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埃米莉
2024-10-09 05:44:57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斯蒂爾福思家有一個僕人。據我了解,此人是斯蒂爾福思的貼身僕人,從他上大學時就隨侍左右了。從外表上看,這個僕人堪稱體面的楷模。我相信,在那種地位的人當中,找不到比他看上去更體面的人了。他沉默寡言,腳步輕盈,舉止文靜,態度恭順,善於察言觀色,需要他時總在身邊,不需要他時從不出現。但是,他最值得重視之處還是他的那份體面。他的表情並不柔順,脖子僵直,腦袋整潔光滑,兩鬢短髮,說話輕聲細語,而且還有一個獨特的習慣,那就是把「S」這個音發得格外清晰,就像他比別人更常用這個音似的。不過,他會讓自己的每個特點都顯得很體面。就算他長著一隻朝天鼻,他也能讓那隻鼻子體面起來。他在自己周圍製造出體面的氛圍,走到哪裡就把這種氛圍穩穩噹噹地帶到哪裡。懷疑他有什麼不體面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他的體面徹底而純粹。沒有人會想到給他穿上僕人制服,因為他體面至極,與那玩意兒毫不沾邊。強迫他做貶低身份的工作,就等於故意侮辱一位無比體面之人的感情。我注意到,這家的女僕都憑直覺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那些工作總由她們自己來做,而他這時候一般都在食物儲藏室的壁爐邊看報紙。
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金口難開的人。不過,這種品性也同他的其他品性一樣,似乎讓他顯得更體面了。就連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這件事,好像也成了他體面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他姓利蒂默,這姓氏簡直無可挑剔。叫彼得的話或許會被絞死,叫湯姆的話或許會遭流放,而叫利蒂默的話,那簡直體面極了。
我在他面前總覺得特別年輕,我猜這是因為抽象意義上的體面有一種令人尊敬的特質。我猜不出他有多大年齡。這一點,基於同樣的理由,又為他增光添彩,因為從他沉穩平靜的體面神態看,說他三十歲可以,說他五十歲也行。
第二天早晨,我還沒起床,利蒂默就來到我的臥室,給我送來令人羞愧的刮臉水,還把我的衣服都擺了出來。我拉開床幔,向外看去,只見他正在體體面面、平平靜靜地幹活兒,仿佛絲毫不受一月凜冽東風的影響,連呼吸都不吐白霧。他把我的靴子按照跳舞起步時的位置擺正[1],又吹去我外套上的微塵,像放嬰兒那樣放好。
我對他道一聲早安,問他幾點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我見過的最體面的懷表,用大拇指擋住表蓋,以免按下開關後彈得太開,往裡瞅了眼錶盤,仿佛向牡蠣問卜一般,然後合上表蓋,說道:「回您的話,八點半。斯蒂爾福思先生很想知道您睡得可好,先生?」
「謝謝,」我說,「我睡得很好。斯蒂爾福思先生好嗎?」
「謝謝,先生,斯蒂爾福思先生還好。」這是他的另一個特點。從不使用極限詞,總是冷靜平和、中規中矩。
「還有哪裡我可以有幸為您效勞嗎,先生?我們這裡九點響預備鈴,九點半進早餐。」
「沒有了,謝謝。」
「我應該謝謝您才對,先生。」說完,他從我床邊走過,微微點了下頭,為剛才糾正我表達歉意。他走出去時,小心翼翼地關上門,仿佛我剛剛進入甜美的夢鄉,而這個夢對我來說生死攸關。
每天早晨,我們兩個都要把這段話重複一遍,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但是,不管頭天晚上,斯蒂爾福思的友誼、斯蒂爾福思太太的信任或達特爾小姐的交談,令我自我超越了多遠,向成熟年紀邁進了多少,只要來到這位最體面的人面前,我就會像我們那些不知名的詩人吟唱的那樣,「又變成了孩子」。
他給我們備好馬,無所不知的斯蒂爾福思就教我騎馬。他給我們備好鈍頭劍,斯蒂爾福思就教我擊劍。他給我們備好拳擊手套,我就跟同一位大師學習拳擊。我並不擔心斯蒂爾福思發現我對這些技藝全不在行,但我絕對受不了在那位體面的利蒂默面前顯得笨手笨腳。我沒有理由相信利蒂默也通曉這些技藝。他從來沒有向我暗示他懂,連那體面的眼睫毛一根都沒有顫動過。然而,我們訓練的時候,只要他在旁邊,我就覺得自己是最稚嫩、最缺乏經驗的雛兒。
我特別注意此人,不僅因為他當時對我產生了特別的影響,還因為後來發生了一件事。
那個禮拜過得非常開心。可以想像,對我這個快活得忘乎所以的人來說,那個禮拜過得飛快。不過,那個禮拜給了我很多機會更深入地了解斯蒂爾福思,使我在許多方面對他愈發崇拜。這段時間結束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似乎同他共處了遠不止一個禮拜。他把我當作一件玩物,風度翩翩地玩弄著。他對待我的這種方式,比其他任何方式都更合我的心意。這讓我回想起我們的舊日友誼,仿佛這就是那種友誼的自然延續。這表明他沒有變。在比較我們的優劣時,在用同等標準衡量我是否有資格要求得到他的友誼時,我或許會感到不安,而他對我一如既往的態度消除了這種不安。最重要的是,這種親密無間、無拘無束、熱情洋溢的態度,他對別人從不採用。因為他在學校里就對我另眼看待,所以我滿心歡喜地認為,在出校門之後,他對待我也會不同於對待其他朋友。我相信,我比他的其他朋友都更貼近他的心,而我的心也因為依附著他而溫暖起來。
他決定跟我一起去鄉下,我們出發的日子到了。他一開始還拿不準要不要帶利蒂默同行,但最終決定把他留在家裡。那個對任何命運的安排都心滿意足的體面人,將我們的大旅行箱穩穩噹噹地放在前往倫敦的小馬車上,仿佛要讓它們經得起成百上千年的顛簸似的,然後若無其事地收下我給他的一點小費。
我們向斯蒂爾福思太太和達特爾小姐道別。我再三致謝,那位舐犢情深的母親則滿懷慈愛地反覆叮嚀。我最後看到的是利蒂默那雙平靜的眼睛,我覺得那目光仿佛在說,他確信我的確太年輕了。
如此順利地重遊故地,感想如何我不願贅述。我們是乘郵車去的。回想起來,我當時連雅茅斯的名聲都非常在意。穿過陰暗街道向旅店駛去時,斯蒂爾福思說,就他所見,這裡是一個好玩、偏遠、奇特的洞穴,我聽了開心不已。我們一到旅店就上床休息(經過我曾入住的那個名為「海豚」的房間時,我看見,我熟悉的這個房間的門口,擺著一雙髒兮兮的皮鞋和綁腿),第二天早晨很晚才起來吃早飯。斯蒂爾福思興致勃勃,我還沒起床,他已經在海灘上溜達了。據他說,他已經認識了當地一半的船工。他還說,他遠遠望見一座房子,煙囪里冒著煙,他斷定那就是佩戈蒂先生住的地方。他告訴我,他本來很想走進去,賭咒發誓說自己就是我,只是長得他們都認不出來了。
「你什麼時候把我介紹給那裡的人呀,雛菊?」他說,「我悉聽尊便,你自己安排就行。」
「嗯,我也正琢磨這事兒呢。我覺得今晚就不錯,斯蒂爾福思,那正是他們全家圍爐而坐的時候。我想讓你在那裡溫馨祥和的時候去看看。那是個奇妙的地方。」
「一言為定!」斯蒂爾福思回應道,「就今晚吧。」
「你知道,我不會提前通知他們我們來了。」我快活地說,「我們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噢,當然!」斯蒂爾福思說,「不給他們驚喜就沒意思了。咱們要看的就是當地人的原始面貌嘛。」
「不過,他們確實就是你說過的那種人。」我回應說。
「啊哈!什麼!你還記得我跟達特爾小姐鬥嘴的事?」他瞥了我一眼,大聲道,「那個討厭的丫頭,我還真有點兒怕她呢。我覺得她就像個醜陋的小妖精。不過,用不著去管她。你現在打算幹什麼?我猜你是要去看你的保姆吧?」
「嗯,不錯,」我說,「我必須先去看看佩戈蒂。」
「好吧,」斯蒂爾福思答道,瞅了眼表,「如果我放你出去,讓她抱著你哭兩個小時,這時間夠不夠長?」
我笑著回答,那麼長的時間,夠我們哭的了,但他得跟我一起去,因為他會發現,自己早已聲名遠播,幾乎同我一樣是個大人物了。
「你要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斯蒂爾福思說,「或者說,你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告訴我到哪裡去,兩個小時後我就能按你的意思登場,既可以是多愁善感的公子,也可以是滑稽搞笑的小丑。」
我仔仔細細地對他說了一遍,怎樣才能找到往來於布蘭德斯通等地的車夫巴吉斯先生的住所。跟他約好之後,我便一個人走了出去。空氣冷冽清爽,令人精神一振;地面乾燥,海水澄澈;陽光算不上多麼溫暖,但相當明亮;一切都充滿了勃勃生機。我很高興能重回此地,也覺得自己充滿了勃勃生機。我真想攔住街上的行人,同他們握手呢。
街道看起來都窄小了,這是理所當然的。我相信,我們小時候見過的街道,長大後再回來看,總會給人這樣的感覺。但是,這條街上的一切我都沒忘,也沒有發現有什麼變化,直到我來到奧默先生的店鋪前。招牌上過去寫著「奧默」的地方,現在換成了「奧默和喬拉姆」,但「服裝店、縫紉店、針線店,殯葬店,等等」這些文字依然如故。
從街對面讀到這些字之後,我非常自然地邁步朝店鋪門口走去。我穿過大街,向店內張望。只見店鋪後部有一個漂亮女人,抱著一個嬰兒放在膝上顛著玩,另一個小傢伙揪著她的圍裙。我毫不費力就認出那是明妮和明妮的孩子。通向客廳的玻璃門沒開,但我隱約聽見院子另一頭的作坊里傳來往日那種有節奏的錘擊聲,仿佛從未停歇過似的。
「奧默先生在家嗎?」我走進店內說,「在家的話,我想見見他。」
「噢,是的,先生,他在家。」明妮說,「他有哮喘病,這樣的天氣不適合出門。喬,快叫你外公!」
那個揪著母親圍裙不放的小傢伙中氣十足地大叫一聲,弄得自己都臉紅了,把頭埋進母親的裙子,母親看他的目光卻充滿了讚賞。我聽見有人喘著粗氣朝我們走來,不一會兒,奧默先生就站在我面前,他比當年喘得更厲害,但外表並不怎麼顯老。
「願為您效勞,先生。」奧默先生說,「有什麼吩咐嗎,先生?」
「如果你願意的話,奧默先生,你可以跟我握手。」我說著把手伸了出去,「有一次,你對我特別和氣,而我當時恐怕沒有表達出感激之情。」
「有這回事?」老人回應道,「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說。不過,我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你確定那是我嗎?」
「非常確定。」
「我覺得我的記憶力已經同我的氣一樣不夠用了。」奧默先生說,望著我搖頭道,「我不記得你是誰了。」
「你不記得了嗎?有一次你到驛站接我,我在這兒吃了早飯,然後我們一起坐車前往布蘭德斯通。有你、我,還有喬拉姆太太和喬拉姆先生—那會兒喬拉姆先生還沒做喬拉姆太太的丈夫呢。」
「哎呀,天哪!」奧默先生大吃一驚,大咳一陣之後叫道,「可不是嘛!明妮,親愛的,你還記不記得?天哪,是有這麼回事。當事人是一位太太,對嗎?」
「是我母親。」我答道。
「不—錯,」奧默先生說,用食指碰了碰我的背心,「還有個小娃娃呢!那是兩個人的葬禮。小娃娃就躺在大人身邊。是在布蘭德斯通那邊,一點兒沒錯!天哪!那之後你過得怎麼樣?」
我說我很好,向他道了謝,還說希望他也很好。
「噢!沒什麼可抱怨的,你知道。」奧默先生說,「我覺得我呼吸越來越費勁了,不過人上了歲數,呼吸很少會輕鬆的。我啊,順其自然,活一天是一天。這就是最好的辦法,不是嗎?」
奧默先生說完大笑,結果又咳嗽起來。他女兒本來站在我們旁邊,在櫃檯上顛著她最小的孩子玩,見狀連忙幫他捶背心、抹胸口,他總算緩過勁兒來了。
「老天!」奧默先生說,「是的,沒錯。是兩個當事人!嗯,就是在乘馬車去你家的路上,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明妮和喬拉姆定下了結婚的日子。『就把日子定了吧,先生。』當時喬拉姆說。『是啊,定了吧,父親。』明妮也說。現在,他已經是這個鋪子的合伙人啦。瞧這兒!這是他倆最小的娃娃!」
明妮笑了,摸了摸鬢邊紮起來的頭髮。而她父親將一根粗大的手指塞進她在櫃檯上顛著玩的孩子的手裡。
「兩個人的葬禮,沒錯!」奧默先生說著點了點頭,陷入對往事的回憶,「確實如此!當時喬拉姆正在做一口釘著銀色釘子的灰色棺材,比這個尺寸—」他指的是櫃檯上被顛來顛去的娃娃的身高,「還大足足兩英寸呢。您要吃點兒什麼嗎?」
我感謝他的好意,但是拒絕了。
「讓我想想,」奧默先生說,「車夫巴吉斯的老婆—船夫佩戈蒂的妹妹—她跟你們家有點兒關係,對不對?她在你家當過僕人,對不對?」
我回答沒錯,他感到很滿意。
「我相信我的呼吸會好起來的,因為我的記憶力好起來了。」奧默先生說,「呃,先生,她的一個年輕親戚在我們這裡當學徒,做的衣服品位十分高雅—我敢說,在這方面,全英國都找不出一位公爵夫人比得上她。」
「不會是小埃米莉吧?」我不禁問。
「正是埃米莉,」奧默先生說,「而且還那么小。不過,我說了你可別不信,她簡直是天生麗質,鎮上一半的女人都妒忌得發狂呢。」
「瞎說,父親!」明妮喊道。
「親愛的,」奧默先生說,「我沒說你也是其中之一呀。」他沖我擠了擠眼,「我說的是雅茅斯一半的女人—啊!方圓五英里以內的女人—都妒忌得發狂。」
「那她就應該安分守己才對,父親,」明妮道,「別給人家落下話柄,這樣人家就不會說閒話了。」
「不會說閒話,親愛的!」奧默先生反駁道,「不會說閒話!這就是你對人情世故的了解?女人有什麼事做不出來,有什麼事不該做呀—特別是在另一個女人的美貌這種問題上?」
奧默先生說了這句挖苦女人的閒話之後,我真以為他要完了。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怎麼也緩不過勁兒來,我滿以為他會一頭栽到櫃檯後面去,而他那條膝上飾有褪色絲帶的黑馬褲會從櫃檯後面翹起來,顫抖著做出最後一次徒勞的掙扎。不過,他雖然仍舊喘得厲害,但終於緩了過來,只是精疲力竭,不得不坐到櫃檯前的凳子上。
「你知道,」他擦了擦頭上的汗,艱難地喘著氣說,「她在這兒同別人沒什麼往來,也沒什麼特別要好的熟人和朋友,更別提什麼心上人了。這樣一來,流言蜚語就滿天飛了,說什麼埃米莉一心想當闊太太。我看啊,之所以會傳出這樣的流言,主要是因為她在學校里有時候說,如果她當了闊太太,她就要為她舅舅做這做那—你明白了吧?—給他買這樣那樣的好東西。」
「我可以向你保證,奧默先生,」我迫不及待地說,「我們小時候,她就對我說過這種話。」
奧默先生又點頭,又摸下巴。「就是呀。還有,她隨便打扮一下,就能比大多數人濃妝艷抹更漂亮,這也讓別人很不痛快。況且,她還有點兒任性。叫我說的話,也只能把那稱作任性。」奧默先生說,「缺乏主見,有點兒嬌慣,一開始還管不住自己。關於她的壞話就這些了吧,明妮?」
「就這些了,父親。」喬拉姆太太說,「我覺得,這就是最難聽的話了。」
「所以,有一次,她找到一份工作,」奧默先生說,「陪伴一位脾氣暴躁的老太太,兩人不太合得來,她就沒有幹下去。最後她來到這裡,當三年學徒。現在已經快兩年了,她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一個頂六個!明妮,她是不是一個頂六個呀?」
「是的,父親,」明妮答道,「千萬別再說我貶損她了!」
「很好,」奧默先生說,「這樣才對。好啦,年輕的紳士,」他又揉了會兒下巴,然後補充道,「我想我就說到這裡吧,免得你覺得我氣短話長。」
他們說到埃米莉時壓低了聲音,我由此斷定,埃米莉就在附近。我問他們是不是這樣,奧默先生點了點頭,又朝客廳門點了點頭。我忙問能否偷瞧一眼,得到的答覆是請便。我透過窗玻璃往裡張望,只見埃米莉正坐在那裡幹活兒。在我眼中,她已經出落成一個婀娜多姿的小美人。那雙曾看透我幼小心靈的清澈藍眼睛,正滿含笑意,轉向在她身邊玩耍的明妮的另一個孩子。她那張容光煥發的臉上,透著一股子任性和倔強,足以印證我剛才聽到的話。與此同時,她的面龐下也潛藏著往日難以捉摸的羞怯。不過,我敢說,她的秀麗容顏中,洋溢著對美好和幸福的追求,也無處不顯示出她正處在美好和幸福之中。
院子另一頭傳來有節奏的錘擊聲,仿佛從未停歇過—哎呀!不是仿佛,而是確實從未停歇過—就那樣,一直輕輕地敲個不停。
「你不想進去跟她聊聊嗎,先生?」奧默先生說,「進去聊聊吧,先生!不要客氣!」
我當時很害羞—我害怕令她手足無措,也同樣害怕令自己手足無措。不過,我打聽到她晚上下班的時間,以便在那個時間去她家拜訪。接著,我告別了奧默先生、他的漂亮女兒,還有他女兒的孩子,向我那親愛的老佩戈蒂家走去。
她就在那裡,在鋪著地磚的廚房裡做飯!我一敲門,她就開了門,問我有何貴幹。我笑盈盈地看著她,她回看我時卻沒笑。我一直都在給她寫信,但離我們上次見面畢竟已經七年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嗎,夫人?」我假裝粗聲粗氣地對她說。
「他在家,先生,」佩戈蒂答道,「不過他犯了風濕病,正在床上躺著哩。」
「他現在不去布蘭德斯通了嗎?」我問。
「身體好的時候會去。」佩戈蒂答道。
「你去過那地方嗎,巴吉斯太太?」
她更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兩隻手很快合在一起。
「因為我想打聽一下那裡的一座房子,他們叫—那房子叫什麼來著?—對了,『棲鴉樓』。」我說。
她倒退了一步,驚疑不定地伸出雙手,就像要攔住我似的。
「佩戈蒂!」我對著她喊道。
她也大叫一聲:「我親愛的孩子!」然後我們就摟在一起,放聲大哭。
她的情感是如何汪洋恣肆,她是如何抱著我又哭又笑,她有多麼驕傲,多麼快樂,又有多麼悲哀—因為本該為我感到驕傲和快樂的那個女人,永遠不可能把我親熱地摟在懷裡了—這一切,我都不忍心在這裡描述。我熱烈地回應了她的激情,卻毫不擔心這樣會顯出自己多麼不成熟。我敢說,我這一輩子,還從沒像那天早晨那樣盡情地笑過、哭過,即便在佩戈蒂面前,也從未有過。
「巴吉斯會非常高興的。」佩戈蒂用圍裙擦了擦眼淚,道,「對他的病來說,見到你比多少品脫的止痛擦劑都更有效呢。我可以去告訴他你來了嗎?你要不要上樓去看看他,親愛的?」
我當然要去。但佩戈蒂嘴上說要走,卻怎麼也走不開。每次走到門口,回頭看見我,她便又折回來,趴在我肩頭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最後,為了省去麻煩,我索性同她一起上樓。我在門外稍等片刻,她進去跟巴吉斯先生通報一聲,好讓他有所準備,然後我便來到那位病人床前。
他十分熱情地歡迎了我。由於風濕病太嚴重,他不能跟我握手,就請我握握他睡帽頂上的穗子,於是我誠懇地照辦了。我在床邊坐下,他說他覺得好像又在趕車送我去布蘭德斯通一樣,這種感覺對他的病大有好處。他躺在床上,全身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臉—活像傳統畫裡的小天使—我從未見過這樣奇特的畫面。
「我在車上寫的是什麼名字來著,先生?」巴吉斯先生說,因為患有風濕病,他只能慢慢地露出一絲微笑。
「啊!巴吉斯先生,關於這個問題,我們認真談過好幾次呢,不是嗎?」
「我很久之前就說『願意』了,是不是,先生?」巴吉斯說。
「是很久了。」我說。
「我不後悔。」巴吉斯先生說,「有一次,你對我說,她會做各種蘋果派和各種飯菜,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很清楚。」我答道。
「這話是真的,」巴吉斯先生說,「同蘿蔔一定會開花一樣真。這話是真的,」巴吉斯先生說著,點了點睡帽,那是他表示強調的唯一方法,「同到死都要交稅一樣真。沒有什麼比這更真的了。」
巴吉斯先生將目光轉向我,好像希望我贊同他在床上苦思冥想得出的結論。我表示了贊同。
「沒有什麼比這更真的了。」巴吉斯先生重複道,「像我這樣一個窮人,臥床不起的時候,就琢磨出了這一點。我是個很窮的人啊,先生。」
「聽你這話,我很難過,巴吉斯先生。」
「我確實窮得很啊!」巴吉斯先生說。
說到這裡,他將右手慢慢地、無力地從被子下面伸出來,漫無目的地亂抓了兩下,抓住了鬆鬆地綁在床邊的一根手杖。他用那東西在身邊捅來捅去,臉上露出各種不安的表情。終於,巴吉斯先生捅到了一隻箱子,箱子一角一直露在外面,我早就看見了。然後,他的表情恢復了平靜。
「全是舊衣服。」巴吉斯先生說。
「噢!」我說。
「多希望裡面都是錢啊,先生。」巴吉斯先生說。
「我也希望如此,真的。」我說。
「可那不是錢啊!」巴吉斯先生說,死命瞪大了眼。
我表示我完全相信他說的話。巴吉斯先生轉向他妻子,用更溫和的目光看著她說:
「她,克·佩[2]·巴吉斯,是世上最能幹、最好的女人。克·佩·巴吉斯配得上任何人給她的任何讚譽,而且無論多少讚譽都不足以描述她有多好!親愛的,你今天準備一頓晚餐,款待客人,弄點兒好吃的、好喝的,好不好?」
我本想謝絕這種不必要的客套,可我看見床對面的佩戈蒂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生怕我不答應,於是我沒有吭聲。
「我身邊還有一點兒錢,親愛的,」巴吉斯先生說,「可我有點累了。要是你和大衛先生先出去,讓我睡一會兒,我醒了就會找出來。」
我們聽從他的要求,離開了房間。走出門外,佩戈蒂告訴我,巴吉斯先生現在比從前「更小氣」了,就連拿出一個硬幣,都得先玩這套花招。他忍受著聞所未聞的疼痛,獨自爬到床下,從那隻倒霉的箱子裡取錢。事實上,我們緊接著就聽見他強忍著發出悲慘無比的呻吟,因為這種喜鵲般的行為[3]讓他的每一處關節都飽經折磨。佩戈蒂的眼裡滿含同情,卻說他的慷慨之舉對他有好處,最好不要阻攔他。於是,他就這樣呻吟著,直到重新爬回床上。我覺得,他無疑正在忍受殉道者經歷的那種苦難。然後,他把我們叫進去,假裝剛剛睡醒、精神煥發的樣子,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基尼。他覺得自己巧妙地騙過了我們,又保守了那隻箱子無人知曉的秘密,那自鳴得意的勁頭就足以彌補剛才經受的所有痛苦了。
我告訴佩戈蒂,斯蒂爾福思要來,好讓她有所準備。不一會兒,斯蒂爾福思就到了。我相信,無論斯蒂爾福思是佩戈蒂本人的恩人,還是對我友善的朋友,在佩戈蒂看來都沒有區別,她都會滿懷感激和誠意地接待他。但斯蒂爾福思平易近人,熱情洋溢,性格溫和,態度和藹,容貌俊秀,天生就善於迎合他人,只要他願意,就能直接抓住任何人的核心關切,所以他不到五分鐘就徹底征服了佩戈蒂。單是他對我的態度,就足以贏得佩戈蒂的好感。不過,我真心相信,在以上種種因素的聯合作用下,那天晚上,在斯蒂爾福思離開之前,佩戈蒂就已經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他和我一起留下來吃晚飯—如果只是說他願意留下來,那遠遠沒有表達出他那求之不得、欣喜若狂的興奮勁兒。他像陽光和空氣一樣走進巴吉斯先生的臥室,讓房間頓時明亮清爽起來,仿佛他就是有益健康的晴好天氣。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悄無聲息、輕而易舉、毫不刻意。他做每一件事,都透著一種難以描述的輕鬆灑脫,似乎這件事只能像他那樣做,而且沒有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他風度翩翩的樣子是那樣優雅,那樣自然,那樣令人賞心悅目,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不免為之傾倒。
我們在小客廳里說說笑笑,快活極了。那本《福克斯殉道者名錄》像當年那樣攤開放在桌上,打我離開後就沒有人翻動過。現在,我翻閱著那些可怕的插圖,想起當年看到圖片時是多麼恐懼,如今卻已全無感覺。佩戈蒂說「我的房間」—就是我之前住的那個房間—已經收拾停當,希望我可以在那兒過夜。我猶豫不決,還沒來得及看一眼斯蒂爾福思,他就已經將這件事看得一清二楚了。
「當然,」他說,「咱們逗留此地期間,你要在這兒過夜,我去睡旅店。」
「可是,我帶你大老遠過來,」我回應道,「卻又同你分開住,好像不夠朋友啊,斯蒂爾福思。」
「哎呀,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你本來就屬於這個地方呀!」他說,「跟這個比起來,『好像』什麼的,又算得了什麼?」於是,問題頓時迎刃而解。
他保持著所有討人喜歡的品質,直到八點鐘我們動身前往佩戈蒂先生的船屋。實際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品質表現得愈來愈鮮明。當時我就覺得,現在也不懷疑,當他意識到自己只要下定決心就能成功取悅他人時,一種全新的敏銳洞察力便被激發出來,讓他更容易在不知不覺間得手。如果那時有人對我說,所有這一切,只是一場精明的遊戲,只是為了追求一時的刺激,追求令人亢奮的消遣,只是輕率的優越感作祟,漫不經心地贏得對他而言毫無價值的東西,緊接著又將其隨手拋棄,不知絲毫憐惜—哎,倘若那天晚上有人對我講這種謊言,真不知道我會以何種方式發泄怒火!
也許,我只有對斯蒂爾福思報以更多的忠誠和友誼之類的浪漫情感—如果這種情感還可以增加的話—才能表達我對那些謊言的憤怒。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情感,陪他穿過黑暗冰冷的沙灘,朝著那個老船屋走去。寒風在我們周圍嘆息嗚咽,那聲音比我初次到訪佩戈蒂先生家那晚還要悲涼。
「這地方真荒涼,斯蒂爾福思,你說是不?」
「昏暗中看起來,的確夠荒涼的。」他說,「大海咆哮,好像要把我們吞掉充飢似的。我看見那邊有燈光,就是那條船吧?」
「不錯,就是那條船。」我答道。
「我今天早晨看見的就是那條船,」他回應道,「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或許是直覺吧。」
我們朝亮光走去,路上沒再作聲。我們輕手輕腳地來到門口。我把手放在門閂上,低聲叫斯蒂爾福思緊緊跟上,便推門走了進去。
在門外就聽到屋裡嘈雜的說話聲,我們一進去,又聽見有人鼓掌。我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向鬱鬱寡歡的格米奇太太發出來的。不過,異常興奮的不止格米奇太太一人。佩戈蒂先生滿面紅光,得意揚揚,用盡全身氣力大笑著,張開粗壯的胳膊,好像在等小埃米莉投入他的懷抱。哈姆臉上表情複雜,既有愛慕,也有狂喜,還有與他尤其相稱的憨厚的忸怩。他拉著小埃米莉的手,好像正要把她交給佩戈蒂先生。小埃米莉本人羞得滿臉通紅,但也眉開眼笑,表明她同佩戈蒂先生一樣開心。她正要從哈姆身邊投入佩戈蒂先生的懷抱,卻在我們進門的剎那(因為她第一個看見了我們)突然停住了。我們頭一眼看見他們所有人的時候,我們從寒冷的黑夜進入溫暖明亮的屋子的時候,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格米奇太太站在背景里,像個瘋婆娘一樣拼命鼓掌。
我們一進屋,這幅小小的畫面就瞬間消失了,簡直讓人懷疑它是否存在過。我站在大驚失色的這家人中間,面對佩戈蒂先生,向他伸出我的手,這時哈姆喊道:「大衛少爺!是大衛少爺!」
轉眼間,我們就互相握手問好,訴說重逢的喜悅,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佩戈蒂先生見到我們,既驕傲又高興,竟然張口結舌、手足無措起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跟我和斯蒂爾福思輪番握手,然後把滿頭粗糙濃密的頭髮弄得亂蓬蓬的,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得意,讓人看了心裡就樂開了花。
「哎呀,你們兩位先生—現在都長大成人啦—不早不晚,偏偏在我這輩子最特別的一晚光臨寒舍。」佩戈蒂先生說,「我相信,我還從沒遇到過這種事呢!埃米莉,我的寶貝,過來呀!過來呀,我的小精靈!這位是大衛少爺的朋友,親愛的!就是你聽我說過的那位先生,埃米莉。他跟大衛少爺一塊兒來看你啦。今晚是你舅舅這輩子最開心的一晚,過去沒有過,將來也不會有。讓別的晚上見鬼去,為今晚歡呼吧!」
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地發表完這篇演說之後,佩戈蒂先生又伸出兩隻大手,歡天喜地地捧住外甥女的臉蛋,一連親了十幾下,帶著既驕傲又疼愛的神情,將她的臉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輕輕拍了拍,動作儼然一名貴婦。然後,他鬆開了埃米莉。在她跑進我之前睡過的小房間時,佩戈蒂先生掃了我們一眼,因為極度興奮而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哈姆臉上表情複雜,既有愛慕,也有狂喜,還有與他尤其相稱的憨厚的忸怩。(第309頁)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現在都長大成人啦,還這樣了不起—」佩戈蒂先生說。
「他們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哈姆叫道,「說得好!他們就是這樣。大衛少爺—兩位先生都長大成人了—他們就是這樣!」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兩位長大成人的先生,」佩戈蒂先生說,「不肯諒解我今晚的心情的話,那就等你們了解情況之後,我再請求你們寬恕吧。埃米莉,親愛的—她知道我就要宣布了,」話到這兒,他的喜悅之情再度迸發,「所以跑開了。老妞兒,勞煩你去照顧她一會兒,好不好?」
格米奇太太點點頭就走開了。
「如果說今晚不是我這一輩子最開心的晚上,」佩戈蒂先生說,在壁爐邊插到我和斯蒂爾福思之間坐下來,「那我就是只牡蠣—一隻煮熟了的牡蠣—別的我也說不上來。這個小埃米莉呀,」他壓低聲音對斯蒂爾福思說,「你看見啦,她剛才羞紅了臉—」
斯蒂爾福思只是點了點頭,卻表現出興致勃勃、與佩戈蒂先生感同身受的樣子,於是後者就好像聽到了他的心裡話一樣回應起來。
「沒錯,」佩戈蒂先生說,「那就是她。她就是那樣的。謝謝你,先生。」
哈姆沖我點了好幾次頭,那意思好像是想告訴我,他也會那樣說。
「我們家這個小埃米莉呀,」佩戈蒂先生說,「照我說,就像別人家裡眼睛亮晶晶的小寵物似的。我是個大老粗,但我就是這麼覺得的。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從來就沒有孩子,可我最愛的就是她。聽明白沒?我最愛的就是她!」
「我非常明白。」斯蒂爾福思說。
「我知道你聽明白了,先生,」佩戈蒂先生回應道,「再次感謝你。大衛少爺還記得她從前是什麼樣子,你可以自己判斷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可你們誰都不完全清楚,在我這個疼愛她的人心裡,她過去、現在、將來是什麼樣子。我是個粗人,」佩戈蒂先生說,「就像海膽一樣粗。不過,我覺得誰也不明白小埃米莉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也許哪個女人懂吧。這話我只對你們二位講,」他壓低了聲音,「那個女人可不是格米奇太太,儘管她也有許多優點。」
佩戈蒂先生雙手抓亂頭髮,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做進一步準備,然後兩手分別搭在雙膝上,繼續道:
「有那麼一個人,從她爸爸淹死那會兒就認識我們的小埃米莉,常跟她見面,眼看著她從一個小娃娃長成小姑娘,又長成女人。那個人啊,算不上多好看。」佩戈蒂先生說,「身板跟我差不多—也是個粗人—挨了不少風吹雨打—渾身咸腥味—不過,總的來說,他是個誠實的小伙子,心沒長歪。」
哈姆坐在那裡,沖我們咧嘴直樂,我覺得還從沒見過他那麼開心過。
「這個幸運的水手都幹了什麼呀?」佩戈蒂先生滿臉春風地說,「他把他那顆心呀,都給我們的小埃米莉了。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給她當僕人,聽她使喚;不論吃啥,都覺得不香;過了好久,他才告訴我哪裡不對勁。你們看,我現在可以指望我們的小埃米莉體體面面地嫁人了。不管怎麼樣,我都可以指望她嫁給一個能夠好好保護她的老實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多快就會死,但我知道,要是哪天夜裡,在雅茅斯錨地這裡,一陣狂風吹翻了我的船,我頂不住翻滾的巨浪,最後瞥見鎮上的燈光,只要一想到『岸上有一個人,對小埃米莉真心實意,上帝保佑她,只要那個人還活著,我的埃米莉就不會受委屈』,我沉入海底時也會更安心的。」
佩戈蒂先生單純而認真地揮了揮右臂,就像最後一次向鎮上的燈光告別似的,然後他與哈姆目光相遇,彼此點了點頭,接著像剛才那樣說了下去:
「嗯,我勸他同埃米莉談談。他長得人高馬大,卻比小孩子還害羞,死活不願去。於是我就去替他說了。『什麼?他呀!』埃米莉說,『這麼多年,我跟他那麼熟,也那麼喜歡他。噢,舅舅!我配不上他,他這個人太好啦!』我吻了她一下,只是告訴她:『親愛的,你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這是對的。你自己做選擇吧,你要像小鳥一樣自由。』然後我就找到他,對他說:『我巴不得你們能成,但是成不了。不過,你們今後可以跟從前一樣。我要跟你說的是,要像從前一樣對待她,做個男子漢。』他握著我的手說:『我會的!』兩年過去了,他說到做到—堂堂正正,像個男子漢—我們一家人就跟從前完全一樣。」
隨著不同的講述階段,佩戈蒂先生的臉變換著不同的表情,此時又恢復了原先那種得意揚揚的高興勁兒,一隻手放在我膝頭,另一隻手放在斯蒂爾福思膝頭(放下去之前先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以增強這個動作的力道),對我們倆說了下面這番話—
「突然,一天晚上—今天晚上—小埃米莉下班回來,哈姆跟著她一塊兒!你們會說,那有什麼稀罕的!沒錯,因為天黑以後,他總像哥哥一樣照顧她。其實天黑之前他也是這樣,無論什麼時候都在照顧她。可這個年輕的水手牽著她,興高采烈地對我喊道:『看哪!她就要做我的小媳婦了!』她半是大膽半是羞怯、半是笑半是哭地說:『是的,舅舅!只要你同意!』只要我同意!」佩戈蒂先生想起這話就樂得搖頭晃腦,大叫道,「天哪,就好像我會不同意似的!『要是你同意,那我可以說,我現在拿定主意了,考慮清楚了,我要盡我所能做好他的小媳婦,因為他是個可親可愛的好人!』跟著格米奇太太就像看戲一樣鼓起了掌,你們也在這時候進了門。得!秘密全暴露啦!」佩戈蒂先生說,「你們進了門!這就是剛才這裡發生的事。而他就是等她學徒期一滿就要娶她的人。」
哈姆身子左搖右晃起來。這也難怪,因為佩戈蒂先生喜不自勝,給了哈姆一拳,以示信任和友誼。不過,哈姆覺得應該對我們說點什麼,於是結結巴巴、十分費力地說:
「她個子還沒你高呢,大衛少爺—就是你頭一回來這兒的時候—那會兒我就琢磨,她長大了會是啥樣子。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先生們—她就像一朵花!我願意把命都交給她—大衛少爺—噢!我太滿足、太高興了!對我來說,她超過了—先生們—超過了—她就是我想要的一切,超過了—超過了我能用言語表達的一切。我—我是真心實意地愛她。無論是在陸地上—還是在海洋上—都沒有一個男人愛自己的女人勝過我愛她,雖然有許多人—可以將心裡話說得更好。」
看到哈姆這樣粗壯的漢子渾身顫抖,用力傾吐著對這個美麗小傢伙的滿心愛慕,我不由得為之動容。我認為,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對我們抱有的單純信賴,其本身就令人感動。這個故事徹底打動了我。我不知道兒時的回憶對我的感情有多少影響。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抱著殘存的幻想來到這裡,以為自己依然愛著小埃米莉。我只知道,這一切都令我滿心喜悅。可是,這喜悅起初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敏感,差點兒就變成了痛苦。
因此,如果要靠我運用什麼技巧來撥動大家的心弦,喚起大家的共鳴,我肯定會弄巧成拙。幸好出馬的是斯蒂爾福思,他憑藉高超的技藝,不出幾分鐘,我們大家就要多輕鬆就有多輕鬆,要多快樂就有多快樂了。
「佩戈蒂先生,」他說,「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今晚應該這樣高興。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哈姆,我祝你幸福快樂,夥計。這一點我也可以向你保證!雛菊,撥一撥火,讓它燒得更旺些!還有,佩戈蒂先生,如果你不能把你那位溫柔的外甥女叫回來—我把角落裡這個座位都給她騰出來了—那我就告辭了。在這樣一個夜晚,我不能讓你的壁爐邊有空位—這樣的座位尤其不行—就算給我西印度群島的所有財寶也不行!」
於是,佩戈蒂先生進我住過的房間去叫小埃米莉。起初,小埃米莉不肯出來,於是哈姆也去了。不一會兒,他們就把她帶到壁爐旁。她六神無主,羞羞答答,但很快便平靜下來,因為她看到斯蒂爾福思對她說話時柔聲細語、彬彬有禮,巧妙地避開了可能使她尷尬的話題;斯蒂爾福思與佩戈蒂先生談的是船啊、潮啊、魚啊之類的東西;他跟我提起在塞勒姆學校與佩戈蒂先生初次見面的情況;他還說他很喜歡這個船屋和船上的一切;他輕鬆自如地談天說地,漸漸把我們引入心醉神迷的境界,大家都無拘無束地聊個沒完。
說實在的,埃米莉整晚都沒說兩句話。但她看著,聽著,臉上神采奕奕,令人著迷。斯蒂爾福思講了一個悲慘的沉船故事(這是從他與佩戈蒂先生的談話中引出來的),好像那一切就是在他眼前發生的一樣—小埃米莉一直緊盯著他,仿佛她也看見了那場面似的。為了緩和氣氛,他給我們講了一個自己的有趣冒險故事。他講得那樣輕鬆,仿佛他自己也跟我們一樣覺得這故事很新鮮呢—小埃米莉樂得哈哈大笑,整個船屋都迴蕩著她銀鈴般的笑聲。我們大家(包括斯蒂爾福思)也忍不住對那愉快有趣的故事產生共鳴,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斯蒂爾福思讓佩戈蒂先生唱了起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吼了起來:「當暴風雨在咆哮,在咆哮,在咆哮。」斯蒂爾福思也唱了一曲水手之歌,歌聲悽美動聽,我幾乎覺得,在船屋四周悲哀徘徊、在我們的沉默中喃喃低語的風兒,也在側耳傾聽。
至于格米奇太太,這個向來沮喪消沉的人,斯蒂爾福思把她也鼓舞起來。自打她的老頭子死後,還從沒人取得過這樣的成功(佩戈蒂先生是這樣告訴我的)。他幾乎沒給她工夫顧影自憐,她第二天說自己前一天晚上肯定中邪了。
不過,斯蒂爾福思並沒有獨占大家的注意力,談話的也並非只有他一人。小埃米莉漸漸膽子大起來,隔著爐火跟我交談起來(儘管依然有點兒羞怯)。我們談到我們曾在海邊漫步,撿起貝殼和小石子;我問她是否還記得我曾多麼愛她;回憶往日那段如夢似幻的歡樂時光,我們笑得滿臉通紅。斯蒂爾福思一言不發地專心聆聽我們的對話,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們。這段時間,乃至整個晚上,埃米莉都坐在壁爐邊角落裡她常坐的小矮柜上,哈姆就在她身邊,坐在我過去坐的地方。不知是她故意捉弄人,還是要在我們面前保持少女的矜持,反正我注意到,她整個晚上都緊貼著牆,儘量躲開哈姆。
我記得,我們告辭時已將近半夜。我們吃了些餅乾和魚乾當夜宵,斯蒂爾福思從口袋裡掏出一瓶荷蘭酒,被我們男人(我現在可以毫不臉紅地說「我們男人」了)喝了個精光。我們愉快地道別。他們擠在門口,舉著燈儘量給我們照路的時候,我看見小埃米莉那雙可愛的藍眼睛從哈姆身後偷看著我們,還聽見她那溫柔的聲音叮囑我們一路小心。
「真是個迷人的小美人啊!」斯蒂爾福思挽起我的胳膊說,「噢!這是一個奇特的地方,他們是一群奇特的人。跟他們混在一起,讓我感到了全新的刺激。」
「咱們的運氣真好,」我回應道,「一到這裡就見證了他們訂婚的幸福場面!我從沒見過有人那樣快樂。咱們能目睹這一幕,分享他們發自內心的快樂,實在太開心啦!」
「那個呆頭呆腦的傢伙配不上那女孩,不是嗎?」斯蒂爾福思說。
他剛才還對哈姆和他們所有人那樣熱情,轉頭就冒出如此冷酷的話語,令我大感意外,悚然一驚,立即轉身看他。見他眼裡滿含笑意,我鬆了一大口氣,答道:
「啊,斯蒂爾福思!你就儘管拿窮人開玩笑好了!你可以和達特爾小姐鬥嘴,或者用玩笑掩蓋你對他們的同情,但你騙不過我。我看得出,你充分理解他們,你能強烈體會到這些平凡漁民的幸福,能迎合我的老保姆對我的關愛。我知道,你對這些人的喜怒哀樂,對他們的每一種感情,都不會無動於衷。我對你的崇拜仰慕之情因此增加了幾十倍,斯蒂爾福思!」
他停下腳步,注視我的臉,說道:「雛菊,我相信你是誠實善良的人。但願我們都是這樣的!」說罷,他就歡快地唱起剛才佩戈蒂先生唱的那首歌,同我一道腳步輕快地走回了雅茅斯。
[1] 後腳跟靠在一起,腳尖分開,呈「V」字形。
[2] 克拉拉·佩戈蒂的簡稱。
[3] 英語中常用喜鵲來形容有收集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