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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觀察周圍,有所發現

2024-10-09 05:44:5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的學校生活即將結束,離開斯特朗博士學校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說不清自己心中是悲是喜。我在那裡過得很快活,對博士非常依戀,而在那個小小世界中,我的表現也相當突出。由於這些原因,一想到離別,我就忍不住悲從中來。但由於另外一些並不堅實的原因,我又忍不住歡欣雀躍。成為獨立自主的青年,成為獨立自主的青年後便能在社會上占有一席之地,成為這樣了不起的人物便能目睹和締造種種美好與神奇之事,並且必將對社會造成令人驚嘆的影響—這些朦朦朧朧的想法引誘著我離開。在我年幼的心靈中,這些幻想的力量無比強大。如今看來,我離開學校的時候,似乎全無應有的惋惜之情。那次離別給我留下的印象,同其他離別大不一樣。我努力回想那次離別時的感受和情景,卻一無所獲。在我的記憶中,那次離別並不重要。我想,是即將展開的未來圖景迷惑了我。我現在知道,我那點兒淺薄的人生經驗,當時幾乎毫無用處;對當時的我來說,人生不過是即將翻看的一部偉大的童話。

  關於我應該投身哪種職業,姨婆和我曾經仔細商議過許多次。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我竭力為她時常重複的問題—「你究竟想做什麼」—尋找滿意的答案。但我發現,我對任何事都沒有特別的愛好。倘若我受到航海科學知識的啟發,率領一支高速航行的遠征船隊環遊世界,做出種種新發現,勝利歸來,那我或許會認為自己完全適合做探險家。不過,既然不存在這樣奇蹟般的條件,那我只希望自己從事的職業不會讓她太破費,而且不管做什麼,我都要全力以赴。

  迪克先生參加了我們的每次討論,而且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睿智精明的模樣。他從不發表意見,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我不知道他怎麼會冒出這個點子),他突然建議我當一個「銅匠」。姨婆聽到這個建議,很不高興,從此之後他就沒敢再插嘴,只是從旁註視著姨婆,一邊留心她給的建議,一邊把口袋裡的錢弄得嘩啦作響。

  「特羅特,你聽我說,親愛的,」我離開學校以後,聖誕節期間的一天早晨,姨婆對我說,「因為這個棘手的問題還沒有解決,而我們必須儘量避免做出錯誤決定,所以我覺得,我們最好暫且緩緩。與此同時,你必須努力用新眼光看待這個問題,不要再從學生的角度看。」

  「我會的,姨婆。」

  「我想,」姨婆繼續道,「換個環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許對你有好處,有助於你了解自己的想法,做出冷靜的判斷。要不,你現在就去做一趟短途旅行怎麼樣?比如,回鄉下老家去看看—看看那個舉止怪裡怪氣、名字野蠻無比的女人怎麼樣了。」姨婆揉著鼻子說,她永遠都無法完全接受佩戈蒂那離經叛道的名字。

  「這主意我再喜歡不過了,姨婆!」

  「哎呀,」姨婆說,「真巧,我也喜歡這個主意。不過,你喜歡是合情合理的。我堅信不管你將來做什麼,特羅特,都會是合情合理的。」

  「我希望如此,姨婆。」

  

  「你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姨婆說,「也一定會是個做事合情合理的女孩。你不會對不起她的,是吧?」

  「我希望我對得起你,姨婆。那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可惜啊,你那可憐又可愛、自己都是個小娃娃的媽媽沒活到今天。」姨婆帶著讚許的目光看著我說,「她要是活到今天,一定會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的。她那脆弱的小腦袋如果還沒有完全迷糊的話,也肯定會高興得發昏的。(姨婆總愛如此這般,將溺愛我這一弱點轉嫁到我那可憐母親的身上。)天哪,特羅特伍德,我一看見你就想起她來了!」

  「我希望,你想起她時很開心,是吧,姨婆?」我說。

  「他真像他媽媽,迪克。」姨婆強調道,「他真像他媽媽那天下午開始哭鬧前的樣子。天哪,他那雙看我的眼睛,簡直就跟他媽媽一模一樣!」

  「真的?」迪克先生問。

  「也像他爸爸大衛。」姨婆斬釘截鐵地說。

  「他非常像大衛!」迪克先生說。

  「但我想要你成長為,特羅特—」姨婆接著說,「我不是說身體,而是說道德,因為你的體格已經很棒了—我想要你成長為一個堅強的人。一個優秀、堅強的人,有自己的主張,而且意志堅定。」姨婆對著我甩動帽子,攥緊了拳頭,「你要果敢堅決,還要品格高尚,特羅特。你的品格絕不能受任何人、任何事影響,除非有正當的理由。我就想要你成為這樣的人。你的父母本來也可能成為這樣的人,天曉得,他們本來會因此活得更好。」

  我表示我希望能成為她描述的那種人。

  「為了讓你從小事開始依靠自己,獨立行動,」姨婆說,「我打算讓你單獨旅行。我確實想過讓迪克先生跟你一塊兒去,但轉念一想,還是決定讓他留下來照顧我。」

  有那麼一瞬,迪克先生露出了微微的失望,但一聽說自己將照顧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那份榮耀和尊嚴又讓他臉上重現陽光。

  「況且,」姨婆說,「他還要寫陳情書呢。」

  「噢,沒錯。」迪克先生連忙說,「我打算,特羅特伍德,把陳情書馬上寫好—非得馬上寫好不可!寫好了,就可以上交,你知道的—然後就—」迪克先生說到這裡就打住了,過了大半天才接著說,「然後事情就會一團糟!」

  根據姨婆那份好心的計劃,她不久便為我準備好了一大筆錢和一隻大旅行箱,依依不捨地送我上了路。告別時,姨婆對我叮嚀再三,吻了又吻。她還說,因為她的目的是要我出去多看看、多想想,所以只要我願意,不妨在倫敦待上幾天,可以是在去薩福克的時候,也可以是在回來的時候。總而言之,在這三個禮拜或者一個月的時間裡,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除了前面提到的多想多看,我還得保證每周給她寫三封信,如實報告我的情況,此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條件來限制我的自由了。

  我先到坎特伯雷,向阿格尼絲和威克菲爾德先生告別(我還沒退掉我原來在他家的那個房間),也向善良的博士告別。阿格尼絲見到我非常高興,並對我說,自從我走後,那座房子就大不一樣了。

  「我覺得自己走後也變樣了。」我說,「離開了你,我就好像失去了右手。當然,這樣的比方無法充分表達我的意思,因為右手是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的。凡是認識你的人,遇事都會找你商量,聽你指教,阿格尼絲。」

  「我相信,認識我的人都把我寵壞了。」她笑盈盈地回應道。

  「不是這樣的。大家聽你的,是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心地善良,脾氣溫和。你的性格那樣和藹,你的見解又總是那樣正確。」

  「你把我說得呀,」阿格尼絲坐著干針線活兒,突然愉快地笑起來,「就像是最近出嫁的那位拉金斯大小姐了。」

  「嘿!拿別人對你吐露的秘密開玩笑,這可不公平。」我回應道,想起自己如何拜倒在那位藍色女神腳下,不由得面紅耳赤,「不過,我還是會對你吐露秘密的,阿格尼絲。這習慣我永遠改不掉。但凡我遭遇麻煩,或者墜入情網,只要你允許,我都會對你說—就算我認真談起了戀愛,我也要對你說。」

  「怎麼?你可是從來都很認真的呀!」阿格尼絲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噢!我從前還是娃娃,還是學生嘛。」我說。這次輪到我笑了,但不免有些羞赧。「現在時過境遷了,我想,我總有一天會認真得可怕呢。奇怪的是,你自己到現在都還沒有認真談戀愛,阿格尼絲。」

  阿格尼絲又笑了,搖了搖頭。

  「噢,我知道你沒有!」我說,「因為你有的話,一定會告訴我的。至少,」我看見她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便話鋒一轉,「你會讓我發現的。不過,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誰有資格愛你,阿格尼絲。一定會出現這樣一個人的,他比我在這裡見過的所有人都更高尚、更配得上你。到那時,我才會同意他愛你。從今以後,我會瞪大眼睛,小心審視所有追求你的人;只有滿足我的苛刻條件的人,才能最終勝出,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們就這樣,一會兒親密地打趣,一會兒認真地談心。這種談話方式,是從我們兩小無猜的親密關係中自然發展出來的。但這時阿格尼絲突然抬起眼睛,盯著我的眼睛,用另一種態度對我說:

  「特羅特伍德,有一件事我想要問問你。現在不問,也許很長時間都沒機會問了。這件事,我認為不能問別人。你有沒有發現,爸爸漸漸變了?」

  我發現了,也常常好奇她是不是也發現了。我的想法想必此刻都寫在了臉上,因為她立刻垂下了視線,我看見她眼中閃著淚光。

  「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她低聲說。

  「我想—我非常敬愛他,阿格尼絲,我可以實話實說嗎?」

  「可以。」她說。

  「我覺得,自從我到這兒之後,他的某種毛病越來越嚴重了,這對他可沒什麼好處。他經常很緊張,但這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這不是錯覺。」她搖著頭說。

  「他的手直打哆嗦,說話含糊不清,眼神狂亂。我注意到,每逢這時,也就是他最不像他自己的時候,准有人叫他去處理什麼事務。」

  「是烏利亞。」阿格尼絲說。

  「不錯。他感到自己無法勝任,也無法理解要處理的事務,感覺自己無奈地暴露出無能,這一切似乎令他惶惶不安,第二天情況更糟,第三天繼續惡化,他就這樣漸漸筋疲力盡,形容枯槁。我給你說件事,你可不要驚訝,阿格尼絲。前幾天晚上,我就看見他處於這種狀態,頭趴在書桌上,像孩子一樣淚流滿面。」

  我還沒說完,她就輕輕捂了下我的嘴,轉眼飛奔到房門口迎上父親,依偎在父親肩頭。他們倆的目光都向我投來時,我覺得她臉上的表情動人極了。在她那美麗的面龐上,寫滿了對父親的深情厚愛,以及為父親對她的疼愛與關懷的感激。她臉上還寫滿了對我的熱烈祈求,希望我能溫柔地對待他,即使在我內心深處也要如此,千萬不要對他有任何粗暴之舉。她為父親深感驕傲,對他一片忠誠,但也同情他,可憐他,同時相信我也會那樣。她的表情比千言萬語表達的意思更多,也令我更為感動。

  那天,我們前往斯特朗博士家吃茶點。我們在通常的時間趕到,發現博士、博士的年輕太太和她母親圍坐在書房的壁爐邊。博士非常看重我這次出行,就像我要去中國一般。他把我當貴賓接待,吩咐僕人往壁爐里加了一大根木柴,好讓他在火紅的光線中看清昔日學生的面龐。

  「特羅特伍德走後,我就不打算再收多少新生了,威克菲爾德。」博士一邊烤手一邊說,「我越來越懶散,想要輕鬆一下。再過六個月,我就要向所有年輕朋友告別,去過更安靜的生活了。」

  「你這十年動不動就說這種話,博士。」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不過,這一次我要說到做到。」博士回應道,「我的教學主任會接替我—這次我終於認真了—所以,你很快就得為我們訂立契約了,把我們用契約牢牢地綁在一起,就像綁住兩個流氓一樣。」

  「還要當心,」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不要讓你上當受騙,對吧?因為你自己去簽訂契約的話,肯定會上當受騙的。好吧!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這一行,比這更糟的活兒還多的是呢。」

  「這樣一來,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博士微笑道,「只剩那部詞典,還有另一個契約商品—安妮了。」

  安妮挨著阿格尼絲坐在茶桌旁邊,當威克菲爾德先生朝她瞥去時,我看她似乎在努力避開他的視線,神情中流露出異乎尋常的遲疑和膽怯,這反倒讓威克菲爾德先生緊盯著她,好像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事似的。

  「我看到了一批從印度來的郵件。」威克菲爾德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可不是!還有傑克·馬爾登先生的信哩!」博士說。

  「是嗎?」

  「親愛的傑克好可憐!」馬克爾哈姆太太邊說邊搖頭,「那裡的天氣簡直要人命喲!他們說,就跟住在聚光鏡下的沙堆上似的!他看起來挺強壯,其實一點兒都不結實。親愛的博士,他去勇敢冒險,憑藉的可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精神。安妮,親愛的,我敢說,你一定清楚記得,你表哥從來都不結實。你知道,他的身體還遠稱不上身強力壯。」馬克爾哈姆太太說,同時把大家掃視了一遍,「從我女兒和他都還是孩子,整天手拉手走來走去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子。」

  安妮聽了這話,沒有作答。

  「你這樣一說,夫人,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馬爾登先生病了?」威克菲爾德先生問。

  「病了!」「老兵」回答,「親愛的先生,他什麼都好。」

  「就是身體不好?」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就是身體不好,沒錯!」「老兵」說,「毫無疑問,他曾經嚴重中暑,得過叢林熱和瘧疾,你說得出來的病,他都得過。至於他的肝臟,」「老兵」無可奈何地說,「那個嘛,當然,他一出國就完全放棄了!」

  「這都是他自己說的嗎?」威克菲爾德先生問。

  「他自己說的?親愛的先生,」馬克爾哈姆太太搖著頭,揮著扇子,答道,「你這麼問,說明你太不了解可憐的傑克·馬爾登了。他自己說?不可能。就算用四匹野馬拉著他的腳後跟跑,他也不會說呀。」

  「媽媽!」斯特朗太太說。

  「安妮,親愛的,」她媽媽回應道,「我只說一遍:我求你,除非你要證明我的話有理,否則就別插嘴。你跟我一樣清楚,你表哥馬爾登這個人,無論多少匹野馬拖著他的腳後跟跑—我為啥非要說四匹不可呢?我大可以不說四匹,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都可以—他都不會說一句推翻博士計劃的話來。」

  「是威克菲爾德的計劃,」博士說著,一邊摸臉,一邊愧疚地看著給他提建議的人,「我的意思是,我們倆一起為他制訂了這個計劃。我親口說過,國內國外都可以。」

  「去國外這話是我說的,」威克菲爾德先生一臉嚴肅地補充道,「我是把他送去國外的主謀,這是我的責任。」

  「噢!別提責任了!」「老兵」說道,「親愛的威克菲爾德先生,我們知道,一切都是為了他好,一切都是出自善意,都是為了他好。可是,如果那個親愛的孩子在那邊活不下去,那他就是活不下去。如果他在那邊活不下去,那他寧可死在那裡,也不願推翻博士的計劃。我了解他,」「老兵」揮著扇子說,那樣子就像是一位先知,明明預見了痛苦的未來,卻依然強作鎮定,「我知道,他寧可死在那裡,也不願推翻博士的計劃。」

  「行了,行了,夫人,」博士樂呵呵地說,「對我的計劃,我並不固執己見。我可以推翻自己的計劃。我可以制訂別的替代方案。如果傑克·馬爾登先生因為身體不好回國,就千萬不能讓他再回去。我們必須儘量在國內給他找一個更合適、更能給他帶來好運的工作。」

  聽了博士這番慷慨陳詞,馬克爾哈姆太太感動不已(不消說,這番話完全出乎她的預料,她也從未打算激出這番話),她只能告訴博士,博士果然為人直爽,還親了親扇骨,然後用扇骨敲博士的手。這套動作重複了好多遍之後,她又柔聲責罵她的女兒,說博士為了她,才對她的兒時夥伴降下大恩,她卻沒什麼表示。然後,她又向我們介紹了她家族中其他成員的詳細情況,讓我們大飽耳福。她說這些人都應該得到扶持,實現經濟自主。

  這段時間裡,她女兒安妮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抬過一回眼。這段時間裡,威克菲爾德先生一直盯著坐在他女兒身旁的安妮。在我看來,他從沒料到會有人注意他,所以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安妮,思考同她有關的事,完全沉浸其中。這時,他開口問道,傑克·馬爾登先生到底在信上寫了什麼同他自己有關的話,信又是寫給誰的。

  「哎呀,信就在這兒!」馬克爾哈姆太太說,從博士頭頂的壁爐架上拿下一封信,「那個親愛的孩子對博士本人說—在哪兒?噢,在這兒呢!—『對不起,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的健康嚴重受損,恐怕必須回國休養一段時間,否則便沒有希望恢復健康了。』寫得明明白白,可憐的孩子!不回國便沒有希望恢復健康了!給安妮的信上就寫得更明白了。安妮,再把你那封信給我看看。」

  「現在算了吧,媽媽。」她低聲懇求道。

  「親愛的,在一些問題上,你絕對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人之一。」她母親回應道,「對於你娘家人的權利,你也許是最冷漠的人了。要不是我主動找你要,我相信,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有這麼一封信。你覺得這對斯特朗博士夠坦誠嗎,親愛的?我太驚訝了,你應該更懂事呀。」

  安妮被迫把信拿出來,先遞給我,再由我轉交老太太。這時我看見,那隻不情不願遞信給我的手抖得是多麼厲害。

  「好啦,我們來看看那一段在哪兒呢。」馬克爾哈姆太太戴上眼鏡說,「『回憶往昔,我最親愛的安妮,』諸如此類—不是這段。『那位和藹可親的老學監』這是誰?天哪,安妮,你表哥馬爾登寫的字多潦草,我又多糊塗呀!這當然是『博士』[1]。啊!的確和藹可親!」她念到這裡又停下來,吻了下扇子,衝著博士搖了搖,博士則帶著平靜而滿足的目光望著我們,「好啦,找到了。『我這話你聽了或許不會驚訝,安妮。』當然不會驚訝,因為她知道表哥的身體一直就不怎麼壯實。我剛才念到哪兒啦?『我在這個遙遠的地方受了太多罪,只好決定不惜任何代價離開。可能的話,就請病假;請不了就乾脆辭職不幹了。我在這兒受過的罪和正在受的罪,實在令人無法忍受。』要不是有這個世上最好的人迅速採取行動,」馬克爾哈姆太太像剛才那樣用扇子對博士表示感激,把信疊了起來,「我連想一想都受不了。」

  儘管那位老太太盯著威克菲爾德先生,似乎希望他對這一消息發表意見,但他一言不發,只是神情嚴肅地默默坐著,眼睛注視著地面。我們拋開這個話題,談起別的事。過了很久,威克菲爾德先生還是這樣,很少抬起眼睛,只是偶爾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看看博士,或者博士太太,或者他們夫婦二人。

  博士非常喜歡音樂。阿格尼絲唱起歌來聲音甜美,感情豐富,斯特朗太太也一樣。她們一起引吭高歌,進行二重唱,簡直就像給我們上演了一場小型音樂會。但我注意到兩種情況:第一,雖然安妮很快恢復了平靜,同平日無異,但她和威克菲爾德先生之間卻生出了隔閡,將他們完全分開;第二,威克菲爾德先生好像不喜歡安妮跟阿格尼絲的熱乎勁兒,一直不安地觀察著她們。現在,我必須承認,馬爾登先生離開那晚我看到的情形,第一次帶著前所未有的意義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讓我深感不安。在我看來,斯特朗太太臉上天真無邪的美麗不再天真無邪;我不再相信她舉手投足間天然的優雅與魅力;看著她身旁的阿格尼絲,想到阿格尼絲是多麼真誠、善良,我不由得開始懷疑,她不配得到阿格尼絲的友誼。

  然而,阿格尼絲卻因為這份友誼而十分開心,安妮也十分開心,她們讓那一晚時光飛逝,仿佛只有一小時一般。最後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我至今記憶猶新。她們互相告別,阿格尼絲正要過去擁抱和親吻斯特朗太太,威克菲爾德先生卻假裝不經意間跨到她們兩人之間,二話不說便將阿格尼絲拉走了。然後,就像從那晚到現在的時光都被刪除了一樣,我又回到送別馬爾登先生那晚,依然站在門口,看見了斯特朗太太與馬爾登先生對望時她臉上的表情。

  我說不清那副表情給我留下了什麼印象,也說不清後來想起她時,為何無法將她同那副表情分開,從而無法再次回憶起她純真可愛的面龐。我回到家後,那副表情依然在我腦中盤桓不去。我離開博士家時,發現屋頂上似乎籠罩著一團低矮的烏雲。我對博士的蒼蒼白髮抱有的尊敬中,不禁摻入了一絲憐憫,因為他竟然相信那些背叛他的人。與此同時,我對那些傷害他的人也心生憎恨。即將到來的強烈痛苦,正在形成的莫大恥辱,像污漬一樣落在我兒時學習嬉戲的那片淨土上,殘酷地玷污了它。那些百來年沉默不語、莊重古老、葉片寬大的龍舌蘭,那片平整順滑的草地,那些石瓮,那條「博士步道」,還有迴蕩在這一切之上的大教堂的悅耳鐘聲,所有這些,我回想起來已不再感到快樂。我少年時代那座靜謐的庇護所,仿佛當著我的面被洗劫一空,它的安寧與光榮都隨風而逝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我就得同那座處處都是阿格尼絲音容笑貌的老房子道別了,這件事占據了我的全部心思。毫無疑問,我不久就會回到那裡;我或許又會常常在我的老臥室里睡覺。但我寄宿在那裡的日子結束了,舊時光一去不復返。我將還留在那裡的書籍和衣物打好包,準備運往多佛爾,心情愈發沉重,但我努力避免讓烏利亞·希普看出來。他幫我打點行李時過分殷勤,我不由得冒出一個刻薄的念頭:我走了,他不知道有多高興哩。

  不知怎的,我居然裝出男子漢氣概十足的模樣,滿不在乎地辭別了阿格尼絲和她父親,坐上了前往倫敦的驛車,座位就在車夫旁邊。車從城中穿過時,我心軟了,見到我的宿敵,那個屠夫,我竟然原諒了他,打算沖他點點頭,扔給他五先令去買酒喝。但那傢伙站在肉鋪里,刮著大砧板,看上去還是那樣冷酷無情。再說,被我敲掉一顆門牙之後,他的相貌一點兒沒有改觀,我覺得還是不去招惹他為好。

  我記得,我們上路一段時間後,我主要考慮的問題是,要在車夫面前儘量表現出老成的樣子,說話要儘量粗聲粗氣。後一點,我做起來很不舒服,但我還是堅持了下去,因為我覺得成年人都這樣。

  「您要坐到底嗎,先生?」車夫問。

  「不錯,威廉,」我答道(我認識他),「我要去倫敦,然後還要去薩福克。」

  「是去打鳥嗎,先生?」車夫問。

  他跟我一樣清楚,在一年中的這個季節,去那裡打鳥就跟去那裡捕鯨一樣不可能。儘管如此,這句恭維還是讓我覺得挺受用。

  「我啊,」我裝出猶豫不決的樣子道,「還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打幾發呢。」

  「我聽說,如今的鳥兒很怕人呀。」威廉說。

  「我也聽人這麼說過。」我說。

  「薩福克是你的故鄉嗎,先生?」威廉問。

  「不錯,」我神氣十足地說,「薩福克是我的故鄉。」

  「聽人說,那裡的水果布丁不是一般地好吃呢!」威廉說。

  雖然我並不知道這一點,但還是覺得有必要支持家鄉名產,並表現出對那種東西很熟悉的樣子,於是點了點頭,那等於是說:「我贊同!」

  「還有馱馬呢,」威廉說,「那才叫好牲口!優質的薩福克馱馬,跟等重的金子一樣值錢哩。你養過薩福克馱馬嗎,先生?」

  「沒—沒有,」我說,「沒正經養過。」

  「我背後這位先生,我敢跟你打賭,」威廉說,「這種馬,他養了一大群。」

  他說的那位先生,一隻眼斜得簡直無可救藥,下巴外翹,頭戴一頂高高的白帽子,帽檐又窄又平,穿著一條緊繃繃的淺褐色褲子,褲腿外側的紐扣看起來從靴子一直扣到屁股。他翹起的下巴就懸在車夫肩上,離我非常近,喘出來的氣撓得我後腦勺痒痒的。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正用那隻不斜的眼睛睨視著領頭馬,一副相當懂行的樣子。

  「你有沒有?」威廉問。

  「有沒有什麼?」身後那位先生說。

  「有沒有養一大群薩福克馱馬?」

  「應該說有吧。」那位先生說,「沒有我不養的馬,也沒有我不養的狗。馬和狗啊,有一些人只是養著好玩,對我來說,有了它們,我才有的吃,有的喝—才有房子、老婆、孩子—孩子才能讀書、寫字、算數—我才能吸鼻煙、抽菸葉、睡大覺。」

  「這可不是那種坐在車夫背後的人,對不對?」威廉拉著韁繩,湊到我耳邊說。

  我把這話理解為,他希望我把座位讓給後面那位先生,於是我紅著臉,主動提出換座位。

  「嗯,要是你不介意,先生,」威廉說,「我覺得這樣做更好。」

  我一直認為,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敗。我到驛車售票處訂座的時候,在登記簿上特別註明了「馬車夫旁邊的座位」幾個字,還給了記帳員半克朗。為了配得上這個顯赫的座位,我還特意穿上了厚大衣和披肩。我坐在上面,感覺榮耀無比,自以為給這輛車增光添色不少。可是,第一站都沒走到,我就被一個衣衫不整的斜眼鄉巴佬取代了,而那人渾身上下一無是處,只是散發著一股子馬廄的臭味。馬緩緩跑著,他竟然能從我身上跨過去,那樣子簡直不像人,活脫脫就是只大蒼蠅!

  我一生中,常常會在遇到小事時喪失自信,這種情況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坎特伯雷驛車上的這次小事件發生之後,我不可避免地愈發不自信起來。我想用粗聲說話來掩飾,但徒勞無功。後來的旅途中,我一直用丹田之氣說話,但仍覺得自己相形之下完全沒有存在感,稚嫩得可怕。

  不過,高坐在四匹馬後,滿腹經綸,衣著考究,錢袋鼓鼓,四處張望,搜尋當年艱辛旅途上我曾睡過的地方,這讓我覺得很新奇,很有趣。路上每經過一個顯眼的路標,我都思緒萬千。我俯視著沿途的流浪漢,看見記憶猶新的那種面龐仰望著我,我感覺那個補鍋匠的黑手又抓住了我的襯衫前襟。驛車咔嗒咔嗒地駛過查塔姆的窄狹街道時,我瞥見了買我夾克的那個老怪物住的小巷,我急切地伸長脖子,尋找當年我坐在太陽底下或陰影里等著要錢的地方。後來,我們終於來到離倫敦只有一站路時,從如假包換的塞勒姆學校門口經過。克里克爾先生曾在那裡左右開弓,痛打學生。我真想付出我的所有換取法律許可,下車鞭打他一頓,然後把那群籠中麻雀一樣的學生都放出去。

  我們來到坐落在查令十字街的一家名叫「金十字」的旅店。這是當時一家老得發霉的旅店,周圍房屋密集。侍者把我領進餐廳,女僕把我帶進小臥室,房間散發著出租馬車的味道,悶得好比家族墓穴。我仍舊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太年輕,因為沒有人對我表示敬畏:無論我在什麼問題上發表意見,女僕都置若罔聞;侍者則對我敷衍了事,見我缺乏經驗,老給我出主意。

  「說吧,」侍者像說悄悄話一樣問,「你晚飯想吃什麼呀?年輕的紳士大都喜歡吃雞鴨鵝之類的。來只雞吧!」

  我盡力裝出威嚴的樣子告訴他,我不喜歡吃雞。

  「是嗎?」侍者說,「年輕的紳士大都吃膩了牛羊肉。那就來一份小牛排吧!」

  我一時也點不出別的菜,只好同意了他的提議。

  「你愛吃土豆嗎?」侍者歪著腦袋,帶著獻媚的微笑說,「年輕紳士通常都會吃許多土豆。」

  我用最深沉的聲音吩咐他,來一份小牛排和土豆,配菜統統都要;同時吩咐他去櫃檯問問,有沒有給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先生的信—我知道沒有,也不可能有,但我認為裝出等信的樣子才能彰顯男子漢氣概。

  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說沒有我的信(我聽了大吃一驚),跟著就在壁爐旁的一張雅座上鋪桌布。他一邊忙活,一邊問我想喝點兒什麼。我猜,他一聽我說要「半品脫雪利酒」,便覺得大好機會來了,可以將殘留在幾個小酒瓶瓶底的陳酒倒在一起,湊夠這個量。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我讀報紙時,看見他躲在低矮的板壁後面—那裡就是他的私室—忙著把好幾個瓶子裡的酒倒進一個瓶子,就像化學家和藥劑師按處方配藥一樣。酒拿上來之後,喝起來淡而無味,混雜了不少英國葡萄酒里常有的渣滓,跟純正的外國葡萄酒相去甚遠。我不好意思點破,二話沒說就灌下了肚。

  當時我心情愉悅(我由此推斷,人中毒之後,在某些階段其實並不總是很痛苦),於是決定出去看戲。我選中了考文特花園劇院;我坐在中央包廂的後面,觀看了《尤利烏斯·愷撒》和一出新啞劇。那些高貴的羅馬人在我面前都活了過來,時進時出,供我消遣,不再是課本中叫我吃盡苦頭的學習對象。此情此景,令我倍感新奇愉悅。不過,全劇現實與神秘交融,詩歌、燈光、音樂、演員令人嘆為觀止,燦爛華美的巨大場景有條不紊地切換,令人目眩神迷,給我帶來了無限的歡樂。半夜十二點走出劇院來到細雨紛飛的街上,我覺得自己仿佛在雲中度過了悠長的浪漫時光後,又回到了這個污濁悲慘的塵世。這裡人聲喧囂,污水四濺,火把通明,雨傘糾纏,出租馬車挨挨擠擠,木屐咔嗒作響。

  我從另一個門出來,在大街上站了一會兒,好像當真是久違塵世之人。但是,旁人毫不客氣地推搡很快就讓我清醒過來,走上返回旅店的路。我一路上都在回想剛才的輝煌景象。到了旅店,我喝了點兒黑啤,吃了點兒牡蠣。一點過了,我仍坐在餐廳里,凝視著爐火,沉浸在回想之中。

  我一心想著那場戲,想著過往的時光—在某種意義上,那場戲猶如一塊亮晶晶的透明水晶,透過它,我看見我的童年一幕幕上演—不知何時,一個面容俊俏、體形勻稱、衣著考究的瀟灑年輕人出現在我面前,我理應對此人記憶深刻才對。回想起來,當時我只意識到那人的存在,卻沒有注意他進來了—我仍坐在餐廳里,對著爐火沉思。

  我終於站起身,要去睡覺了,睡眼惺忪的侍者鬆了一大口氣,因為他早就站不住了,正在小食物儲藏室里彎曲、捶打兩條腿,各種扭來扭去的姿勢都做完了。我朝門口走去時,跟那個已經進來的人擦肩而過,看清了他的模樣。我馬上轉過身,走回去,又看了一眼。那人沒認出我,但我一下就認出他來了。

  若是別的時候,我可能會缺乏同他搭話的自信和決心,可能會推遲到第二天,甚至可能與他失之交臂。然而當時,那出戲還在我心中洶湧澎湃,那人先前對我的保護顯得尤其值得感激,而我往日對他的愛戴之情又重新充溢胸間,我立即走上前去,心臟狂跳不已,說道:「斯蒂爾福思!你怎麼不跟我搭話呀?」

  他看了看我—還是他過去看人時那副神氣—但他臉上看不出有認出我來的表情。

  「恐怕你不記得我了吧。」我說。

  「天哪!」他突然大叫一聲,「你是小科波菲爾!」

  我一下抓住他的兩隻手,緊緊握著不放。若不是因為害羞,怕惹他不高興,我真想一把摟住他的脖子痛哭一場呢。

  「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親愛的斯蒂爾福思,我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我見到你也非常高興!」他親熱地握著我的雙手說,「哎呀,科波菲爾老弟,別太激動呀!」不過,我覺得,他看到我見了他那樣激動,也不由得滿心歡喜。

  我擦掉無論怎樣堅定也抑制不住的淚水,笨拙地笑了笑,和他並肩坐下。

  「我說,科波菲爾,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斯蒂爾福思拍著我的肩膀說。

  「我是今天乘驛車從坎特伯雷來的。我被住在那一帶的姨婆收養了,剛在那裡接受完教育。你怎麼會在這裡,斯蒂爾福思?」

  「哎,我現在是人們口中的『牛津人』[2]了。」他答道,「也就是說,我在那裡每隔一段時間就無聊得要死—我現在正要回家看望母親。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子,科波菲爾。你看起來跟從前一樣!一點兒也沒變!」

  「我一眼就認出你來啦。」我說,「不過,你比較容易讓人記住。」

  他哈哈大笑,一邊梳理一簇簇鬈髮,一邊高興地說:

  「不錯。我這次出來,就是為了回家盡孝啊!我母親就住在倫敦城外不遠的地方,但路十分難走,家裡也無聊透頂,所以今晚我就留宿在這兒,不趕路了。我到倫敦城還不到六個小時呢。這六個小時,我一直在劇院裡打盹兒,發牢騷。」

  「我也去看戲了。」我說,「在考文特花園劇院。那場戲是多麼氣勢恢宏、令人著迷啊,斯蒂爾福思!」

  斯蒂爾福思開懷大笑。

  「親愛的小大衛,」他又拍著我的肩頭道,「你可真是一株雛菊[3]呀。日出時田野里的雛菊都沒有你鮮嫩!我也去過考文特花園劇院,實在找不到比那更難看的戲了。喂,請過來,先生!」

  最後這句話是對侍者說的。那人一直遠遠地站著,觀察我們相認,這時聽到有人招呼,就畢恭畢敬地湊了上來。

  「你把我的朋友科波菲爾先生安排在什麼地方了?」斯蒂爾福思說。

  「對不起,先生,您說什麼?」

  「他睡在哪個房間?房號是多少?你明白我的意思。」斯蒂爾福思說。

  「這個嘛,先生,」侍者帶著抱歉的語氣說,「科波菲爾先生目前住的是四十四號房間,先生。」

  「你把科波菲爾先生安排到馬廄上面的小閣樓里,」斯蒂爾福思質問道,「到底是何居心?」

  「哎呀,先生。」侍者仍以抱歉的語氣答道,「我們不知道科波菲爾先生會有特別的要求。那我們把科波菲爾先生換到七十二號好了,先生,要是您滿意的話。就在您隔壁,先生。」

  「當然滿意。」斯蒂爾福思說,「快去辦吧。」

  侍者立刻退出去調換房間。斯蒂爾福思覺得,我被安排到四十四號房間這件事很逗,又大笑了一陣,拍了拍我的肩膀,邀請我第二天上午十點與他共進早餐—我受寵若驚,欣然接受。時間已經很晚,我們拿著蠟燭上樓,在他門口友好熱情地道別。我進了新房間,發現這裡比原先那間好多了,一點兒潮濕發霉的氣味都沒有。屋裡有一張很大的四柱床,簡直就是一塊小莊園。在足夠六個人用的枕頭堆當中,我不久就無比幸福地沉入了夢鄉,夢見古羅馬、斯蒂爾福思,還有我們的友情,直到次日清晨,早班驛車從下面的拱門隆隆駛過,害我做起雷霆與眾神的夢來。

  [1] 英語中「學監」(Proctor)與「博士」(Doctor)的字母拼寫相近。

  [2] 指牛津大學的學生。

  [3] 這是一種謔稱,因為英語中「雛菊」(daisy)與「大衛」(David)的發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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