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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天使與惡魔

2024-10-09 05:45:09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頭痛噁心、悔恨交加的悲慘一天過去了,第二天早晨出門時,我腦子裡稀里糊塗的,竟然記不清宴會是哪天辦的,仿佛一群泰坦巨人用碩大的槓桿將那天推到幾個月前去了。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持照腳夫[1],拿著一封信走上樓來。他正慢悠悠地跑著這趟差事,一見我從樓梯口的欄杆上向下望著他,便立刻加快腳步往上沖,氣喘吁吁地跑到樓梯口,似乎已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

  「這是給特[2]·科波菲爾先生的信。」腳夫說,用小手杖碰了下帽子。

  我幾乎不敢承認那就是我的名字—我斷定那是阿格尼絲捎來的,不由得六神無主。不過,我還是對他說,我就是特·科波菲爾先生,他也就信了,把信交給我,說要回信。我關上門,讓他在樓梯平台上等候,然後重新進入房內。我心神大亂,不得不把信放在早餐桌上,把信封看了又看,才下決心開啟封口的火漆。

  信終於拆開,我發現那只是一封用詞非常和氣的短箋,隻字未提我在劇院的糗事。信里寫的不過是:「親愛的特羅特伍德,我住在爸爸的代理人沃特布魯克先生家裡,在霍爾本的伊利廣場。你今天能來看我嗎?時間由你定。你永遠的摯友阿格尼絲。」

  為了寫出自己滿意的回信,我耗費了很長時間,那個腳夫除了以為我是在學寫字,恐怕不會有別的想法了吧。我至少寫了六封回信。有一封是這樣開頭的:「親愛的阿格尼絲,我多麼希望從你的記憶中抹去那段令人作嘔的印象啊!」寫到這裡,我覺得不好,便撕了重寫:「親愛的阿格尼絲,莎士比亞才說,一個人居然會把一個仇敵放進自己的嘴裡,這可太怪了[3]。」這口氣使我想起了馬卡姆[4],於是又寫不下去了。我甚至試圖寫詩。開頭就是一行六音節的詩:「噢,千萬別記住。」但這句詩使人聯想到「十一月五日火藥陰謀案」[5],實在荒唐。多次嘗試之後,我寫道:「親愛的阿格尼絲,你的信正如你本人一樣。除了這句話,我對這封信還能說出什麼更高的讚美呢?我會在四點鐘來拜訪。真摯而悔恨的特·科[6]。」腳夫拿著這封信,終於離開了(這封信一交出去,我心裡就立刻打起了退堂鼓,很想把信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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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倫敦民事律師公會中有哪位先生能有我一半的緊張不安,意識到那天是何等重要,那我就打心底里相信,他這番善舉足以補償他在那個執行教會法的腐朽機構里乾的壞事了。雖然我三點半離開了事務所,而且在幾分鐘內就抵達了約定的地點,但始終在周圍徘徊。直到霍爾本的聖安德魯教堂的大鐘顯示已經過了約定時間整整一刻鐘,我才鼓足拼死一搏的勇氣,去拉了下沃特布魯克先生住宅左門柱里的私人門鈴。

  沃特布魯克先生家樓下辦理業務,禮節性事務(這類事務還挺多)則在樓上進行。我被領進一個漂亮但有些逼仄的客廳,只見阿格尼絲正坐在那兒編織錢包。

  她看上去那樣平靜,那樣善良,令我清晰地回想起在坎特伯雷的那段愉快而新鮮的學校時光,想起那天晚上我酒氣熏天、滿身煙味、愚蠢可悲的模樣。由於沒有外人在場,我忍不住陷入了自責與羞愧之中—總而言之,我出盡了洋相。我無法否認,我當時淚流滿面。直到現在我都拿不準,大體來說,我那樣做是聰明無比,還是荒唐至極。

  「如果當時看見我的不是你,而是別人,阿格尼絲,」我說,把臉轉向一邊,「我絕不會那樣在意的。可看見我的人偏偏是你!一開始我真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她把手在我胳膊上放了一會兒,那感覺與別人的手大不相同。我感到那隻手給了我莫大的友愛與安慰,不由得把它抬到我唇邊,感激地親吻起來。

  「坐下吧,」阿格尼絲笑眯眯地說,「別難過了,特羅特伍德。如果你連我都信不過,還能信任誰呢?」

  「啊,阿格尼絲!」我說,「你是我的天使!」

  她微微一笑,我覺得帶著幾許哀傷,然後她搖了搖頭。

  「是的,阿格尼絲,你是我的天使!永遠都是我的天使!」

  「如果我真是你的天使的話,特羅特伍德,」她回應道,「那有一件事,我非常想做。」

  我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她,但已經猜到她的意思了。

  「我想警告你,」阿格尼絲堅定地看著我,說道,「要提防你身邊的惡魔。」

  「親愛的阿格尼絲,」我開口道,「假如你說的是斯蒂爾福思—」

  「我說的正是他,特羅特伍德。」她回應道。

  「那麼,阿格尼絲,你可就大大冤枉他了。他怎麼可能是我身邊的惡魔,或別人身邊的惡魔呢!對我來說,他不是別的,而是導師,是靠山,是朋友呀!親愛的阿格尼絲!只根據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我的情況,就這樣評判他,這是不是不公道、不像你的為人呀?」

  「我不是根據那天晚上看到的你的情況評判他的。」她平靜地答道。

  「那又是根據什麼呢?」

  「根據許多事—這些事本身微不足道,但聯繫到一起看,我認為就絕非微不足道了。我對他的判斷,一部分是根據你對他的描述,特羅特伍德,一部分是根據你的性格,以及他對你的影響。」

  她那溫柔的聲音中,永遠有一股撥動我心弦的東西,而我的心弦也只能對那種聲音做出回應。那種聲音永遠都是真摯的,而在它非常真摯的時候,比如現在,就會有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令我無力抗拒。我坐在那裡望著她,她則低頭注視著手中的活計。我似乎仍在聽她講話,但我萬分仰慕的斯蒂爾福思在她的話語中漸漸黯淡了下去。

  「我幾乎足不出戶,」阿格尼絲又抬起頭來,說道,「對世事人情也知之甚少,卻對你說了這番發自肺腑的建議,甚至發表了措辭強烈的意見,這樣做實在太大膽了。不過,我知道我為何如此,特羅特伍德—因為我真切地記得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因為我真正關心和你有關的一切。正是這些讓我變得大膽的。我確信我的話是對的,我有十足的把握。當我警告你,說你結交了一個危險的朋友的時候,我覺得對你說話的似乎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

  她沉默下來,我再次望著她,再次聽她說話,而我心中斯蒂爾福思根深蒂固的形象也再次黯淡了。

  「我並非不講道理,」過了一會兒,阿格尼絲恢復了平常的聲調,繼續說道,「我不指望你有意願或能力驟然改變已經成為你信念的某種感情,你又是容易輕信別人的性格,要改變根植於這種性格的某種感情,更是難上加難。你也不應該忙著去改變。我只希望你,特羅特伍德,在你偶爾想起我的時候—我的意思是,」說到這裡,她露出了平靜的微笑,因為她知道我想打斷她,也知道原因,「每當你想起我的時候,就想想我的這番話吧。我對你說了這麼多,你能原諒我嗎?」

  「我會原諒你的,阿格尼絲,」我答道,「等你對斯蒂爾福思做出公正的評判,像我一樣喜歡他的時候。」

  「非到那時候不可嗎?」阿格尼絲說。

  我提起斯蒂爾福思時,她臉龐掠過一片陰影,但見我在微笑,她也報之以微笑。我們又像往常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對方了。

  「到什麼時候,阿格尼絲,」我說,「你才能原諒我那晚的所作所為呢?」

  「到我再想起那件事的時候。」阿格尼絲說。

  她本想結束這個話題,但我憋了一肚子話,絕不能就此打住,非要告訴她我是怎樣丟人現眼的,又是怎樣在一連串偶然事件的作用下最終進了劇院。然後,我又將斯蒂爾福思在我不能自理時如何照顧我的情況詳細描述了一番,表示我對此感激不盡。說完這些,我心裡總算輕鬆了些。

  「你千萬別忘了告訴我。」我一說完,阿格尼絲就平靜地改變了話題,「不僅是陷入窘境的時候,還有墜入愛河的時候,你都要對我說。拉金斯小姐之後的那位是誰呀,特羅特伍德?」

  「沒什麼人,阿格尼絲。」

  「有一個人吧,特羅特伍德?」阿格尼絲笑著豎起一根指頭說。

  「沒有,阿格尼絲,我發誓!當然,斯蒂爾福思太太家倒是有位女士,非常聰明,我也喜歡跟她說話—她叫達特爾小姐—但我並不喜歡她。」

  阿格尼絲因為自己敏銳的洞察力再次開懷大笑,並對我說,如果我什麼事都不瞞她,那她就要有一個小登記本,將我每次熱戀發生、延續和終結的日期記錄下來,就像英國歷史上的歷代國王和王后的在位年表一樣。接著她問我,有沒有見過烏利亞。

  「烏利亞·希普?」我說,「沒有。他在倫敦嗎?」

  「他天天都到樓下事務所來,」阿格尼絲答道,「他比我早來倫敦一個禮拜,恐怕是來幹什麼讓人討厭的事的,特羅特。」

  「我看得出,他幹的事讓你不安,阿格尼絲。」我說,「那能是什麼事呢?」

  阿格尼絲將針線活兒放到一邊,雙手十指交握,那雙美麗溫柔的眼睛悶悶不樂地看著我,答道:「我覺得他要和爸爸合夥了。」

  「什麼?烏利亞?那個阿諛奉承的卑鄙小人已經爬到這麼高的位子了!」我無比憤慨地喊道,「你沒有勸阻嗎,阿格尼絲?想想看,這會變成一種什麼關係呀。你必須大膽發表意見。你絕不能讓你父親邁出這瘋狂的一步。趁現在還來得及,阿格尼絲,你必須阻止這件事。」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阿格尼絲依然看著我,見我如此激動,她搖搖頭,淡淡一笑,答道:

  「你還記得我們上次關於爸爸的談話嗎?那之後不久—最多兩三天—爸爸就第一次暗示了我剛才說的那件事。他一面想對我裝出這是他自己拿定的主意,一面又無法掩飾自己受到了逼迫。看他進退維谷、痛苦掙扎的樣子,我很傷心,感覺難過極了。」

  「受到了逼迫?阿格尼絲,誰在逼迫他?」

  「烏利亞,」她猶豫了片刻,答道,「已經讓爸爸離不開他了。他狡詐而機警。他抓住爸爸的弱點,助其積重難返,再加以利用,直到—用一句話概括我的意思,特羅特—直到爸爸也開始怕他。」

  她還有很多話沒說,她所知道的、所猜疑的,比她透露的更多,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但我不能追問,免得她痛苦。我知道,為了保全父親的面子,她不會再說下去。我意識到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局面,是日積月累的結果—沒錯,只要稍加回想,我就不禁覺得,事態的惡化並非朝夕之功。我說不出話來。

  「他將爸爸捏在了掌心裡。」阿格尼絲說,「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如何地位卑賤,如何心懷感激—或許這是真的,但願如此—可他才是真正掌握權力的人,我擔心他會毫不留情地運用這一權力。」

  我罵了聲「狗東西」,頓感異常痛快。

  「在我前面提到的那個時候,也就是爸爸暗示他要同烏利亞合夥那會兒,」阿格尼絲繼續道,「他告訴爸爸他要走,還說他很難過,很不願走。但他有更好的出路。爸爸那時非常沮喪,你我都從沒見過他那樣憂心忡忡。不過,烏利亞提出合夥的權宜之計後,他似乎鬆了口氣。但與此同時,又因為不得不妥協而感到傷心、羞愧。」

  「你是怎麼應對這件事的,阿格尼絲?」

  「特羅特伍德,」她答道,「我做我覺得是正確的事。我覺得,為了讓爸爸安寧,就必須做出犧牲,所以我就懇求他接受烏利亞的提議。我說,這樣可以減輕他生活的負擔—但願如此!—可以給我更多機會陪伴他。噢,特羅特伍德!」她雙手掩住淚水漣漣的面孔,哭喊道,「我甚至覺得自己一直都是爸爸的敵人,而不是他疼愛的孩子。我知道他為了專心照顧我做出了多少改變。我知道,他是為了將所有精力都投在我身上,才縮減了對旁人的關心和業務的範圍。我知道,為了我,他將許多事情都拒之門外。他對我的憂慮給他的生活蒙上了陰影,耗損了他的體能和精力,因為他總是為我一個人殫精竭慮。假如我能把這一切糾正過來該多好呀!既然我在不知不覺中造成了他的衰老,如果我能想辦法讓他振作起來,那該多好呀!」

  我從沒見阿格尼絲哭過。當我從學校帶回新榮譽時,我曾見她眼中淚光閃閃;當我們上次談到他父親時,我也曾見她熱淚盈眶;當我們互相道別時,我曾見她溫柔地轉過頭去。但我從沒見過她如此悲痛。這令我肝腸寸斷,只能愣頭愣腦、無可奈何地說:「我求你了,阿格尼絲,別哭!別哭啦,我的好妹妹!」

  但阿格尼絲在性格和意志方面都遠勝於我,並不需要我翻來覆去地懇求。關於這一點,不管我當時是否知曉,現在都已十分清楚。她恢復了我記憶中迥異於他人的那種美麗安詳的神態,仿佛雲開霧散,露出一片晴空。

  「我們單獨相處的時間不可能太多了,」阿格尼絲說,「趁現在這個機會,我誠懇地請求你,特羅特伍德,要友好地對待烏利亞。不要拒他於千里之外,不要憎恨他身上不合你意的地方—我知道你就是愛憎分明的性格—他也許不應該受到如此對待,因為我們不知道他有什麼明確的罪過。不管怎樣,都請你先考慮到爸爸和我!」

  阿格尼絲沒工夫再說話了,因為這時房門打開,沃特布魯克太太像一艘張滿帆的船一樣走了進來。她是一位身材肥大的女士,或者說她穿了一件肥大的衣服—我說不清到底是人肥大還是衣服肥大,因為我分不出哪是人、哪是衣服。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好像在劇院見過她,就仿佛是在暗淡的幻燈片裡見過她似的。但她似乎清晰地記得我,並且仍然疑心我喝得醉醺醺的。

  不過,沃特布魯克太太慢慢看出我很清醒,還是個正派的年輕人(我希望如此),對我的態度也就溫和多了。她先問我是不是常去公園,接著又問我是不是常去參加社交聚會。我對這兩個問題都做出了否定的答覆之後,發現她對我的好感又降低了,但她優雅地掩蓋了這一事實,邀請我次日到她家共進晚餐。我接受了邀請,起身告辭。出門的時候,我去辦公室拜訪烏利亞,發現他不在,便留下了一張名片。

  第二天我去赴宴。臨街的大門一打開,我就投入了燉羊腰腿肉的滾滾熱氣之中。我猜到我不是唯一的客人,因為我立刻認出了那個持照腳夫。他換了衣服,正在給這家的僕人打下手,站在樓梯口準備通報我的名字。他小聲詢問我的姓名時,竭力裝出從未見過我的模樣,但我清楚地認得他,他也清楚地認得我。重重的顧慮讓我們倆變成了懦夫[7]。

  我發現沃特布魯克先生是位中年紳士,脖子很短,襯衫領子很大,如果再加上個黑鼻子的話,就活脫脫一隻獅子狗了。他說很高興認識我。在我向沃特布魯克太太致敬之後,他鄭重其事地把我介紹給一位令人敬畏的夫人,她身穿黑天鵝絨長裙,頭戴黑天鵝絨大帽子,我記得此人看起來就像哈姆雷特的近親—比如他姑媽。

  這位夫人是亨利·斯派克的太太,她丈夫也在場。後者冷若冰霜,頭上不像是長著灰白的頭髮,倒像是撒了一層白霜。亨利·斯派克夫婦備受大家尊敬,阿格尼絲告訴我,這是因為斯派克先生給什麼人或什麼機構—我記不清了—擔任事務律師,而這人或機構又跟財政部有一點兒關聯。

  我在客人中發現了烏利亞·希普,他一襲黑衣,神情極盡謙卑。我與他握手時,他說自己為得到我的關注而深感驕傲,還說我如此紆尊降貴,他簡直感激不盡。我倒希望他沒那麼感恩戴德,因為整個晚上他都滿懷感激地圍著我打轉。只要我對阿格尼絲說一句話,他就準會出現在我們身後,那死人般蒼白的臉上,一雙沒有睫毛的眼睛陰森森地盯著我們。

  在場的還有別的客人—我覺得他們都冷冰冰的,就跟宴會上冰鎮了的紅酒一樣。不過,有一個人,還沒進門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因為我聽見僕人通報他是特拉德爾斯先生!我的思緒飛回了塞勒姆學校,心想,莫非就是那個愛畫骷髏的湯米?

  我以超乎尋常的興趣搜尋特拉德爾斯先生。他是一個清醒、穩重、靦腆的年輕人,頭髮的樣子相當滑稽,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進門就鑽進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出來。終於,我清清楚楚地瞧見了他,要是我沒看走眼,他就是昔日那個不幸的湯米。

  我走到沃特布魯克先生面前,說我覺得自己有幸在這裡碰見了一位老同學。

  「真的!」沃特布魯克先生大吃一驚,道,「你太年輕了,不可能是亨利·斯派克先生的同學吧?」

  「噢,我指的不是他!」我答道,「我指的是名叫特拉德爾斯的那位先生。」

  「噢!是啊,是啊!沒錯!」主人說,興趣已然大減,「那是有可能的。」

  「如果真是同一個人,」我邊說邊瞟了特拉德爾斯先生一眼,「那我們就在一個叫塞勒姆學校的地方做過同學。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

  「噢,是啊!特拉德爾斯是個好人,」主人回應道,勉強點了點頭,「特拉德爾斯實在是個好人。」

  「真是太巧了。」我說。

  「沒錯,」主人說,「特拉德爾斯到這兒來實在是太巧了。因為特拉德爾斯是今天早晨才接到邀請的。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因病來不了,才空出了一個位子。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是一位極有紳士風度的人,科波菲爾先生。」

  我嘟囔著附和了兩句,感情相當複雜,畢竟我對那位先生一無所知。然後我便詢問特拉德爾斯從事什麼職業。

  「特拉德爾斯,」沃特布魯克先生答道,「正在念法律,將來要當律師。是的。他實在是個好人—從不和別人作對,只跟自己過不去。」

  「他跟自己過不去?」聽了這話,我不禁有些難過,問道。

  「呃,」沃特布魯克先生抿著嘴,擺弄著表鏈子答道,一副生活優渥、事業成功的樣子,「我得說,他是自己擋了自己前程的人。是的,我得說,他一年絕賺不了—比方說,五百鎊。特拉德爾斯是一個同行介紹給我的。噢,不錯,不錯,他是有那麼一點兒才能,可以起草答辯狀,還可以清楚明白地書面陳述案情。一年之中,我也能甩給特拉德爾斯一點兒活兒干。對他來說,這點兒活兒就夠可觀的了。噢,不錯,不錯。」

  沃特布魯克先生不時把「不錯」二字說一遍,每次說的時候,那怡然自得、心滿意足的神情都令我印象極其深刻。這兩個字飽含深意,充分表達出一個人生贏家的心態:他出生時即便不是含著銀湯匙,也是帶著通天梯。他在這階梯上節節攀登,直至站到社會堡壘的頂端,以哲人和恩人的目光,俯視深陷壕溝的人。

  宣布開飯的時候,我仍在思考這個問題。沃特布魯克先生陪哈姆雷特的姑媽下樓了。亨利·斯派克先生帶走了沃特布魯克太太。我本想陪阿格尼絲下樓,不料她被分派給了一個滿臉傻笑、兩腿發軟的傢伙。烏利亞、特拉德爾斯和我都是晚輩,只好隨便湊合著最後下了樓。不能陪阿格尼絲下樓,我其實並不怎麼煩惱,因為這讓我有機會同特拉德爾斯在樓梯上敘舊。他非常熱情地跟我打招呼,烏利亞則在旁邊蠕動著身子,一副自鳴得意又故作卑賤的樣子,煞是刺眼,我恨不得把他從樓梯欄杆上扔下去。

  特拉德爾斯和我被安置在餐桌上兩個相距很遠的角落,他身邊是一位光彩奪目、身著紅色天鵝絨長袍的女士,我身邊則是從頭到腳一身黑的哈姆雷特的姑媽。宴會進行了很久,話題始終不離貴族—還有血統。沃特布魯克太太反覆告訴我們,如果說她有什麼癖好的話,那就是談論血統了。

  我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如果我們不是這麼裝腔作勢,宴會或許會進行得更愉快些。我們過於自命不凡,話題範圍就大大受限了。席上有一對古爾皮治夫婦,在法律事務方面與英格蘭銀行有某種間接聯繫(至少古爾皮治先生有),於是我們要麼就聊英格蘭銀行,要麼就聊財政部,別的一概不談,就跟宮廷公報一樣。所幸事態還能彌補:哈姆雷特的姑媽有一個家傳的毛病,喜歡獨白,不論別人談到什麼話題,她都可以漫無邊際、自言自語地發表一通長篇大論。當然,這些話題屈指可數,但因為我們談來談去都會落到血統問題上,她便同他侄兒哈姆雷特一樣,有大把機會進行抽象思辨。

  談話充滿了血腥味,我們簡直是一群食人魔。

  「我承認,我和沃特布魯克太太的看法是一樣的。」沃特布魯克先生說,把酒杯舉到眼前,「我在別的方面都不錯,缺的就是血統!」

  「噢!」哈姆雷特的姑媽說,「沒什麼比血統更能令人滿意的了!總的來說,在一切事物當中,沒什麼像血統這樣十全十美。有些智力低下的人—幸好這種人不多,但畢竟還有一些—他們寧願去崇拜什麼偶像。絕對是偶像!他們崇拜官職、智力之類的東西,但這些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而血統不一樣,血統可以在鼻子上表現出來,我們一看就明白。我們還能在下巴上看到血統,並說:『就在那兒!那就是血統!』血統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們可以指出來,不容置疑。」

  我認為,陪阿格尼絲下樓的那個滿臉傻笑、兩腿發軟的傢伙,對這個問題做出了更明確的闡釋。

  「噢,你們知道,該死,」那位紳士說,帶著白痴一樣的微笑掃視在座諸人,「咱們不能不講血統,你們知道。咱們必須有血統,你們知道。有些年輕人,你們知道,也許在教育方面,或者行為方面,有點兒配不上他們的身份、地位。他們也許幹了點兒錯事,你們知道,使他們自己,連帶別人,都陷入了困境—諸如此類—但是該死,只要想想他們的血統,你就會眉開眼笑!拿我自己來說吧,我寧願隨時被一個有血統的人打倒在地,也不願被一個沒血統的人扶起來!」

  這一觀點,對那個宏大問題進行了提綱挈領的總結,眾人大感滿意,那位紳士也成了備受關注的人物,直至女士們退席。在那以後,我注意到,一向十分冷漠的古爾皮治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結成了防禦同盟,把我們當作共同的敵人。兩人在桌子另一頭神神秘秘地交談起來,試圖打敗並摧毀我們。

  「首次發行四千五百鎊債券的事沒有預期順利,斯派克。」古爾皮治先生說。

  「你說的是A公爵的債券?」斯派克先生說。

  「是B伯爵的。」古爾皮治先生說。

  斯派克先生揚起眉毛,露出一臉的關切。

  「問題稟告給了某位爵爺—我就不必指名道姓啦。」古爾皮治先生說,打住話頭。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說,「是N。」

  古爾皮治先生面色陰沉地點了點頭:「稟告給了他,他的回答是:『拿錢來,否則不讓渡。』」

  「我的天哪!」斯派克先生喊道。

  「『拿錢來,否則不讓渡。』」古爾皮治先生堅定地重複道,「那個第二繼承人—你明白我說的是誰嗎?」

  「是K。」斯派克先生一臉晦氣地說。

  「—K斷然拒絕簽字。他們特意跑到紐馬基特去找他,但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斯派克先生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聽了這話不由得呆若木雞。

  「所以,這件事目前陷入了停滯。」古爾皮治先生說,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裡面牽扯的利益太大了,我們的朋友沃特布魯克會原諒我不能詳細說明的。」

  在我看來,能在自家的餐桌上聽到這樣的利益糾葛,聽到這些了不起的名字—儘管只是委婉地提及—沃特布魯克先生心裡簡直樂開了花。得知這些秘聞後,他露出愁眉不展的樣子(但我堅信他對那番談話的認識並不比我深),對古爾皮治先生和斯派克先生兩人採取的審慎態度大加讚揚。斯派克先生聽到朋友透露了這樣的機密,自然也想分享自己的機密。因此,上面那段對話結束後,斯派克先生開啟了另一段對話,這回則輪到古爾皮治先生驚訝了。接著又是一段對話,再次輪到斯派克先生驚訝。如此反覆輪流下去。在這段時間裡,我們這些局外人被談話中涉及的重大利害關係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我們的主人見我們滿臉敬畏和驚愕,也頗感驕傲,因為這樣的震驚對我們大有裨益。

  後來,我上樓去見阿格尼絲,同她在角落裡談話,並把特拉德爾斯介紹給她,這讓我實在開心極了。特拉德爾斯很靦腆,卻也討人喜歡,性情仍像過去那樣溫和。他明天早上就要到別處去一個月,今晚不得不先行一步,我無法如願地與他暢談。但我們交換了地址,約定他回倫敦後我們再歡聚。聽說我見過斯蒂爾福思,他大感興趣,還熱情洋溢地稱讚了斯蒂爾福思。我讓他將這些看法告訴阿格尼絲。阿格尼絲聽的時候,默默看著我,趁只有我注意她時微微搖了搖頭。

  我認為阿格尼絲在這群人當中會不太自在,所以一聽說她過幾天就要走,我幾乎替她感到高興。但想到我們很快便要再分開,我又不免有些難過。因此,我一直待在那裡,直至所有客人都走光。我同她談話,聽她唱歌,愉快地回想起那座莊嚴古老的宅子裡的幸福生活。因為她的存在,那座宅子才如此美好。我多希望待到半夜才回去呀,但沃特布魯克先生家光彩照人的名流貴客都散了,我沒有理由繼續待下去,只得萬般不舍地告別。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感到,阿格尼絲是我的天使;假如我想到她那甜美的面龐、平和的微笑時,覺得仿佛有天使一樣高高在上的神靈將聖光照在我身上,我希望這並不算褻瀆。

  我說過客人都散了,但我應該把烏利亞排除在外,我不能把他歸於那類人中,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我左右徘徊。我下樓時,他緊跟在我身後。我走出那座宅子時,他也緊跟在我身後,將他那細細長長、瘦骨嶙峋的手指慢慢插進一副巨大的蓋伊·福克斯[8]手套,指管比他的手指還長。

  我問烏利亞肯不肯到我家坐坐、喝杯咖啡,這不是因為我想同他打交道,而是因為我想起了阿格尼絲提出的請求。

  「噢,說真的,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不好意思,科波菲爾先生,只是『少爺』這稱呼叫順口了—我不希望你勉強自己邀請我這樣卑賤的人去你府上。」

  「這談不上什麼勉強呀。」我說道,「你來不來?」

  「我非常樂意。」烏利亞扭動著身子,答道。

  「好,那就跟我來吧!」我說。

  我不禁對他有些粗暴,但他好像並不在乎。我們走了最近的路,路上沒怎麼說話。他對那副古怪的手套十分謙卑,都走到我的住處了,他還在努力往手上戴,好像在這方面一直沒什麼進展一樣。

  我牽著他的手走上黑漆漆的樓梯,以免他的頭撞到什麼東西。他那隻潮濕冰冷的手摸起來活像只青蛙,我真想一把扔下,拔腿就跑。不過,我想到了阿格尼絲的話,想到了待客之道,便強忍住這些噁心感受,帶他來到壁爐邊。我點亮蠟燭,他看到了房間,不由得露出謙卑的喜悅。我用一把其貌不揚的錫壺煮咖啡—克拉普太太也愛用這把壺,我想那主要是因為它原本是用來盛刮臉水的,而不是煮咖啡;專門用來煮咖啡的昂貴專利品還躺在食物儲藏室里慢慢朽爛—他表現得激動不已,我恨不得拿開水燙他一下才痛快。

  「噢,說真的,科波菲爾少爺—我是說科波菲爾先生,」烏利亞說,「我從來沒想過,能看到你來服侍我呀!可是,不管怎樣,我身上發生了好多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地位如此卑賤,卻又如此走運,我敢說肯定是上帝賜福於我呀。我猜,你一定對我前途的改變有所耳聞吧,科波菲爾少爺—應當說科波菲爾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發上,蜷起兩條長腿,咖啡杯擱在膝上,帽子和手套放在身邊的地板上,茶匙在杯子裡輕輕攪動;他那仿佛灼去了睫毛的紅眼睛轉向我,卻不看我,我以前描寫過的那些鼻翼上的討厭凹痕隨著呼吸時隱時現;他的身體從下巴直到腳都在像蛇一樣蠕動。我看著他,心裡暗暗告訴自己,我實在對他厭惡透頂。我那時候還年輕,不習慣掩飾強烈的情感。請他來家中做客,我感到如坐針氈。

  「我猜,你一定對我前途的改變有所耳聞吧,科波菲爾少爺—應當說科波菲爾先生?」烏利亞說。

  「沒錯,」我說,「聽過一點兒。」

  「啊!我早就覺得阿格尼絲小姐會知道這件事!」他平靜地回應道,「我很高興得知阿格尼絲小姐知道這件事。噢,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先生!」

  我真想抓起脫靴器朝他扔過去(脫靴器就在地毯上),因為他讓我鑽進圈套,泄露了有關阿格尼絲的情況,儘管這無關緊要。但我不動聲色,只是啜著咖啡。

  「你早就表現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預言家了,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繼續道,「天哪,你已經證明自己是個了不起的預言家了!有一次你告訴我,也許我會成為威克菲爾德先生事務所的合伙人,也許這個事務所會成為威克菲爾德與希普律師事務所,這話你不記得了嗎?你也許會想不起來,但如果一個人出身卑賤,科波菲爾少爺,他就會把這樣的話視若珍寶,銘記在心!」

  「我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我說,「不過,我當時確實認為可能性很小。」

  「噢!誰會覺得有可能呢,科波菲爾先生?」烏利亞熱切地回應道,「我自己肯定是沒想到的。我記得我親口說過自己太卑賤了。我當時千真萬確就是那樣看待自己的。」

  他坐在那裡,臉上帶著雕刻出來般的呆板笑容,注視著爐火,我則望著他。

  「但最卑賤的人,科波菲爾少爺,」他緊接著說,「說不定是優秀的助手。想到我一直都是威克菲爾德先生的優秀助手,而且還可能做得更優秀,我就高興。噢,他是個多好的人呀,科波菲爾先生,可他太粗心大意了!」

  「聽你這樣說,我很遺憾。」我說,然後忍不住尖刻地補充了一句,「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非常遺憾。」

  「的確如此,科波菲爾先生,」烏利亞回應道,「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非常遺憾,對阿格尼絲小姐來說最遺憾!你不記得自己那番滔滔不絕的慷慨陳詞啦,科波菲爾少爺?可我還記得,有天你說每個人肯定都愛她,我還為這話對你表示過感謝呢!我想你肯定都忘記了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沒忘。」我冷冷地說。

  「真高興你還沒忘!」烏利亞喊道,「想想看,是你首先在我卑微的胸膛點燃了雄心壯志的火苗,而你還沒有忘記這件事!噢!—你肯再賞給我一杯咖啡嗎?」

  他說起「點燃火苗」時的強調語氣,還有說話時向我投來的眼神,令我猛然一驚,仿佛看見他被一團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一般。聽到他用大不一樣的聲調說再要一杯咖啡,我才如夢初醒,拿起盛刮臉水的錫壺,盡了地主之誼。但我倒咖啡時,手不住地顫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對他接下來會說什麼感到茫然不安、焦慮重重,我覺得這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圈圈地攪著咖啡,啜飲起來。他用那隻令人毛骨悚然的手輕輕摸著下巴,眼睛注視著爐火,環顧房間,沖我微微一笑。但那與其說是微笑,不如說是喘氣。他卑微順從、奴性十足地蠕動著身子,又攪了攪咖啡,啜了一口,但他默不作聲,只等我重啟對話。

  「照你這麼說,威克菲爾德先生,」我終於開口道,「他頂得上五百個你—或五百個我—」我沒法不彆扭地在這裡結巴一下,就算要了我的命也做不到,「卻一直粗心大意,對吧,希普先生?」

  「噢,確實非常粗心大意,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答道,輕輕嘆了口氣,「噢,非常大意!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叫我烏利亞,就像從前那樣。」

  「好吧!烏利亞。」我費了點兒勁才說出這個名字。

  「謝謝你!」他熱情地回應道,「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聽到你叫我烏利亞,就像聽到舊日的風聲和鐘鳴。對不起,我剛才說什麼來著?」

  「說威克菲爾德先生。」我提醒道。

  「噢!是的,一點兒不錯,」烏利亞說,「啊!他太粗心大意啦,科波菲爾少爺。這個話,除了你,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即便是對你,我也只能點到為止,不能多說。如果過去幾年換作別人處在我的位子上,這會兒早把威克菲爾德先生—噢,他可真是個大好人啊,科波菲爾少爺—按在拇指底下了。按在—拇指—底下了。」烏利亞慢吞吞地說,把他那隻殘酷的魔掌伸到桌子上方,拇指向下一按,按得桌子直顫,連屋子也跟著晃動起來。

  「噢,天哪,沒錯,科波菲爾少爺!」他柔聲細語地接著說,那腔調同他猛按桌子的動作形成強烈對比。他的指頭依然死死按著桌子,半點兒沒有鬆開。「這是毫無疑問的。那樣肯定會給威克菲爾德先生帶來損失和羞辱,還有什麼,我就不知道了。這個情況,威克菲爾德先生自己也知道。我是個卑賤地為他效勞的卑賤助手,而他把我提拔到我難以企及的高位。我該多麼感激他才對啊!」說完這話,他把臉轉向我,但並不看我,只是把彎曲的拇指從按著的地方挪開,然後不緊不慢、若有所思地用指頭颳起瘦長的下巴,就像在刮鬍子一樣。

  我記得很清楚,紅彤彤的爐火照亮了他那張狡詐的臉,我看出他仿佛在打什麼鬼主意,憤怒得心臟都要跳出胸口了。

  「科波菲爾少爺,」他開口道,「我是不是耽誤你睡覺了?」

  「你沒有耽誤我睡覺,我平時都睡得很晚。」

  「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自從你第一次跟我打招呼以來,我的卑賤地位已經得到提升,這千真萬確,但我仍然是卑賤的。我希望自己永遠卑賤,不要變成別的樣子。如果我對你說了點兒心裡話,你不會因為我卑賤,更加看不起我吧,科波菲爾少爺?對不對?」

  「噢,不會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這句話。

  「謝謝你!」他掏出小手帕,開始擦手掌,「阿格尼絲小姐,科波菲爾少爺—」

  「怎麼了,烏利亞?」

  「噢,聽到你如此自然地叫我烏利亞,我是多麼開心啊!」他喊道,身體猛然一抖,就像一條痙攣的魚,「你覺得她今晚非常漂亮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覺得她像平時一樣漂亮,無論哪方面都遠超旁人。」我答道。

  「噢,謝謝你!你說得太對了!」他高叫道,「噢,非常感謝你這樣說!」

  「別這樣,」我高傲地說,「你沒理由向我道謝。」

  「哎呀,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事實上,這就是我要冒昧向你傾吐的秘密。雖然我很卑賤,」他更加用力地擦手,一會兒看看手,一會兒瞧瞧火,「雖然家母也很卑賤,雖然我們貧窮老實的一家人地位低下,但阿格尼絲小姐的形象—我並不介意將秘密告訴你,因為自從我第一次有幸見到你坐馬車到來之後,我就總是想對你傾吐心裡話—已經刻在我心中好多年了。噢,科波菲爾少爺,我是懷著怎樣純潔的感情愛我的阿格尼絲走過的地面呀!」

  我相信,我當時突然產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恨不得從壁爐里抓起燒得通紅的撥火棍,把那傢伙刺穿。這個想法令我渾身一震,又倏忽飛走,如同從步槍中發射出的一枚子彈。雖然阿格尼絲的形象被這個紅髮禽獸的妄想玷污了,卻依然留在我心中,令我頭暈目眩(這時我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那裡,好像他那卑鄙的靈魂扭曲了他的身體)。他似乎在我眼前越來越大,越來越高;整個房間都迴蕩著他的聲音;而那種奇怪的感覺(也許大家對此並不陌生)—覺得這一切都在某個時間發生過,我知道他下一步要說什麼—攫住了我。

  我及時注意到他臉上流露出大權在握的得意神氣,這畫面極具衝擊力,讓我想起了阿格尼絲對我的請求,而先前無論我如何拼盡全力都想不起來。於是,我擺出一分鐘前還不可想像的鎮定表情,問他是否向阿格尼絲表白過。

  「噢,沒有,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噢,天哪,沒有!除了你,我沒向任何人透露過這份感情。你知道,我只不過剛脫離卑賤的地位。我的大部分希望都寄託於她能看出我對她父親大有用處—我相信自己對他大有用處,科波菲爾少爺—我為她父親掃除了障礙,不走彎路。她非常愛她父親,科波菲爾少爺—做女兒的能這樣貼心,是多麼難得呀!—所以我想,為了她父親,她會慢慢對我好起來的。」

  我看穿了這個流氓的全盤詭計,也明白了他為何要對我坦白此事。

  「如果你好心替我保守秘密,科波菲爾少爺,」他接著說,「而且總體上不跟我作對,那就是對我的特殊關照啦。你是不會自找不痛快的。我知道你的心地多麼仁慈,不過,因為你是在我卑賤的時候認識我的—應當說,是在我最卑賤的時候,因為我現在仍然十分卑賤—你或許會阻撓我和我的阿格尼絲。這個誰都不知道。你看,科波菲爾少爺,我叫她『我的阿格尼絲』。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寧肯不當國王,也要你做我的新娘!』[9]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做到這一點。」

  親愛的阿格尼絲!她是那麼可愛,那麼善良,我想不出世上有什麼人配得上她—難道她註定要給這樣一個無恥之徒做老婆?

  「你知道,科波菲爾少爺,現在還不用著急。」烏利亞用令人作嘔的聲調繼續道,我則懷著上面的想法,坐在那裡瞪著他,「我的阿格尼絲還非常年輕,母親和我也還得往上爬,在時機成熟之前,還要做許多新的安排。所以,我還有時間等待機會,慢慢讓她熟悉我的願望。噢,你肯聽我傾吐秘密,我真是感激不盡!噢,我知道,你雖然了解我們的情況,但絕不會反對我—因為你是不願意在這個家裡製造不愉快的—你想像不出,你這樣叫我多麼寬心!」

  他抓住我那隻不敢縮回的手,用他濕乎乎的手捏了一下,然後掏出一隻失去光澤、表面模糊的懷表,看了一眼。

  「天哪!」他說,「都過一點了。老朋友敘起舊來,時間過得快極了,科波菲爾少爺,都快一點半啦!」

  我回答說,我以為還要更晚些呢。我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真的如此認為,而是因為我已經徹底喪失交談的能力。

  「哎呀!」他思忖道,「我住的那個地方—一種提供膳食的家庭旅店,科波菲爾少爺,就在新河頭[10]附近—那兒的人兩個小時前應該就睡下了。」

  「對不起,」我回應道,「這裡只有一張床,而我—」

  「別提床不床的啦,科波菲爾少爺!」他興高采烈地回應道,把一條腿縮回去,「不過,你不會反對我在壁爐前睡一宿吧?」

  「既然如此,」我說道,「就請你睡我的床吧,我睡在壁爐前好了。」

  他極力推讓,驚訝和謙卑得過於誇張,尖厲的叫喊足以鑽進正在遠處房間睡覺的克拉普太太的耳朵。那個房間差不多位於低潮線上,而她正在一架總也走不準的時鐘的嘀嗒聲中安眠。每次我們在是否準時的問題上產生分歧時,她就叫我去看那架鐘,而那架鐘從來都會慢三刻鐘以上,每天早晨都得跟最權威的時間對一遍。無論怎麼勸,謙卑的烏利亞都拒絕接受我的臥室。無奈之下,我只得儘量做好安排,幫他在壁爐前面安歇。沙發上的坐墊(對他那瘦長的身子而言太短了)、靠墊、一張毯子、一塊桌布、一條乾淨的早餐餐巾,還有一件厚大衣,用這些東西給他做了鋪蓋,他對此千恩萬謝。我借給他一頂睡帽,他立刻戴在頭上,樣子難看極了。打那以後,我就再沒戴過睡帽。然後我便走了,讓他好好休息。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我輾轉反側,因為阿格尼絲和那傢伙的事心煩意亂,反覆思考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最後決定,為了她的安寧,最好什麼也別做,把我聽到的話藏在心裡。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夢裡看見阿格尼絲用溫柔的眼神望著我,而她父親用疼愛的眼神望著她,就像我時常見到的那樣。他們滿臉哀求的神情,令我心中充滿不可名狀的恐懼。我醒來時,一想起烏利亞睡在隔壁就心情沉重,仿佛正在經歷一場噩夢。恐懼牢牢扼住我,令我喘不過氣來,感覺自己留宿的這個東西比惡魔更壞。

  除此之外,那條撥火棍也進入了我昏沉沉的腦袋,不肯出來。半睡半醒間,我覺得那東西依然是火紅的,我一把抓住它,從火里取出來,刺穿他的身體。這個念頭最後死死糾纏著我,雖然我知道那只是空想,卻還是忍不住偷偷溜到隔壁去瞅他。我見他躺在那裡,腿伸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喉嚨里咕咕作響,鼻子不通氣,嘴張得跟郵局門一樣大。現實中的他比我瘋狂幻想中的他更加醜陋,我竟被這可憎的形象所吸引,每過大約半個小時,就不由自主地溜去他房間再瞅他一眼。這漫漫長夜依然沉重無望,漆黑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黎明將至的跡象。

  第二天一大早,見他走下樓梯時(謝天謝地,他不肯留下來用早餐),我覺得黑夜好像也隨這個人一道離開了。我去律師公會時,特別吩咐克拉普太太別關窗子,好讓我的起居室通通風,清除他留下的味道。

  [1] 當時倫敦的一種經授權傳達消息、遞送文件、搬運貨物的工人,他們會隨身攜帶執照,拿著手杖,圍著白圍裙。

  [2] 特羅特伍德的簡稱。

  [3] 出自莎士比亞戲劇《奧賽羅》第2幕第3場:「上帝啊!人們居然會把一個仇敵放進自己的嘴裡,讓它偷去他們的頭腦。」

  [4] 莎士比亞原文用的是「人們」,「我」卻將「人們」寫成了「一個人」,而這正是馬卡姆的口頭禪。

  [5] 英國當時有一首關於「火藥陰謀案」(參見第十章相關注釋)的民歌,開頭是:「千萬要記住,千萬要記住,十一月五日。」

  [6] 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的簡稱。

  [7] 這裡引用了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第3幕第1場的台詞: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

  [8] 蓋伊·福克斯(1570—1606),1605年11月5日「火藥陰謀案」(參見第十章相關注釋)主謀,被判處死刑。後來,英國公眾在每年11月5日都會製作並焚燒蓋伊·福克斯的雕像,雕像形象醜陋,穿著古怪。

  [9] 出自倫納德·麥克納利作詞、詹姆斯·胡克作曲的民歌《里奇蒙山的少女》。

  [10] 新河是1613年開通的一條人工水道,為倫敦提供來自赫特福德郡的潔淨水。新河頭是這條人工水道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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