐下來,突然將豎琴拉到身邊,開始邊彈邊唱。

  我不知道她的彈撥和吟唱中有什麼東西,讓我覺得這是我此生聽過或想像得出的最超凡脫俗的歌曲。那首歌本身似乎包含某種可怕的東西,仿佛不是由人作詞、譜曲而成,而是直接從她情感豐沛的內心迸發的,並在那低沉的歌聲中充分體現出來,待她手停歌畢,又重新蜷伏起來。當她再次倚在豎琴邊,右手作彈琴狀,卻不撥動琴弦時,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又過了一分鐘,下面發生的事才把我從陶醉中喚醒—斯蒂爾福思離開座位,走到她身邊,愉快地摟著她說:「喂,羅莎,我們今後要好好相親相愛呀!」她打了他一下,像野貓一樣憤怒地把他推開,衝出屋外。

  「羅莎怎麼啦?」斯蒂爾福思太太進來說。

  「她做了一會兒天使,母親,」斯蒂爾福思答道,「然後就走向另一個極端,正負相抵了。」

  「你要小心,千萬別激怒她,詹姆斯。別忘了她的脾氣有多怪,可不能招惹呀。」

  羅莎再沒回來,也沒有人再提起她。後來,我隨斯蒂爾福思進入他的房間,跟他道晚安時,斯蒂爾福思才嘲笑起她來,問我是否見過這樣一個叫人捉摸不透的潑辣小東西。

  我窮盡言辭,表達了自己何其驚訝,並問他能否猜出達特爾小姐突然大發脾氣的原因。

  「噢,天曉得。」斯蒂爾福思說,「什麼都可以是原因—也許壓根兒就沒有原因!我告訴過你,她把所有東西,包括她自己在內,都拿到磨刀石上磨,磨鋒利。她是帶刃的工具,應對時需要十分小心。她永遠都是危險的。晚安!」

  「晚安!」我說,「親愛的斯蒂爾福思!明早你睡醒之前我就走了。再見!」

  他不願意放我走,就像昨天在我租住的房間裡那樣,伸直胳膊,一手抓住我一個肩膀,站在那裡。

  「雛菊,」他微笑道,「這雖然不是你的教父教母起的名字,卻是我最喜歡用來稱呼你的名字—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只讓我叫你這個名字!」

  「哎呀,當然可以啊!」我說。

  「雛菊,要是有什麼情況把咱們兩個分開,你必須想著我最好的一面啊,老弟。來吧!咱們一言為定。要是有什麼情況把咱們兩個分開,要想著我最好的一面啊!」

  「在我眼裡,你無所謂最好的一面,」我說道,「也無所謂最壞的一面。我在心中永遠愛戴你,敬重你。」

  雖然只是模糊的念頭,但我曾經冤枉他。這讓我萬分懊悔,恨不得將此事和盤托出。可話到嘴邊我卻猶豫了。我不願出賣阿格尼絲對我的信任,也不知該如何談論這個話題才能避免暴露阿格尼絲。就在我遲疑不決時,只聽他說:「上帝保佑你,雛菊,再見!」於是我把話咽回了肚子。我們握握手,然後分別了。

  天剛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儘量安靜地穿好衣服,然後朝他房裡瞅了一眼。只見他仍在酣睡,頭枕胳膊,舒舒服服地躺著,正如從前在學校里常見的那樣。

  我看著他,不禁有點納悶:怎麼就沒有什麼事驚擾他的安眠呢?就在這時,出發的時間到了,來得好快。但他睡得好熟,正如從前在學校里常見的那樣—讓我再想想他那睡覺的樣子吧—就這樣,在靜悄悄的黎明時分,我離開了他。

  噢,願上帝饒恕你,斯蒂爾福思!我再也無法心懷仰慕與友情去觸碰你那冷冰冰的手了!再也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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