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來到人世

2024-10-09 05:43:5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人生如戲,在我的這部戲裡,主人公到底是我自己,還是另有其人,本書必須交代清楚。故事要從我呱呱墜地時寫起。我生在一個禮拜五的午夜十二點(這是我從別人那兒聽來的,我對此深信不疑)。據說,就在凌晨鐘聲敲響的同時,我也開始啼哭起來。

  早在幾個月前,左鄰右舍一些德高望重的太太便對我產生了強烈興趣,儘管那會兒我能不能跟她們見面還說不準呢。鑑於我降生的日子和時辰,我的保姆和那些太太便宣稱我這輩子註定命運多舛,而且我還有看見鬼魂和精靈的本事。她們篤信,凡是不幸生在禮拜五深夜的孩子,無論男女,都會不可避免地具備這兩種「天賦」。

  關於第一點,我在這裡不必多說。預言到底是真是假,只消看看我這輩子的經歷便知。至於第二點,我不得不說,這份天賜的財富,我還沒繼承到哩,不然就是我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就將其揮霍一空了。不過,我對自己沒能擁有這份財富,半句怨言都沒有。倘若別的什麼人正在享用,我衷心祝願他能永享斯福。

  我出生時帶了一層胎膜[1]。家人在報上登了一則GG出售這玩意兒,叫價區區十五基尼[2]。不知當時海上討生活的人是手頭拮据呢,還是不相信胎膜真有神效,反正他們寧願穿軟木救生衣,也不願買胎膜。最後,只有一個人出了價。此人是同證券經紀行當有關的律師,他只肯出兩鎊[3]現金,其餘的則用雪利酒[4]抵償。就算頂著溺水身亡的風險,他也不願多給一個子兒。於是GG只好撤回,錢也打了水漂兒—要說雪利酒的話,我那親愛的可憐母親自己還在賣呢—然而十年後,這層胎膜再次被出售。這次採用抽彩的方式,我們當地有五十人參加,每人先出半克朗[5],中彩的人還須出五先令買走胎膜。當時我本人也在現場。見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竟被那樣處理掉,我心裡彆扭極了,也窘得慌。我還記得,中彩的是一個老太婆,她提著一隻籃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從籃里掏出該付的五先令,全是半便士[6]銅幣,最後還差兩便士半。大伙兒費了老長時間,一枚一枚地數給她看,想讓她明白錢沒給夠,但她就是聽不懂。結果,這老太婆真的不是被淹死的,而是以九十二歲高齡、得意揚揚地壽終正寢。這成了我們那一帶的美談,想必會流芳百世。我聽說,直到臨終,這老太婆最引以為傲的大話都是,除了有一次過橋,她這輩子從沒到過水麵上方。我還聽說,直到臨終,她喝茶的時候(茶可是她的至愛)都愛對水手和其他類似的人表露憤恨,指責他們竟然自以為是地滿世界「瞎跑」,這簡直就是對上帝不敬。即便你告訴她,一些日用品,或許就包括茶,正是她厭惡的這種「瞎跑」的結果,那也是白搭,她會愈發激動地反駁說:「我們絕不能瞎跑!」而且她出自本能地相信自己的反駁擲地有聲。

  

  好了,我現在也不東拉西扯了,還是回頭說說我的出生吧。

  我出生在薩福克郡的布蘭德斯通,或者,按照蘇格蘭人的說法,「在那片兒」。我是個遺腹子。我第一次睜眼看這個世界的時候,父親已經閉眼長逝六個月了。每當想起父親竟然從未見過我,我都會產生一種怪怪的感覺,即便現在也是如此。更讓我覺得詭異的是,我依稀記得,教堂墓地中父親那塊白色的墓碑,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激起了怎樣的聯想。入夜後,我們的小客廳里燒著火爐,點著蠟燭,暖融融、亮堂堂的,父親的墓碑卻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之中,被我們下了閂、上了鎖的房門阻隔在外—有時我覺得這樣做簡直是殘忍。每當想到這裡,我心中便會生出一股不可名狀的同情。

  我父親的姨媽,也就是我姨婆,在我們家可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後面我會提到她。她叫特羅特伍德小姐,我那可憐的母親則稱呼她貝齊小姐,但那是在母親完全克服了對這位顯赫人物的恐懼、敢於提及她的名諱之後才這樣叫的(這種情形可不常見)。姨婆當年嫁的男人比她年輕,而且十分英俊。可俗話說得好:「美不美,看行為。」若從這方面考量,那男人可一點兒都不漂亮。他大有打過貝齊小姐的嫌疑,甚至有一次,他們因為家用物品發生爭吵,他一氣之下,竟然發狠要把貝齊小姐從三樓窗戶扔出去。種種情況都表明,他們性情不合,水火難容。最後貝齊小姐只得給了他一筆錢,兩人分道揚鑣,皆大歡喜。他帶著這筆錢去了印度。根據我們家族中的一個荒誕傳說,後來曾有人在印度看見他同一隻狒狒一起騎在一頭大象上。但現在想想,那應該不是什麼狒狒,而是當地的某位先生或者夫人[7]。無論如何,十年後,從印度傳來了他的死訊。姨婆聽到消息時作何感想,沒人知道。同丈夫分手後,姨婆便立刻恢復了婚前的本姓,在遙遠的海邊小村買了座小屋,帶著一個女僕在那兒獨自生活。據說,從那以後,她便離群索居,堅決不問世事了。

  我相信,姨婆有一段時間非常疼愛我父親,但父親的婚事讓她大為惱火,因為在她眼裡,我母親只是個「蠟娃娃」[8]。她壓根兒就沒見過我母親,卻知道我母親那會兒還不滿二十歲。後來,父親就再也沒同姨婆見過面。我父母結婚時,父親比母親年長一倍,身子骨也不大結實,一年後便撒手人寰。正如我前面所說,他去世六個月後,我才來到人間。

  在那個充滿變故而又至關重要的禮拜五下午—請恕我冒昧地這樣說—情況就是如此。所以,我不能說當時自己就明白出了什麼狀況,也不能說下面講述的情況來源於自己的所見所聞構成的記憶。

  當時,我母親坐在壁爐前,身體虛弱,精神萎靡,淚眼婆娑地望著爐火。對於自己,以及肚裡那個沒了父親的陌生嬰兒,她已深感絕望。樓上的抽屜里放著好幾羅[9]預示我母親將遭大罪的針[10],準備歡迎這孩子來到對其降臨漠然以對的世界。如我所說,在那個晴朗而多風的三月下午,我母親坐在壁爐邊,又害怕又難過,十分懷疑自己能否熬過眼前這場生死考驗。就在這時,她擦乾淚,抬起頭,透過對面的窗戶,看見一位陌生的女士正從花園走來。

  我母親又瞥了眼來客,便生出一種明確的預感:對方肯定是貝齊小姐。落日餘暉灑在花園籬笆外的陌生女士身上,她徑直朝門口走來,那直挺挺的身子、冷冰冰的面孔,不可能屬於別人。

  她走到房前,又幹了一件事,證明她正是姨婆本人無疑。我父親生前常透露,姨婆的行為舉止幾乎從來都跟一般基督徒大相逕庭。這會兒,她沒拉門鈴,而是來到我母親對著的那扇窗戶前,把鼻頭貼在玻璃上,向屋內張望。我那親愛的可憐母親後來不止一次說,因為貼得太緊,姨婆的鼻頭一下子就被壓扁變白了。

  她把我母親著實嚇了一跳。我一直堅信,我之所以能在禮拜五午夜出生,都是託了貝齊小姐的福。

  我母親從椅子上慌忙起身,躲到椅子後面的角落裡。貝齊小姐用探詢的目光慢慢環視這個房間,像荷蘭鐘上的撒拉遜人[11]腦袋一樣轉動眼睛,從窗戶對面開始打量,最後將視線落在我母親身上。她朝我母親皺了下眉,打了個手勢,就如同頤指氣使慣了的主子似的,示意我母親去開門。我母親便去了。

  「我想,你就是大衛·科波菲爾太太吧。」貝齊小姐說。她在「想」字上加重了語氣,大概是看見我母親身著喪服[12],而且挺著大肚子的緣故吧。

  「是的。」母親有氣無力地說。

  「特羅特伍德小姐這個人,」來客道,「你應該聽說過吧?」

  母親回答說她有幸聽聞此人大名,可她話里並沒有表達出榮幸之至的意思,不禁覺得有點兒尷尬。

  「現在你見到她了。」貝齊小姐說。母親低下頭,請她進屋。

  她們走進剛才我母親待的那個客廳,因為走廊另一側那個最好的房間沒有生火—其實,自從父親下葬之後,那裡就沒生過火。她們倆落座後,貝齊小姐一言不發,而母親努力控制了一會兒情緒,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噢,得啦,得啦!」貝齊小姐連忙說道,「別這樣!好啦,好啦!」

  可母親就是停不下來,一直哭到再也哭不出來才罷休。

  「摘掉你的帽子,孩子,」貝齊小姐說,「讓我瞅瞅你。」

  這個要求很古怪,但母親太懼怕貝齊小姐了,即便有心拒絕,也不敢不從。因此,她照吩咐做了,可手抖得太厲害,把頭髮(她有一頭濃密的秀髮)都弄亂了,披散在面前。

  「哎喲,我的天哪!」貝齊小姐驚呼,「你自己都是個小娃娃呢!」

  毫無疑問,我母親看上去的確異常年輕,況且她的年齡本來也不大。她耷拉著腦袋,仿佛長相年輕是她的過錯似的,真是可憐人兒喲。她抽抽搭搭地說,恐怕自己確實就是個孩子氣的寡婦,要是這次活得下來,她也只能做個孩子氣的母親。接下來,雙方沉默了片刻。母親感覺貝齊小姐似乎在撫摩她的頭髮,而且動作不可謂不溫柔。可是,當她滿懷希望、怯生生地朝貝齊小姐看去時,卻發現那位女士坐在椅子裡,裙子下擺撩起來,雙手十指交握放在膝頭,兩腳搭在爐欄上,眉頭緊鎖,盯著爐火。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貝齊小姐突然說道,「為啥叫『棲鴉樓』?」

  「您說的是這座房子嗎,夫人?」母親問。

  「為啥叫『棲鴉樓』?」貝齊小姐說,「要是你們倆當中有人對現實生活有點兒概念,就會覺得叫『吃鴨樓』更貼切。」

  「這名字是科波菲爾先生起的,」母親答道,「他買這座房子的時候,總覺得附近有烏鴉。」

  就在這時,晚風驟起,花園盡頭的幾棵高大老榆樹頓時騷動起來,我母親和貝齊小姐都不禁朝那邊望去。只見那些榆樹彎下了腰,如同巨人在竊竊私語。如此平靜了幾秒,它們便又陷入狂暴之中,瘋狂地舞動著手臂,似乎剛才的密談過於邪惡,讓它們內心十分不安。而高處樹枝上那些飽經風雨、殘破不堪的老鴉巢,就像驚濤駭浪中的遇難船一樣搖來盪去。

  「鳥都上哪兒去了?」貝齊小姐問。

  「鳥……」母親剛才在想別的事。

  「那些烏鴉—它們後來怎麼了?」貝齊小姐問。

  「自打我們搬到這兒來,就從沒見過烏鴉。」母親說,「我們認為—科波菲爾先生認為—這裡曾經棲居著許多烏鴉。但那些鴉巢都十分古老,烏鴉很早之前就棄巢而去了。」

  「大衛·科波菲爾就是這種人!」貝齊小姐大聲說,「徹頭徹尾的大衛·科波菲爾作風!附近一隻烏鴉都沒有,卻給房子取名『棲鴉樓』!看見了鳥巢就相信真的有鳥!」

  「科波菲爾先生已去世了,」母親答道,「如果您敢當著我的面說他壞話—」

  我想,我那親愛的可憐母親當時肯定恨不得衝上去痛揍我姨婆。可是,就算她訓練有素,而且不是當晚那副病懨懨的樣子,姨婆也可以在這樣的衝突中單手制服她。不過,隨著她從椅子上站起身,這個念頭也煙消雲散了。她又無比溫順地坐下,然後暈了過去。

  她自己醒來之後—或者說,貝齊小姐幫她恢復知覺之後,不管怎樣都行—她發現貝齊小姐正站在窗邊。這時夜色已濃,她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彼此。若不藉助爐火,她們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我說,」貝齊小姐坐回椅子上,漫不經心似的看了眼窗外的風景,開口道,「你還有幾天就生—」

  「我渾身發抖。」母親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我覺得自己肯定是要死啦!」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貝齊小姐說,「你喝點兒茶吧。」

  「噢,天哪,天哪,您認為喝茶對我有好處嗎?」母親無助地喊道。

  「當然有好處,」貝齊小姐說,「你只是在胡思亂想罷了。你管你家姑娘叫什麼?」

  「我還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呢,夫人。」母親天真地說。

  「願上帝保佑這孩子!」貝齊小姐高聲道,無意間引用了樓上抽屜里針墊上的第二句祝福語。不過,她說的「孩子」不是指我,而是指我母親。「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你的女僕叫什麼。」

  「佩戈蒂。」母親答道。

  「佩戈蒂!」貝齊小姐氣呼呼地重複道,「你是說,孩子,居然有人進入基督教堂,得了『佩戈蒂』這樣的教名?」

  「這是她的姓,」母親有氣無力地說,「因為她的教名同我的一樣,科波菲爾先生就叫她的姓。」

  「過來,佩戈蒂!」貝齊小姐開了客廳門叫道,「上茶。你的太太有點兒不舒服。別磨磨蹭蹭的。」

  貝齊小姐發號施令的派頭,儼然自己從房子落成開始就是公認的一家之主。聽到陌生人召喚,佩戈蒂大吃一驚,端著蠟燭沿走廊過來。貝齊小姐探出頭,跟佩戈蒂打了個照面,然後又關上門,像先前一樣坐下來,雙腳搭在爐欄上,撩起裙子下擺,雙手十指交握,放在一隻膝蓋上。

  「你剛才說你會生個女孩,」貝齊小姐說,「我毫不懷疑,肯定是個女孩。我有預感,準是個女孩。聽著,孩子,從這個女孩降生那一刻起—」

  「說不定是男孩。」母親冒昧地插嘴道。

  「我跟你說過了,我有預感,準是個女孩。」貝齊小姐反駁道,「別跟我頂嘴。從這個女孩降生那一刻起,孩子,我就要做她的後盾。我要做她的教母。我請求你給她取名為貝齊·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這個貝齊·特羅特伍德一生中絕不能出半點兒差錯。她的感情絕不能被玩弄,可憐的孩子。她必須接受良好的教育和嚴格的監護,以免愚蠢地相信那些不值得相信的人。我必須肩負起這一責任。」

  貝齊小姐每說一句話,腦袋就會抽搐一下,好像自己曾經遭受的苦難又在心中翻騰。她努力克制自己,才沒有把話進一步挑明。至少,我母親在微弱的火光下看她的時候是這樣想的。我母親太懼怕貝齊小姐了,加上自己又過於忐忑不安、馴服溫順、茫然無措,導致看不清任何情況,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大衛對你好嗎,孩子?」貝齊小姐沉默片刻後問道,腦袋也漸漸不再抽搐了,「你們在一起過得快活嗎?」

  「我們非常幸福。」母親說,「科波菲爾先生對我太好了。」

  「什麼呀?恐怕他把你寵壞了吧。」貝齊小姐針鋒相對。

  「這艱難世上,如今只剩我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從這方面說,恐怕他真是把我寵壞了。」母親抽噎道。

  「好啦!別哭了!」貝齊小姐說,「你們倆並不般配,孩子—我的意思是,假如世上真有一對夫妻般配的話—所以我才問你那個問題。你是個孤兒,對吧?」

  「是的。」

  「還當過家庭教師?」

  「我給一戶人家當過保姆兼家庭教師。科波菲爾先生常來這家拜訪,對我非常和氣,非常關心,最後他向我求婚,我答應了。我們就這樣結了婚。」我母親簡明扼要地說。

  「唉!可憐的孩子!」貝齊小姐沉吟道,依然對爐火皺著眉,「你懂些什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夫人。」母親支吾道。

  「比如料理家務之類?」貝齊小姐說。

  「恐怕不大懂。」母親答道,「我希望自己能懂得更多。不過,科波菲爾先生本來在教我—」

  「他自己就懂很多嘛!」貝齊小姐插了一句。

  「—我希望自己能有進步,因為我學得很熱情,他教得也很耐心。如果他沒有不幸離世—」說到這裡,母親再次崩潰,講不下去了。

  「好啦,好啦!」貝齊小姐說。

  「我定期記帳,每天晚上還同科波菲爾先生一起結算。」說完這句,母親又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我敢說,在這方面,我們從沒有過一句爭執,除了有時候科波菲爾先生怪我把『3』和『5』寫得太像,或者在『7』和『9』上添了彎彎的尾巴。」母親接著說了這一句,又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你這樣會哭出病來的,」貝齊小姐說,「你知道,這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教女都不好。好啦!不許哭了!」

  這個理由起了點兒作用,讓我母親平靜下來。不過,更主要的原因是,她覺得越來越難受了。接著是一陣沉默,只聽得見坐在椅子上、腳踩爐欄的貝齊小姐偶爾發出一聲「哎」。

  「我知道,大衛用他的錢給自己買了一份年金[13]。」過了一會兒,貝齊小姐說,「他是怎麼給你安排的?」

  「科波菲爾先生,」母親有點兒吃力地答道,「非常體貼,對我很好。他讓我繼承了一部分年金。」

  「有多少?」貝齊小姐問。

  「一年有一百零五鎊。」母親說。

  「沒那麼糟嘛。」姨婆說。

  「糟」這個字用到這裡真是再恰當不過。因為我母親這時候的狀況簡直糟透了。佩戈蒂端著茶盤和蠟燭進屋的時候,一眼就看出我母親多麼難受—假如剛才屋子裡足夠亮,貝齊小姐多半也會看出來—連忙把我母親扶到樓上臥室里,然後立刻打發她侄子哈姆·佩戈蒂去請醫生和護士。這些天來,她一直瞞著我母親把侄子藏在家裡,以便到了緊急關頭跑腿送信。

  這一支聯軍陸續抵達,前後只差幾分鐘。發現一個陌生老太太裝腔作勢地坐在壁爐前,左臂上繫著軟帽,耳朵里塞著珠寶商用來墊珠寶的上等棉花,他們不由得大吃一驚。佩戈蒂對我姨婆一無所知,我母親也隻字不提姨婆是誰,於是姨婆在客廳里顯得分外神秘。她裝了一大口袋珠寶商的棉花,耳朵里也塞得滿滿當當,但她那莊嚴的儀態並未因此有絲毫減損。

  醫生去樓上看過病人,又下了樓。我想他已經認識到,自己可能要同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太太面對面坐好幾個小時,所以刻意表現得彬彬有禮,客客氣氣。他是男人中最謙和的,也是小個子中最溫順的。他總是側著身子進出房間,以免多占地方。他走起路來總是像《哈姆雷特》里的那個鬼魂[14]一樣輕手輕腳,而且比它更慢。他總是歪著腦袋,半是為了謙卑地貶低自己,半是為了謙卑地討好別人。不用說也知道,他從不曾對一條狗口出惡言。想必就連瘋狗他也不曾罵過。即便不得不同狗打交道,他也只會溫和地對它說一句,或者半句,或者只是三言兩語,因為他說話跟走路一樣,總是慢悠悠的。但他決不會對它粗野無禮,也不會暴跳如雷,無論如何都不會。

  奇利普先生歪著腦袋,溫柔地看了看我姨婆,然後微微鞠了一躬,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說的是對方耳朵里塞的珠寶商棉花。

  「局部發炎嗎,夫人?」

  「什麼?」姨婆回應道,像拔瓶塞一樣,把一隻耳朵里的棉花拽了出來。

  姨婆粗暴的舉動令奇利普先生大感驚愕—這是他後來對我母親說的—多虧上帝保佑才沒有當場手足無措。不過,他還是用甜美的聲調又問了一遍:「局部發炎嗎,夫人?」

  「胡說八道!」姨婆答道,又把棉花一下子塞進了耳朵。

  自討沒趣後,奇利普先生只得有氣無力地望著坐在那裡注視爐火的姨婆,直到再次被叫上樓。他去了約莫一刻鐘,又回來了。

  「怎麼樣?」姨婆問,同時把離醫生更近的那隻耳朵里的棉花取了出來。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答道,「我們—我們進展緩慢,夫人。」

  「哎—喲—喂!」姨婆說,滿含輕蔑的嘆詞裡帶著完美的顫音。說完,姨婆又像剛才一樣把棉花塞進了耳朵。

  奇利普先生後來告訴我母親,他當時真的—真的—幾乎嚇休克了。僅從醫學專業角度說,他幾乎嚇休克了。儘管如此,他還是坐下來望著她,而她依然注視著爐火。就這樣過了差不多兩小時,醫生又被叫了上去。他離開了片刻,又回來了。

  「怎麼樣?」姨婆問,又把那隻耳朵里的棉花取了出來。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答道,「我們—我們進展緩慢,夫人。」

  「哎—喲—喂!」姨婆說。這鬼哭狼嚎般的聲音令奇利普先生著實無法忍受。他後來說,那簡直是在存心摧毀他的心神。他寧肯頂著猛烈的穿堂風坐在黑漆漆的樓梯上,直到再次被叫上樓。

  哈姆·佩戈蒂在國民學校[15]上學,尤其擅長教義問答,所以算得上可靠的證人。他第二天報告說,在醫生第四次上樓一個小時後,他碰巧往客廳里偷看了一眼,就立刻被貝齊小姐發現了。當時,貝齊小姐正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一見到他,沒等他開溜,就猛撲上去將他抓住。他還說,當時樓上不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貝齊小姐抓住他時,那聲音剛好達到最大,顯然貝齊小姐將他當成了過剩的焦躁情緒的宣洩對象—由此可見,貝齊小姐耳朵里的棉花並沒有將聲音阻擋在外。他還說,貝齊小姐揪著他的領子,拽著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就像他服用了太多鴉片酊一樣[16])。她還邊拖邊搖晃他,扯亂他的頭髮,揉皺他的襯衫,捂住他的耳朵,仿佛分不清那是他的耳朵還是她自己的,還用別的手段折騰他、虐待他。他的這番描述,部分得到了他姑母的證實,因為他姑母十二點半見到他的時候,我姨婆剛放開他不久,據說他的臉紅得就跟我出生時一樣。

  性情溫和的奇利普先生即便真有記仇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也絕不會心懷怨恨。他剛閒下來,就側身走進客廳,用最恭順的態度對我姨婆說:「呃,夫人,我很高興可以向您道喜。」

  「道什麼喜?」姨婆厲聲問。

  見我姨婆如此疾言厲色,奇利普先生又慌張起來。於是他朝我姨婆微鞠一躬,又擠出一絲微笑,希望藉此撫慰她的情緒。

  「真是沒救了,你到底在幹什麼?」姨婆不耐煩地叫道,「啞巴啦?」

  「請冷靜一點兒,親愛的夫人。」奇利普先生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已經沒有理由再煩躁不安了,夫人。請冷靜一點兒。」

  姨婆當時竟然沒有搖晃他,沒有把他要說的話搖出來,此事後來一直被視為近乎奇蹟。她只是對他搖了搖腦袋,但這一搖就已經令他心驚膽戰了。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剛恢復勇氣就接著說,「我很高興可以向您道喜。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夫人,而且是圓滿結束。」

  奇利普先生熱情洋溢地發表了五分鐘演說,在這期間,姨婆一直認認真真地盯著他。

  「她沒事吧?」姨婆問,雙臂抱胸,一隻胳膊上仍然繫著軟帽。

  「呃,夫人,我想她過會兒就會很舒服了。」奇利普先生答道,「在這種悲慘的家庭環境中,一個年輕母親能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您現在去看她的話,不會有任何問題,夫人。這也許對她有好處哩。」

  「她呢?她沒事吧?」姨婆厲聲問。

  奇利普先生的腦袋更歪了,恰似一隻可愛的鳥兒望著我姨婆。

  「我說的是嬰兒,」姨婆道,「她怎麼樣了?」

  「夫人,」奇利普先生答道,「我還以為您已經知道了呢。那是個男孩呀!」

  姨婆一言不發,抓住帽帶,像拉彈弓一樣,瞄準奇利普先生腦袋彈射出去,然後戴上折彎的帽子,走了出去,再也沒回來過。她就這樣消失了,如同大失所望的仙女,或者大家認為我能看見的鬼魂,而且再也沒回來過。

  是的,她再也沒回來過。我躺在搖籃里,我母親躺在床上,但貝齊·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卻永遠留在了夢與影的國度,留在了我剛剛穿越的廣袤空間[17];我們房間的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所有同我一樣的旅行者在塵世終將抵達的神秘之國[18],也照亮了那身軀已化為塵土之人[19]的墳塋。倘若沒有此人,我也不會存在。

  姨婆一言不發,抓住帽帶,像拉彈弓一樣,瞄準奇利普先生腦袋彈射出去,然後戴上折彎的帽子,走了出去,再也沒回來過。(第12頁)

  [1] 胎兒出生時包裹在頭部的一層薄膜。當時英國人迷信胎膜可保佑人不會溺水身亡。—譯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英國舊制金幣,1基尼合21先令。

  [3] 英國的貨幣單位,1鎊合100新便士。

  [4] 一種原產於西班牙的烈性白葡萄酒。

  [5] 英國舊制銀幣,1克朗合5先令。

  [6] 英國的貨幣單位,1先令合12便士。

  [7] 英語中「狒狒」(baboon)的發音近似印地語中的「先生」(baboo)或「夫人」(begum)。

  [8] 英國俗語,指空有一副美麗外表、頭腦卻極其簡單的女孩子。

  [9] 英國計量單位,1羅合12打。

  [10] 英國當時的習俗,祝賀嬰兒降生時會送針墊,上面插著許多針,用針頭拼成吉祥圖案或文字。針墊一般是嬰兒降生後送出,因為當時的人認為,針會增加母親分娩時的痛苦。而「我」的母親在「我」出生之前就收到了針墊,那自然預示著母親分娩時會遭大罪。

  [11] 原為敘利亞附近一遊牧民族,後特指抵抗十字軍的伊斯蘭教阿拉伯人,現泛指伊斯蘭教徒或阿拉伯人。

  [12] 英國當時為配偶服喪的時間通常是一年。

  [13] 指通過投資獲得的穩定的年利息。這種年金可以由指定人選繼承。

  [14] 指哈姆雷特父親的鬼魂。

  [15] 19世紀,由英國國家宗教教育促進會在英格蘭和威爾斯建立的一種學校,按照英國國教教義,為窮人的孩子提供基礎教育。

  [16] 鴉片酊是鴉片的酒精溶劑,可用於鎮靜和止痛,服用過多會令人昏睡,甚至死亡,所以必須通過拖拽等方式讓其保持清醒。

  [17] 指浩瀚的宇宙。作者這樣的表述,是受到了華茲華斯詩歌《頌詩:憶童年而悟不朽》的影響。在這首詩中,華茲華斯想像每個人的靈魂都是穿越浩瀚星空來到地球的。

  [18] 指死亡。這一句呼應了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裡的台詞: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本書莎翁戲劇譯文採用的是朱生豪先生譯本,後同。

  [19] 指「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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