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觀察周遭

2024-10-09 05:44:0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當我努力回憶那段遙遠而懵懂的襁褓時光時,最先清晰浮現在我眼前的形象,是母親和佩戈蒂。母親滿頭秀髮,身材婀娜,洋溢著青春氣息。佩戈蒂則五大三粗,毫無身材可言。但她有一對烏黑的眸子,仿佛連眼睛周圍的部分都被染黑了。她的面頰和雙臂硬邦邦、紅彤彤的。我不禁納悶,為什麼鳥兒放著她不來啄,反而要去啄蘋果呢?

  我想我還記得,她們倆在不遠處俯下身,要不然就是跪在地上,反正在我看起來就像變成了小矮人一樣,而我邁著蹣跚的步子,在她們倆中間走來走去。我腦子裡還有一個印象,很難說清那是不是真實的記憶,那就是佩戈蒂的食指給我的感覺。她常向我伸出食指,讓我去抓,而她的指頭被針線活兒磨得非常粗糙,跟小型肉豆蔻刮粉器[1]一樣。

  這或許只是想像,但我總覺得,我們大多數人對孩提時代的記憶,同大家普遍以為的不同,是可以上溯到更久遠的階段的。我同樣相信,許多很小的孩子對周遭的觀察,其細緻和精確程度往往令人驚嘆。說實在的,我認為,許多在這方面出類拔萃的成年人,與其說他們是後來獲得了這種能力,倒不如說他們沒有喪失這種天賦。而且,我還常常看到,這樣的人總是朝氣蓬勃、彬彬有禮、樂觀開朗,而這些也都是他們保留下來的童年特質。

  我擔心自己宕開一筆,說了這番閒話,難免有「偏題」之嫌。不過,我其實是想藉此說明,上面這些結論,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我的親身經歷之上。而且,如果我在這部傳記里寫的什麼東西表明我小時候觀察細緻,或者長大後對童年記憶猶新,那無疑是因為我確實擁有這兩種特質。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我剛才說,當我回憶懵懂的襁褓時光時,最先從一片混沌中清晰浮現出來的形象,是母親和佩戈蒂。除此之外,我還記得什麼呢?讓我想想。

  透過記憶的迷霧,我看到了我家的房子—對我來說並不生疏,反倒十分熟悉,就像是記憶中最初的模樣。一樓是佩戈蒂的廚房,通向後院。後院中央立著一根柱子,上面築有鴿子屋,但裡面一隻鴿子都沒有;後院角落裡有一個大狗窩,裡面也一條狗都沒有;一大群雞在院子裡氣勢洶洶、面目猙獰地走來走去,在我眼中顯得無比高大。有一隻公雞,樣子非常兇猛,它總是飛到一根柱子頂上去打鳴,我從廚房窗戶里看它的時候,它似乎特別留意我,讓我不禁渾身哆嗦。側門外還有一群鵝,每次我從旁經過,它們就會伸長脖子,搖搖擺擺地追趕我,嚇得我晚上都會夢見它們,就像野獸環伺中的人晚上會夢見獅子一樣。

  還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在我眼中,那條走廊真的好長啊—從佩戈蒂的廚房一直通往前門。走廊里有一個黑漆漆的儲藏室,晚上經過那地方時,得跑起來才行,因為要是沒人拿著一盞昏黃的燈站在裡面,讓那股霉味兒飄到門外,肥皂、泡菜、胡椒、蠟燭、咖啡的味道就會一股腦兒鑽進你鼻孔。我真不知道那些桶里、瓶里和舊茶葉箱裡藏著什麼東西。此外還有兩間客廳,一間是我們晚上閒坐的地方,「我們」是指母親、我,還有佩戈蒂,因為佩戈蒂幹完了活兒,又沒有旁人的時候,就常來同我們做伴;另一間是我們家最好的客廳,我們禮拜天才會到那裡坐坐。那裡雖然氣派,但坐著並不舒服。我總覺得那個客廳里瀰漫著一種哀傷的氣氛,因為佩戈蒂曾告訴我—我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但顯然是很久以前—我父親的葬禮是從那裡開始的,滿屋子都是穿著黑斗篷喪服的送葬者。一個禮拜天的晚上,母親在那個客廳給我和佩戈蒂讀了拉撒路死而復活的故事[2]。我聽了之後害怕極了,她們不得不把我從床上抱起來,來到臥室窗邊,將教堂墓地指給我看。那裡一片靜謐,在莊嚴的月光下,死人都安息在墳墓之中。

  我不知道世上有什麼東西像教堂墓地的草坪那樣翠綠,像那裡的樹木一樣陰涼,像那裡的墓碑一樣寂靜,甚至連一半都達不到。清晨,我從母親臥房套間裡的小床上跪起來,往墓地望去,看見羊在那裡吃草。我還看見紅艷艷的朝陽照到日晷上,心想:日晷又能報時了,不知道它會不會很高興呢?

  還有我們家在教堂里的座席。那座席的椅背多高啊!透過座席邊的窗戶,可以望見我們家。做晨禱的時候,佩戈蒂就常常從那裡往外瞧,因為她總擔心家裡進了賊,或者著了火,一定要反覆確認才放心。不過,佩戈蒂可以東張西望,我卻必須目不斜視,不然她就會生氣,一個勁兒地朝站在座位上的我皺眉,示意我專心看牧師。可我不能老往牧師那邊瞧啊—他不穿那身白袍子我也認識,我怕他見我直瞪著他,會心裡納悶,說不定還會停下禮拜問我—那我該如何是好?張嘴打哈欠是很失禮,但我總得有事可做啊!我朝母親看,她卻假裝沒瞧見我。我往教堂側廊里的一個男孩看去,他卻對我直做鬼臉。我望著穿過門廊、從敞開的大門射進來的陽光,看見那裡有一隻迷途的羔羊—我說的不是有罪之人,而是可以吃的真羊—正猶豫著要不要往教堂里走。我覺得,要是我再多瞧它一會兒,說不定就會忍不住大聲說起話來,那洋相就出大了!我抬起頭,看見牆上的靈牌,上面寫著本教區不久前去世的博傑斯先生的名字。我努力想像他纏綿病榻、飽受痛苦,而醫生束手無策時,博傑斯太太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請過奇利普先生,而他也無計可施。要是那樣的話,每禮拜他到這裡來看到靈牌,想起自己沒能救活病人,不知會作何感想?我朝奇利普先生看去,他打著禮拜天才用的領巾。我挪開目光,轉向布道壇,心想,要是能到那裡面玩兒該多好呀!那是一座很棒的城堡,如果有孩子爬樓梯來攻擊我,我就可以拿帶穗的天鵝絨坐墊朝他的腦袋砸下去。想著想著,我的眼皮就慢慢合上了。起初,我似乎還聽得見牧師熱情高漲地吟唱令人昏昏欲睡的聖詩,然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直到撲通一聲從座位上摔到地上。佩戈蒂連忙把半死不活的我抱出教堂。

  現在,我又看見了我們房子的外面。臥室的格子窗都開著,好讓芬芳的空氣透進來。殘破的鴉巢依然在屋前花園盡頭的老榆樹上蕩來蕩去。我現在來到房後的花園,在放著空鴿子屋和狗窩的院子後面,立著一道高高的柵欄,柵欄上開著一道門,門上掛著鎖—我記得,柵欄背後就是蝴蝶的領地。那裡種著果樹,枝頭果實纍纍,我後來再也沒在哪個花園裡看到過那麼多、那麼熟的果子。母親挎著籃子摘果子,我站在一旁,不時偷偷拿起一顆醋栗囫圇吞下,還拼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大風乍起,夏天轉眼就過去了。我們又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耍,在客廳里跳舞。母親跳得氣喘吁吁,坐到扶手椅上休息。我看見她把閃亮的秀髮纏繞在手指上,挺了挺腰。沒有誰比我更清楚,她喜歡自己看上去漂漂亮亮的,並為自己的美貌感到自豪。

  那座席的椅背多高啊!透過座席邊的窗戶,可以望見我們家。(第16頁)

  這是我最早的記憶片段之一。此外,我還覺得我們都有點兒怕佩戈蒂,在大部分事情上都聽她安排。以上就是我根據所見得出的最早看法—如果那可以稱作看法的話。

  一天晚上,只有我和佩戈蒂兩人坐在客廳壁爐邊。我給她念了一段鱷魚的故事。一定是我念得太清楚,或者是那個可憐人兒聽得太入神,因為我記得我念完之後,她竟然生出一種模糊的印象,認為鱷魚是一種蔬菜。我早就念累了,而且困得要死,但既然我得到了特別優待,可以一直等到母親從鄰居家串門回來,那我寧願困死在崗位上(這是理所當然的),也不願上床睡覺。我已經困得產生了幻覺,仿佛佩戈蒂膨脹開來,變成了龐然大物。我用兩根食指撐起眼皮,拿出堅忍不拔的勁頭,盯著坐在那兒忙針線活兒的佩戈蒂;盯著那塊給線上蠟[3]的蠟頭—那東西看上去很古老,滿身都是皺紋!—盯著碼尺住的那座小茅屋似的盒子;又盯著她那個針線盒,盒子拉蓋上畫著聖保羅大教堂(穹頂塗成了粉紅色);盯著她手指上的銅頂針;最後又盯著她本人,因為我覺得她很可愛。我困到了極點,我知道,只要我一閉眼,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就會立即昏睡過去。

  「佩戈蒂,」我突然說,「你結過婚嗎?」

  「天哪,大衛少爺,」佩戈蒂答道,「你怎麼想到結婚這種事啦?」

  她的回答頗為驚慌,讓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然後,她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我,針上的線已拉到盡頭。

  「你到底結過婚沒有啊,佩戈蒂?」我說,「你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不是嗎?」

  當然,我認為她和母親不是同一類美人。不過,就另一種美來說,我覺得她是完美模範。在我們最好的那間客廳里,有一個紅色天鵝絨腳凳,母親在上面畫了一束花。在我看來,那個腳凳的天鵝絨底色同佩戈蒂的臉色簡直一模一樣,只是前者光滑,後者粗糙,但這無關緊要。

  「你說我漂亮,大衛?」佩戈蒂說,「才沒有呢,我的寶貝!可你怎麼想到結婚這種事啦?」

  「我也不知道!—你一次只能同一個人結婚,對不對,佩戈蒂?」

  「當然。」佩戈蒂斬釘截鐵地說。

  「不過,如果你同一個人結婚,而那個人後來死了,那你就可以同另一個人結婚了,對不對,佩戈蒂?」

  「你可以這樣做,」佩戈蒂說,「只要你願意,我的寶貝。看你怎麼想了。」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佩戈蒂?」我說。

  我提出了問題,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因為她也一臉好奇地看著我。

  「我是這麼想的,」佩戈蒂遲疑片刻,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接著干起活兒來,「我自己從來沒結過婚,大衛少爺,我也不想結婚。在這個話題上,我能說的就只有這些了。」

  「你沒有生氣吧,佩戈蒂?對嗎?」我坐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

  她回答得如此簡單粗暴,我真以為她生氣了呢,但我大錯特錯了。因為她把針線活兒(她自己的一隻長筒襪)放到一邊,張開雙臂,抱住我那滿是鬈髮的腦袋,用力擠了一下。我知道她使了勁兒,因為她很胖,穿好了衣服,只要用點兒勁兒,長裙背後的紐扣就會蹦飛幾個。我記得,那天她抱我的時候,就有兩顆紐扣蹦飛到客廳的另一頭去了。

  「再給我講講鰲魚吧,」佩戈蒂說,她還念不大准「鱷魚」這個詞,「我還沒聽夠呢。」

  我不怎麼明白,為什麼佩戈蒂當時的神情那麼怪異;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急著要繼續聽鱷魚的故事。不過,我們的話題還是回到了那種怪物身上,這時我已經完全清醒了。在我的講述中,我們將鱷魚蛋留在沙子裡,讓太陽去孵化小鱷魚;我們躲開鱷魚,不停地東拐西繞,讓它們摸不著頭腦,因為它們身體笨重,無法快速轉彎;我們像土著一樣,進入水裡追逐它們,用尖木棍捅入它們的喉嚨;總而言之,我們同鱷魚激戰了一場,至少我自己非常投入。不過,我懷疑佩戈蒂心不在焉,因為她始終心事重重的樣子,做針線活兒的時候,針不止一次戳到臉和胳膊。

  我們把同鱷魚有關的故事講完了,又講起短吻鱷來,這時花園的門鈴響了。我們來到門口,發現母親就在那裡。我覺得她漂亮極了。同她一道來的還有一位紳士,長著秀美的黑髮和絡腮鬍。上個禮拜天,他還陪我們從教堂回家來著。

  母親在門口彎下腰,把我摟進懷裡吻了吻。這時那位紳士說,我這個小傢伙簡直比國王還幸運哩,或是諸如此類的話,我後來懂事了,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趴在母親肩頭問那位紳士。

  他拍了拍我的腦袋,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不喜歡他這個人,還有他低沉的嗓音。他拍我的時候,我生怕他的手去碰母親的手。但他就是碰到了。我用盡全力把他的手推開。

  「噢,大衛!」母親規勸道。

  「好孩子!」那位紳士說,「兒子總是護著母親,沒什麼奇怪的!」

  我從沒見過母親的臉那樣明艷動人。她只是溫柔地責備我沒禮貌,然後把我緊貼披肩抱著,轉身感謝那位紳士不辭辛勞地送自己回家。她一邊說話,一邊把手伸了出去。那位紳士握住母親的手時,我覺得母親瞥了我一眼。

  那位紳士彎下身子—我看見了!—在母親的小手套上親了一下,然後對我說:「咱們說『晚安』吧,好孩子。」

  「晚安!」我說。

  「來吧,讓我們做世上最要好的朋友!」那位紳士大笑著說,「握握手!」

  我的右手正握在母親的左手裡,於是我就把左手伸了出去。

  「哎呀,伸錯了,大衛!」那位紳士哈哈大笑。

  母親把我的右手往前送,但出於前面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右手給他,所以我沒有伸出右手,而是將左手伸了出去。他熱情地握了握,說我是個勇敢的小傢伙,然後就走了。

  這時,我看見他在花園裡轉過身,在房門關上之前,用他那雙不祥的黑眼睛投來了最後一瞥。

  佩戈蒂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一根指頭都沒動。她迅速把門關上閂好,跟著我們一起進入客廳。母親一反常態,沒有坐到壁爐邊的扶手椅上,而是坐在房間另一頭,自顧自地唱起歌來。

  「看來您今晚挺開心的呀,夫人。」佩戈蒂說,她手裡拿著燭台,直挺挺地站在房間中央,活像一隻大木桶。

  「真謝謝你,佩戈蒂。」母親興高采烈地回應道,「我今晚確實非常開心。」

  「認識一兩個陌生人,倒是可以換換心情。」佩戈蒂委婉地指出。

  「心情確實好了許多。」母親答道。

  佩戈蒂繼續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中央,母親又唱起歌來,我則睡著了。但我沒有睡得很熟,仍能聽見她們說話,只是聽不清她們說的是什麼。這樣打瞌睡很不舒服,不一會兒我就醒了,只是腦子還有點兒迷糊。我發現母親和佩戈蒂兩人正淚流滿面地說著話。

  「您不能找這樣一個人呀。科波菲爾先生要是地下有知,也不會喜歡他的。」佩戈蒂說,「這話我敢說,也敢發誓!」

  「老天哪,」母親高聲說,「你這是要把我逼瘋呀!有哪家姑娘像我這樣遭僕人凌辱的?!我為什麼要叫自己姑娘呢?這不公平呀。難道我沒結過婚嗎,佩戈蒂?」

  「上帝做證,您當然結過婚,夫人。」佩戈蒂答道。

  「那你怎麼敢這麼說?」母親說,「你知道,我不是要說你怎麼敢,佩戈蒂,而是你怎麼忍心—讓我這麼難過,對我說這麼刻薄的話。你明明知道,離開了這裡,我連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也沒有呀。」

  「就是因為這個,」佩戈蒂說,「我才更應該說這事不成。不成!這事不成!不成!不管給多少錢都不成!不成!」佩戈蒂說話的時候是那樣用力,我還以為她會把燭台都扔出去呢。

  「你怎麼能這麼氣人?!」母親說,哭得比先前更厲害了,「對我說出這麼不公平的話!你怎麼總是說得好像一切都定下來了,都安排好了一樣,佩戈蒂?我不是反覆告訴過你,你這個殘忍的東西,除了最普通的交往,我們什麼事都沒做!你說有人愛慕我,我能怎麼辦?如果有人傻兮兮地沉溺於愛情之中,那難道是我的罪過嗎?我問你,我該怎麼辦?你希望我剃光了頭,塗黑了臉,把自己燒傷、燙傷,或者用別的什麼辦法將自己毀容嗎?我敢說你就是希望我這麼做,佩戈蒂。我敢說,如果我這麼做了,你會喜出望外的!」

  我覺得,佩戈蒂好像被這番冤枉她的話傷透了心。

  「親愛的孩子,」母親走到我坐的那張扶手椅跟前,把我抱起來親著,哭喊道,「我的小大衛!是不是有人拐彎抹角地指責我不疼愛我的心肝寶貝,不疼愛這世上最可愛的小傢伙呀?」

  「沒有人拐彎抹角地指責您這個。」佩戈蒂說。

  「你就有,佩戈蒂!」母親反駁道,「你心裡知道。你這個狠心的傢伙,你說的那些話,難道還會有別的意思嗎?你明明和我一樣清楚,為了大衛,上個季度我連新陽傘都沒捨得買,而我那把綠色的舊傘上上下下都磨壞了,邊兒上的穗子也又髒又亂。這都是你知道的呀,佩戈蒂,你沒法否認。」然後,她飽含深情地轉向我,把臉貼到我臉上,「我是個壞媽媽嗎,大衛?我是個討厭、狠心、自私的媽媽嗎?說我是,我的孩子。說聲『是』,乖孩子,佩戈蒂就會疼你了。佩戈蒂的疼愛比我強多了,大衛。我一點兒也不愛你,對不對?」

  聽到這話,我們三人一起放聲痛哭。我覺得,我是三人中哭聲最響亮的,但我敢說我們全都動了真情實感。我的心都碎了,柔嫩的內心受到傷害。我怒不可遏,恐怕罵了佩戈蒂一聲「畜生」。我記得,那個老實人難過極了,而且最後身上的紐扣肯定一顆也沒剩。她跟我母親和好之後,又跪在我的扶手椅旁跟我和好,這時她的紐扣像子彈一樣砰砰砰地蹦了出去。

  我們垂頭喪氣地上床睡覺。我一直抽抽搭搭的,很久都睡不安穩。有一次,我抽噎得厲害,直接從床上坐起來,只見母親坐在床單上,朝我俯下身。後來我就在她懷中睡著了,睡得很香。

  我已經記不清,我是在接下來的禮拜天又看見了那位紳士,還是過了更長一段時間後他才再次現身。我不敢妄稱擅長記憶日期。不過,他又來了,在教堂里,禮拜過後還送我們回家。他同我們一道進了門,來看我們客廳窗台上那盆很好看的天竺葵。在我看來,他並不怎麼在意那盆花,但臨走的時候卻求我母親送他一朵花。我母親讓他自己挑,但他不肯—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麼—於是我母親親手摘了一朵,遞到他手裡。他說他要同花兒永不分離。我想他這個人真傻,竟不知道那朵花過一兩天就會凋謝。

  佩戈蒂開始不像往常那樣常常陪我們共度夜晚時光了。我母親對她簡直百依百順—在我看來相當反常—我們三個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是,我們仍然同過去不一樣了,相處時不再那麼融洽了。有時候,我覺得佩戈蒂或許反對我母親把衣櫥里的漂亮衣服都穿出來,反對她總去那個鄰居家,但這究竟是為什麼,我找不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漸漸地,我習慣了看到那位長著黑絡腮鬍的紳士。我依然像初次見面時一樣不喜歡他,依然對他滿懷不安與忌妒。不過,我之所以會有如此反應,只是出於小孩子的本能厭惡,以及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佩戈蒂和我就已經能對我母親很好了,不用別人幫忙。此外即便還有別的原因,也絕不是年紀稍長的孩子可能發現的那種。當時我腦子裡可沒浮現出那種想法,一丁點兒都沒有。可以說,我只能觀察到片段,但將這些片段連綴起來,織成一張網,再把人套在裡面,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卻是力所不逮的。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母親正在房前的花園裡,這時默德斯通先生—我已經知道他姓默德斯通了—騎馬過來。他勒住馬,跟我母親打招呼,說他要去洛斯托夫特拜會幾個有遊船的朋友。他興致勃勃地提議說,要是我喜歡騎馬,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馬鞍上,一起轉轉。

  那天空氣清新宜人,我非常想去。馬站在花園柵門邊,又打響鼻又刨地,好像自己也非常喜歡出遊一樣。母親把我打發上樓,找佩戈蒂給我梳洗打扮。與此同時,默德斯通先生下了馬,把韁繩挽在胳膊上,在開滿多花薔薇的柵欄外慢慢地走來走去,母親則在柵欄內陪著他慢慢地走來走去。我記得,佩戈蒂和我從我那扇小窗戶里偷偷瞧他們;我還記得,他們散步時湊得那麼近,就像在仔細觀察中間的多花薔薇似的;而本來如天使般溫柔的佩戈蒂突然火冒三丈,拼命梳我的頭髮,還梳錯了方向。

  不久默德斯通先生和我就出發了,沿著大路邊的草地小跑起來。他十分輕鬆地用一隻胳膊摟住我。我覺得我平時並不好動,這會兒卻沒法規規矩矩地坐在他前面,總會不時扭過頭去,仰望他那張臉。他那雙黑眼睛一望見底—我真想找一個更恰當的字眼來形容那種看上去毫無深度的眼睛—他出神的時候,在特殊的光線角度下,剎那間,你會覺得那雙眼睛在斜視你,顯得十分醜陋。我偷偷瞥了好幾次,滿懷敬畏地觀察他的神情,不禁納悶他在凝神想什麼。現在湊近了一瞧,他的頭髮和絡腮鬍比我原先以為的還要黑,還要密。他的臉下部方方的,下巴上布滿了胡楂,表明他每天都仔細刮那裡又粗又黑的鬍鬚。這讓我想起了大約半年前巡展到我們這一帶的蠟像。這些,再加上那兩道整齊的眉毛,還有那看上去說不清是白色、黑色還是棕色的鮮艷臉龐—讓他的臉色,還有關於他的記憶統統見鬼去吧!—這一切讓我覺得他十分英俊,儘管依然滿心疑惑不安。毫無疑問,我那親愛的可憐母親也是同樣的想法。

  我們來到海邊的一家旅店。兩位紳士待在一個房間裡,別無他人。他們抽著雪茄,每人躺在至少四把並排的椅子上,而且都穿著肥大的粗呢夾克。角落裡堆放著外套、海軍斗篷,還有一面旗,全部扎在一起。

  一見我們進來,那兩人從椅子上一骨碌爬起來,樣子很是狼狽,說道:「嘿,默德斯通!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

  「還沒。」默德斯通先生回應道。

  「這小傢伙是誰?」一位紳士拉住我問。

  「這是大衛。」默德斯通先生答道。

  「誰家的大衛?」那位紳士說,「瓊斯[4]家的嗎?」

  「科波菲爾家的。」默德斯通先生說。

  「什麼?就是美艷迷人的科波菲爾太太的拖油瓶?」那位紳士叫道,「那個漂亮的小寡婦?」

  「昆尼恩,」默德斯通先生說,「請你說話小心點兒。有人的耳朵是很尖的。」

  「誰?」那位紳士大笑著問。

  我連忙抬起頭來,很想知道他們說的是誰。

  「不過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5]罷了。」默德斯通先生說。

  聽說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我不禁大鬆一口氣。我本來還以為他們說的是我呢。

  謝菲爾德的這位布魯克斯先生似乎有什麼非常好笑的地方,因為一提起他,那兩位紳士就開懷大笑,默德斯通先生也樂不可支。他們笑了一陣,那位被默德斯通先生稱作昆尼恩的紳士說道:「對計劃中的那筆生意,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怎麼看?」

  「哎,我覺得布魯克斯現在還不怎麼知道那件事呢。」默德斯通先生答道,「不過,我想他基本上不贊成。」

  聽到這話,他們又爆發出一陣鬨笑。昆尼恩先生說,他要搖鈴叫點兒雪利酒來,為布魯克斯乾杯。他也這麼做了。酒端上來後,他叫我就著餅乾喝點兒酒。我正要喝,他又叫我站起來說:「祝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永遠糊塗!」這句祝酒詞逗得他們撫掌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一見我笑,他們笑得更厲害了。總而言之,大家都很開心。

  後來,我們到海邊懸崖上散步,坐在草地上,用望遠鏡觀看風景—鏡筒貼到我眼睛上的時候,我什麼也沒看見,但我假裝看見了—然後我們回到旅店,提前吃了晚飯。我們外出的時候,那兩位紳士不停地抽菸—如果可以根據他們的粗呢外套散發的氣味來判斷,我懷疑自打外套由裁縫鋪送到家,他們就一直在抽菸。我不應該忘提,我們那天還登上了遊船。他們三人下到船艙,忙著處理文件。我從敞開的天窗往下看,見他們正在埋頭工作。在這段時間,他們把我丟給了一個非常和善的人。那人有個大腦袋,滿頭紅髮,戴著一頂閃閃發光的小帽子,身穿橫紋襯衫或者馬甲,胸前是大寫字母拼成的「雲雀」二字。我以為那是他的名字,因為他住在船上,沒有臨街的大門掛銘牌,他只好將名字繡在胸口。可我叫他雲雀先生的時候,他卻說那是船的名字。

  我觀察了一整天,發現默德斯通先生比那兩位紳士更嚴肅,更沉穩。那兩個人總是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的。他們無所顧忌地相互打趣,卻幾乎從不跟默德斯通開玩笑。在我看來,他比那兩個人更聰明,更冷靜,而他們對他的看法,也同我近似。我注意到,有一兩次,昆尼恩先生在講話的時候,斜瞟了默德斯通先生幾眼,好像生怕惹他不高興。還有一次,在帕斯尼奇先生(就是另一位紳士)得意忘形的時候,昆尼恩先生踩了他一腳,偷偷用眼神警告他,要他留神默德斯通先生,後者正繃著臉默默坐在那裡。我也不記得那天默德斯通先生笑過,除了講謝菲爾德笑話那次—而那個笑話,順帶一提,正是他自己講的。

  夜幕剛剛降臨,我們就回了家。那是個風清氣爽的夜晚,母親打發我進去吃茶點,自己又同默德斯通先生在多花薔薇柵欄旁散步。默德斯通先生走後,母親問我這天過得怎麼樣,我們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提到了他們說她的那些話,她聽了笑起來,告訴我,那是幾個放肆無禮的傢伙在胡說八道,但我知道,那些話讓她很高興。我當時就同現在一樣,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我趁機問她認不認識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先生。她回答說不認識,但猜此人肯定是個製造刀叉的。

  此時此刻,母親的面龐又浮現在我眼前,同街上擁擠人群中我隨意去看的一張面龐一樣清晰。儘管我理應記得它已面目全非,也知道它已化為塵土,但我能說那副容顏蕩然無存了嗎?此時此刻,母親那天真無邪的少女之美,仍像那晚一樣,帶著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我能說這份美已經褪色消亡了嗎?母親在我的記憶中復活了,當年視若珍寶的面影鮮活如故,比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更青春可愛,我能說她已與我陰陽兩隔了嗎?

  這番對話之後,我上了床,母親來向我道晚安,我現在寫的就是當時的情景。她玩鬧似的跪在我床邊,雙手托著下巴,笑盈盈地說:「他們都說什麼來著,大衛?你再給我說一遍。我不相信他們說過那樣的話。」

  「『美艷迷人的—』」我開口道。

  母親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

  「他們絕不會說『美艷迷人』,」她樂呵呵地說,「他們不可能說什麼『美艷迷人』,大衛。我就知道絕不可能!」

  「不,他們說了。『美艷迷人的科波菲爾太太』,」我不依不饒地重複道,「還說你『漂亮』來著。」

  「不,不,絕不會說『漂亮』,絕不會說『漂亮』。」母親又用手捂住我的嘴,打斷了我。

  「不,他們就是這樣說的—『漂亮的小寡婦』。」

  「一群無禮的蠢貨!」母親尖叫道,捂著臉咯咯直笑,「這些男人真可笑!是不是,親愛的大衛—」

  「嗯,媽媽。」

  「這話別跟佩戈蒂說,她說不定會生他們的氣。我自己就挺生氣,但我想最好別讓佩戈蒂知道。」

  我當然答應了。我們彼此吻了又吻,不一會兒我就沉入了夢鄉。

  接下來我要講到,佩戈蒂向我提出了一個充滿冒險的驚人建議。如今看來,這件事仿佛就發生在我同母親的那番談話後的第二天,但事實上,那很可能是大概兩個月之後了。

  一天晚上(我母親又到鄰居家去了),我同佩戈蒂和從前一樣坐在一起,與我們做伴的有襪子、碼尺、蠟頭、蓋子上畫著聖保羅大教堂的針線盒,還有那本鱷魚故事書。佩戈蒂先看了我好幾眼,張了幾下嘴,好像要說什麼,卻沒說出口—當時我以為她只不過是在打哈欠,不然我肯定會嚇一跳的—最後才用哄孩子的口氣說:

  「大衛少爺,你想不想跟我去雅茅斯,在我哥哥那裡待兩個禮拜?肯定很好玩兒,你說呢?」

  「你哥哥好相處嗎,佩戈蒂?」我隨口問道。

  「噢,他很好相處!」佩戈蒂舉起雙手大聲說,「那裡還有大海、小船、大船、漁夫、海灘,還有阿姆和你一起玩。」

  佩戈蒂說的是她侄兒哈姆,就是我在第一章里提過的那個哈姆,只是被她念成了英語語法的一小部分[6]。

  聽她說了這麼多的開心事,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回答說,那確實很好玩兒,但我母親會怎麼說呢?

  「這個嘛,我敢出一個基尼打賭,」佩戈蒂注視著我的臉說,「她一定會讓我們去的。要是你願意,她一回家,我就去問她。就這麼定了!」

  「但我們走了,她一個人怎麼辦呢?」我說道,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上,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她不能一個人過呀。」

  佩戈蒂的目光突然落在襪子上,像是要在襪跟找一個小洞一樣。但那個洞一定非常小,不值得縫補。

  「喂!佩戈蒂!她不能一個人過,你是知道的呀。」

  「噢,你這孩子!」佩戈蒂說,終於又把目光轉到我身上來了,「你不知道嗎?她要到格雷珀太太家去住兩個禮拜。格雷珀太太家要來好多客人呢。」

  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非常想去了。我迫不及待地等待母親從格雷珀太太(她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位鄰居)家回來,確定她是否允許我們將這個好主意付諸行動。母親立即就同意了,一點兒也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驚訝。我們當天晚上就把一切安排妥當了。母親會支付我在那裡的食宿費用。

  我們出發的那天很快就到了,連我都覺得那日子來得太快。我熱切地盼望著那天的到來,生怕發生地震或火山爆發,或者其他劇烈的自然災害,害得我們不能成行。我們計劃乘運貨馬車[7]去,早飯過後就出發。要是頭天晚上能允許戴帽穿靴、和衣而眠,那給多少錢我都願意。

  雖然現在講起來很輕鬆,但回想起我那時如何迫不及待地要離開我那個快樂的家,一點兒也沒懷疑我這一走,與那個家便成永訣,我就不由得悲從中來。

  運貨馬車停在門口,母親站在那兒吻我。這時候,對母親和這個從未離開過的家,我又是感激,又是眷戀,禁不住哭了起來。如今回想起這一幕,我感覺很快樂。我知道母親也哭了,我還感覺到她的心緊貼著我的心在跳動,這讓我開心極了。

  我欣喜地回憶起,馬車開始移動的時候,母親跑出大門,叫車夫停下車,好再吻我一次。她朝我仰起臉,那真摯的愛意讓我沉浸其中,喜悅無比。

  我們出發了,留下她獨自站在路上,這時默德斯通先生走到她身邊,似乎在勸她不要那樣激動。我繞過車篷往後看,心裡直納悶,這跟他有什麼關係。佩戈蒂也從另一邊往後看了看,然後把臉轉回車廂。我發現她滿臉都寫著不滿。

  我坐在那裡,打量了一陣子佩戈蒂,心裡幻想著這種假想的情況:倘若有人雇她將我扔掉,就像童話中的那個孩子一樣[8],我能不能通過她掉的紐扣找到回家的路呢?

  [1] 肉豆蔻是一種調味料。肉豆蔻刮粉器是一種管狀金屬器,上有利齒,可以將肉豆蔻刮成粉末。

  [2] 出自《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1章。住在伯大尼的拉撒路死後,在墳里已有4天,但因他姐姐信耶穌,耶穌便令他死而復生。

  [3] 給線上蠟之後,更容易穿過針眼。

  [4] 「大衛·瓊斯」是當時的水手黑話,指海上的惡靈。

  [5] 謝菲爾德是英國的冶鐵中心,以出產刀具聞名,布魯克斯是當時該城的一家刀具商。英語中指耳朵尖的sharp也可以指刀子鋒利。

  [6] 佩戈蒂將「哈姆」(Ham)念成了「阿姆」(Am),而am是英語系動詞be的第一人稱單數一般現在時。

  [7] 英國當時在沒有公共馬車的地方,主要用於運貨的馬車也可以用來運人,且價格低廉。

  [8] 出自《格林童話》中的《漢賽爾與格萊特》。貧窮的樵夫因為家中揭不開鍋,同老婆商量,打算將兒子漢賽爾和女兒格萊特遺棄到森林裡。漢賽爾偷聽到這番對話,便在口袋裡塞滿了小石子,邊走邊做記號,最後帶著妹妹順著小石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