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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湯米·特拉德爾斯

2024-10-09 05:45:15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或許是因為克拉普太太的勸誡,或許僅僅是因為「九柱戲」和「特拉德爾斯」發音相近[1],第二天我忽然想去看看特拉德爾斯。他上次說有段時間不在倫敦,如今應該早就回來了,而他就住在卡姆登區獸醫學院附近的一條小街上。聽律師公會一個住那一帶的辦事員說,那地方的房客大多是有教養的大學生,他們會買回活驢,在自己房間拿那種四足動物做實驗。向這個辦事員問清楚前往那個學術園地的路線之後,我當天下午就動身去探望我的老同學了。

  我發現,若是為特拉德爾斯著想的話,那條街不如我想像的那樣令人滿意,那裡的居民總喜歡把用不著的零碎玩意兒扔到馬路上。滿地的白菜葉把路上弄得臭烘烘、黏糊糊的,看起來特別骯髒凌亂。垃圾也不限於菜葉,因為在我尋找特拉德爾斯的門牌號的過程中,親眼看見了一隻鞋、一口壓扁的燉鍋、一頂黑軟帽和一把雨傘,破爛程度各不相同。

  那地方的氣氛讓我不得不回想起我跟米考伯夫婦住在一起的日子。我尋找的那座房子散發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沒落貴族的氣象,令它跟那條街上其他所有房子都不一樣—那些房子的樣式千篇一律,看起來仿佛是剛學建築的粗笨孩子的早期作品,那孩子尚未掌握磚塊和灰漿的運用之道,就像習字還處於胡亂塗鴉階段—這更讓我想起米考伯夫婦來。我來到門前,剛好碰到下午來送奶的工人把門打開,這讓我更強烈地回想起米考伯夫婦來。

  「我說,」送奶工對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僕說,「我那筆小小的送奶費,你跟主人提過沒有?」

  「噢,主人說了馬上就處理。」女僕答道。

  「因為,」送牛工接著說,就像沒聽到那句回答似的,而且從他的語氣判斷,與其說是對那個年輕女僕講的,倒不如說是對房子裡的什麼人講的—他往走廊另一頭怒目而視的那副神氣更是加強了我的這一印象—「因為那筆小錢實在拖得太久,我都覺得已經徹底沒戲,再也要不回來了。哼,這樣子我可不干,你聽見沒?」送奶人繼續沖屋內大喊,對走廊另一頭直瞪眼。

  順帶一提,他幹的營生竟然是賣牛奶這樣口味柔和的商品,實在是咄咄怪事。以他的言談舉止,就算去當屠夫或者賣白蘭地,也足夠兇悍了。

  年輕女僕的聲音幾不可聞,但從她嘴唇的動作推斷,她似乎在嘟囔著重申主人馬上就會處理欠款。

  「你聽我說,」送奶工道,第一次惡狠狠地看著她,托起她的下巴,「你喜歡喝牛奶嗎?」

  

  「是的,我喜歡喝牛奶。」她答道。

  「很好,」送奶工說,「你明天就喝不上了。聽見沒?明天你一滴牛奶都喝不上了。」

  我覺得,她得知今天還有奶喝,總體上好像鬆了一口氣。送奶工陰沉著臉沖她搖搖頭,鬆開她的下巴,惡意滿滿地打開牛奶箱,往這家人的罐子裡倒入跟平常一樣多的牛奶。倒完之後,他便嘟囔著走開,在第二家門前叫賣起來,聲音尖厲,似乎在發泄滿肚子的怒火。

  「特拉德爾斯先生住在這裡嗎?」我這時問道。

  一個來自走廊盡頭的神秘聲音答道:「沒錯。」那女僕也答道:「沒錯。」

  「他在家嗎?」我說。

  那個神秘聲音再次做出肯定的答覆,女僕再次附和。於是我走進屋子,根據女僕的指點上了樓。經過客廳後門時,我覺得有一道神秘的目光在打量我,很可能就來自那個神秘聲音的主人。

  我走上樓梯口時—那座房子只有兩層—特拉德爾斯就站在那裡迎接我。他見到我非常高興,熱情萬分地把我迎進他的小房間。房間在臨街的一面,家具雖然不多,卻極其整潔。看得出,這是他唯一的房間,因為裡面放著一張沙發床,鞋刷和鞋油就混在書籍之間—在書架頂層的一部字典後面。桌子上堆滿了各種文件,他穿著舊外套辛勤地伏案工作。坐下來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沒有東張西望,但其實已將一切盡收眼底,就連那隻瓷墨水瓶上的教堂風景畫也看見了—這也是我當年跟米考伯一家生活時練就的本領。他做出了各種巧妙安排,將五斗櫃掩蓋起來,靴子和刮臉鏡等物品也收納得整整齊齊,這一點給我的印象尤其深刻,表明他還是當年那個特拉德爾斯—他會用書寫紙做成象舍模型抓蒼蠅,還會在受到虐待時用我多次提及的那些令人難忘的圖畫來安慰自己。

  房間角落裡放著一個東西,用一大塊白布嚴嚴實實地蓋著。我看不出那是什麼。

  「特拉德爾斯,」我坐下,又同他握了握手,說道,「見到你,我很高興。」

  「我見到你也很高興,科波菲爾。」他回應道,「見到你,我的確很開心。上次咱們在伊利廣場相遇,我就喜出望外,相信你也是如此,所以我給了你這個地址,而不是我在事務所的地址。」

  「噢!你有事務所呀?」我說。

  「哎呀,我有一個房間和一條過道的四分之一,還有四分之一個辦事員,」特拉德爾斯答道,「我跟另外三個人合租了一套房間—這樣看上去才像正經做事的—辦事員也是我們四個人一起雇的。我每禮拜要付他半克朗呢。」

  他對我做這番解釋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從這微笑中,我覺得又看到了他當年的淳樸性格、隨和脾氣,還有不幸的命運。

  「我通常不會把這兒的地址告訴別人,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說,「你知道,這並不是因為怕丟臉。我是為那些來找我的人著想,他們或許不喜歡到這種地方來。我自己啊,正在這世上奮力拼搏、攻堅克難哩,要是裝出別的樣子,那就太可笑了。」

  「聽沃特布魯克先生說,你正在念法律?」我說。

  「嗯,沒錯,」特拉德爾斯慢慢搓著手,說,「我是在念法律。事實上,我拖了很長時間,才剛開始實習。我做學徒已經有段時間了,不過繳那一百鎊學費真的好艱難呀!好艱難呀!」特拉德爾斯說,身子往後一縮,就像一顆牙被拔了下來一樣。

  「你知道我坐這兒看著你,就不由自主想起什麼來了嗎,特拉德爾斯?」我問他。

  「不知道。」他說。

  「我想起你從前穿的那身天藍色衣褲。」

  「天哪,可不是嘛!」他大笑著喊道,「胳膊腿兒都繃得緊緊的,你還記得吧?老天!哎喲!那時候可真快活,是不是?」

  「我想,要是我們校長沒有虐待我們中的任何人,我們還會過得更快活些。」我答道。

  「也許是吧。」特拉德爾斯說,「不過,老天,那時候也發生了不少趣事呀!你還記得咱們晚上在寢室里乾的那些事嗎?咱們大吃夜宵,你給大家講故事,記得嗎?哈哈哈!你還記得梅爾先生被趕走的時候我哭了,還為此挨了一頓鞭打的事嗎?老克里克爾!我也想再見見他呢!」

  「他對你太殘忍了,特拉德爾斯。」我憤憤不平地說,因為他開心的樣子讓我覺得仿佛昨天才見過他挨打似的。

  「你這樣想嗎?」特拉德爾斯回應道,「真的?也許他是有些殘忍,但那都過去了,過去很久了。老克里克爾啊!」

  「你當時由叔父撫養,對吧?」我說。

  「當然!」特拉德爾斯說,「我當時一直都想給他寫信,卻始終沒寫成。哈哈哈!不錯,當時我有個叔叔。我離開學校不久他就死了。」

  「這樣啊!」

  「沒錯。他是個—你管那叫什麼來著—布商—就是賣布料的—後來年齡太大不幹了。他曾立我做繼承人。但我長大之後,他就不喜歡我了。」

  「此話當真?」我說。他說這話時是那樣鎮定,我不禁疑心他話中有話。

  「噢,天哪,當然是真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答道,「很不幸,他一點兒都不喜歡我。他說我根本不像他期待的樣子,所以就跟女管家結了婚。」

  「那你是怎麼做的呢?」我問。

  「我沒做什麼。」特拉德爾斯說,「我跟他們住在一起,等著被打發到外面去。後來他的痛風不幸蔓延到了肚子裡—他就這樣死了,女管家改嫁了一個年輕人,我也就沒人供養了。」

  「說到底,你什麼也沒撈到嗎,特拉德爾斯?」

  「噢,天哪,當然有啦!」特拉德爾斯說,「我得到了五十鎊。我長這麼大,從沒學過什麼營生,一開始真是手足無措。不過,一個律師的兒子幫了我的忙—他在塞勒姆學校上過學,叫約勒,鼻子朝一邊歪。你記得他嗎?」

  「不記得。我在的時候沒這麼個人。我在那兒的時候,所有人的鼻子都是筆直的。」

  「別管這個了。」特拉德爾斯說,「在他的幫助下,我干起了抄寫法律文件的工作,但收入不怎麼樣。然後我就給他們撰寫案情陳述或者摘要之類的。我是那種肯吃苦耐勞的人,科波菲爾,我學會了如何簡潔有效地做這些工作。嘿!於是我產生了學習法律的念頭,然後就把五十鎊剩下的錢也都花光啦。不過,約勒把我推薦給另外一兩家事務所—沃特布魯克先生的事務所就是其中之一—我找到了許多活兒干。我還有幸結識了一位出版界人士,他正在編纂一部百科全書,分了些活兒給我。事實上,」他瞅了一眼桌子,「我這會兒就在給他幹活兒呢。我算是個不錯的編纂者,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一如既往地洋溢著快樂和自信,「不過,我這個人沒有創意,一丁點兒都沒有。我想,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缺乏獨創性的年輕人了。」

  特拉德爾斯似乎期待我理所當然地贊同他的話,於是我點了點頭。他像先前一樣興致勃勃、不緊不慢地—我找不到更恰當的字眼來形容了—繼續說下去。

  「就這樣,我省吃儉用,一點兒一點兒地攢錢,終於湊夠了一百鎊學費。」特拉德爾斯說,「謝天謝地,總算付清了—雖然—雖然那肯定是,」特拉德爾斯又像被拔了一顆牙似的縮了一下,「非常艱難!我現在仍靠我剛才提到的工作維生,希望有朝一日能跟一家報社建立關係,那差不多就能發大財了。哎,科波菲爾,你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面孔還是那樣討人喜歡。見到你,我簡直太高興了,什麼事都不會瞞你。所以,我必須告訴你,我訂婚了。」

  訂婚了!噢,朵拉!

  「她是一個助理牧師的女兒,」特拉德爾斯說,「十姐妹中的一個,住在德文郡。沒錯!」他發現我不自覺地瞥了眼墨水瓶上的教堂風景畫,便說道,「就是那個教堂!你從這裡向左拐,走出大門,」他的手指在墨水瓶上比畫,「在我握筆的這個位置,就是她家的宅子—你看出來了吧,正對著教堂。」

  他詳細描述這些細節時的喜悅之情,我到後來才完全領會。因為在他說話的同時,我一心只想著自己,正在腦子裡描繪斯彭洛先生的宅邸和花園的平面圖哩。

  「她是一個可愛的姑娘!」特拉德爾斯說,「比我年長一點兒,但十分可愛!我不是跟你說過我要離開倫敦一陣子嗎?我就是到那兒去了。我是走著去、走著回的。我在那裡快活極了!我敢說,我們從訂婚到結婚,中間可能會等很久,但我們的誓言是:耐心等待,永抱希望!我們總是這樣說:耐心等待,永抱希望。我們總是這樣說。她願意等我,科波菲爾,哪怕等到六十歲,等到你說得出的任何年紀!」

  特拉德爾斯從椅子上站起來,露出得意揚揚的微笑,把手放在我剛才看見的那塊白布上。

  「不過,」他說,「我們並非沒有為過日子做準備。不,不,我們已經開始準備了。我們必須一點兒一點兒慢慢來,但我們已經開始了。瞧,」他小心翼翼又不無驕傲地把白布揭開,「這是最先置辦的兩件家具。這個花盆和花架是她親自買的。可以把它們放在客廳的窗台上,」說著,特拉德爾斯向後退了一步,以便能更好地欣賞,「裡面種上一株植物,那—那多好看啊!這張大理石桌面的小圓桌—周長二英尺十英寸—是我買的。可以放本書什麼的,你知道,或許有人來家裡拜訪我或者我太太,茶杯就可以放上面,那—那多好看啊!」特拉德爾斯說,「這是一件令人讚嘆的工藝品—堅若磐石!」

  我對這兩件家具都大加讚賞,特拉德爾斯像剛才揭開時那樣,小心翼翼地將白布蓋回去。

  「要說家居陳設,這點兒還遠遠不夠。」特拉德爾斯說,「不過總算有了一點兒。桌布呀,枕頭套呀,這一類東西最讓我泄氣,科波菲爾。鐵器—蠟燭箱、烤架之類的必需品—也是一樣,因為這些東西很有用,價格卻一直在漲。不過,『耐心等待,永抱希望!』我向你保證,她是世上最可愛的姑娘!」

  「我完全相信。」我說。

  「好啦,」特拉德爾斯坐回自己的椅子,說道,「關於我的生活狀況,我再絮叨一句就結束:我竭盡全力過得更好。我掙得不多,但花得也不多。總而言之,我同樓下那一家人搭夥吃住,他們都非常好相處。米考伯夫婦生活閱歷十分豐富,是求之不得的夥伴。」

  「親愛的特拉德爾斯!」我連忙大叫起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特拉德爾斯看著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米考伯夫婦!」我重複道,「哎呀,我跟他們熟得很喲!」

  恰在此時,門上敲了兩下。憑原來在溫莎台的經驗,我一下就聽出敲門的不是別人,正是米考伯先生,對樓下那家人是不是我老朋友的疑慮頓時一掃而空。我懇求特拉德爾斯請他的房東上樓,特拉德爾斯便來到樓梯口,從樓梯扶手上叫了兩聲房東。於是,沒有一點兒改變的米考伯先生—他的緊身褲、手杖、襯衫領子、單片眼鏡,都同過去一模一樣—體面優雅、朝氣蓬勃地走進了房間。

  「請原諒,特拉德爾斯先生,」米考伯先生哼著一支柔和的小曲兒,忽然打住,用往日那種飽滿洪亮的聲調說,「我不知道你府上還有一位生客光臨。」

  米考伯先生向我微微鞠了一躬,把襯衫領子拉了起來。

  「你好嗎,米考伯先生?」我說。

  「先生,」米考伯先生說,「你真是太客氣了。我還是老樣子。」

  「米考伯太太呢?」我繼續問。

  「先生,」米考伯先生說,「感謝上帝,她也依然如故。」

  「孩子們呢,米考伯先生?」

  「先生,」米考伯先生說,「我可以很高興地告訴你,他們也同樣健康安樂。」

  在此期間,雖然與我面對面站著,米考伯先生卻一點兒也沒認出我。但這時候,見我微微一笑,他便更仔細地打量起我的相貌,然後倒退一步,大喊道:「這是真的嗎?難道我有幸再次見到科波菲爾嗎?」說著,他熱情洋溢地抓住我的雙手搖晃起來。

  「老天哪,特拉德爾斯先生!」米考伯先生說,「沒想到,你竟然認識我年輕時的朋友、我昔日的夥伴!老天哪!」他來到樓梯口,從樓梯扶手上呼喚米考伯太太。特拉德爾斯聽米考伯先生這樣描述我,驚奇不已(這也難怪)。「特拉德爾斯先生的房間裡有一位紳士,他希望能向你引見,親愛的!」

  米考伯先生立刻回到屋內,再次同我握手。

  「咱們的好朋友,那位博士,他可好啊,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道,「坎特伯雷的諸位都好嗎?」

  「大家都挺好的。」我說。

  「聽到這話,我高興極了。」米考伯先生說,「咱們上次是在坎特伯雷見面的。說得形象點兒,是在那座因喬叟[2]而名垂千古的聖殿的陰影里,是在那個自古以來天涯海角的朝聖者奔赴的聖地—簡言之,」米考伯先生說,「咱們就是在那座大教堂附近見面的。」

  我回答說沒錯。米考伯先生竭力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但我覺得,他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了關切的神色,表明他對樓下的聲音有所察覺,因為米考伯太太正在那兒洗手,還急匆匆地開關抽屜,那些抽屜卻不怎麼聽使喚。

  「你看得出來,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一隻眼睛瞟著特拉德爾斯,「我們目前的棲身之所可以說是很狹小,毫不顯眼。但你知道,我一生中戰勝過無數困難,克服過無數障礙。有時候,我必須停下步子,等待時來運轉;有時候,我又必須後退幾步,再向前飛躍—想必不會有人指責我將其稱為『飛躍』吧—你是熟悉這一事實的,科波菲爾。目前我處在人生的一個重要階段。你看得出,我正在後退,準備向前飛躍。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奮力一躍。」

  就在我表示對米考伯先生的現狀深感欣慰時,米考伯太太進來了,她比以前更邋遢了;或者說,由於我還不習慣她現在的模樣,所以覺得她更邋遢了。不過,為了見客,她還是做過一番打扮,手上還戴了一副褐色手套。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把她拉到我面前,「這裡有一位名叫科波菲爾的紳士,希望跟你敘敘舊。」

  事實證明,他若不是這麼開門見山,而是慢慢宣布這條消息就好了。因為米考伯太太身體虛弱,一聽這話,竟然激動得暈厥過去。米考伯先生不得不驚慌失措地跑到後院雨水桶邊舀起一盆水來,給她擦拭額頭。幸好她一會兒就醒了,一見到我,就特別開心。我們大家一起暢談了半小時,我問她那對雙胞胎的情況,她說他們都「長大成人了」;我又問起米考伯少爺和米考伯小姐,她則把他們描述為「長成巨人了」,不過並沒有帶他們出來見我。

  米考伯先生非常希望我留下來吃晚飯。我本來是不會拒絕的,但我覺得,我從米考伯太太的眼神里看出她很為難,因為家中的冷肉顯然已經所剩不多。所以,我推說還有約會,謝絕了米考伯先生的好意。米考伯太太聞言立即如釋重負。見此情形,不管他們如何勸我放棄另一個約會,我都堅決不同意。

  但是,我告訴特拉德爾斯和米考伯夫婦,在我告別之前,他們應該定一個日子,去我那裡吃頓飯。由於特拉德爾斯工作纏身,這個日子必須定得稍遠一些。後來定了一個大家都覺得合適的日子,我便告辭了。

  米考伯先生藉口帶我走一條近路,陪我來到街角。他向我解釋說,他很想私下跟老朋友說幾句心裡話。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我幾乎不必對你說,在目前情況下,有你的朋友特拉德爾斯這樣一個思想熠熠生輝的人—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熠熠生輝—我感到難以言喻的安慰。隔壁住的是一個洗衣婦,她的客廳窗戶里擺著杏仁糖果出賣;街對面住著弓街[3]的一個警探;由此你可以想像,有特拉德爾斯和我們住在一起,給了我本人和米考伯太太多少安慰。親愛的科波菲爾,我目前從事代銷穀物的工作,賺點兒佣金,這並不是一個有利可圖的職業—換句話說,就是無錢可賺—結果弄得我暫時經濟拮据。不過,我很高興地補充一句,我馬上就要時來運轉了—我還不便說明是哪一方面—我相信,到那一天,我自己,還有你的朋友特拉德爾斯,都可以永遠生活無憂。我是發自肺腑地關心你的朋友呀。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或許不會感到驚訝。根據米考伯太太的身體狀況來看,我們再增加一個愛情結晶並非全無可能—簡言之,就是要再添一個嬰兒。米考伯太太的娘家人居然好心地對此表示了不滿。我只能說,我不明白這與他們有什麼相干。對他們表達的這種態度,我只能嗤之以鼻!」

  然後,米考伯先生又和我握了握手,走了。

  [1] 「九柱戲」(skittles)和「特拉德爾斯」(Traddles)的英文發音近似。

  [2] 傑弗里·喬叟(約1343—1400),英國中世紀作家,代表作為《坎特伯雷故事集》。

  [3] 倫敦的一條街道,是審理輕微罪行或違警案件的警務法庭所在地,而弓街警探是專門服務於警務法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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