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24-10-09 05:38:56
作者: (法)羅曼·羅蘭
他到巴黎的時候心裡非常不好過。從奧里維死了以後,這是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回來。他本來是永遠不想再看見這個城市的。從車站到旅館的路上,他坐在馬車裡簡直不大敢向車外張望。最初幾天,他老躲在房裡不願意出門。一想到在門外等著他的那些往事,他就有一陣悲愴。但究竟是哪一種悲愴呢?自己弄清楚了沒有呢?他自以為怕看到往事活生生地跳出來,或者看到過去的面目都已經死了,那是使他更痛苦的:他的悲愴可是這種恐懼造成的嗎?其實對於舊夢重溫的痛苦,一個人的本能無形中已經發動了所有的機智,有了防備。因此,他挑了一個——也許自己不覺得——和從前住的區域離得很遠的旅館。初次上街散步的時候,到音樂廳去指揮預奏會的時候,重新接觸巴黎生活的時候,他先還閉著眼睛,不願意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味固執著只看到從前的景象。他對自己再三說著:「是的,這是我認識的,認識的……」
藝術界和政界仍舊是那麼專橫那麼混亂。廣場上仍舊是同樣的市集。只有演員的角色換過了:當年的革命黨變了布爾喬亞,超人變了時髦人物。以前的無黨無派人士正在壓迫現在的無黨無派人士。二十年前的青年如今比他們當初攻擊的老頭兒更保守;他們的批評家不承認新來的人有生活的權利。表面上什麼都沒改變。
但實際上什麼都改變了……
朋友,請你原諒!你真好,不埋怨我這麼久沒信給你。你的來信使我非常快慰。幾星期以來,我心亂如麻。人亡物在,故舊星散。你不在眼前尤其使我悵然若失。和我生離死別的人,在我周圍造成了一片可怕的空虛。一切我和你講起過的老朋友都不見了。夜鶯——你該記得她的歌聲吧,就在那可悲可喜的夜晚,我在人堆里徘徊,在一面鏡子裡看見了你對我望著的眼睛——夜鶯實現了她目標並不太高的理想,得了一筆小小的遺產,住到諾曼第去了;她在那兒管著一個農莊。亞諾先生告老了,夫婦兩人回到他們的南方,住在安越附近的一個小城裡。我那時代的名人,死的死了,倒的倒了;唯有幾個老朽的木頭人,二十年前在藝術上政治上初露頭角的,現在還做著他們的戲,老戴著那副假面具。除了這些面具以外,我連一個人也認不出來了。我覺得他們好似站在墳墓上扯鬼臉。這種感想真是可怕。並且我初到這兒的時期,生理上也很不舒服:離開了你們燦爛的陽光,跑到這灰暗的北方!看到種種事物的醜惡,黯淡的屋子,某些穹窿與某些紀念建築物上的庸俗的線條,過去從來沒注意到的,現在都使我受罪。而精神氣氛也不見得使我更愉快。
可是我沒有理由抱怨巴黎人。人家對我的態度跟從前大不同了。仿佛我在離開巴黎的幾年中變了名流。這些恕不多談了,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他們在文章上口頭上說我的好話,使我很感動,我很感謝他們。可是告訴你:我覺得自己和從前攻擊我的人倒比現在恭維我的人更接近……這是我的錯,我知道。別埋怨我!有一個時間我心裡有點惶惑。那是應有之事。現在可好了。我明白了。是的,你打發我回到社會裡來是對的。那時我的孤獨把我埋在了沙堆里。扮查拉圖斯特拉[50]的角色是不衛生的。生命的波流消逝了,從我們身上消逝了。必有一個時間,我們只能成為一片沙漠。要在沙土底下掘一條新的水道通到大江必須花許多艱苦的日子。這一點現在已經辦到了。我不覺得眼花了。我又趕上了大江。我瞧著,我看到……
唉,朋友,法國人這個民族多古怪!二十年前我以為他們完了……不料他們又往前了。親愛的奧里維曾經對我預言,我疑心他是騙騙自己。當時怎麼能相信他的話呢?法蘭西跟它的巴黎一樣到處是土堆瓦礫,給人拆得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我曾經說:他們把什麼都毀了……不是一個蛀蟲式的民族是什麼!——哪知它竟是一個海貍[51]式的民族。人家以為他們死抓著殘垣斷瓦的時候,他們卻就拿這些殘垣斷瓦奠定他們新都的基礎。此刻我看見到處都在動工蓋屋子,這真叫作:一件事情成功的時候,連傻子都會懂得……
其實,法國人的騷動混亂依然如故。你一定要習慣之後,才能在喧譁擾攘之中辨別出各盡本分的勞動者。這些人,你是知道的,不能做一件事而不爬在屋上把事情大聲叫喊出來,也不能做著自己的事而不非難鄰人的工作。的確,這種作風使最清楚的頭腦也會攪糊塗的。可是像我這樣在他們中間混了靠十年之後,不會再給他們的叫叫嚷嚷騙過去了。你會發覺那是他們刺激工作的一種方法。儘管咭咭呱呱地說個不停,他們手裡也忙個不停;每個營造廠都在蓋它的屋子,結果整個城市都翻造好了。最了不起的是全部的建築並不怎麼不調和。雖然各人堅持各人的論調,大家的頭腦卻長得一個樣兒。別瞧他們一片混亂,骨子裡有的是共同的本能,有的是民族的邏輯,它的作用跟紀律一樣。而歸根結底,這紀律也許比一個普魯士聯隊的紀律更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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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對於建設的興致與熱誠:在政治上,社會主義者與國家主義者爭先恐後的工作,想把鬆懈的政權加以鞏固;在藝術上,有的想為特權階級重建一座貴族的古宮,有的想替大眾造一所廣廈,給集體靈魂歌唱:一方面是光復過去,一方面是締造未來。而且不論做些什麼,那些靈巧的動物老是在構造同樣的細胞。他們海貍式的或是蜜蜂式的本能,使他們在幾百年中完成了同樣的行為,找到了同樣的形式。最激烈的革命分子也許(不自覺的)和最古老的傳統結合得最密切。在工團組織中,在最優秀的青年作家中,我發現不少人有中古時代的靈魂。
現在我對於他們騷動的作風重新習慣以後,我就心裡很高興的看著他們工作。老實說:我太老了,太孤僻了,待在他們的屋子裡不會覺得舒暢;我需要自由的空氣。但他們究竟是極優秀的工人。這是他們最高的德行。它把一般最平庸的最腐化的人也超升了。他們的藝術家的審美感又是多麼靈敏!我從前還不大注意。那是你點醒我的。羅馬的陽光使我睜開了眼睛。你們文藝復興期的人物使我懂得了這裡的作家。特皮西的一頁樂譜,羅丹的一座半身像,舒阿萊的一句散文,都是跟你們一五○○年代的人物同一血統的。
使我不快的事這兒並不是不多。我又遇到了當年節場上的熟人,曾經激起我多少義憤的人。他們並沒有改變。可是我,我改變了,不敢再對他們嚴厲了。趕到我忍不住要對這種人不留餘地地批判一頓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你沒有這權利。你自以為是強者,可是做的事比這些人更要不得。同時我也弄明白了,世界上原來沒有一件東西沒用的,便是最下賤的人在悲劇中間也有他們的角色。腐敗的享樂主義者,不可嚮邇的無道德主義者,完成了他們那種白蟻式的任務;搖搖欲墜的屋子,先得拆了才好重造。猶太人也盡了他們神聖的使命,這使命是在一切別的民族中成為一個異族,從世界的這一頭到那一頭織成一個人類大同的網。他們把各民族中間的知識壁壘推倒,為通靈的理性開闢出一個自由的天地。最下流的腐蝕分子,冷嘲熱諷的破壞分子,便是在毀滅我們對於過去的信仰,殺害我們親愛的死者的時候,無形中也是為了神聖的事業工作,為了新生而工作。國際的銀行家固然造成多多少少的禍害來滿足他們兇殘的欲望,骨子裡也是不由自主地和那些要打倒他們的革命家站在一條線上,為未來的世界大同努力,而且他們的貢獻比幼稚的和平主義者更實際。
你瞧,我老了,不會再咬人了,牙齒鈍了。在戲院裡我不再像一般天真的觀眾那樣咒罵演員,詬辱賣國賊了。
慈悲的女神,我只跟你談我的事,可是我心裡只想著你。你才不知道我對自己多麼氣惱呢!那個「自我」壓迫我,把我淹沒了。那是上帝掛在我脖子上的重負。我真想拿它放在你的腳下!當然是可憐的禮物……你的腳生來是為踏在柔軟的泥土和清脆可聽的沙上的,我還看到這雙親愛的腳懶洋洋的踏在鋪滿風信花的草坪上呢……(你有沒有再上陶里阿別莊去過?)……走不多時你的腳已經累了!現在你又斜躺在你平時最喜歡的地方,在客室的盡裡頭,手托著下巴頦兒,拿著一本書,可並不看。你那麼慈祥地聽著我,沒十分留意我的話:因為我使你厭煩。你為了增加耐性,有時想著你自己的念頭;但你是殷勤的,體貼的,留著神不讓我生氣,偶爾有一言半語把你從極遠的地方叫回來的時候,你那惘然若失的眼睛立刻會裝出聚精會神的模樣。而我,嘴裡說著話,其實跟你一樣的心不在焉,也不大聽見我自己的聲音;我一邊留神我的話在你臉上引起的反應,一邊在我心坎里聽到另外一套話;那是我沒有對你說出來的,和我嘴裡說的完全相反的,可是你,慈悲的女神,你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只是假裝沒聽見。
再會了。我想你不久會重新見到我。我不會在這兒無精打采的待下去的。音樂會舉行過了,還有什麼事可做呢?我親你的兩個孩子,親他們可愛的臉蛋。那是你的出品:我親了他們不是應該滿足了嗎?
克利斯朵夫
「慈悲的女神」的覆信是這樣寫的:
朋友,我就在你回想得那麼清楚的客廳的一角收到你的信;我看一會兒,讓你的信休息一會兒,讓我自己也像信一樣的休息一會兒!別笑我!這個辦法可以使你的信顯得更長。這樣我跟它消磨了一個下半天。孩子們問我老看不完的看著什麼。我說是你的一封信。奧洛拉瞧了瞧信紙,不勝同情地說:唷!寫一封這樣長的信真是受罪囉!我解釋給她聽,這可不是我給你的罰課,而是我們在一塊兒談話。她聽著一聲不響,帶著弟弟溜到隔壁屋子玩去了;過了一會兒,正當雷翁那羅大聲嚷嚷的時候,我聽見奧洛拉說:別嚷,媽媽正在跟克利斯朵夫先生談話呢。
你說的關於法國人的情形使我很感興趣,可並不驚奇。你該記得,我曾經埋怨你對他們不公平。人家盡可以不喜歡他們,但不能不承認他們是一個多聰明的民族!有些平庸的民族是靠了好心或強壯的體格得到補救的。法國人是全靠聰明。聰明把他們所有的弱點洗刷掉了,使他們再生。人家以為他們顛覆了,墮落了,腐化了,不料他們那種涓涓不竭的智慧使他們返老還童了。
可是我還得埋怨你。你求我原諒你只談著你的事:這簡直是胡說。你一點沒跟我提到你自己,沒提到你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只要表姊高蘭德——幹嗎你不去看她呢?——把關於你音樂會的剪報寄給我,我才知道你的成功,你只在信里隨便提到一句。難道你竟這樣的看破一切嗎?……我想不會的。你該告訴我說,那些事使你高興……而且應該使你高興,因為第一,我就覺得高興。我不喜歡你把一切看得這樣冷淡。來信語氣很淒涼,真是不應該。你對別人更公平固然很好,但絕不能因此而自卑,說你比他們之中最糟的還要糟。虔誠的基督徒可能稱讚你。我卻認為不對。我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而是一個老實的義大利女子,不喜歡人家為了過去的事而煩惱。能管著眼前已經很夠了。我不大知道你以前究竟做了些什麼。你只提過寥寥幾句,其餘的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那當然不大體面;但我心中還是把你看得很重。可憐的克利斯朵夫!一個女子到了我這個年紀,絕不會不知道一個男人往往是很軟弱的。要是不知道他的弱點,她也不會這樣愛他了。別再想你做過的事。不如想你將要做的事。後悔是沒用的。那只是往後退。而不論在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什麼事總是往前進的。『永遠要向前啊,薩伏阿!』[52]……倘使你以為我肯讓你回到羅馬來,你可錯了!這兒沒有你的事。還是留在巴黎吧,去創造,去活動,去參與藝術生活。我不願意你採取聽天由命的態度。我願意你做些美妙的東西,我希望它們成功,希望你越來越強,以便幫助一般新的克利斯朵夫去開始同樣的鬥爭,突破同樣的難關。你應該尋訪他們,幫助他們,好好地對待你的後輩,別像你的前輩當初對你那樣——並且我願意你堅強,讓我知道你是強者:你真想不到這一點能給我多少力量。
我幾乎每天都和孩子們上鮑爾該士別莊去。前天我們坐著車到邦德·謨爾,然後徒步在瑪麗沃崗上繞了一圈。你瞧不起我可憐的腿。它們對你很生氣:——他說些什麼,這位先生?說我們在陶里阿別莊走了十幾步就會累嗎?他才不認識我們呢。我們不願意辛苦是因為我們懶,不是做不到……——朋友,你忘了我是鄉下姑娘出身……
你該去看看我的表姊高蘭德。你還對她記恨嗎?骨子裡她是個老實人,而且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似乎巴黎女子都被你的音樂顛倒了。瑞士的野人快要成為巴黎的紅人了,只要他自己願意。有什麼太太們給你寫情書嗎?來信連一個女人都沒提到。你還會鍾情嗎?不妨講給我聽聽,我絕不嫉妒。
你的朋友G.
呵!你以為我會感激你信上的最後一句話嗎?愛取笑的女神,你要嫉妒,別希望我來使你嫉妒。你說的那些為我瘋瘋癲癲的巴黎女人,我對她們毫不動心。瘋癲!她們的確願意,但事實上她們是最不瘋癲的人。別希望我會被她們迷住。倘若她們對我的音樂漠不關心,也許我還可能上當。但她們的確愛著我的音樂;我怎麼還會受騙呢?一朝有人和你說懂得你,你就可以斷定他是永遠不會懂得你的……
可是我這些嬉笑怒罵的話,你別太當真。我對你的感情不至於使我對旁的女子不公平。自從我不再用愛人的目光去看她們之後,我對她們的好感可以說是從來未有的,我們男人太愚蠢了,只知道自私自利,壓迫女人,使她們過著一種委屈的、不健全的、近乎僕役的生活,結果是男人女人兩敗俱傷。三十年來她們為了擺脫那種生活所花的心血,我覺得是這個時代的一件大事。在這樣一個都會裡,我們不能不佩服這一代的女性,不管那麼多的障礙,憑著天真的熱情去征服學問,征服文憑——那是她們認為能夠解放她們,替她們打開陌生世界的密庫,使她們和男子躋於平等之列的!……
當然,這種信念是虛幻的,有些可笑的。但無論哪種進步,從來不能照我們所希望的方式實現;途徑儘管不同,進步還是一樣的進步。現代女性的努力絕不會白費。它可以使女子更完全,更富於人性,好似那些大時代中的婦女一樣。她們對於世界上重大的問題不再表示冷淡了:那種冷淡根本不合人性,因為便是一個最重視家庭責任的女人,也不應該不想到她在現代都市中的責任。她們的曾祖母,在聖女貞德和凱塞琳·斯福查[53]的時代,就不是這樣想的。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女性變得貧血了。我們剋扣了她們的空氣和陽光。如今她們居然拼命從我們那裡把陽光和空氣奪回去了。嘿,真是了不起!……自然,在今日這些奮鬥的婦女中間,有許多會夭折,有許多會身心失常。這是疾病到了生死關頭的時代。元氣過分衰弱的人做這種努力未免太劇烈了。一株久旱的植物遇到第一場雨就可能完事大吉。可是進步而不必付代價的事是沒有的。將來的人一定會靠著這些苦難發榮滋長。現在一般獻身於戰鬥的可憐的處女,好些是永遠結不了婚的,但她們為未來所預備的果實,將要比以前多少代生兒育女的女性更豐富:因為新的黃金時代的女性會從她們的犧牲中間產生。
這些勤勉的蜜蜂,絕不能在你表姊高蘭德的沙龍中遇到。你為什麼一定要我上那兒去呢?我不得不服從你的命令,但這是不對的,你濫用威權了。我拒絕了她三次邀請,收到了兩封信沒有復。於是她到我某次的預奏會上——人家正在試奏我的第六交響曲——來盯我了。在休息時間,我看見她迎面而來,探著鼻子拼命地呼吸,嘴裡嚷著:唔,真有點兒愛情的氣息!……啊!我多喜歡這個音樂!……
她的外表改變了;唯有貓兒似的豹眼和扯動不已的鼻子依然如故。臉盤變得寬大,結實,血色很好,非常健康。參加體育活動的結果,她和從前不同了。她對於這個玩意兒喜歡得如醉若狂。你知道她的丈夫是汽車俱樂部和航空俱樂部的要人。所有的飛行比賽,所有水、陸、空的運動,史丹芬·台萊斯德拉特沒有一次不到。他們老是奔東奔西地旅行。要跟他們談話簡直不可能;兩人說的無非是賽跑、賽船、賽球、賽馬。這是一批新的時髦人物。悲萊阿斯的時代過去了。如今大家不在精神方面講究時髦了。少女們所追求的,是在露天與陽光底下跑來跑去曬出來的鮮紅的皮色。她們瞧著你的時候,眼睛跟男人的一樣,笑也笑得很粗野,語氣也更火暴更放肆了。你的表姊有時會若無其事地說些野話。她過去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此刻居然成為飯桌上的健將。她還抱怨胃不好,因為她這樣說慣了,事實上並不因此少動一叉。她連一本書都不看。在她那個社會裡,誰也不看書了。唯有音樂還承蒙她們瞧得起,同時它也因為文學失勢而沾了光。等到這些傢伙疲倦得渾身軟癱了,音樂就等於他們的土耳其浴,溫暖的蒸汽,按摩,東方菸袋……完全用不著他們思想的。在體育活動與戀愛之間,音樂是一種過渡的玩意兒,並且也還是一種運動。但在一切審美的娛樂中,今日最受歡迎的運動是跳舞。俄國舞,希臘舞,瑞士舞,美國舞,在巴黎什麼都可以拿來跳舞:貝多芬的交響樂,埃斯庫羅斯[54]的悲劇,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梵蒂岡教廷中的古物,葛呂克的《奧爾弗》歌劇,華格納的《德利斯當》……那些人都害上了想入非非的怪毛病。
最有意思的是看你的表姊怎樣把這些調和起來。她的唯美主義,她的體育活動,她的精明幹練——因為她母親處理事務的才幹跟日常生活中的專製作用,她都承繼了——合在一起必然成為一種莫名其妙的混合物;但她覺得很舒服;她的最瘋狂的怪癖並不妨礙她清楚的頭腦,正如她駕著風馳電掣的汽車不會眼花也不會手忙腳亂。那真是一個了不得的女子;丈夫,賓客,僕役,都被她隨心所欲地支配著。她也參與政治,擁護殿下[55];我不相信她是保王黨,可是這樣一來,她的忙亂可以多一個藉口。並且她雖然一本書念不上十頁,照舊參加學士院的選舉——她自告奮勇要做我的後台。你知道這對我就不是味兒。最可惡的是,我是為了聽從你的話才去看她的,不料她自以為對我有什麼影響……我自然要氣氣她,當面把她揭穿了。她聽了不過笑笑;還厚著臉跟我頂嘴。你說她骨子裡是個老實人;不錯,只要在她有點兒事情可做的時候。她自己也承認這一點:倘若機器沒有東西可以碾磨,它為了找材料,什麼都做得出。我上她家去了兩次。現在我不去了。對你,這已經足夠證明我的服從。你總不至於要我的命吧?我從她那兒出來簡直筋疲力盡,累得要死。我上次看了她回來,夜裡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我變做她的丈夫,整個生活都給攪得天翻地覆……真正的丈夫可絕不會做這樣荒唐的夢;因為所有我在她府上見到的人裡頭,他是和她相處最少的一個;便是碰在一起,他們也只談運動。他們倆非常投機呢。
所有這批人怎麼會捧我的音樂的?我不想去了解。據我看,大概那對他們是一種新的刺激。他們喜歡我的音樂粗暴。目前他們愛著一種油脂厚重的藝術。至於油脂裡頭的靈魂,他們連想也沒想到。他們會從今天的如醉若狂轉變到明天的視若無睹,再從明天的視若無睹轉變到後天的非難中傷,實際是從來沒有認識對象。這種情形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遇到的。我對於自己的走紅不存什麼幻想,那是不會久的,而且還要我付代價呢——眼前我只冷眼看著那些怪現象。對我崇拜最熱烈的(你猜是誰?……)是咱們的朋友雷維–葛,那位漂亮人物,從前我跟他做過一次可笑的決鬥的,你總該記得吧?此刻他在開導那些從前不了解我的人,而且開導得很好。所有談論我的人還算他最聰明。其餘的是些什麼貨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瞧,我有什麼可得意的?
並且我也沒有這心思。人家所讚美的我的作品,我自己聽了羞死了。我看出自己的面目,而我不覺得我美。對於一個有眼睛的人,一件音樂作品是一面多麼無情的鏡子!幸而他們又是瞎子又是聾子。我在作品裡放進了自己多少的騷亂與弱點,以至於我有時候覺得把這些魔鬼放到世界上來簡直是幹了件壞事。直看到群眾非常安靜,我才放下心:他們穿著三重的鐵甲,什麼都傷害不到他們,否則我非入地獄不可了……你埋怨我責己太嚴。那是因為你的認識我並不像我的認識我自己。人家只看見我們現在的模樣,看不見我們可能成為的模樣;大家稱讚我們的,多半是推移我們的時勢和支配我們的力量,而很少是我們修養得來的成績。讓我講一件故事給你聽吧。
前天晚上我走進一家咖啡館。巴黎有些咖啡館奏著相當美好的音樂,雖然方式很奇怪;我去的便是這樣的一家。他們用五六種樂器,加上一架鋼琴,奏著所有的交響樂,彌撒祭樂,神劇。那正如羅馬的大理石鋪子出賣小型的梅迭西斯祭堂,給人做壁燈架上的裝飾品。似乎這麼辦是對藝術有益的。為了要使藝術流通,非把它鑄成銅子兒不可。除此之外,這些音樂會倒也貨真價實:節目非常豐盛,演奏的人都很盡心。我在那兒遇到一個跟我素有往來的大提琴師:他的眼睛跟我父親的很像。他把一生的經歷告訴我。祖父是農夫,父親是北方一個村公所里的辦事員。人家想培植他做個上等人,當律師,便送他到附近的城裡去念中學。孩子又結實又粗野,不是做小公證人那種細功夫的料子。他不能安分守己,從牆上跳出去,在田野里亂跑,追逐女孩子,逞著蠻力跟人打架;要不然就遊手好閒,做夢一般地想著些永遠做不到的事。只有一樣東西吸引他,就是音樂。天知道為什麼!家族裡頭沒有一個音樂家,除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叔祖。那種怪物,內地有的是,往往很聰明,很有天賦,可惜孤高自傲,為了一些古怪的無聊事兒把才氣消磨盡了。那叔祖發明了一種新的記譜法[56]——你瞧,又是一種!——可以促成音樂革命的;他還自以為發明了一種速記術,可以把歌詞、曲調、伴奏三者同時記錄下來;但一寫下來,他自己先認不清了。家族一邊嘲笑這個老頭兒,一邊也很得意,心裡想:他是個老瘋子。可是誰知道?也許他真有天才……大概侄孫的愛好音樂就是從他那裡遺傳得來的。他在那小地方能聽到些什麼音樂呢?……可是惡俗的音樂所引起的愛,跟美好的音樂所引起的一樣純潔。
不幸這種熱情似乎在他的環境裡是不可告人的,孩子又沒有叔祖那股頑強的戇氣。他只能偷偷地翻著老瘋子嘔盡心血的作品,作為他畸形的音樂教育的基礎。在父親面前和輿論面前,他又虛榮又膽怯,在沒有成功之前絕不敢提起他的志願。老實的孩子受著家庭的壓迫,像所有法國的小布爾喬亞一樣,因為懦弱,不敢和家屬的意志對抗,表面上一味服從,實際卻永遠過著偷偷摸摸的生活。他並不走自己喜歡的路,卻毫無興趣地做著人家指定的工作:既不能好好地有所成就,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失敗。考試都馬馬虎虎的考及格了。考及格的好處,是從此可以逃掉內地與父母的雙重監督。他看到法律就頭痛,決意將來不吃這行飯;但只要父親活著,就不敢說出自己的志願。也許他很樂意在決定去取之前再等些時候。像他那等人,一輩子都空想著將來做些什麼,可能做些什麼,目前卻一事不做。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了,出了軌,憑著鄉下青年的狠勁,把自己交給了兩樁熱情:女人和音樂;一方面被音樂會攪昏了頭,一方面也為了尋歡作樂攪昏了頭。他為此虛度了幾年,一點不想辦法補足他的音樂教育。驕傲,暴躁,獨立不羈與多疑的壞脾氣,使他沒法跟任何教師去學,也不願向任何人請教。
父親死後,他把法律書一股腦兒丟開了。沒有勇氣學習必不可少的技術,他先就開始作曲。由於懶惰遊蕩的老毛病與尋歡作樂的嗜好,他不能再下苦功。心裡很有感情,但他始終抓不住自己的思想與形式,結果只能寫些無聊的濫調。最糟的是,這個平庸的傢伙心中的確有點兒偉大的東西。我看過他兩件從前的作品,東零西碎的頗有些動人的思想,僅僅露出些端倪,馬上就變了樣。那仿佛泥坑上面的一些磷火……而且他的腦子又是好不古怪!他想對我解釋貝多芬的朔拿大,居然看到其中有些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他抱著何等的熱情,態度何等的嚴肅!他一邊說一邊含著眼淚。他能夠為了所愛的東西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你一看到他就會覺得他又動人又滑稽。正當我預備當面笑他的時候,心裡竟想擁抱他了……真是老實到了骨子裡。他瞧不起巴黎文藝社團的欺詐,也瞧不起那些空頭的名人——另一方面仍禁不住像小布爾喬亞一樣天真的仰慕走紅的人……
他得了一筆小小的遺產,幾個月工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時候,又像許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樣,偏偏老實起來,娶了一個被他勾引的沒有錢的女人。她嗓子很好,並不愛好音樂而弄著音樂。兩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高明的大提琴演技來維持。自然,他們不久就發現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們生了一個女兒,父親在她身上又大做其好夢,以為自己做不到的事可以由她來實現了。小姑娘像她的母親,只能成為一個毫無天分的鋼琴匠;她非常敬愛父親,拼命用功,想博取他的歡心。幾年之中,他們跑遍了名城勝地的旅館,掙來的錢還不如受的羞辱多。嬌弱而勞作過度的孩子死了。絕望的妻子脾氣越來越壞。簡直是無邊的苦海,沒有希望跳出來,同時他心裡又抱著一個沒有能力達到的理想,更增加自己的痛苦……
唉,朋友,我看到這可憐的一事無成的傢伙,一生只是一組連續不斷的悔恨,我就心裡想:瞧,我就可能成為這種人。我們童年時代的心靈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們的音樂思想也有某些共同點;不過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來。我沒有像他那樣的陷落是靠的什麼呢?沒有問題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遭遇。並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論,難道那完全是憑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嗎?豈非多半是靠我的種族,靠我的朋友們,靠那幫助我的神的力量嗎?……想到這些,我就變得謙卑了。一個人覺得所有愛藝術,為藝術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從末流到第一流,距離並不大……
在這一點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話。你說得對:一個藝術家只要還能幫助別人的時候,絕不該獨善其身。所以我留在這裡了,我要強迫自己每年在這兒住幾個月,或是在維也納,或是在柏林,雖然我已經住不慣這些都市。可是我不應該離開崗位。即使這種逗留不能有益於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擔心的——至少可能對我自己有點兒好處。而且想到這是你的願望,我還可以覺得安慰。再說——我不願意扯謊——我在這兒也漸漸感到愉快了。再會吧,專制的王后,你勝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並且喜歡做了。
克利斯朵夫
這樣他就留在巴黎,一部分是為討她喜歡,一部分也因為他藝術家的好奇心覺醒之下,被新生的藝術界景象迷住了。他精神上把所見所為的一切都獻給葛拉齊亞,寫信告訴她。他很知道,希望她對這些感到多大興趣未免是妄想;也許她還有點兒漠不關心呢。但他感激她並不過於表示出來。
她經常每半個月復他一封信,都是措辭親切而極有節度的,像她的動作一樣。提到自己的生活的時候,她始終保持著溫柔、高傲、矜持的態度。她知道她的話會在克利斯朵夫心中引起何等劇烈的反響,所以寧可表示得冷淡一點而不願意挑動他的熱情,因為她不願意跟著他一齊興奮。可是她憑著女性的聰明,自有辦法不讓朋友的愛情感到失意,倘使她有何冷淡的話掃了對方的興,她會立刻用幾句甜蜜的話把傷口包紮起來。克利斯朵夫不久就看透這種策略,便也使出愛情的狡計,努力壓制自己的衝動,把信寫得更有節制,使葛拉齊亞覆信的時候減少一點兒警惕。
他在巴黎越住下去,對於大家忙忙碌碌的新的活動越感到興味。特別因為青年人對他的好感比較少,所以他覺得更有意思。他沒有看錯:他的走紅不過是曇花一現。十年退隱之後再回到巴黎來,他不免在社會上轟動一時。可是命運弄人,這一回捧他的竟是他從前的敵人——時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藝術家倒反暗中對他抱著敵意,或者存著猜忌的心。他的權威是靠著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數量巨大的作品,熱烈肯定的語氣,不顧一切的真誠。固然大家不得不承認他是個人物,不得不佩服他或敬重他,可是不了解他,不喜歡他。他已經站在當代的藝術潮流之外了。他是個怪物,是個不合時宜的活榜樣。那他一向是的。十年的孤獨更加強了這一點。他不在的那個時期,在歐洲,尤其在巴黎,就像他親眼看到的,完成了一番復興的事業。一個新的秩序產生了。一代新人興起來了,愛行動甚於愛了解,愛占有甚於愛真理的一代。它要生活,要抓住生活,哪怕要用謊言去換取也有所不顧。驕傲的謊言,各式各種驕傲的謊言:種族的驕傲,階級的驕傲,宗教的驕傲,文化與藝術的驕傲,對它都是好的,只要是一副鐵的盔甲,只要能供給它刀劍盾牌,保護它踏上勝利之路。所以這一代的人最討厭聽到響亮的苦惱的聲音,使他們想起世界上還有懷疑與痛苦:那仿佛是颶風,曾經擾亂那個才溜掉不久的黑夜的;而且大家雖然否認,雖然想忘記,那些颶風還繼續威脅著世界。距離太近了,要不聽見是不可能的;於是青年們恨恨地掉過頭去,大聲疾呼地嚷著,想震聾自己的耳朵。但那個聲音比他們的更響。所以他們恨克利斯朵夫。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很友善地望著他們,看到大家不顧一切地向著一個切實的目標,一個新的秩序攀登,不由得表示敬意。他們在這個潮流中故意做得胸襟狹窄,並不使他驚駭。一個人向著目標邁進的時候應當筆直地朝前望的。至於他,坐在一個世界的拐角兒上,能夠回頭瞧瞧那個驚心動魄的黑夜,向前瞻望那年輕的笑容可掬的希望,對著清新而狂熱的黎明體會一下那種不可捉摸的美,覺得挺有意思。他站的地位是鐘擺的軸心上穩定的一點,鐘擺卻又在往一邊盪過去了。他雖然不跟著鐘擺一起動作,卻非常高興地聽著人生的節奏跳動。那般人否認他過去的悲愴,他可是和他們一同希望著。要來的一定會來的,就像他所夢想的一樣。十年以前,奧里維在黑暗與痛苦中——那可憐的高盧小公雞——曾經用他脆弱的歌聲報告天將破曉的消息;歌唱的人不在了,歌的精神卻是實現了。法蘭西園子裡的鳥都已經醒過來。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聽見奧里維的聲音復活了,蓋過了別的啼聲,更響亮,更清楚。
他在一家書鋪的柜子上隨便翻著一本詩集。作者的姓名很陌生。但有些字句引起了他注意,使他不忍釋手。他在沒有裁開的書頁中間慢慢地讀下去,仿佛認出了一個很熟的聲音,一些很熟悉的特點……既不能確定他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又不忍把書丟開,便買了下來。回到家裡,他繼續念著,不料那執著的念頭占據著他的思想。詩中剽悍強勁的氣息,清清楚楚地令人想起那些廣大無邊的古老的靈魂——想起那些冬天的樹木人類只是它們的枝葉與果實——想起那些人類的祖國。字裡行間躍現出母性的超人的面目,現在、過去、將來、永久存在的面目,君臨著世界,有如中世紀藝術上的聖母,像山一般高,蟲蟻似的人類在她們腳下祈禱。詩人頌讚這些偉大的女神做著英勇的決鬥,從有史以來就在那裡短兵相接:這些幾千年的伊利亞特史詩之於特洛伊戰跡,就好比阿爾卑斯山脈之於希臘崗巒。
像這樣一部驕傲與戰鬥的史詩,對於克利斯朵夫那樣的歐羅巴靈魂,思想上當然距離很遠。可是在法國詩人的幻象中(嫵媚的處女雅典娜拿著盾牌,藍眼睛在黑暗中發光;她是勞動的女神,蓋世無雙的藝術家,高於一切的理性,用她毫光四射的長矛把蠢動的蠻族制服了[57]——克利斯朵夫在閃爍的光明中瞥見一道目光,一副笑容,是他認識的,愛過的;但正要去抓握的時候,幻景消失了。他因為追逐不到而非常懊惱,不料翻過一頁,讀到了一樁奧里維去世以前不久講給他聽的故事。
他大為驚愕,馬上跑到出版者那裡去問詩人的住址。人家照例不肯說,他生了氣,可是沒用。後來他想也許可以在年鑑中找到,果然不錯;他立刻奔到作者家裡。他的脾氣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不肯等的。
在巴底諾區里,他爬到一座屋子的最高一層樓上。公共走道里有好幾扇門,克利斯朵夫依著人家的指點敲了一扇。可是開的倒是隔壁的門。一個並不好看的年輕的女人,額上覆著深褐色的頭髮,皮色烏七八糟的,抽搐的臉配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帶著猜疑的神氣問他來意。克利斯朵夫把訪問的目的說明了,對方又提出別的問話,便報了自己的姓名。於是她走出屋子,從身上掏出鑰匙開了另外一扇門,並不請克利斯朵夫進去,先教他在過道里等著。她自己進去之後重新把門關上。後來他終於踏進了戒備森嚴的屋子,先穿過一間空蕩蕩的做餐室用的房間,裡頭擺著幾件破爛的家具,靠近沒有窗簾的窗口放著一個籠子。有十幾隻鳥在那裡亂叫。隔壁房間內,一張破破爛爛的便榻上躺著一個男人。他抬起身子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張靈光四射的瘦削的臉,那對火辣辣的、秀美的、絨樣的眼睛,那雙長長的細緻的手,那個殘廢的身體,那種帶點兒沙的尖銳的聲音……克利斯朵夫馬上認出來了……那不是愛麥虞限嗎?就是那殘廢的小工人,無意之間斷送了……愛麥虞限也突然站了起來,認出了克利斯朵夫。
他們倆一言不發,同時都看到了奧里維的影子……不敢馬上伸出手來。愛麥虞限往後退了一步。那種連自己也不承認的怨恨,從前對克利斯朵夫的妒意,過了十年又在曖昧的本能深處抬起頭來。他站在那裡,存著戒心,抱著敵意。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那麼感動,看到他們倆心裡都想著的名字(奧里維……)快要被克利斯朵夫說出來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立刻撲在對他張開著的臂抱里。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怎麼能找到我的?」
克利斯朵夫回答:「我讀了你最近的著作: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是嗎?你認出了他是不是?我現在的一切都是他賜給我的。」
(他避免說出名字。)
停了一會兒,他沉著臉又說:「你我之間,他更喜歡你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真正愛的人沒有什麼愛得多愛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個兒給他所愛的人的。」
愛麥虞限望著克利斯朵夫;個性堅強的眼中那點兒悲壯的嚴肅,突然蒙上一道柔和的光。他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請他坐在便榻上,靠近著他。
他們把彼此過去的經歷講了一遍。從十四到二十五歲之間,愛麥虞限幹過不少行業: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販,書店掮客,訴訟代理人的書記,政客的秘書,新聞記者……在所有的行業中,他都想辦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幾個好人,被這小傢伙的毅力感動了,幫他一點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窮苦與天賦。他得了不少殘酷的經驗,結果總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來就很嬌弱的健康都損失完了。因為學習古文字特別快(在一個傳統上受到人文主義薰陶的民族中間,這種才能並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個研究古希臘學問的教士幫忙。雖則他沒有時間把這些學問鑽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經養成了思想的紀律和文字的風格。這個出身微賤,一切知識都靠自修得來而漏洞很多的人,居然學會了運用辭藻的能力,能夠用思想來控制形式,那是布爾喬亞青年經過十年的高等教育也不容易培養成功的。他把這種好處歸功於奧里維。雖然別人給他的幫助比較更實際,但替這顆心靈在黑夜中把長明燈點起來的,的確是奧里維。別人不過是做了添加燈油的工作。
他說:「從他去世的時候起,我才開始了解他。但他和我說過的話都進到了我的心裡。他的光明從來沒有離開我。」
他談著他的作品,談著自以為是奧里維留給他的任務,提到法蘭西民族精神的覺醒,英勇的理想主義的火焰,為奧里維所預告的;他想替這些做一個響亮的聲音,超臨在戰鬥之上,報告未來的勝利。他為他復興的民族唱著史詩。
他的詩歌的確是這個奇異的民族的出品。經過了多少世紀,這民族把克爾特古族的氣息始終保持得那麼牢固,同時又有一種古怪的驕傲的脾氣,把羅馬征服者的遺物和法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愛麥虞限的詩中有的是高盧族的膽氣,瘋狂的理智,辛辣的諷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性格,例如敢向羅馬貴族挑戰,洗劫德爾斐神廟[58],獰笑著對天揮舞長槍的氣魄。但這個巴黎侏儒像他那些戴假頭髮的祖先一般,也像他未來的子孫一般,還會把他的熱情寄托在二千年前的希臘英雄和神明身上。這是法蘭西民族的奇怪的本能,和它追求「絕對」的需要融洽一致的本能:它的思想明明追隨著幾千年前的足跡,但它反而以為是把自己的思想教以後幾千年間的人作為模楷。古典形式的束縛反而使愛麥虞限的熱情愈加奮激。奧里維認為法蘭西是有前途的,他的信念是安詳沉著的,到了他的門徒身上卻變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於行動而勝券在握的信仰。他要勝利,看到了勝利,歡呼勝利。他所以能煽動法國群眾的心,便是靠這股狂熱的信仰和樂觀的氣息。他的著作跟戰爭一樣的有力量。懷疑與恐怖的陣線被他突破了。所有年輕的一代都跟著他蜂擁而前,向新的命運撲過去……
他一邊說著一邊興奮起來:眼裡冒著火焰,蒼白的臉上東一處西一處有了紅暈,嗓子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注意到這一堆氣勢逼人的烈火,和燒著這堆烈火的可憐的身體之間的對照。但這個命運弄人的慘狀,他還只看到一部分。詩人謳歌詠嘆的是毅力,是這一代醉心於體育、行動、戰鬥的勇猛的青年,詩人本身可是連走路都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只能過著極有節制的生活,飲食受著限制,只喝清水,不能抽菸,沒有情婦;他渾身上下都是熱情,但為了脆弱的健康不得不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打量著愛麥虞限,覺得他又可佩又可憐。他當然不願意流露出來;但大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傷口始終沒結好的愛麥虞限的傲氣,以為在克利斯朵夫眼中看到了惻隱之心,那是他覺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間,他激昂慷慨的感情低了下去,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把他的信心爭取回來,只是徒然。心靈已經關上了門。克利斯朵夫看出對方是被他傷害了。
愛麥虞限一聲不出,抱著敵意。克利斯朵夫站起來,愛麥虞限默默無言地送到門口。他一走路就更顯出他的殘廢;他自己知道這一點,因為驕傲而裝作毫不介意;但他以為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於是心裡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地握著客人的手告別,忽然有個年輕的漂亮女人來按他的門鈴。一個裝模作樣的男人做著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戲院上演新戲的時候注意過的,老是笑容可掬,絮絮不休,顛頭聳腦的行著禮,吻著婦女們的手,從正廳的座位上嘻著臉和熟人打招呼,直招呼到最後幾排: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姓名,便叫他「花花公子」。那時「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見愛麥虞限就拿出肉麻的禮數和親熱的態度撲向「親愛的大師」。克利斯朵夫一邊走出來,一邊聽見愛麥虞限斬釘截鐵地回答說今天有事,不能見客。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膽量。可是愛麥虞限為什麼對這批上門來獻殷勤的,有錢的時髦人物這樣冷淡,克利斯朵夫還不知道呢。他們說話很甜,滿嘴都是恭維,可並不想減輕他的災難,正如賽查·法朗克的朋友們讓他到死都靠教鋼琴過活。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幾次愛麥虞限,卻沒法再恢復初次訪問時那種親密的感覺。愛麥虞限看到他,並不表示愉快,只抱著猜疑而矜持的態度。有時他的性靈需要發泄一下,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話打動了心,忍不住興奮起來,讓他的理想主義射出一些絢爛的光芒,照著他深藏的靈魂。接著他熱情突然下降,憋著一肚子的怨氣不出聲了,使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敵人的面目。
兩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齡的相差也關係很大。克利斯朵夫越來越認清自己,越來越能控制自己。愛麥虞限卻還在變化不定的階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無論哪一個時期都更騷亂。他的面貌所以這麼特別,是因為他心中有許多互相衝突的因素:嚴格的苦行精神竭力想把隔世遺傳的慾念壓下去——我們別忘了他父親是個酒徒,母親是個賣淫婦——狂熱的幻想竭力反抗著鐵一般的意志,不受約束;極自私的心理和極慈愛的心腸,教人永遠看不出兩者之中哪一個會占上風;還有英勇壯烈的理想主義和對於光榮的渴慕,使他一看到旁人的優越就會著急到近於病態的程度。即使奧里維的思想,獨往獨來的個性,大公無私的精神,都可以在他身上發現;即使他有詩才,有平民的活力(使他不會討厭實際行動),有粗糙的表皮(使他不會厭惡這個,厭惡那個),因而勝過他的老師:可絕對達不到奧里維那種清明恬靜的心境。他天生是虛榮的、騷動的,而除了自己的苦悶以外還要加上別人的苦悶。
他和一個鄰居的少婦,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個女子,住在一起,常常爭執。她愛著愛麥虞限,一片熱誠地照顧他,替他打雜,抄寫作品,或是把他念出來的文字寫下來。人長得一點兒不美,感情卻非常騷動;平民出身,做過很久的紙版女工,後來又當過郵局職員,毫無生趣的童年是在巴黎一般窮苦工人的環境中過的:身體與精神都受著擠逼,做著辛苦的工作,永遠是亂七八糟的環境,沒有空氣,沒有靜默,從來不得清靜一下,心中的小天地老是受到外界的擾亂。脾氣很高傲,對於真理抱著一種迷迷糊糊的理想與宗教式的熱情,她夜裡睜著倦眼,有時甚至沒有燈火,在月光底下抄寫雨果的《悲慘世界》。她遇到愛麥虞限的時候,正是愛麥虞限貧病交迫,比她更潦倒的時候;從此她就委身於他。這樁熱情是她生平第一次的,也是僅有的一次愛情;所以她像餓鬼似的一把死抓。但對於愛麥虞限,她的感情反而是個重擔;他那方面並沒這種情分,只是勉強容忍她的。看到她無微不至的忠誠,他極其感動,知道她是最可靠的朋友,只有她拿他當作自己的性命一樣。但這種心理,他就難以忍受。他需要自由,需要孤獨;她時常用眼神哀求他瞧她一眼,他卻覺得厭煩透了,對她惡聲相向,恨不得和她說:「去你的吧!」她的醜陋和急促的舉動惹他生氣。儘管他很少認識上流社會,同時還輕視上流社會——因為相形之下,他顯得更丑更可笑了——骨子裡卻喜歡高雅,喜歡那個社會裡的女子;不料她們對他的心情正和他對那個女朋友的心情一樣。他勉強和她表示好感,心裡可並沒有這個好感,或者是常常不由自主要爆發出來的恨意把他的好感淹沒了。他毫無辦法。他有一顆慈悲的心,竭力想對人好;同時身上又有一個強暴的魔鬼,拼命想損害人家。這種內心的衝突,和他明知道衝突的結果對自己有弊無利的感覺,使他暗中惱怒;這怒意發作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就得受到無妄之災了。
愛麥虞限不由自主地對克利斯朵夫有兩種反感:一種是他從前的嫉妒遺留下來的(那些童年的偏見,即使原因早已忘了,仍舊有它的作用);一種是由激烈的民族主義煽動起來的。他把上一代的優秀人士所想像的關於正義、憐憫、博愛的美夢,全部寄托在法蘭西身上。他並不認為法蘭西和歐洲其餘的民族處於敵對地位,靠著別國的衰微而繁榮的;他是把自己的民族放在別的民族的行列前面,仿佛一個正統的王后為了大家的福利而統治,為理想做衛士,替人類做嚮導。他寧可法國滅亡而不願意它犯一樁蹂躪正義的罪行。但他絕不懷疑它有這種事。他的心胸,他的修養,都證明他徹頭徹尾是個法國人,單靠法國傳統做養料的;而在他的本能裡面,他就能找到法國傳統的深刻的意義。他老老實實否認外國的思想,對它抱著輕蔑的態度,倘若外國人不肯接受這種屈辱的待遇,他的輕蔑就一變而為惱怒。
這一切,克利斯朵夫都看得挺明白;但因為年紀比較大了,人生的教訓受得多了,他絕不因之而不愉快。雖則這種民族的驕傲使人很難堪,克利斯朵夫卻並沒受到傷害,認為那是愛國心促成的幻象。神聖的感情即使過火,他也不想加以指摘。並且所有的民族都自命不凡的相信自己的使命,那對整個人類也有好處。他和愛麥虞限格格不入的原因固然很多,但使他真正難過的只有一點,便是愛麥虞限有時把嗓子逼得太尖,使克利斯朵夫的耳朵大為受罪,甚至臉都抽搐了。他想法不讓愛麥虞限覺察,努力教自己只聽音樂,不聽那樂器。殘廢的詩人常常提到為別的勝利作前驅的精神的勝利,提到征服天空,提到那個把民眾煽動起來的「飛翔的上帝」,像伯利恆的明星[59]一般引著他們如醉若狂的撲向無垠的空間,或走向未來世界……那時可憐的駝子臉上就顯出了悲壯的美。但在這些莊嚴的境界中間,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了危險:這衝鋒陷陣的步子,和這個新《馬賽曲》的越來越響亮的歌聲,將來會把民眾帶到什麼路上去,克利斯朵夫已經預感到了。他帶著點譏諷的心情想著(可並沒有對於過去的惆悵和對於將來的恐懼),這些詩歌將要產生出詩人意想不到的後果,早晚有一天,人們會不勝感慨地追念以往的「節場」時代……那時大家才多麼自由!真是自由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世界正在走向一個新時代,有的是力,健康,強毅的行動,也許還有光榮;但同時你得守著嚴格的紀律,不能越出狹窄的範圍。我們不是一心一意企望這個鐵的時代,古典的時代嗎?偉大的古典時代——路易十四或拿破崙,從遠處看來都是人類的高峰;也許民族在那個時代把它國家的理想實現得最完滿了。可是你去問問當時的那些英雄做何感想。你們的尼古拉·普桑[60]跑到羅馬去過了一輩子,死也死在那裡;他在你們家裡透不過氣來。你們的柏斯格,你們的拉西納,都向社會告別。而在一般最偉大的人物中間,因為受到社會的歧視、壓迫,而過著隱居生活的又有多多少少!便是莫里哀罷,心中也藏著多少悲苦。至於在你們懷念不止的拿破崙治下,你們的父親那一輩似乎也不覺得幸福;那位英雄自己也看得很準,知道他死了以後,大家都會鬆一口氣,叫一聲「啊」!在皇帝四周,思想界是多麼荒涼!等於非洲的太陽照到廣漠無垠的沙漠上……
這些翻來覆去想著的念頭,克利斯朵夫絕對不說出來。只要露一些口風已經使愛麥虞限怒不可遏,怎麼再敢嘗試呢?但他把自己的思想藏在肚裡也沒用,愛麥虞限知道他那麼想著。而且他還隱隱約約感覺到克利斯朵夫比他看得更遠,因之他更氣惱。青年人是不肯原諒他們的前輩強迫他們看到二十年以後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的思想,對自己說著:「他這是對的。各有各的信仰!一個人應當相信他所相信的。我千萬不能擾亂他對於未來的信念。」
但只要他在場,彼此精神上就會騷動。兩人待在一起的時候,儘管都抑捺著自己的個性,結果總是這一個壓倒那一個,使那一個因為屈辱而心懷怨恨。愛麥虞限的驕傲的脾氣,因為克利斯朵夫的經驗與性格都比他優越而感到痛苦。也許他還強自壓制,不讓自己對克利斯朵夫發生感情,因為事實上他已經慢慢地在喜歡他了。
他變得更孤僻了:關起門來誰都不見,信也不復。克利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時間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把幾個月的收穫總結了一下。新思想,很多;朋友,很少。轟動一時而完全虛空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與作品在一般平庸的頭腦中反映出來,不是變得模糊了就是變成了漫畫,真不是味兒。他很願意得到某些人的了解,無奈他們對他毫無好感;他去接近他們,他們簡直不理不睬;不管他怎麼樣的想參加他們的理想,做他們的盟友,可始終不能加入他們的隊伍。似乎他們多所猜忌的自尊心不願意接受他的友誼,寧可他做一個敵人。總而言之,他眼看自己的一代像潮水般的過去了而自己沒跟它一同過去,下一代的潮水又不要他加入。他是孤獨的,可並不驚異,他一輩子孤獨慣的。但他認為在這一次新的嘗試之後,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到瑞士隱居去了。他心中還有一個計劃,最近越來越成熟了:隨著年齡的老去,他念念不忘地想回到家鄉去終老。那邊已經沒有一個熟人,也許精神上比住在這外國的都市裡更孤獨;但家鄉總是家鄉;你並不要求和你血統相同的人和你思想也相同:大家暗中有著無數的聯繫;彼此的感覺都能領會天地這部大書,彼此的心也講著同樣的言語。
他心平氣和地把自己的失意告訴葛拉齊亞,說他想回瑞士去,還說笑似的要求她允許。動身的日子定在下星期內。可是他在信尾添了一句:
「我改變了主意。行期延遲了。」
克利斯朵夫絕對信任葛拉齊亞,跟她無話不談;但心裡還有一個部分只有他自己有鑰匙的,那是一些不單屬於他,而也屬於那些親愛的死者的回憶。所以他絕口不提奧里維的事。這種保留並非由於故意,而是在他想和葛拉齊亞提到的時候說不出口。她和他是不認識的啊……
那天早上,他正在寫信給他的女朋友,有人敲門了。他一邊去開門,一邊因為被人打攪而嘴裡嘀咕著。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說要見克拉夫脫先生。克利斯朵夫不大高興地讓他進來了。黃頭髮,藍眼睛,面目清秀,不十分高大,身材瘦瘦的,他站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有點兒膽怯,不出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定了神,抬起清朗的眼睛把克利斯朵夫好奇地打量著。克利斯朵夫瞧著這可愛的臉笑了笑;孩子也笑了笑。
「說吧,有什麼事呢?」克利斯朵夫問。
「我是來……」孩子又慌起來,紅著臉,不作聲了。
「不錯,你是來了,」克利斯朵夫笑道,「可是為什麼來的?你瞧我呀,難道怕我嗎?」
孩子重新堆著笑臉,搖搖頭:「不怕。」
「好極了!那麼先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
他又停住了,好奇的眼睛在屋子裡掃了一轉,無意中發現克利斯朵夫的壁爐架上擺著一張奧里維的照相。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跟著他的目光望去。
「說啊!拿點兒勇氣出來!」
孩子就說:「我是他的兒子。」
克利斯朵夫大吃一驚,從椅子裡直跳起來,兩手抓著孩子,拉他到身邊,重新坐下,把他緊緊摟著。他們的臉差不多碰在一起了。他瞅著他,瞅著他,再三說著:
「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他突然之間把孩子的頭捧在手裡,親著他的額角,眼睛,腮幫,鼻子,頭髮。孩子被這種激動的表示嚇壞了,心裡很不舒服,掙脫了他的臂抱。克利斯朵夫鬆了手,捧著臉,把額角靠在牆上,過了幾分鐘。孩子直退到屋子的盡裡頭。等到克利斯朵夫重新抬起頭來,臉色已經平靜了;他堆著親切的笑容,望著孩子:「我把你嚇壞了。啊,對不起……你瞧,我太愛他了。」
孩子不回答,心還有點兒慌亂。
「你多像他!」克利斯朵夫說,「……可是我又認不得你。是哪些地方不同呢?」
他接著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喬治。」
「不錯。我記得了。你叫作克利斯朵夫–奧里維–喬治[61]……你幾歲啦?」
「十四歲。」
「十四歲!呵!日子過得真快……我還覺得是昨天的事呢,好像老是在我眼前呢……你多麼像你父親,臉完全一樣,可又明明不是他。眼睛的顏色是相同的,目光卻不同。同樣的笑容,同樣的嘴巴,可是聲音不同。你更結實,腰背更直,臉蛋更飽滿,也和他一樣的會臉紅。你過來,坐下吧,咱們來談談。誰教你到我這兒來的?」
「我自己來的。」
「噢,你自己來的?你怎麼知道我的呢?」
「人家跟我講起您。」
「誰?」
「母親。」
「啊?她知道你到我這兒來嗎?」
「不知道。」
克利斯朵夫靜默了一會兒,又問:「你們住在哪兒?」
「靠近蒙梭公園。」
「你是走來的?路不少呢,你累了吧?」
「我從來不覺得累的。」
「好極了!把手臂伸出來給我瞧瞧。」他拍拍他的胳膊。
「好小子,長得很棒……告訴我,你怎麼會想起來看我呢?」
「因為爸爸最喜歡您。」
「是她……」他又改口說,「是你母親和你說的嗎?」
「是的。」
克利斯朵夫微微一笑,心裡想:「她也在嫉妒!……他們全都那樣的愛他!幹嗎他們不早對他表示呢?」
然後他又問:「幹嗎你等了那麼久才來看我呢?」
「我早想來的。可是我以為您不願意見我。」
「我不願意見你?」
「好幾個星期以前,在希維阿音樂會上,我看見您的;那時我跟母親在一塊兒,離開您只有幾張椅子;我對您行禮,您斜著眼睛瞪了我一下,皺了皺眉頭,不理我。」
「我,我對你看了一下嗎?可憐的孩子,你竟以為我?唉,我沒看見你啊。我有點近視,所以我皺眉頭……難道你以為我很兇嗎?」
「我想您可能很兇的,倘使您要凶的話。」
「真的嗎?」克利斯朵夫接著說,「既然你認為我不願意見你,又怎麼敢來的?」
「因為我,我要看您呀。」
「要是我把你攆出去,你怎辦?」
「我不會讓人家這麼做的。」
他這麼說的時候神氣很堅決,有點難為情,也有點挑戰的模樣。
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喬治也跟著笑了。
「你倒可能把我攆出去呢,是不是?嘿!好大的膽子!……你真不像你的父親。」
孩子笑嘻嘻的臉突然沉了下來:「您覺得我不像他嗎?您剛才明明說……那麼您以為他會不喜歡我嗎?您也不喜歡我嗎?」
「我喜歡不喜歡你,對你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呢。」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