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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我證實了迪克先生的話,並選定了一種職業

2024-10-09 05:45:0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早晨醒來,我仍然非常掛念小埃米莉,對昨晚瑪莎離開後她表現出的情緒念念不忘。我覺得,人家對我吐露了家庭內部的缺憾與隱痛,這樣的信任是十分神聖的,倘若我將秘密泄露出去,即使是泄露給斯蒂爾福思,也是不對的。我對任何人的感情,都不如我對那個漂亮姑娘那樣溫柔。她是我童年的玩伴,我過去相信,而且到死都會相信,我曾經全心全意地愛過她。她偶然向我打開心扉,無法抑制地宣洩內心的情感,倘若我將這些話告訴別人—即使是告訴斯蒂爾福思—我都認為是魯莽之舉,對不起我自己,對不起我們純真童年的光輝,而我總是看見這樣的光輝縈繞在她的頭頂。因此,我下定決心,把這件事深藏在心底。這件事也在我心底給她的形象增添了新的光彩。

  我們吃早飯時,我收到姨婆寄來的一封信。我認為,對於信中提到的事,斯蒂爾福思可以像任何人一樣給我提建議,我也樂於向他請教,於是決定將其作為我們歸途上討論的題目。眼下,向我們所有的朋友告別就夠我們忙的了。大家都不願我們走,這方面巴吉斯先生也不落後。我相信,倘若能讓我們在雅茅斯多待四十八小時,他甚至可以再打開他的箱子,多犧牲一個基尼。佩戈蒂和她所有的娘家人都因為我們要走而傷感不已。奧默和喬拉姆全家也都出來給我們送行。當我們的大旅行箱裝上驛車的時候,有很多漁民主動前來為斯蒂爾福思效勞,就算我們有一個團的行李,也幾乎用不著請腳夫了。總而言之,我們在所有相關者的惋惜和欽慕中離去,給許多人留下的唯有黯然神傷。

  「你要在這裡待很久嗎,利蒂默?」利蒂默站在那兒等待馬車啟動時,我問。

  「不,先生,」他答道,「八成待不了多久,先生。」

  「現在他還說不準。」斯蒂爾福思漫不經心地說,「他知道他該去辦什麼事,他一定會去辦的。」

  「我相信他會的。」我說。

  利蒂默碰了下帽子,感謝我的稱讚,這讓我感覺自己在他眼中成了八歲孩童。他又碰了下帽子,祝我們一路平安。我們出發後,他站在人行道上,像埃及金字塔一樣體面而神秘。

  有一陣子,我們誰都沒說話,斯蒂爾福思異乎尋常地沉默,而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琢磨何時才能舊地重遊,不知道在此期間我和故鄉會發生什麼變化。最後,斯蒂爾福思終於心情大好、喋喋不休起來,因為他這個人就是這樣,隨時都能為所欲為。他拽了拽我的胳膊,說道:「說話呀,大衛。早飯時你說的那封信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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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我說著,把信從口袋裡掏出來,「是我姨婆寄來的。」

  「她在信上說了什麼需要你認真考慮的事?」

  「哎呀,她提醒我,斯蒂爾福思,」我說,「我這次出遊的目的是要多看看、多想想。」

  「你當然已經這樣做了,對吧?」

  「其實,我還真不能說自己做了。不瞞你說,我恐怕早就把這事忘了。」

  「噢!那你現在就到處看看,把忘做的事趕緊補上吧。」斯蒂爾福思說,「往右看,你會看見一片平地,其中沼澤密布;往左看,你會看見同樣的景象;往前看,你會發現沒有不同;往後看,依然如此。」

  我大笑起來,回應說,這一帶我都看不出有適合我的職業,或許這都要歸咎於平坦的地勢。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的姨婆怎麼說?」斯蒂爾福思瞟了眼我手中的信,問道,「她有什麼建議嗎?」

  「噢,她有。」我說,「她在信里問我想不想當代訴人。你覺得怎麼樣?」

  「呃,我不知道。」斯蒂爾福思冷冷地答道,「你幹這個跟干別的沒啥不一樣,對吧?」

  我聽了又不禁大笑,因為他對所有職業不分貴賤、一視同仁,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

  「代訴人是幹什麼的,斯蒂爾福思?」我說。

  「噢,那是一種修士式的律師。」斯蒂爾福思答道,「代訴人在倫敦民事律師公會[1]的某些破爛冷清的法庭上的作用—公會位於聖保羅大教堂墓地附近一個古老而荒涼的角落裡—類似於事務律師[2]在普通法庭[3]和衡平法庭[4]上的作用。這種工作人員,本該在大約兩百年前就自然消亡了。想讓你明白代訴人是幹什麼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你講清楚倫敦民事律師公會是怎麼回事。那是個偏僻的小地方,他們在那裡執行所謂的教會法,用那些過時的、陳舊的、可惡的議會法案來玩各種把戲。對於這些法案,世界上四分之三的人一無所知,剩下的四分之一的人則認為,那些東西是從愛德華諸王時代[5]發掘出來的化石。那個地方,自古以來就專門負責審理遺囑和婚姻訴訟,以及舟船之間的糾紛。」

  「胡說,斯蒂爾福思!」我驚呼道,「你不會是說,航海事務和教會事務有什麼關聯吧?」

  「我的確不是那個意思,親愛的孩子。」他答道,「我是說,這些事務都在倫敦民事律師公會裡由同一幫人處理和決定。今天你去那兒,會發現他們正在審理『南希』號撞沉『薩拉·簡』號的案子,或者詢問佩戈蒂先生和雅茅斯的船夫們為何要頂著狂風,帶著鐵錨和繩索,前去營救遇險的印度商船『納爾遜』號,嘴裡胡亂嘟囔著《揚氏詞典》[6]里一半的航海術語。明天你去那兒,又會發現,為了審訊某個行為不端的牧師,他們在深入挖掘正反兩方面的證據;你還會發現,牧師案里的辯護律師,就是海事案里的法官,或者相反。他們就像演員一樣:一會兒是法官,一會兒又不是了;一會兒是這個角色,一會兒又是另一個角色,一會兒又是別的什麼角色,變來變去。不過,那永遠是十分有趣的、有利可圖的私人小劇場表演,獻給精挑細選出來的特定觀眾。」

  「不過,辯護律師和代訴人不是一回事吧?」我有點糊塗地說,「是嗎?」

  「不是一回事。」斯蒂爾福思答道,「辯護律師是一些民法家—是在大學裡獲得博士學位的人—這就是我對這方面有所了解的首要原因。代訴人雇用辯護律師,雙方都得到豐厚的酬金,他們一起構成了一個強有力的嚴密小團體。總的來說,我建議你乖乖接受倫敦民事律師公會的工作,大衛。我可以告訴你,那裡的人都為自己的高貴身份引以為榮呢,如果這些都值得驕傲的話。」

  考慮到斯蒂爾福思對這個問題如此輕描淡寫,又聯想到「聖保羅大教堂墓地附近一個古老而荒涼的角落」莊嚴肅穆、年代久遠的凝重氛圍,我對姨婆的建議並不反感。她將這個問題交給我自行決定,還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這個主意,是她最近去倫敦民事律師公會時突然想到的。她是去那裡找她的代訴人,在遺囑中立我為繼承人。

  「不管怎麼說,我們姨婆的這一做法是值得稱讚的。」我提到此事時,斯蒂爾福思說,「而且是值得大加鼓勵的。雛菊,我建議你乖乖接受倫敦民事律師公會的工作。」

  我下定決心就這樣做。然後,我對斯蒂爾福思說,姨婆正在城裡等我(這是從她信里得知的),她在林肯律師學院[7]廣場的一家只供熟人投宿的旅店租了一個禮拜的房間。旅店樓梯是石質的,房頂還有一道便門。她之所以選中這家旅店,是因為她堅信倫敦的每座房子每天晚上都有可能被燒毀。

  我們愉快地走完剩下的路程,不時重新提起倫敦民事律師公會,想像遙遠的將來我成為那裡的代訴人時的模樣,斯蒂爾福思描繪了各種詼諧有趣、離奇古怪的情形,逗得我們撫掌大笑。我們到達旅途終點後,他回家去了,約定後天來找我。我乘車來到林肯律師學院廣場的那家旅店,只見姨婆還沒睡,正等著吃夜宵。

  就算上次分別後,我去週遊了世界歸來,恐怕也不會比我們這次重逢更高興了。姨婆將我摟在懷裡,立刻失聲痛哭,接著又佯裝大笑,說如果我可憐的母親還活著,那個小傻瓜肯定也會掉淚的。

  「這麼說,你把迪克先生留在家裡啦,姨婆?」我說,「好遺憾。啊,珍妮特,你好嗎?」

  珍妮特屈膝行禮、向我問好的時候,我發現姨婆的臉拉得老長。

  「我也覺得很遺憾。」姨婆揉著鼻子說,「自打我來這兒之後,特羅特,我就一直放心不下。」

  不等我問她原因,她就告訴我了。

  「我相信,」姨婆把手放在桌上,帶著憂鬱而堅定的神色說,「迪克不是能把驢子趕出去的那種性格。我斷定他缺乏堅定的意志。我本該把珍妮特留在家裡,把他帶出來才對,那樣我也許就可以放心了。如果當真有驢子踐踏了那片草地,」姨婆強調說,「那今天下午四點鐘就有一頭。我那會兒從頭涼到了腳,就知道準是一頭驢子闖了進來!」

  針對這件事,我試圖安慰她幾句,但她聽不進去。

  「準是一頭驢。」姨婆說,「而且是那個女人,那個『殺人犯』的姐姐闖進我家時騎的那頭短尾驢。」自從上次同默德斯通姐弟見面之後,姨婆就一直這樣稱呼默德斯通小姐,「如果多佛爾有哪頭驢最放肆無禮,叫我難以忍受的話,」姨婆說到這裡,冷不丁拍了一下桌子,「就是那頭畜生了!」

  珍妮特大膽暗示說,姨婆也許是庸人自擾,還說她相信那頭驢正在干馱沙石之類的活兒,沒工夫跑來踐踏草地,但姨婆根本不聽。

  雖然姨婆的房間位於很高的樓層—究竟是因為她為了省錢寧願多走幾道石頭樓梯,還是這樣離樓頂的便門更近,我不得而知—但呈上來的夜宵相當豐盛,而且都熱乎乎的,其中有一隻烤雞、一份牛排,還有一些蔬菜,全都美味可口,我大快朵頤了一番。但姨婆對倫敦的飲食有自己的看法,所以吃得很少。

  「我猜,這隻倒霉的雞是在地窖里孵出來、在地窖里養大的,」姨婆說,「除了在出租馬車站那會兒,從沒呼吸過一口新鮮空氣。我希望這牛排真是牛肉,但我不信。依我看,這地方除了泥巴,沒一樣東西是真貨。」

  「你認為這隻雞不是從鄉下來的嗎,姨婆?」我提醒道。

  「當然不是,」姨婆答道,「倫敦的商人要是不干掛羊頭賣狗肉的營生,心裡就不舒服。」

  我沒敢反駁她的這一觀點,但我美美地享用了夜宵,姨婆見狀非常滿意。餐桌收拾乾淨後,珍妮特幫她綰起頭髮,戴上睡帽—這頂睡帽的構造比平常更巧妙,姨婆說這是「為了防火」—把她的睡衣下擺卷到膝蓋上,這些都是她就睡前取暖的常規準備。然後,根據決不允許有絲毫變動的既定規矩,我給她調了一杯熱騰騰的摻水的白葡萄酒,將一塊烤麵包切成長長的薄片。然後珍妮特就離開了,留下我和姨婆在這些東西的陪伴下,消磨剩下的夜晚。姨婆坐在我對面,啜著摻水的白葡萄酒,吃著逐一在酒里泡過的烤麵包片,從睡帽邊緣下慈祥地看著我。

  「呃,特羅特,」她開口道,「你覺得那個代訴人的計劃怎麼樣?你是不是還沒開始考慮這個問題?」

  「我已經考慮了很久,親愛的姨婆,也跟斯蒂爾福思討論了很久。我很喜歡這個計劃,非常喜歡。」

  「哎呀,」姨婆說,「這話真叫人高興。」

  「我只有一個問題,姨婆。」

  「儘管說吧,特羅特。」她回應道。

  「嗯,我想問問,姨婆,據我了解,幹這行的人似乎相當有限,我進這行是不是得花很多錢?」

  「送你去那裡當學徒,」姨婆答道,「要花剛好一千鎊。」

  「嗯,親愛的姨婆,」我把椅子拉近一點,說道,「這就讓我很不安了,那可是一大筆錢呀。你已經在我的教育上花了不少錢,還總是在我的各種事情上不吝錢財。你已經是慷慨大方的楷模了。我相信一定有別的職業,一開始並不需要怎麼破費,只要有決心,肯努力,也大有希望能自食其力。你不認為嘗試走走那條道路會更好嗎?你確定拿得出這麼多錢嗎?你確定這筆錢花得值嗎?你是我的再生母親,我只是請你好好想想。你確定這樣做?」

  姨婆把正在吃的一片烤麵包吃完,邊吃邊直視著我的臉,然後把杯子放在壁爐架上,雙手十指交握,放在捲起的長裙上,這樣答道:

  「特羅特,我的孩子,如果說我這輩子有什麼目標的話,那就是要把你培養成一個善良、明智、幸福的人。我一心要達成這個目標—迪克也是。真希望讓我認識的一些人聽聽迪克對這件事的說法。他的遠見卓識令人嘆為觀止。但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有多聰明!」

  她停頓片刻,雙手握住我的一隻手,繼續說道:

  「特羅特,追憶往事是無用的,除非這樣做能對現在產生影響。也許我應該對你那可憐的父親更友好些。也許我應該對那個可憐的孩子,也就是你的母親,更友好些,儘管她沒生下你可憐的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叫我失望透頂。當年你逃出來,滿身塵土、精疲力竭地投奔到我這裡的時候,也許我就這樣想過了。從那時到現在,特羅特,你一直讓我感到光榮、驕傲和快樂。沒有別人可以繼承我的財產,至少—」說到這兒,她遲疑了一下,神情茫然,讓我心頭一驚,「沒有,沒有別人可以繼承我的財產—而你是我的養子。在我這個年紀,只要你對我好,容忍我喜怒無常的脾氣和天馬行空的想法,那你對我這個老太婆—一個年輕時沒有得到多少快樂和慰藉的老太婆—所做的事,就會勝過她為你所做的一切了。」

  我還是頭一次聽姨婆提起她的過去。她平靜地回顧,又平靜地放下,這體現了她的寬宏大度。正是這樣的胸懷令我對她愈發崇敬熱愛。

  「現在我們達成了一致意見,也相互理解了,特羅特,」姨婆說,「這個話題也就不用再提了。來吻我一下吧,明天吃過早飯,我們就到律師公會走一遭。」

  我們在壁爐邊又做了一次長談才去睡覺。我的臥室和姨婆的臥室在同一樓層。那天夜裡,她一聽見遠處的出租馬車或送貨車的聲響,就激動地跑來敲我的房門,問我:「你聽見救火車了嗎?」害得我也有點兒煩亂。不過,天快亮的時候,她睡得好了一點兒,我也因此睡安穩了些。

  大約中午時分,我們動身前往律師公會的斯彭洛與喬金斯事務所。姨婆對倫敦還有一種總體上的看法,即她看見的每個人都是扒手,於是她把錢包交給我拿著,裡面有十個基尼和一些銀幣。

  我們在艦隊街的一家玩具店門口停留片刻,觀看西聖鄧斯坦教堂的木頭巨人敲鐘—我們出門時算好了時間,剛好在十二點趕上看它們敲鐘—然後再從那兒前往拉德蓋特山和聖保羅大教堂墓地。我們穿過街道朝拉德蓋特山走去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姨婆加快了腳步,神情驚慌。與此同時,我注意到一個面色陰沉、衣衫襤褸的人。剛才我們過街時,此人停下腳步盯著我們,而現在他竟然緊跟上來,差點兒就要碰到姨婆了。

  「特羅特!親愛的特羅特!」姨婆抓住我的胳膊,恐慌地低聲叫道,「我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別慌張,」我說,「沒有什麼好怕的。進一個鋪子裡躲躲,我馬上就把這傢伙趕走。」

  「不,不,孩子!」她回應道,「千萬別跟他說話。我求你,我命令你,千萬別跟他說話!」

  「天哪,姨婆!」我說,「他只是個長得有點兒壯的乞丐罷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姨婆回應道,「你不知道他是誰!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在一個無人的門口停下來,那人也跟著站定不動。

  「不要看他!」我憤怒地扭頭去看他時,姨婆說,「給我叫輛馬車來,親愛的,然後到聖保羅大教堂墓地等我。」

  「等你?」我重複道。

  「是的,」姨婆答道,「我必須一個人走。我必須跟他走。」

  「跟他走,姨婆?跟這個人走?」

  「我頭腦清楚得很。」她答道,「我告訴你,我必須跟他走。給我叫輛馬車來!」

  不論我有多麼驚訝,我都清楚,我無權拒絕服從這一嚴厲的命令。於是我趕緊跑了幾步,攔住一輛路過的空出租馬車。我還沒把踏板放下來,姨婆就跳進了車裡,我都不知她是怎樣跳進去的,那個人也緊跟著跳上了車。她嚴肅地衝著我擺擺手,叫我走開。我雖然驚慌失措,卻還是立刻轉身走開了。就在我轉身時,我聽見她對車夫說:「去哪兒都行!一直往前走就好!」馬車立刻從我身邊經過,往山丘上駛去。

  迪克先生告訴過我的事,我本以為是他幻想的事,如今又浮現在我腦海里。毫無疑問,這個人正是迪克先生曾經神秘兮兮地對我提起的那個人,但我無法想像,姨婆究竟有什麼把柄被這傢伙抓在手裡。我在教堂墓地冷靜了半小時之後,看見馬車回來了。車夫將車停在我身旁,車上只坐著姨婆一個人。

  她還沒有完全平復激動的心情,不適合去做我們不得不進行的拜訪。她叫我上車,吩咐車夫慢慢趕車轉一會兒,在附近來回兜幾個圈子。她什麼都沒對我說,除了一句話:「親愛的孩子,永遠不要問我這是怎麼回事,也不要提起這件事。」最後,她完全恢復了平靜,對我說她感覺沒事了,我們可以下車了。她把錢包交給我付車錢的時候,我發現錢包里所有的基尼都不見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銀幣。

  經過一道低矮的小拱廊,便是倫敦民事律師公會。我們穿過拱廊,還沒在街上走幾步,城市的喧囂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融化於綿軟深遠之處。穿過幾個沉悶的院落和幾條狹窄的通道,我們來到裝有天窗的斯彭洛與喬金斯事務所。朝聖者無須叩門便可進入這座聖殿的前廳,裡面有三四個謄寫員,正在伏案疾書。其中一人身形乾瘦,獨自坐著,頭戴一頂僵硬的棕色假髮,看上去仿佛是薑餅做的。他起身迎接姨婆,將我們帶到斯彭洛先生的房間。

  「斯彭洛先生還在法庭上呢,夫人。」那個乾癟的人說,「今天是拱門法庭[8]開庭的日子。不過,法庭離這裡不遠,我立即派人去請他。」

  等斯彭洛先生回來這段時間,我和姨婆被留在房間裡,我趁機四處打量。屋裡的陳設古色古香,布滿灰塵。寫字檯上的綠色台面已經完全褪色,像個老乞丐一樣憔悴蒼白。寫字檯上放著許多捆卷宗,有的標著「指控」,有的標著「誹謗」(這讓我大感意外[9]),有的標明歸「主教法庭」[10]審理,有的歸「拱門法庭」,有的歸「大主教法庭」[11],有的歸「海事法庭」,有的則歸「代表法庭」[12]。我不由得納悶總共有多少個法庭,要把它們全都弄清楚得花多少時間。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宣誓口供的大本手抄證據冊,每個案件都牢牢裝訂成厚厚的一冊,仿佛是一部十卷或二十卷的歷史巨著。我覺得這一切看起來都相當珍貴,不由得對代訴人這一職業產生了好感。我瀏覽著這些卷宗和許多類似的物品,心裡越來越得意,忽然聽見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斯彭洛先生穿著白毛皮鑲邊的黑袍匆匆走進來,邊走邊脫下帽子。

  這位紳士身材矮小,淺色頭髮;腳穿一雙無可挑剔的靴子,白領巾和襯衫衣領無比硬挺;全身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絡腮鬍精緻地捲曲著,想必費了許多功夫打理;他的金表鏈十分粗大,我不禁突發奇想:他肯定有一條金箔店門口那種做招牌的粗大金胳膊才能把表掏出來。他穿戴得一絲不苟,束手束腳,幾乎彎不下腰,落座後想看桌上的文件,都不得不像木偶潘趣[13]那樣,以尾椎骨為軸心,轉動整個身軀。

  姨婆先把我介紹給他,他禮貌地接待了我們,然後道:「這麼說,科波菲爾先生,你是想進我們這一行了?前幾天有幸與特羅特伍德小姐會面時,我無意間提到,」說到這兒,他又像潘趣一樣身體前傾,「我們這裡正好有一個空位。特羅特伍德小姐也好心言及,她正在為自己特別關心的一位外甥孫尋找體面的工作。這位外甥孫,我相信,我此刻有幸—」他又像潘趣一樣傾了下身體。

  我鞠躬致意,說姨婆曾向我提過有這樣一個空位,我相信自己會很喜歡這份工作;我的求職意願非常強烈,於是立即接受了這一提議;在對這份工作有進一步了解之前,我不能打包票自己一定喜歡;雖然只是形式,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先爭取機會嘗試一下,看自己喜不喜歡,然後才能無怨無悔地投入其中。

  「噢,當然!當然!」斯彭洛先生說,「在我們這個事務所里,我們總是會給新人一個月—一個月的試用期。我本人倒是願意給兩個月—三個月—其實就是沒有固定的期限—可我還有個合伙人喬金斯先生啊!」

  「那麼學費,先生,」我回應道,「是一千鎊嗎?」

  「學費,含印花稅在內,是一千鎊。」斯彭洛先生說,「我已經對特羅特伍德小姐提過,我這個人並不貪錢—我相信,世上幾乎沒人在這方面比得上我—不過,喬金斯先生對此有他自己的看法,而我必須尊重喬金斯先生的意見。簡單說吧,喬金斯先生還認為一千鎊太少哩。」

  「先生,」我仍然想給姨婆省點兒錢,便說,「不知這裡有沒有這種規矩,倘若一個學徒特別能幹,熟練地掌握了自己的業務—」說到這兒,我不由得臉紅起來,因為這話太像是自我吹捧了,「不知這裡有沒有這種規矩,就是在他學徒期的後幾年,可以給他點兒—」

  斯彭洛先生猜到我要說「薪水」二字,便用盡全力把腦袋從領巾里伸出來搖了搖,答道:「沒這個規矩。如果不受約束的話,我會對這個問題作何考慮,我就不說了,科波菲爾先生。但喬金斯先生那裡是說不動的。」

  一想到那位可怕的喬金斯,我就心灰意冷。但後來我發現,這位老先生是個性格沉穩溫和的人,他在這個事務所總是居於幕後,但別人卻動不動就打著他的名義行事,將他說成是世上最剛愎自用、冷酷無情之人。如果哪個辦事員要求加薪,喬金斯先生會置之不理。如果哪位客戶拖欠訴訟費,喬金斯先生會堅決要求對方付清。不論這樣做讓斯彭洛先生感覺多麼痛苦(他總是於心不忍),喬金斯先生都不鬆口。斯彭洛先生是善良天使,喬金斯先生是吝嗇惡魔。如果不是惡魔從中作梗,天使永遠都會心胸寬廣、慷慨大方。現在我年紀大了,覺得自己後來遇到的一些機構也是按斯彭洛與喬金斯事務所這套原則辦事的!

  雙方商定,我的一個月試用期何時開始,完全由我個人決定;姨婆不用待在倫敦,試用期結束後也不必回來,因為我的學徒契約可以很容易送到她家裡簽字。話說到這裡,斯彭洛先生主動提議立即帶我去法庭,讓我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也特別想去長長見識,便跟著斯彭洛先生往外走。姨婆留了下來,她說她信不過那種地方。我想,她是把所有的法庭都當成了火藥工廠,隨時可能爆炸。

  斯彭洛先生帶領我穿過一個地面鋪了石板的院子,四周都是莊嚴的磚房,由門上那些博士的名字判斷,這裡就是斯蒂爾福思告訴我的那些學識淵博的辯護律師的辦公室。穿過院子,進入左邊一個沉悶的大房間,那裡令我聯想到小教堂。屋內前部用護欄與其餘部分隔開;此處有一高出地面的馬蹄鐵形平台,平台兩側有許多身著紅色長袍、頭戴灰色假髮的紳士,坐在那種舒適的老式餐廳椅上。我知道,他們就是前面所說的那些律師。在馬蹄鐵形平台的彎曲處,有位老年紳士正坐在一張布道壇講桌似的桌子後面眨巴著眼睛。如果我是在鳥舍里見到他,肯定會以為他是一隻貓頭鷹,但我聽說他是審判長。在馬蹄鐵裡面比平台更低的地方,也就是差不多與地面平齊的地方,是與斯彭洛先生同一級別的眾多紳士,他們像斯彭洛先生一樣,身穿白毛皮鑲邊的黑袍,坐在一張綠色長桌旁。我覺得,他們的領巾都很硬挺,神情都很傲慢,但我很快便意識到,在後面一點上,我冤枉了他們,因為他們中的兩三位起立回答審判長的問題時,那恭順勁兒簡直無人能及。代表公眾旁聽的,是一個繫著圍巾的小子和一個窮擺架子的男人,後者正偷偷從外套口袋裡掏麵包屑吃。他們正在法庭中央的火爐邊烤火。打破這裡沉悶氛圍的,只有爐火的噼啪聲和一位辯護律師的說話聲。那人正在浩如煙海的證據資料庫中悠然漫步,還不時停下來爭辯一番,就像旅行途中走進路邊小旅店歇息一樣。總而言之,我這輩子從未參與過這樣的小型家庭聚會,它形式老派,溫馨愜意,叫人昏昏欲睡,忘卻了時間。我覺得,在這樣的環境中,不論充當哪個角色—也許原告除外—都如同服用了鴉片酊一樣舒服。

  這個僻靜之地如夢似幻的氛圍令我非常滿意,於是我對斯彭洛先生說,這次我看夠了,然後我們便回到姨婆身邊。我同姨婆立刻動身離開律師公會,走出斯彭洛與喬金斯事務所時,那些辦事員拿筆互捅,朝我指指點點,這讓我覺得自己確實太年輕了。

  我們回到林肯律師學院廣場,途中除了遭遇一頭給賣菜小販拉車的倒霉驢子,讓姨婆產生了痛苦的聯想,倒也沒有遭遇別的危險。平安回到旅店後,我們又圍繞我的計劃進行了一番長談。我知道她歸心似箭,她待在倫敦成天不是擔心失火,就是嫌棄食物,要不就是提防扒手,一刻也不得安寧,於是勸她不必為我受罪,留我在這裡自己照顧自己好了。

  「我明天就待在這兒一個禮拜了,這些天我心裡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親愛的。」她回應道,「在阿德爾菲有一小套帶家具的房子要出租,特羅特,你住在那裡再合適不過了。」

  她簡短介紹了幾句之後,便從口袋裡掏出從報紙上精心剪下的一則GG,上面寫著:房屋租賃,阿德爾菲區白金漢街,臨河,帶家具,結構緊湊,格外稱心,是年輕紳士(不限於律師公會成員)的體面居所。可立即入住。租金低廉,一月起租亦可。

  「嗯,這正是我需要的,姨婆!」我說,想到自己住一套房子有多神氣,不由得面紅耳赤。

  「那就走吧,」姨婆回應道,又戴上一分鐘前剛放到一邊的軟帽,「我們去看看。」

  於是我們出發了。我們按照GG的引導,去那地方找克拉普太太。我們拉了拉我們覺得可以通知克拉普太太的門鈴,拉了三四次都無人回應,但她最後還是現身了,是個矮胖的女人,紫花布長裙下露出法蘭絨襯裙的荷葉邊。

  「請讓我們看一看你要租的房間吧,夫人。」姨婆說。

  「是這位先生住嗎?」克拉普太太說,伸手到口袋裡摸鑰匙。

  「是的,是我的外甥孫住。」姨婆道。

  「對他來說,那可是一套很好的房間!」克拉普太太說。

  於是我們走上樓。

  這套房間在那座房子的頂層—這是姨婆最看重的一點,因為它離消防梯很近—有一個小小的入口,光線昏暗,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還有一個食物儲藏室,裡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見東西;此外還有一個起居室和一個臥室。家具相當陳舊,但對我來說已經很好了。而且,窗外果然就是河。

  見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姨婆就跟克拉普太太進食物儲藏室討論租金。我留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不敢相信我竟然有幸住進這樣高級的房子。她們一對一較量了一段時間後,回到了起居室。從克拉普太太和姨婆的表情看,交易談成了,我不禁心花怒放。

  「這是前一個房客的家具嗎?」姨婆問。

  「是的,是前一個房客的,夫人。」克拉普太太說。

  「那人後來怎麼樣啦?」姨婆問。

  克拉普太太突然爆發出一陣煩人的咳嗽,邊咳邊非常吃力地說:「他在這兒得了病,夫人。他—喀!喀!喀!天哪!—他死啦!」

  「嘿!他是得什麼病死的?」姨婆問。

  「呃,夫人,他死在酒上面,」克拉普太太壓低聲音道,「還有煙。」

  「煙?你不是說壁爐冒煙吧?」姨婆說。

  「不是,夫人,」克拉普太太答道,「是雪茄和菸斗。」

  「不管怎樣,特羅特,那倒是不會傳染。」姨婆轉過臉對我說。

  「當然不會。」我說。

  總之,姨婆見我如此喜歡那套房間,就租了一個月,到期後還可再續租一年。克拉普太太負責準備床上用品,還要提供膳食;其他必需品也都已備齊;克拉普太太明確表示,她要永遠把我當她兒子來疼愛。後天我就搬進來住,克拉普太太聽了忙說謝天謝地,她總算找到個她可以照顧的人了!

  回去的路上,姨婆對我說,她真心相信,我現在要過的生活會讓我變得堅強、獨立,而這兩點正是我所欠缺的。第二天,在我們安排將我的衣物和書籍從威克菲爾德先生那裡送過來的時候,她又見縫插針地把這話提了好幾次。我給阿格尼絲寫了一封長信,談到取衣物和書籍的事,以及最近假期中的所有見聞。信由姨婆帶去,因為她第二天就要回家。這些細節我就不再贅述了,只須補充以下幾點:我一個月試用期內可能需要的東西,姨婆全都買齊了;斯蒂爾福思在姨婆走之前沒有露面,這使我和她都大失所望;我看見她坐上了開往多佛爾的驛車,為即將驅趕四處亂闖的驢子而沾沾自喜,珍妮特就坐在她身邊;驛車走後,我轉身朝阿德爾菲走去,回想起過去在那裡的地下拱頂遊蕩的日子,還有後來讓我從陰暗的地下升上幸福的地面的種種轉變。

  [1] 倫敦的一個法律組織,受理遺囑驗證、結婚證明、離婚訴訟等。

  [2] 向委託人提供法律諮詢、準備法律文件和訴訟材料並在初級法院代表委託人出庭的初級律師。

  [3] 英國普通法是英國王室法庭實施於全國的習慣法和判例法,被認為是源於傳統的「王國的普通習慣」,所以稱為普通法,意思是它代替了各地的習慣法而通行於全國。

  [4] 衡平即「公平」。根據英國封建制傳統,臣民在得不到普通法庭公平處理時,可向國王提出申訴,由王室顧問、大法官根據「公平」原則加以處理。大約從15世紀起,英國就形成了「普通法」和「衡平法」兩大並存的法律體系。

  [5] 指愛德華一世、二世、三世統治時期(1272—1377)。

  [6] 指《揚氏海事詞典》,1846年首次出版。

  [7] 英國倫敦四所律師學院之一,負責向英格蘭及威爾斯的大律師授予執業認可資格。另外三所律師學院是格雷律師學院、中殿律師學院和內殿律師學院。

  [8] 拱門法庭接受來自倫敦民事律師公會的上訴,並在後者放棄管轄權時審理案件。

  [9] 英文為Libel,常見意思是「誹謗」,而在海事法和教會法中指「原告訴狀」。「我」誤以為是前一種意思,所以才吃驚。

  [10] 在每個主教管區的幾個主教座堂設置的法庭,審理有關教會財產或其他教會事務的糾紛。

  [11] 負責處理財產涉及一個以上教區的遺囑鑑定。

  [12] 負責處理來自大主教法庭的上訴案件。

  [13] 英國傳統木偶戲《潘趣和朱迪》中的駝背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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