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的挑戰
2024-10-09 05:45:18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在招待久別重逢的老友之前,我主要是靠朵拉和咖啡過活。我被愛情折磨得形容憔悴,食欲不振。我對此還挺開心,因為我覺得,如果我吃飯依舊津津有味,那就是對朵拉不忠。我經常散步鍛鍊,卻並未取得通常的效果,因為失望的情緒抵消了清新空氣的益處。鑑於這個時期我痛苦的生活經歷,我懷疑飽受緊靴折磨的人無法盡情享受肉食的歡愉。我認為,只有四肢通泰,才能胃口大開。
為這次小小家宴做準備的時候,我並沒有像上次那樣奢侈無度。我只預備了一對比目魚、一條小羊腿,還有一個鴿肉餡餅。我剛怯生生地提起烹製魚和羊腿,克拉普太太就堅決反對,並以受害者的口吻高傲地說:「不行!不行,先生!請不要叫我做這種事。你非常了解我,知道我做不了那種不能讓自己滿意的事!」不過,我們最後還是達成了妥協:克拉普太太答應完成這項壯舉,條件是此後兩個禮拜我不在家裡吃飯。
我在這裡還要說一句,克拉普太太對我的殘暴專橫,令我深受其苦。我從未怕人怕得如此厲害。我事事都要跟她妥協。只要我稍一猶豫,她那神奇的怪病就要發作。那病總是潛伏在她的身體裡,靜待時機,一有信號,便會立即對她的重要器官發起猛攻。假如我輕輕拉了六七下鈴卻無人回應,便不耐煩地猛拉一通,終於將她喚出來—千萬別指望這樣做每次都能成功—她就會帶著滿臉責備的神情,氣喘吁吁地坐到門邊的椅子裡,一隻手捂著紫花布長裙的胸口,一副病勢沉重的樣子。我寧願犧牲白蘭地或者別的任何東西,都要將她打發走。如果我反對下午五點才整理床鋪—我到現在都覺得這樣安排讓人很不舒服—她只要將手朝紫花布長裙上受傷的敏感地帶挪動,就足以令我張口結舌、連連道歉。總而言之,我情願去做任何不失體面的事,也不願得罪克拉普太太:她簡直就是我的命中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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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這次宴會買了個二手上菜車,這樣就不用再雇那個手腳麻利的小伙子了。我對他懷有偏見,因為一個禮拜天早晨,我在斯特蘭德街遇到他,他身上穿的背心很像我上次宴會後丟的那件。那個「小姑娘」倒是又雇來了,但條件是她只能把盤子端進來,然後就退到第一道門外的樓梯口。在那裡,她那探頭探腦的習慣就影響不到客人,而且也不可能在後退時踩到盤子了。
我準備了製作一缽潘趣酒的材料,等候米考伯先生來調製;還在梳妝檯上放了一瓶薰衣草香水、兩支蠟燭、一包大小不一的別針和一隻針墊,供米考伯太太打扮用;為了米考伯太太方便,我還把臥室里的爐火都生起來了;同時鋪上了桌布。一切準備停當之後,我就心平氣和地等待見證成效。
在約定的時間,我的三位客人一齊到達。米考伯先生的襯衫領子比平時挺得更高,單片眼鏡上系了一條新絲帶;米考伯太太的帽子放在一個淺棕色的紙包里;特拉德爾斯一手拿著那個紙包,一手攙扶著米考伯太太。他們看了我的住處,都非常高興。我把米考伯太太領到梳妝檯前,她看見我為她準備了如此多的梳妝用品,不禁欣喜若狂,還把米考伯先生叫進來看。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這簡直太奢華了。這種生活方式讓我想起了我的單身時光。那時候,米考伯太太還沒有被人拉到婚姻之神的祭壇前訂立婚約呢。」
「他是說,我是被他拉去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打趣道,「他不能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呀。」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忽然正色道,「我不想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我十分清楚,在命運之神的神秘安排下,你成了我的伴侶。但你註定相伴一生的人,或許會在長久的掙扎之後,最終淪為複雜經濟糾紛的受害者。我明白你的暗示,親愛的。我以此為憾,但尚能忍受。」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流淚哭喊道,「你怎麼能這樣說我?我從來沒有拋棄你,也決不會拋棄你,米考伯!」
「我的愛人,」米考伯先生深情地說,「你會原諒我—我相信,我們久經患難的老朋友科波菲爾也會原諒我—原諒一顆受傷的心靈短暫的痛苦流露。我最近與一個勢利小人—換言之,就是自來水公司的一個下流水龍頭管理員—發生了衝突,變得十分多愁善感。我希望你們會同情,而不是譴責我的情緒爆發。」
接著,米考伯先生擁抱了米考伯太太,還使勁握了握我的手。我從這點兒零星的暗示中猜出,他們一定是因為拖欠自來水公司的水費,所以當天下午被斷水了。
為了不再去想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我對米考伯先生說,我還指望著他來調製那缽潘趣酒呢,然後就把他帶到放檸檬的地方。他方才的消沉頓時煙消雲散,更不用說絕望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像那天下午的米考伯先生一樣,在檸檬皮的香氣中,在滾燙的朗姆酒的芬芳中,在沸水的蒸氣中,自得其樂。當他攪拌、摻兌、品嘗潘趣酒的時候,他似乎不是在調酒,而是在為子孫萬代創立家業一般。這時候,透過酒香四溢的薄霧,看到他的臉正對著我們閃閃發光,那感覺真是奇妙。至於米考伯太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或許是那頂帽子,或許是薰衣草香水,或許是別針、爐火或者蠟燭,總之,她從我的房間走出來的時候,比剛才可愛多了。雲雀也絕不會比這個了不起的女人更快活。
我猜—我從來不敢問,只敢猜—克拉普太太在煎完比目魚後又發病了。因為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我們的菜開始掉鏈子了。送上來的羊腿,裡面似乎還是紅通通的,外面卻是灰撲撲的,上面還撒了一層沙礫般的異物,就像曾掉進那個著名爐灶的爐灰里一樣。但我們無法根據肉汁的樣子判斷這是否屬實,因為那個「小姑娘」把肉汁全都灑在了樓梯上—順便一提,那長長一溜肉汁就一直留在樓梯上,後來才慢慢地自然消失。鴿肉餡餅倒不壞,但也是徒有其表:外面一層皮是一個令人失望的頭顱,而按照顱相學[1]的說法,外面疙疙瘩瘩,裡面就乏善可陳。總而言之,這次宴會搞砸了。如果不是客人無比包容,如果不是米考伯先生提了一個明智的建議,給我解了圍,我肯定會很不開心—我是說因為宴會搞砸了而不開心,而不是平時那種不開心—我平時總是為了朵拉而愁腸百結。
米考伯先生的襯衫領子比平時挺得更高,單片眼鏡上系了一條新絲帶;米考伯太太的帽子放在一個淺棕色的紙包里;特拉德爾斯一手拿著那個紙包,一手攙扶著米考伯太太。(第408頁)
「我親愛的朋友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即便是管理得最好的家庭,也會發生意外。而那些缺乏聖潔強大、無所不在的影響力的家庭—呃,我是說,簡言之,就是那些沒有品行高尚的妻子管理的家庭—則註定遭遇不測,你必須冷靜沉著地加以應對。請允許我冒昧地說一句,世上幾乎沒有比烤肉更好吃的食物。我相信,如果那個小伙子能拿來一隻烤架,我們再稍微分下工,就可以做出一頓美味來。我向你保證,這小小的不幸能輕而易舉地得到彌補。」
我的食物儲藏室里就有一個烤架,我每天早晨都用它來烤鹹肉。眨眼工夫我們就把它拿來了,立即將米考伯先生的想法付諸實施。他所謂的分工是這樣的:特拉德爾斯把羊肉切成片;米考伯先生(這種事他可以做得完美無缺)往肉上撒胡椒、芥末、鹽和辣椒粉;我在米考伯先生的指導下,將肉片放到烤架上,用叉子翻轉,然後取下來;米考伯太太用一個小燉鍋熱了點蘑菇醬汁,邊加熱邊不停地攪拌。烤好一批羊肉,足夠我們分食之後,我們就甩開腮幫子吃起來,挽起的袖子都沒放下來,火上的肉片滋滋冒油,不時躥出一團明亮的火焰。我們一會兒看看盤子裡吃著的肉,一會兒又瞅瞅火上烤著的肉,忙得不亦樂乎。
這種烹飪方法相當新奇,味道又十分鮮美,而且做起來還很熱鬧。我們一會兒站起來照看火上的肉,一會兒又坐下來吃剛從烤架上取下來的熱騰騰的香脆肉片,忙得四腳朝天,臉又烤得通紅,但都覺得有趣極了。就在這誘人的喧鬧和香味中,我們把那條羊腿吃得只剩下骨頭。我的胃口奇蹟般地恢復了。我現在寫來還覺得慚愧,但我的確相信,我一時忘記了朵拉。令我滿意的是,就算米考伯夫婦賣了床來舉辦宴會,也不可能更快活了。特拉德爾斯邊吃邊勞動,同時還在開懷大笑,幾乎不曾停過。事實上,我們大家都跟他一樣。我敢說,我從來沒舉辦過這麼成功的宴會。
我們興高采烈,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努力將最後一批肉片做得完美無缺,好讓今天的宴會圓滿結束。這時,我忽然覺得有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房間裡,接著我就同利蒂默四目相對。他神色沉穩,手拿帽子站在我面前。
「出什麼事了?」我不由自主地問。
「請原諒,先生,是他們讓我一直進來的。我的主人不在這兒嗎,先生?」
「不在。」
「您沒見過他嗎,先生?」
「沒有。你不是從他那兒來的嗎?」
「不是直接從他那兒來的,先生。」
「是他告訴你來這兒找他的嗎?」
「不完全是這樣,先生。不過,我想,他今天不在這兒,明天或許就在了。」
「他是從牛津過來嗎?」
「先生,」他畢恭畢敬地答道,「請您落座,讓我來幹這個吧。」說著,他就把叉子從我毫無抵抗的手裡拿過去,在烤架前俯下身子,好像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了。
我敢說,就算斯蒂爾福思本人現身,我們也不會多麼慌張。但在這位體面的僕人面前,我們一下子都成了最溫順的人。米考伯先生哼起小曲,裝出很自在的樣子,坐回自己椅子上,但他匆匆藏起來的叉子從外套胸口露出了叉柄,就像是自己捅進去的一樣。米考伯太太戴上褐色手套,露出一副優雅的倦容。特拉德爾斯不知所措地盯著桌布,用油膩的雙手梳理著髒頭髮,弄得毛髮根根倒豎。至於我,我不過是個坐在自家餐桌主位上的小娃娃,幾乎不敢看一眼這位天知道從哪裡跑來給我整頓家務的體面大人物。
與此同時,利蒂默從烤架上拿起羊肉,一臉嚴肅地給我們每人都遞了一份。我們都吃了點兒,但已經胃口全無,只是做做樣子罷了。當我們一個個推開盤子時,他悄悄撤走了盤子,送上乾酪。乾酪吃完,他又撤走。然後他收拾乾淨桌子,把所有東西都放在上菜車上,又給我們擺上紅酒杯,主動把上菜車推進食物儲藏室。這一切都做得無可挑剔,他也從不從正在做的事情上抬過一下眼皮。然而,他背對我時,他的臂肘似乎將他對我的成見表露無遺:我太年輕了。
「我還可以做什麼,先生?」
我對他表示感謝,說沒有了,並問他要不要吃晚飯。
「不用。謝謝您,先生。」
「斯蒂爾福思先生是不是要從牛津過來呢?」
「對不起,您說什麼,先生?」
「斯蒂爾福思先生是不是要從牛津過來?」
「我認為他明天會到這裡,先生。我本以為他今天就會到,先生。毫無疑問,是我想錯了,先生。」
「如果你先見到他—」我說。
「請原諒,先生。我認為我不會先見到他。」
「萬一你先見到他的話,」我說,「請告訴他,他今天沒來,我很遺憾,因為他的一個老同學也在這裡。」
「當然,先生!」他朝我和特拉德爾斯鞠了一躬,還瞥了後者一眼。
他輕手輕腳往門口走去,我孤注一擲地想要自然地說句話—在這個人面前,我從來說話都不自然—我說:「噢!利蒂默!」
「先生!」
「上次你在雅茅斯待的時間長嗎?」
「不算太長,先生。」
「你看見那條船完工了嗎?」
「是的,先生。我留下來就是為了看到那條船完工。」
「我知道!」我看見他畢恭畢敬地抬眼望著我,「我想,斯蒂爾福思先生還沒見過那條船吧?」
「我實在說不準,先生。我認為—但我實在說不準,先生。祝您晚安,先生。」
說完這話,他對在場的所有人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便退了下去。他走後,我的客人似乎呼吸順暢多了,我自己也如釋重負。在這個人面前,我總有一種處於劣勢的奇異感覺,總是覺得束手束腳,很不自在。我的良心也在我耳邊低聲責怪我不信任他的主人,讓我好生苦惱。我心中不由得生出隱隱的不安,唯恐他發現我的秘密。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卻總覺得這個人已經看透了我,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這樣左思右想,又因為擔心見到斯蒂爾福思本人而愧悔不已。這時米考伯先生喚醒了我,他對已經離去的利蒂默大加讚賞,稱他是最體面的人物,是無可挑剔的僕人。可以說,剛才利蒂默向所有人鞠的那一躬,米考伯先生已經以無比屈尊俯就的態度全數領受了他應得的那一份。
「但是潘趣酒啊,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一面品著酒一面說,「就像時光和潮汐,不等人的。啊!現在的味道就是最棒的。親愛的,你覺得怎麼樣?」
米考伯太太說味道好極了。
「那麼,如果我的朋友科波菲爾允許我不拘禮節,」米考伯先生說,「我就要為我的朋友和我自己早年在世上並肩奮鬥的日子幹上一杯。談到我和科波菲爾的關係,我可以用我們曾經一起唱過的歌來表達:『為了採摘美麗的延命菊,我們倆在山坡遊蕩。』—這是比喻的說法—這歌我們唱過好多次。」米考伯先生用從前那種洪亮的聲音,帶著從前那種難以形容的紳士派頭說道,「我不太明白延命菊為何物。但毫無疑問,只要辦得到,科波菲爾和我就會經常去采。」
說到這裡,米考伯先生又喝了一大口潘趣酒。於是我們都跟著喝了。特拉德爾斯顯然一頭霧水,不知我跟米考伯先生何時曾是在世上並肩奮鬥的戰友。
「呃哼!」米考伯先生清了清嗓子。喝了潘趣酒,烤著爐火,他的身子暖和起來了。「親愛的,你再來一杯好嗎?」
米考伯太太說,只能再來一點兒。但我們都不答應,於是給她倒了滿滿一杯。
「既然這裡都是自己人,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啜著潘趣酒說,「特拉德爾斯先生也是我們家的一員了,我倒想聽聽你們對米考伯先生前程的看法。」米考伯太太頭頭是道地說,「就像我反覆跟米考伯先生講的那樣,買賣穀物或許是體面的營生,但無利可圖。兩個禮拜才賺兩先令九便士佣金,無論我們的要求有多低,這都算不上有利可圖。」
我們一致表示同意。
「那麼—」米考伯太太說。她頭腦清醒,在米考伯先生可能步入歧途時,她能以女人的智慧引他走上正途,這是她向來引以為傲的本事。「那麼,我就要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穀物生意靠不住,什麼生意靠得住?煤炭靠得住嗎?根本靠不住。在我娘家人的建議下,我們曾經努力嘗試過那一行,結果發現毫無希望。」
米考伯先生雙手插進口袋,靠著椅子,斜眼看著我們,點了點頭,好像在說,問題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
「既然穀物和煤炭生意都幹不成,」米考伯太太愈發有理有據地分析起來,「科波菲爾先生,我自然就會環顧世界,問自己:米考伯先生這樣才華橫溢的人,究竟幹什麼才能成功呢?我排除了所有拿佣金的生意,因為干那個有上頓沒下頓。我相信,一份穩穩噹噹的工作才最適合米考伯先生這樣氣質獨特的人。」
特拉德爾斯和我都由衷地表示同意,低聲附和說,這一偉大的發現無疑符合米考伯先生的實際情況,而且也沒有辱沒他的才華。
「我不必瞞你,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早就覺得,釀酒業特別適合米考伯先生。看一看巴克利與珀金斯公司,看一看杜魯門、漢伯里和巴克斯頓公司!憑我對米考伯先生的了解,我知道,他只有在這樣廣闊的基礎上發展,才有可能大放光彩。而且我聽說,釀酒業的利潤大—得—很喲!但如果米考伯先生進不了那樣的公司—他曾寫信求職,即便給個低級職位也可以,但毫無回音—老是抱著這個念頭不放又有什麼用呢?沒有。我相信,米考伯先生的風度—」
「呃哼!說真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打岔道。
「親愛的,別說話,」米考伯太太說,將戴褐色手套的手放在他手上,「我有一種信念,米考伯先生風度翩翩,特別適合從事銀行業。我私下裡覺得,倘若我在銀行有一筆存款,米考伯先生的翩翩風度足以代表那家銀行贏得我的信任,擴大我與銀行的業務聯繫。但是,如果各家銀行都拒絕米考伯先生為其效力,或者傲慢無禮地拒絕他毛遂自薦,老是抱著這個念頭不放又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至於自己開辦一家銀行,我知道,要是我娘家人中有人願意把錢交到米考伯先生手裡,或許銀行也開得起來。可是,如果他們不願意把錢交到米考伯先生手裡—他們肯定不願意—這念頭又有何用?我還是得說,我們依然在原地踏步哩。」
我搖搖頭說:「沒邁一步。」特拉德爾斯也搖搖頭說:「沒邁一步。」
「我由此得出什麼推論呢?」米考伯太太繼續道,依然帶著闡明道理的語氣,「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不得不得出的結論是什麼呢?顯而易見,我們得活下去,我這樣說錯了嗎?」
我回答說:「一點兒沒錯!」特拉德爾斯也回答說:「一點兒沒錯!」後來我發現自己又自作聰明地補充了一句,說一個人不是活就是死。
「正是,」米考伯太太回應道,「確實如此。事實上,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如果現狀不馬上發生大改變,我們就活不下去。現在我深信,我們不能指望情況自行好轉,這一點我最近也跟米考伯先生指出過好幾次。我們必須在一定程度上主動促成情況好轉。也許我說得不對,但這就是我的觀點。」
特拉德爾斯和我都高度讚揚這一見解。
「好吧,」米考伯太太說,「那我會提什麼建議呢?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多才多藝,才華卓絕—」
「說真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
「親愛的,請你讓我把話說完。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多才多藝,才華卓絕—我應該說,是個天才,但那可能是做妻子的偏心。」
特拉德爾斯和我一齊嘟囔道:「沒那回事。」
「另一方面,米考伯先生沒有任何適當的職位或工作。這責任該由誰來負?顯然由社會來負。那我就要曝光這一可恥的事實,勇敢地向社會挑戰,要求它糾正錯誤。我覺得,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語氣強硬地說,「米考伯先生必須做的就是向社會下挑戰書,其實就是說:『哪個敢應戰,就讓他馬上站出來。』」
我冒昧地問米考伯太太這該如何辦到。
「在各家報紙上登GG。」米考伯太太說,「照我說,為了對得起他自己,對得起他的家人,我甚至可以說,為了對得起一向忽視他的社會,米考伯先生必須在各家報紙上登GG,直截了當地說明自己是某某人,有什麼樣的才能,然後這樣說:『馬上以優厚的待遇聘用我吧,請預付郵資回信至卡姆登鎮郵局,威爾金斯·米考伯收。』」
「米考伯太太的這個主意,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把襯衫衣領的兩頭拉攏到下巴前,斜眼看著我,「說實話,就是我上次有幸見到你時提到的那一飛躍。」
「登GG很貴的呀。」我半信半疑地說。
「確實如此!」米考伯太太說,依然保持著明辨事理的語氣,「完全不假,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曾對米考伯先生說過同樣的話。就是基於這一理由,我覺得米考伯先生應當—像我說過的那樣,為了對得起他自己,對得起他的家人,對得起社會—籌一筆款子,通過簽發期票籌款。」
米考伯先生靠在椅子上,一面擺弄眼鏡,一面抬頭看著天花板。但我覺得,他同時也在觀察正盯著爐火的特拉德爾斯。
「如果我娘家沒人具備人之常情,」米考伯太太說,「不肯買這張期票—我相信,有一個更恰當的商業術語能表達我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依然抬頭看著天花板,提醒道:「貼現。」
「如果我娘家人不肯貼現,」米考伯太太說,「那我認為米考伯先生就應該去倫敦金融城[2],把那張期票拿到金融市場上,能賣多少就賣多少。如果金融市場上的人非要米考伯先生做出巨大的犧牲,那就是他們有沒有良心的問題了。我堅決把這種犧牲看成是投資。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建議米考伯先生也這樣去想,把這種犧牲看成是絕對有回報的投資,做出再大的犧牲也心甘情願。」
我覺得—但我當然說不出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對米考伯太太來說,這樣的建議是自我犧牲,是對米考伯先生的一片真心。於是我小聲說出了這一想法。特拉德爾斯也學著我的腔調嘟囔了一句,但說話的時候依然盯著爐火。
「我不想,」米考伯太太說,她喝完潘趣酒,裹上披肩,準備退入我的臥室,「我不想再多說米考伯先生的經濟問題了。在你的爐邊,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也當著特拉德爾斯先生的面—我們雖然剛認識,但他已經是自己人了—我不由得想把我建議米考伯先生採取的行動給你們說說。我覺得,米考伯先生應該發憤圖強了—我還要補充一點—他應該堅持自己的權利了。在我看來,我上面說的那些就是達成目標的手段。我知道,我不過是女流之輩。人們總是認為,討論這類問題時,男性的判斷更可靠。不過,我不應忘記,我在家裡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的時候,爸爸常說:『埃瑪的身體雖弱,對問題的把握卻不輸任何人。』我很清楚,爸爸這樣說是因為偏愛我,但他多少都有識人之明。無論出於女兒對父親的尊敬,還是依靠自己的理性思維,這一點都不容置疑。」
說完這句話,米考伯太太謝絕了我們將剩下的潘趣酒喝完再走的請求,退入我的臥室里。我真心覺得她是一個高貴的女人—就是那種古羅馬貴婦[3],可以在社會動盪之際挺身而出,建功立業。
這一印象令我激動不已,不禁祝賀米考伯先生擁有這樣的無價之寶。特拉德爾斯也同樣表示祝賀。米考伯先生同我們一一握手,然後將小手帕捂到臉上。我覺得那手帕上的鼻煙比他自己察覺到的更多。接著,他又歡天喜地地喝起潘趣酒來。
米考伯先生談笑風生。他要我們明白,我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獲得了新生;在經濟困難的壓力下,添丁進口是備受歡迎的。他說,米考伯太太最近在這一點上有些疑慮,但他已經為她打消了疑慮,讓她放寬了心。至於她的娘家人,他們完全配不上她。對他來說,他們的感受根本不值一提,讓他們—用他自己的話說—見鬼去吧。
接著,米考伯先生熱情讚頌了特拉德爾斯。他說特拉德爾斯是個人物,而他(米考伯先生)雖然沒有特拉德爾斯那種沉穩的品格,不過,謝天謝地,他還可以表達欽佩。他還深情款款地提到了他未及謀面的那位與特拉德爾斯訂婚的年輕女士,她榮幸地得到了特拉德爾斯的愛慕,也回過頭用她的愛慕給予了特拉德爾斯榮耀與幸福。米考伯先生舉杯為她祝福。我也舉杯為她祝福。特拉德爾斯感謝了我們,說:「我真的十分感激二位。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她是最可愛的姑娘!」他說得質樸而坦誠,令我這個理智之人也不由得為之迷醉。
接著,米考伯先生又趁熱打鐵,極其委婉而禮貌地提出了我的戀愛問題。他說,除非他的朋友科波菲爾鄭重否認,不然他就會一直認為,他的朋友科波菲爾已有所愛,並且為人所愛。我渾身燥熱,窘迫極了,只得紅著臉結結巴巴地矢口否認。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端起酒杯說:「好吧!那就為『朵』乾杯!」此言一出,米考伯先生興奮不已,心滿意足,拿著一杯潘趣酒就跑進我的臥室,好讓米考伯太太也為「朵」乾杯。米考伯太太熱情地幹了那一杯,在房裡尖叫道:「好哇,好哇!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太高興啦!好哇!」她拍打著牆壁,算是鼓掌。
後來,我們轉到了更世俗的話題上。米考伯先生告訴我們,他覺得卡姆登鎮這裡很不方便,倘若GG能帶來令人滿意的轉機,他首先便要考慮搬家。他提到牛津街西頭面對海德公園的一排房屋,他早就看上了其中一座,但並不打算馬上入手,因為那樣氣派的房子需要一大幫僕人。很可能得等段時間,他解釋道,在這段時間裡,只要能在某個體面的商業區,比如皮卡迪利大街,住進某座房子的上層,他就心滿意足了,米考伯太太也會很高興的。在那裡擴出一個凸肚窗,或者在樓頂上再加一層,或者搞點兒諸如此類的改建,他們就可以舒舒服服、體體面面地住幾年了。他明確表示,不論等待他的是怎樣的命運,也不論他住在什麼地方,有一件事我們大可放心—他永遠都會為特拉德爾斯準備一個房間,為我準備一副刀叉。我們對他的好意表示感激,他也懇求我們原諒他談起這些現實而嚴肅的瑣事,因為對一個正在對生活做全新規劃的人來說,這在所難免。
米考伯太太又敲了敲牆,詢問茶點是否已準備妥當,打斷了我們對這一特別話題的友好交談。她十分和藹地為我們泡茶。我給眾人分發茶杯和黃油麵包的時候,一到她跟前,她就小聲問我,「朵」是白還是黑,是高還是矮,或者諸如此類的問題。我覺得自己挺喜歡她這樣問來問去的。用過茶點,我們在壁爐前討論了五花八門的話題。米考伯太太還好心地為我們唱起了她最喜愛的兩首民謠:《勇敢的白衣軍官》和《小塔夫林》。(唱的聲音又小又細又平。我記得,初次見到她時,我就覺得她的聲音像佐餐啤酒一樣寡淡無味。)當年米考伯太太在家裡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的時候,就以善唱這兩首歌聞名遐邇。米考伯先生告訴我們,他在她娘家聽她唱第一首歌時,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聽她唱《小塔夫林》時,他便下定決心,即便赴湯蹈火,也要贏得這個女人。
米考伯太太站起身,將帽子放回淺棕色的紙包里,戴上軟帽,這時已是十點到十一點之間。米考伯先生趁特拉德爾斯穿厚大衣的時候,將一封信偷偷塞到我手裡,小聲囑咐我有空的時候再看。米考伯先生領著太太走在前頭,特拉德爾斯拿著帽子跟在後面,我拿著蠟燭趴在欄杆上,為他們照亮下樓的路。我趁機也把特拉德爾斯留在樓梯口待了一會兒。
「特拉德爾斯,」我說,「米考伯先生是個可憐的傢伙,沒有害人之心,但我要是你的話,是不會借任何東西給他的。」
「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微笑著說,「我一無所有,沒什麼可借的。」
「你不是還有名字嗎?」我說。
「噢!你說那玩意兒也能借?」特拉德爾斯若有所思地反問道。
「當然可以。」
「噢!」特拉德爾斯說,「不錯,當然!我非常感激你,科波菲爾,不過—恐怕我已經把這個借給他了。」
「你在據說是某種投資的期票上簽了字?」我問。
「沒有,」特拉德爾斯說,「不是在那上面簽的字。我今天是頭一次聽他說起期票的事。我覺得他八成會在回家路上提出讓我在期票上簽字。我已經簽字的是另一種票據。」
「但願不會出什麼岔子。」我說。
「但願不會,」特拉德爾斯說,「我想不會,因為他前幾天告訴我,那筆錢『已經準備妥當』。這是他的原話。『已經準備妥當。』」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米考伯先生抬頭朝我們站的地方看過來,我只來得及又警告了他一遍。特拉德爾斯謝過我,便下樓了。我見他一手提著裝帽子的紙包,一手攙著米考伯太太,態度十分和善,不由得為他深感擔憂,怕他就要囫圇個兒掉進金融市場的絞肉機了。
我回到壁爐邊,正半認真半好笑地回想米考伯先生的性格,以及我們過往的關係,忽然聽見有人急匆匆上樓的腳步聲。起初,我還以為是特拉德爾斯回來取米考伯太太落下的東西,但腳步聲臨近之後,我聽出來了。我覺得心臟劇烈跳動,血液直衝面龐。因為那是斯蒂爾福思的腳步聲。
我從未忘記阿格尼絲說的話,她也從未離開我在心中供奉她的聖殿—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我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一直把她供在那裡。但斯蒂爾福思一走進來,伸出手站在我的面前,籠罩在他身上的陰影就變成了光明,我也因為懷疑過我如此真心愛戴的人而感到狼狽和羞愧。我依然愛著阿格尼絲,依然把她視為生命中那位善良溫柔的天使。我只責怪傷害了斯蒂爾福思,而不會責怪她。如果我知道用什麼贖罪、怎樣贖罪,我一定會好好補償他的。
「哎呀,雛菊老弟,你發什麼呆呀?」斯蒂爾福思熱情地握了握我的手,又歡快地拋開,大笑著說,「我又發現你大宴賓客了,你這窮奢極欲之徒!我相信,你們這些倫敦民事律師公會的傢伙是全倫敦最會尋歡作樂的人了,我們這些樸素的牛津人和你們比起來,簡直了無生趣呀!」他坐到我對面剛才米考伯太太坐過的沙發上,把爐火撥旺,目光炯炯地環顧室內。
「我一開始嚇了一大跳,」我說,極盡熱忱地歡迎他,「幾乎都透不過氣來跟你打招呼,斯蒂爾福思。」
「就像蘇格蘭人說的那樣,害眼病的人一見我就痊癒。」斯蒂爾福思回應道,「看見你這春風滿面的樣子,雛菊,也有同樣的效果。你好嗎,我的酒徒?」
「我很好,」我說,「今天晚上我可沒有縱酒狂歡,雖然我承認招待了三位客人。」
「這些人我在街上都碰到了,他們正大聲誇你呢。」斯蒂爾福思回應道,「我們那位穿緊身褲的朋友是誰?」
我儘量三言兩語介紹了米考伯先生。聽完我對這位先生的含糊描述,他開心地笑了,說這是個值得結識的人,他一定要會一會。
「你猜,我們另外一位朋友是誰?」這回輪到我問他了。
「天曉得,」斯蒂爾福思說,「不會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吧?我覺得他看上去有點兒像。」
「特拉德爾斯!」我揚揚得意地答道。
「他是誰?」斯蒂爾福思漫不經心地問。
「你不記得特拉德爾斯嗎?就是在塞勒姆學校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寢室的特拉德爾斯呀。」
「噢!是那個傢伙!」斯蒂爾福思說,用撥火棍敲打著爐火頂上的一塊煤,「他還是像從前一樣脆弱嗎?你究竟是在哪兒碰到他的啊?」
我在回答中竭力稱讚了特拉德爾斯一番,因為我覺得斯蒂爾福思有些瞧不起他。斯蒂爾福思點點頭,微微一笑,說了句他也想見見那個老同學,因為他一向是個怪人,然後就把這個話題拋諸腦後,問我能不能給他點吃的東西。在這段簡短對話的大部分時間裡,他不是在興致勃勃地說話,就是懶洋洋地坐在那裡,拿著撥火棍敲打那塊煤。我把剩下的鴿肉餡餅和別的什麼東西拿出來的時候,發現他還在那兒敲打煤塊。
「哎呀,雛菊,這簡直就是國王的夜宵呀!」他突然打破沉默大叫道,坐到桌邊,「我要大吃一頓了,我可是從雅茅斯過來的。」
「我還以為你是從牛津過來的呢。」我回應道。
「不是,」斯蒂爾福思說,「我出海去了—比在牛津更有意思。」
「利蒂默今天到這裡來打聽你的消息,」我說,「我還以為你在牛津呢。不過現在想想,他確實沒那麼說過。」
「利蒂默比我想像的還要愚蠢,竟然跑這裡來打聽我的消息。」斯蒂爾福思樂呵呵地倒出一杯紅酒,一面為我祝酒,一面說道,「不過,要是你能猜透他的心思,雛菊,你就比我們大部分人都聰明了。」
「這話倒不假。」我說,把椅子移到桌邊,「這麼說,你一直待在雅茅斯,斯蒂爾福思?」我很想知道他在那裡的所有情況,「你在那裡待了很久嗎?」
「沒多久,」他答道,「浪蕩了個把禮拜。」
「大家都好嗎?當然,小埃米莉還沒結婚吧?」
「還沒有。就要結婚了,我相信—在幾個禮拜內,或者幾個月,反正早晚是要結的。我不常看見他們。噢,我想起來了,」他正吃得起勁,忽然放下刀叉,開始摸口袋,「我給你帶了一封信。」
「誰給我的?」
「哎呀,就是你的老保姆。」他答道,從胸前口袋中掏出來一些紙片,「『詹·斯蒂爾福思先生在「有心人」酒館的欠款』,不是這個。別著急,我們馬上就找到了。那個老傢伙—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情況不妙。我相信,信上說的就是這個。」
「你是說巴吉斯?」
「就是他!」他依然在口袋裡摸索,檢查裡面裝的東西,「恐怕可憐的巴吉斯要完蛋了。我在那裡看見一個小藥劑師—或者是醫生,管他是啥呢—總之是把閣下您接生到這世上來的那個人。我覺得,他非常了解巴吉斯的病情。他的結論就一句話:那個車夫最後這段路程跑得太快了—我的厚大衣就搭在那邊椅子上,你伸進胸前口袋摸摸,我相信你能找得到那封信。在嗎?」
「找到了!」我說。
「那就對了!」
信是佩戈蒂寫的,比往常更潦草,也更簡短。信中談到她丈夫已經病入膏肓,還暗示他比從前「更小氣了」,因此更難讓他過得舒服點兒了。信中隻字未提她是如何辛苦護理丈夫的,只是對丈夫大加稱讚。那封信寫得樸實無華,自然真摯。我知道,這裡面飽含著她發自肺腑的虔誠。信的末尾寫的是「問候我的心肝寶貝」—指的是我。
我費力辨認那封信的時候,斯蒂爾福思一直吃喝個不停。
「這當然很不幸,」我看完信時,他說,「不過話說回來,每天太陽都會落山,每時每刻都會有人死亡。我們不應該為難以避免的命運大驚小怪。如果聽見誰家都會去的死神叩響了別人的房門[4],我們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那世上的一切都會從我們手中溜走。不行!我們要奮勇前進!必要的時候就縱橫馳騁;沒必要的時候就漫步緩行,總之就是要前進!越過一切障礙,贏得比賽!」
「贏得什麼比賽?」我說。
「我們已經參與其中的比賽呀[5]。」他說,「前進!」
我記得,他說到這裡停下來,微微後仰著漂亮的腦袋,手拿酒杯看著我,這時我注意到,雖然他臉色紅潤,看得出剛被海風吹拂過,卻也露出了我上次見他時並不存在的痕跡,就像經歷了一種充滿火熱激情的習慣性緊張狀態,而他的這份激情一旦被喚醒,就一發不可收拾。我本想勸他別去不顧一切地追逐那些突發的奇想—比如,與驚濤駭浪搏鬥,與惡劣氣候抗衡—但我的心思忽然轉向我們正在談論的話題,接著說了下去。
「聽我說,斯蒂爾福思,」我說,「假如你有興致聽我說一說—」
「我的興致很高,你讓我幹什麼都可以。」他回應道,又從桌旁移到壁爐邊。
「那我就給你說實話吧,斯蒂爾福思。我想去看看我的老保姆。這倒不是因為我能做什麼對她有益的事,或者為她提供什麼實際的幫助。不過,她那樣關心我,我去看望她,就等於做到了前面兩點。她會慈愛地歡迎我,並感到我對她的安慰和支持。我敢說,對她這樣的一位朋友,我做這些根本算不上什麼。換作是你,你會不花一天走一趟嗎?」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坐那裡思索了片刻才低聲答道:「好吧!你就去吧。這沒什麼壞處。」
「你剛從那兒回來,」我說,「要你跟我走一趟,是不是不可能?」
「沒錯。」他答道,「我今晚要回海格特。我有很久沒見母親了,良心上過不去,因為她那樣疼愛她的浪蕩兒子,她也應該得到兒子的關愛才對—呸!胡說八道—我猜,你打算明天就去?」他伸出兩條胳膊,兩手搭在我肩頭,說道。
「是的,我打算明天就去。」
「呃,你後天再去吧。我本來想讓你同我們住幾天的。我就是到這裡來邀請你的,可你偏要去雅茅斯,還說走就走!」
「斯蒂爾福思,你自己總是神出鬼沒地東遊西盪,還好意思說我說走就走!」
他默默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像剛才那樣抓住我的肩膀,搖了搖我,說道:
「來吧!後天再去雅茅斯!明天儘可能都同我們待在一起吧!誰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來吧!後天再去雅茅斯!我要你站在羅莎·達特爾和我中間,把我們倆隔開。」
「要是沒有我,你們就會愛得如膠似漆了,是嗎?」
「是呀。或者恨得咬牙切齒。」斯蒂爾福思笑道,「管他呢。來吧!後天再去雅茅斯!」
我答應他後天再去雅茅斯。他穿上厚大衣,點上雪茄,準備步行回家。看出他的心思,我也穿上厚大衣(但沒有點上雪茄,因為這陣子我已經抽夠了),跟他一起走上開闊的大路。那條路在夜裡死氣沉沉的。他一路上興致勃勃,我們分手的時候,我從背後看他邁著矯健而輕快的步伐朝家走去,想起了他說的話:「越過一切障礙,贏得比賽!」我頭一次希望他參加的是一場有價值的比賽。
我回到自己房間裡,脫衣就寢時,米考伯先生的信落到了地板上。我這才想起這封信,便拆開來讀。信是宴會前一個半小時寫的。我不記得先前是否提過,每當陷入嚴重危機的時候,米考伯先生就愛用法律術語。他似乎覺得,這樣就等於解決了麻煩。
先生:
我如此稱呼你,是因為我不敢叫你「親愛的科波菲爾」。
我應該告訴你,本信簽署人已經破產。今天你或許會見到此人竭盡微薄之力,以免你提前知曉其悲慘處境。但希望之光已經熄滅,本信簽署人已經破產。
本信是在某人的直接監視下(我不能說是在其陪伴下)所寫。此人瀕臨酩酊狀態,受僱於某位負責出售無力償債者財物的官員。此人已依法扣押本信簽署人所住房屋,以追繳租金。其扣押物,非但包括身為長年租客之本信簽署人之所有動產及財物,亦兼及房客,尊貴的內殿律師學院成員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之所有動產及財物。
滿滿一杯苦酒已經置於本信簽署人唇邊(借用某位不朽作家的名言[6]),如果尚缺一滴,那便是以下事實:上述之託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曾好心接受本信簽署人所簽發之期票,總計二十三鎊四先令九便士半。該期票現已逾期,本信簽署人卻無力償還。此外,本信簽署人所負擔之生計,根據自然規律,將因另一弱小受難者之降生而更加艱難。從即日算起—以整數表示—該無辜生命將於六個太陰月內出世。
該說的都已說完,但我仍要補充一句:塵埃和灰燼將永遠撒落於本信簽署人之頭頂[7]。
威爾金斯·米考伯
可憐的特拉德爾斯!我這時已經對米考伯先生有了充分的認識,可以預見他會從這次打擊下恢復過來。但我一夜無眠,難過極了,因為我一直想著特拉德爾斯,想著那個助理牧師的女兒。她是十姐妹之一,住在德文郡,是一個可愛的女孩,願意等特拉德爾斯等到六十歲(這是不怎麼吉利的讚美),或者你說得出的任何年紀。
[1] 當時英國流行顱相學,在本書中也有體現。這種偽科學認為,大腦不是整體統一的,而是具有特定功能的器官的集合,每一種器官管理著一種單獨的、天生的心理機能,機能的過度活動,能導致大腦相應部位增大,進而導致顱骨相應部位增大,因而可以根據顱骨的形狀去推測人的心理特點。顱骨在哪部分隆起或凹陷,就標誌著哪一大腦器官較大或較小,就意味著相應心理機能的突出或欠缺。
[2] 倫敦市中心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英國的商業和金融中心。
[3] 指莎士比亞歷史悲劇《科利奧蘭納斯》中主人公科利奧蘭納斯的母親伏倫妮婭。羅馬人民流放了科利奧蘭納斯,他加入了羅馬的敵人的陣營,伏倫妮婭勸服兒子不要圍攻羅馬,拯救了這座城市。
[4] 出自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前65—前8)的《頌詩集》第1部第4首第13行:蒼白的死神邁著同樣的步伐去叩響茅屋的柴扉和王宮的殿門。
[5] 出自《聖經·新約·希伯來書》第12章第1節:我們……奔那擺在我們前頭的路程。又見《聖經·新約·哥林多前書》第9章第24節:豈不知在場上賽跑的都跑,但得獎賞的只有一人?你們也當這樣跑,好叫你們得著獎賞。
[6] 出自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第1幕第7場:把毒藥投入酒杯里的人,結果自己也會飲鴆而死,這就是一絲不爽的報應。該句可直譯為:不偏不倚的正義將毒酒置於我們自己唇邊(This even-handed justice commends the ingredients of our poisoned chalice to our own lips)。
[7] 根據《聖經》所載,古希伯來人將塵土撒在自己頭頂,表示極度悲痛。比如《聖經·舊約·以西結書》第27章第30節:他們必為你放聲痛哭,把塵土撒在頭上,在灰中打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