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24-10-09 05:38:49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克利斯朵夫不再計算那些飛逝的年月。生命一點一滴地過去了。但他的生命是在別處。它沒有歷史,只有它創造的作品。音樂的靈泉滔滔不盡地歌唱著,充塞了靈魂,使它再也感覺不到外界的喧擾。

  克利斯朵夫得勝了。聲名穩固了;頭髮也白了,年齡也到了。他卻是毫不介意;他的心是永遠年輕的;他的力,他的信仰,都保持原狀。他又得到了安靜,可不是燃燒的荊棘以前的安靜。暴風雨的打擊和騷動的海洋使他在深淵中看到的景象,始終留在他心靈深處。他知道控制人生的戰鬥的是上帝;沒有得到他的允許,誰也不能自主。那時克利斯朵夫心中有兩顆靈魂:一顆是受著風雪吹打的一片高原,另外一顆是威鎮著前者的、高聳在陽光中的積雪的峰尖。這種地方當然不能久居;但下界的雲霧使你冷得難受的時候,你可認得了上達太陽的路。克利斯朵夫便是在迷霧中也不感到孤獨了。壯健的聖女賽西莉婭[31]睜著巨大的眼睛在他身旁向著天空凝聽。他自己也像拉斐爾畫上的聖·保祿一樣,不聲不響地沉思著,靠在劍上,既不惱怒,也不再想戰鬥,只顧創造他的夢境。

  他那個時間的寫作偏重於鋼琴曲與室內音樂。這些曲體可以使創作更自由更大膽;內容與形式之間比較更直接,而思想也不致有中途衰竭的危險。弗雷斯科巴爾第[32]、庫伯蘭、舒伯特、蕭邦等等的表現方法與風格的大膽,比配器方面的革命早五十年。如今由克利斯朵夫那雙有力的手像摶土似的摶出來的音響,簇新的和聲,令人頭昏目眩的和弦,跟當時的人所能接受的聲音距離太遠了;它們對於精神的影響等於一些神奇的咒語。凡是大藝術家在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帶回來的果實,群眾必須過了相當的時間才能領會。所以很少人能了解克利斯朵夫大膽的晚年作品。他的榮名完全是靠他早期的成績。但有了聲名而不被了解比沒有聲名更難堪,因為那是無法可想的。在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以後,這種難堪的情緒使克利斯朵夫更偏向於逃避社會了。

  

  德國的舊案已經撤銷。法國那樁流血的事也早已被忘了。現在他愛上哪兒都可以。但他怕到巴黎去勾起傷心的往事。至於德國,雖則他回去過幾個月,雖則還不時去指揮自己的作品,可並不久住。使他看不上眼的事太多了。固然那些情形不是德國獨有而是到處一樣的。但我們對本國總比對別國更苛求,對本國的弱點也覺得更痛苦。何況歐洲的罪惡大部分是應當由德國負責的。一個人勝利之後就得負勝利的責任,好似對戰敗的人欠了一筆債;你無形中有走在他們前面帶路的義務。路易十四在他稱霸的時代,把法蘭西理性的光彩照遍了歐洲。但色當戰役的勝利者[33]——德國——給世界帶了些什麼光明來呢?難道就是刀劍的閃光嗎?沒有翅膀的思想,沒有豪俠心腸的行動,粗暴的、甚至也不能說是健康的理想主義;只有武力與利益,竟然是個掮客式的戰神。四十年來,歐羅巴惴惴不安地在黑暗中摸索。勝利者的鋼盔把太陽遮掉了。無力抵抗的降卒固然只能使人輕視,使人可憐;但你看到頭戴鋼盔的人又作何感想!

  最近太陽又出來了,雲端里開始透出一些光明。為了要成為第一批看到日出的人,克利斯朵夫從鋼盔的影子底下走出來,自願回到他從前亡命的瑞士。那些互相敵對的國家,使當時多少渴慕自由的心靈感到窒息,無法生存;克利斯朵夫和他們一樣要找一個中立的,可以讓人呼吸的地方。在歌德的時代,開明的教皇治下的羅馬,曾經被各個民族的思想家像躲避風雨的鳥一樣作為棲息的島嶼。但現代的避難所又在哪兒呢?島嶼被海水淹沒了。羅馬不是當年的羅馬了。群鳥已經離開了七星崗[34],只有阿爾卑斯依然如舊。在你爭我奪的歐羅巴的中心,僅有(不知還能維持多久?)這個二十四郡[35]的小鳥巍然獨存。這兒當然沒有千年古都的詩情夢境,也呼吸不到史詩中的神明與英雄的氣息;可是這塊光禿的土地有它氣勢宏偉的音樂,山脈的線條有它雄壯的節奏,而且比任何地方都更能夠使你感覺到原始力量。克利斯朵夫不是來求滿足懷古的幽情的。只要有一片田野,幾株樹木,一條小溪,一望無極的天空,他就夠了。不消說,他本鄉那種安靜宜人的景色,比著阿爾卑斯山中巨神式的戰鬥對他更親切;可是他不能忘了他是在這兒找到新生的力量的,是在這兒看到上帝在燃燒的荊棘中出現的。他每次回到瑞士,心中必有點兒感激與信仰的情緒,並且像他這樣的人絕不只他一個。被人生傷害的戰士,在這塊土地上重新找到了毅力來繼續鬥爭,保持他們對於鬥爭的信仰的,不知有多多少少!

  因為住在這個國家,他慢慢地對它認識清楚了。多少過路的旅客只看見它的瘡疤:大麻風似的旅館把國內最美的景色給糟蹋了;外國人麇集的城市,讓世界上肥頭胖耳的人來贖回他們的健康;那些承包客飯的馬槽;那種酒池肉林的浪費;那些遊戲場中的音樂,加上義大利戲子的可厭的叫囂,使一般煩悶而有錢的混蛋眉開眼笑;還有鋪子裡無聊的陳列品:什麼木熊,木屋,胡鬧的小玩意兒,老是那一套,毫無新鮮的發明;老實的書商賣著專講黑幕秘史的小冊子;到處充滿著下流無恥的氣息。而每年到這兒來的成千成萬的有閒階級,除了市井小人的娛樂之外不知道還有什麼高尚的娛樂,甚至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同樣富於刺激性的娛樂。

  至於當地民族的生活,外來的遊客連一點兒觀念都沒有。他們萬萬想不到,這裡還有積聚了幾百年的、道德的力量與公民的自由,想不到加爾文與茨溫利[36]的薪炭還在灰燼下面燃燒,想不到還有拿破崙式的共和國永遠不能夢見的、那種強毅的民主精神,想不到他們政治制度的簡單與社會事業的廣大,想不到這三個西方主要民族聯合起來的國家[37]所給予世界的榜樣等於未來的歐羅巴的縮影。他們更其想不到粗糙的外表之下還藏著文化的精華;例如鮑格林的獷野的、電光四射的夢境,霍特婁的聲音嘶嗄的英雄精神,高脫弗烈特·凱萊的清明純樸與率直的性格,史比德雷的巨型的史詩與天國的光明,通俗節會的傳統,在粗糙而古老的樹上醞釀的春天的活力。所有這些年輕的藝術有時會刺激你的舌頭,像那些野梨樹上的生硬的果實,有時也像又青又黑的苔桃一般淡而無味。但它們至少有股泥土味,是一班獨學自修的人的作品;而他們的老派的修養並沒使他們跟民眾分離,他們所讀的仍舊和大家一樣是人生那部大書。

  克利斯朵夫愛好那班不求炫耀而但求生存的人。雖則他們最近也受到德美兩國的工業化的影響,但質樸溫厚的古歐洲的一部分特點,使人精神安定的特點,依舊由他們保存著。他交了兩三個這樣的朋友,都是嚴肅的,忠實的,過著孤獨的生活,想念著以往的時代,抱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和加爾文式的悲觀主義,眼看古老的瑞士一天天地消滅。克利斯朵夫難得和他們相見。表面上他的舊創已經結疤,可是傷口太深了,不能完全平復:他怕跟人家重新發生關係,怕再受情愛與苦惱的糾纏。他覺得住在瑞士挺舒服,一部分就為這個緣故,因為在這裡比較容易過離群索居的生活,在陌生人中做一個陌生人。並且他也不在同一個地方住久。仿佛一頭流浪的老鳥,他需要空間,他的王國是在天上……

  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時候,他在村子高頭的山上漫步:手裡拿著帽子,走著一條曲曲折折向上的路。有一處拐彎的地方,小路轉入兩個斜坡中間,兩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樹和松樹,儼然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到拐角兒上,仿佛路盡了,只看見一片空間。前面是淡藍的遠景,明晃晃的天空。黃昏靜穆的氣氛一點一滴地蔓延開去,像蘚苔下面的一條琤琮的流水……

  在第二個拐角上,她出現了:穿著黑衣,背後給明亮的天空襯托得格外顯著;後面跟著兩個六歲到八歲的孩子,一男一女,采著花玩兒。他們一走近便彼此認出來了,眼神都表示很激動,可是沒有驚訝的聲音,只微微做了一個詫異的手勢。他非常騷動,她嘴唇也有點兒顫抖。雙方停住了腳步,同時輕輕地說:

  「葛拉齊亞!」

  「你原來在這裡!」

  他們握著手,一言不發。結果還是葛拉齊亞打起精神先開口。她說出自己住的地方,又問他的地址。那些機械的問答,當場差不多誰也沒有留神,直到分別以後才聽見。他們彼此打量著。孩子們從後面跟上來;她教他們見過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對他們瞧了一眼,不但毫無好感,而且還帶些惡意。他心中只有她一個人,全神貫注地研究她那張痛苦,衰老,而風韻猶存的臉。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道:「你晚上來看我行嗎?」

  她把旅館的名字告訴了他。

  他問她丈夫在哪兒,她把身上戴的孝指給他看。他心裡太激動了,沒法再談下去,便和她匆匆告別。走了兩步,他又回到正在採摘楊梅的孩子旁邊,突然摟著他們親了一下,趕緊溜了。

  晚上他到旅館去。她在玻璃陽台下等著。兩人離得遠遠的坐下。周圍並沒多少人,只有兩三個上了年紀的。克利斯朵夫因為有外人在場覺得很氣惱。葛拉齊亞望著他。他也望著葛拉齊亞,嘴裡輕輕念著她的名字。

  「我改變了很多,是不是?」她問。

  他不禁大為感動地回答:「噢,你受過很多痛苦了。」

  「你也是的。」她瞧著他被痛苦與熱情鞭撻過的臉,非常同情。

  然後,雙方沒有話說了。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們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談談嗎?」

  「不,朋友,還是待在這兒吧,咱們不是很好嗎?又沒有誰注意我們。」

  「我可不能痛痛快快地說話。」

  「這樣倒是更好。」

  他當時不懂為什麼。過後他回想起這一段談話,以為她不信任他。其實她是怕感情衝動,特意要找個安全的地方,使彼此不至於有什麼心血來潮的表現,所以她寧願在旅館的客廳里受點拘束,好遮蓋自己的慌亂。

  他們把各人過去的事說了一個大概,聲音很輕,話也是斷斷續續的。裴萊尼伯爵幾個月以前在決鬥中送了命。克利斯朵夫才明白她的夫婦生活不十分幸福。最大的一個孩子也死了。但她言語之間沒有怨嘆的口氣,自動地把話擱過一邊,探問克利斯朵夫的情形,聽到他痛苦的經歷非常同情。

  教堂里的鐘聲響了。那天是星期日。大家的生命都告了一個小段落……

  她約他過兩天再去。這種並不急於跟他再見的表示使他心裡很難過。他又是快樂又是悲傷。

  第二天她推說有事,寫了個字條要他去。他一看那幾句泛泛的話高興極了。這次她在自己的客室里接見他,和兩個孩子在一起。他望著他們,心裡還有點兒惶惑,同時也對他們非常憐愛。他覺得大的一個——那女孩子——相貌像母親,可不考慮那男孩子像誰。他們嘴裡談著當地的風土,天氣,在桌上打開著的書本——眼睛卻說著另外一套話。他想和她談得更親切一些。誰知來了一個她在旅館裡認識的女朋友。葛拉齊亞很殷勤地招待著,似乎對兩位客人不分親疏。他心中怏怏,可並不怪怨她。她提議一塊兒去散步,他答應了。但有了那個生客——雖則她也年輕可愛,他覺得非常掃興,認為這一天完全給糟掉了。

  以後過了兩天,他才跟葛拉齊亞再見。那兩天之內,他念念不忘的只想著約會。但見了面,他仍不能和她說什麼知心的話。她很溫柔,可絕不放棄矜持的態度。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一派德國人的感傷脾氣,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地要反抗了。

  他給她寫了封信,使她大為感動。他說人壽幾何,他們倆都已經到了相當的年齡,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倘若再不利用機會痛痛快快地談一談,不但是痛苦的,而且是罪過的。

  她很親切地復了他的信,說她自從精神上受傷以後,老是有這種不由自主的戒心;她很抱歉,但擺脫不了這矜持的習慣。凡是太強烈的表現,即使所表現的感情是真實的,她也會難堪,也會害怕。但這一回久別重逢的友誼,她也覺得很難得,跟他一樣的快慰。末了她約他晚上去吃飯。

  他讀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在旅館裡伏枕大哭了一場。十年孤獨的鬱積都發泄了出來。從奧里維死了以後,他始終是孤單的。對於他那顆渴望溫情的心,葛拉齊亞的信等於復活的呼聲。溫情!他自以為早已放棄了,其實那是迫不得已。如今他才覺得多麼需要溫情,心中又積著多少的愛。

  那是甜蜜的、聖潔的一晚……雖則彼此都不想隱藏,他卻只能跟她談些不相干的題目。他彈著琴,她的眼神鼓勵他盡情傾吐,他便借著音樂說了許多撫慰的話。她想不到這個性情暴烈的驕傲的人會變得這樣謙卑。分別的時候,兩人不聲不響地握著手,表示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再也不會相左的了。外邊下著雨,一點兒風都沒有。克利斯朵夫的心在那裡歡唱……

  她在當地只有幾天的勾留了,絕對不考慮延緩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最後一天,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裡充滿著愛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說出來了;可是她很溫柔地做一個手勢,笑容可掬地把他攔住了。

  「得了吧!你要說的,我都體會到了。」

  他們坐在前幾天相遇的那個小路的拐角兒上。她始終微微笑著,望著腳底下的山谷;但她所看到的並不是山谷。他瞅著她秀美的臉刻畫著痛苦的標記,烏黑的頭髮中間到處有了白髮。看到這個被心靈的痛苦浸透的肉體,他感到一股憐憫的、熱烈的敬意。時間給了她多少創傷,但傷口中處處顯出她的靈魂。於是他輕輕地,聲音有點兒顫抖地,要求她給他一根白髮作紀念。

  她走了。他不懂為什麼她不要他送。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誼,但對她的矜持感到失意。他不能再在當地住下去,便往另一個方向出發。他竭力把旅行與工作占據他的思想。他寫信給葛拉齊亞;但每次都要過了兩三個星期,她才復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一種恬靜的友誼,沒有什麼煩躁與不安的情緒。克利斯朵夫看了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認為自己沒有權利責備她;他們的感情,時間還很短,到最近才恢復的:他唯恐把它丟了。幸而她每一封來信都那麼安靜,可以使他放心。但兩人的性格太不同了……

  他們約定秋末在羅馬相會。要不是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想做這個旅行。長時期的孤獨養成了他閉門不出的習慣,沒興致像今日一班煩躁的有閒階級那樣作無謂的奔波。他怕改變習慣會影響到思想的有規律的活動。而且義大利完全不能吸引他。他對它的認識只限於「現實主義作家」的腐敗的音樂和那些男高音歌曲,使一般文人學士在旅行的時候著迷的。他和前進的藝術家一樣,對義大利存著戒心與敵意,因為最無聊的學院派作家老是把羅馬這個字掛在嘴上。再說,北方人是本能的厭惡南方人的,至少認為義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吹自捧的典型,所以對它抱著強烈的反感。只要一想到義大利,克利斯朵夫就鄙夷不屑的噘起嘴來……他的確無意對那個沒有音樂的民族做進一步的認識。他憑著過火的脾氣說:「義大利人彈彈曼陀鈴,大叫大喊地唱唱雜劇,在今日的歐洲樂壇上能有什麼地位?」——但葛拉齊亞是屬於這個民族的。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有什麼路不願意走呢?在沒有和她相會以前,只要對一切都閉上眼睛就行了。

  閉上眼睛,是的,那他早已學會了。多少年來,他對付自己的內心生活就是用這個辦法。在此秋天將盡的時節,尤其非閉上眼睛不可。淫雨連綿,下了三星期還沒停。隨後又是彌天的烏雲,像一頂灰色帽子一般罩著瑞士的山谷,使它濕漉漉的打著寒噤。人的眼睛已經想不起陽光是怎麼回事了。要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陽光的熱力,你先得使周圍變成漆黑,閉著眼睛,往下走到礦穴里,走到夢中的地道里。在那兒,你才能看到往日的太陽。但一個人爬在地底下墾掘過後,回出來的時候就覺得渾身滾熱,脊骨與膝蓋都僵了,四肢也變形了,眼睛也花了,像夜晚出現的鳥似的。好幾次,克利斯朵夫都從礦穴中取出辛辛苦苦提煉成的陽光,來溫暖他冰凍的心。可是北方的夢境有火爐那樣的熱度。你在裡頭生活的時候當然不覺得,你愛那個沉悶的暖氣,愛那個半明半暗的光,和裝滿你重甸甸的頭腦的夢。一個人只能有什麼愛什麼,應當知足!

  克利斯朵夫迷迷糊糊坐在車廂的一角,出了阿爾卑斯的關塞,忽然看到明淨的天空和流瀉在山坡上的光明,覺得像做夢一般。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被丟在關塞那一邊了。突如其來的變化使他在欣喜之前覺得驚奇。只要相當的時間,他麻木的心靈才能慢慢地活動,突破那個把它幽閉的牢籠,從過去的陰影中探出頭來。隨著太陽的移動,柔和的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摟抱了;於是他忘了過去的一切,目迷五色地陶醉了。

  那是米蘭周圍的平原。蔚藍的運河反映出明晃晃的白日,脈管似的支流在絨毛似的稻田中穿過。秋天的樹木,瘦削而苗條,輪廓分明、體態婀娜的軀幹披戴著一簇簇赭紅的絨毛。宛然是達·文西畫上的山水。積雪的阿爾卑斯,光彩變得很柔和,氣勢雄偉的線條圍繞著地平線,掛著橙黃、青黃、淡藍的墜子。黃昏降在亞平寧山脈上。羊腸小徑沿著嵯峨險峻的山峰蜿蜒而下,時而重複、時而交錯的節奏,好似法國南方普羅旺斯的舞踴。而突然之間,山坡底下吹來的海水雜著橙樹的氣味。海,拉丁的海,閃爍顫動的光,幾條小船落著帆,仿佛在海面上睡著了……

  火車停在海邊的一個漁村上。車守報告說,熱那亞與比薩之間有一條隧道被大雨沖毀了;各班列車都遲到了好幾小時。克利斯朵夫原來買著直達羅馬的車票,卻不像別的旅客那樣抱怨這樁意外的事,反倒很高興。他跳下月台,直向海邊奔去。海把他迷住了,過了兩三小時,火車長嘯一聲重新開出的時候,他竟坐在一條小船里遠遠地對火車喊著再會了。在明晃晃的海上,明晃晃的夜裡,他聽任微波蕩漾,把他催眠著,沿著小杉樹環繞的海角漂去。他住在村子裡,欣喜若狂地直待了五天。好似一個人在長期禁食之後狼吞虎咽一般,他所有的感官都忙著享受光明的盛宴……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你從我們的眼裡、鼻孔里、嘴唇里、皮膚的所有的毛孔里滲入我們的肉體……啊,光明,對於生命比麵包更重要的光明,凡是看到你卸下了北方的面網而顯得這樣純粹這樣熱烈的人,不禁要自問以前沒有你的時候怎麼能活的,同時也知道以後是永遠少不了你了。

  五天之中,克利斯朵夫被太陽灌醉了。五天之中,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音樂家。心中的音樂都變了光明。空氣、海洋、陸地:這是太陽的交響樂。而義大利是憑它了不起的聰明運用這個樂隊的。別的民族只能描繪自然;義大利人卻是跟自然合作,跟太陽一同描繪。色彩的音樂:一切都是音樂,一切都會歌唱。路上的一堵紅牆露出金色的隙縫,上面是兩株濃蔭匝地的杉樹,四周是藍得異樣的天。一座大理石的梯子,雪白,陡峭,在粉紅的牆中間直達一個藍色的門面。五色雜陳的房屋;杏子,檸檬,佛手,都在橄欖樹中發光……義大利的風景對感官是種強烈的刺激;眼睛的享受色彩,好似舌頭嘗到了一顆水汪汪的香甜的果子。克利斯朵夫素來在灰暗的天地中過著禁慾生活,如今可不勝貪饞地吃著這餐筵席,給自己補償一下了。他的豐富的生機一向受著環境壓制,這一下才忽然覺得自己原來是需要享受的,便儘量抓著眼前的一切:色、香、味,人聲、鐘聲、海聲所合成的音樂,空氣與光明的撫愛……克利斯朵夫什麼思想都沒有了,到了極樂的境界:即使偶爾驚醒過來,他也忙著把心中的快樂告訴他所遇到的人:告訴他的舟子,那眼睛銳利,戴著一頂威尼斯參議員式的紅帽子的老漁翁;告訴一個跟他同桌吃飯的米蘭人,麻木不仁的傢伙,吃著通心粉,骨碌碌地轉動著奧賽羅式的眼睛,惡狠狠地射著怒火;告訴飯店裡的侍者,托盤的時候低著頭,彎著胳膊,傴著胸部,好似貝尼尼畫上的天使;告訴一個年輕的聖·約翰,對人瞟著極有風情的眼色在路上行乞,拿一個帶著綠梗的橙子作為獻禮。克利斯朵夫也跟那些低著腦袋,斷斷續續哼著一支永遠沒有完的、鼻音極重的歌的車夫打招呼,他駭然發覺自己竟唱起《鄉村騎士》[38]來了!他把旅行的目的完全忘了,忘了他急於要到目的地跟葛拉齊亞相會的事……

  是的,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心愛的倩影重新浮現的那一天。怎麼浮現的呢?是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來的,還是一種沉著而帶著歌唱調子的聲音引起的?他根本想不起。可是到了一個時間,他四周所有的景物,在密布橄欖樹林的小山上,強烈的陽光與濃厚的陰影交錯著的亞平寧山脈的高脊上,在橙樹林中,在海風中,都有女朋友那副光彩四射的笑容。空氣中無數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齊亞的眼睛。她在這塊土地上含苞欲放,好似薔薇樹上的一朵薔薇。

  於是他搭著火車往羅馬進發,一路不再停留。義大利的古蹟,以往的藝術名城,都沒引起他的興趣。他在羅馬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不想看。而且他最先瞧見的只是些沒有風格的新興的市區和方形的建築,使他也不想多領教了。

  一到羅馬,他馬上去見葛拉齊亞。

  她問:「你從哪條路來的?在米蘭,佛羅倫斯,都待了些時候嗎?」

  「沒有。幹嗎要在那些地方待下來?」

  她笑了:「你這話真是妙極了!那麼你對羅馬又作何感想?」

  「毫無感想,我什麼都沒看見。」

  「真的?」

  「真的。我沒工夫。一出旅館,我就上這兒來了。」

  「羅馬是隨處可以看到的……瞧對面這堵牆……只消看看上面的光就行了。」

  「我只看見你啊。」他說。

  「你真是個蠻子,只想著自己的念頭。那麼你什麼時候從瑞士動身的?」

  「八天以前。」

  「八天之內你做了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在海邊一個村子裡住了幾天,也說不出地方的名字。我睡了八天。就是說睜著眼睛睡了八天。我不知道看到些什麼,夢見些什麼。大概是夢見了你吧。我只知道那些夢很美。但最妙的是我把一切都忘了……」

  她說了聲:「好得很!」他可沒聽見,繼續往下說:「是的,我忘了當時的一切,過去的一切。我好似一個重新開始生活的新人。」

  「不錯,」她眼睛笑盈盈地望著他,「從我們上次見面以後,你的確改變了。」

  他也望著她,覺得她也大不相同了。並非她在兩個月間有什麼變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在瑞士的時候,過去的形象,年輕的葛拉齊亞的淡淡的影子,還留在他的記憶中,使他對於當前的朋友看不真切。如今北國的幻夢被義大利的陽光融化了:他看到了愛人的真面目。她和當年像野鹿一般幽禁在巴黎的情形差得多遠,也和初婚時期的少婦,跟他相聚了幾天而又立刻分別的少婦,差得多遠!拉斐爾筆下的小聖母現在變了一個俊美的羅馬女子了。

  她外表豐滿、和諧,渾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懶的氣息。整個的人給恬靜的氣氛包圍著。她最喜歡陽光遍地的靜寂的境界,幽思冥想,體味著生活的恬靜——那是北方的靈魂從來不能真正領會的。在過去的性格中,她特別保留著她的慈悲心。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間已經有了些新的成分:有點感傷意味的寬容,有點倦於人世的心情,也有點含譏帶諷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年齡替她掛上了一層冷淡的幕,使她不會再受感情欺騙。她難得說什麼心腹話,臉上堆著一副把什麼都看透了的笑容,提防著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遏制的衝動。除此以外,她有她的弱點,有使性的日子,也有她自己覺得可笑而不願意壓制地賣弄風情。她對一切,對自己,都不加反抗;在一個心地極好而看破人生的人,這是一種很溫和的宿命觀。

  她家裡客人很多,她也不怎麼挑選,至少在表面上;但一般熟客大半都屬於同一個社會,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受著同樣的習慣薰陶,所以他們聚在一起相當調和,跟克利斯朵夫在德法兩國所遇到的大不相同。多數是義大利舊家,偶爾也和外族通婚,增加一點新生的力量。表面上,他們天下一家的色彩很濃,四種主要的語言都是通行的,西方四大國的文化出品也交流得很好。每個民族都加入一部分資本:例如猶太人的惶惑,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冷靜;但一切都在義大利這口坩堝中溶化了。盜魁匪首稱王了幾百年的影響,一個民族絕不能輕易擺脫:質地儘管改變,痕跡始終留著。移植在拉丁古土上的北方種族,就有十足義大利型的面貌,呂尼畫上的笑容,鐵相畫上的恬靜而肉感的目光。不管你塗在羅馬畫板上的是何種顏色,調出來的總是羅馬色彩。

  那些心靈往往很庸俗,有幾個還不止是庸俗而已,但照舊發出一種千年不散的香味與古文明的氣息,使克利斯朵夫雖不能分析自己的印象,也不由得大為嘆服。極平凡的小地方都有那股微妙的香味:彬彬有禮的風度,文雅的舉動,殷勤親切而仍保持著機詐與身份,一瞥一笑與隨機應變的聰明所顯出來的高雅與細膩,而那種聰明還帶著些慵懶的懷疑的色彩,方面很廣,表現得非常自然。不呆板,不狂妄。也沒有書本式的迂腐。你在這兒絕不會遇到巴黎社交場中的那般心理學家,或是相信軍國主義的德國博士。你所見到的是簡簡單單的人,富於人情味的人,像當年泰倫提烏斯和西庇阿·埃米利安[39]的朋友們一樣……

  我是人,只要與人類有關的,我都感到興趣……

  實際上這些都是徒有其表。他們所表現的生命只是浮表的,不是真實的。骨子裡是無可救藥的輕佻,跟無論哪一國的上流社會一樣。但與別國人的輕佻不同而成為義大利的民族性的,是那種萎靡不振的性格。法國人的輕佻附帶著神經質的狂熱,頭腦老是在騷動,哪怕是空轉一陣。義大利人的頭腦卻很會休息,太會休息了。躺在溫暖的陰影里,把萎靡的享樂主義和長於譏諷的聰明枕著自己的頭,的確是很舒服的;他們的聰明富有彈性,相當好奇,其實是異乎尋常的麻木。

  所有這些人都沒有定見。不管是政治是藝術,他們都用同樣的玩票作風對付。有的是性格極可愛的人,臉是義大利貴族的俊美的臉,五官清秀,眼睛又聰明又溫和,舉止安詳,愛自然,愛古畫,愛花,愛女人,愛圖書,愛精美的烹調,愛鄉土,愛音樂……他們什麼都愛,卻沒有一樣東西特別愛。在旁人看來,仿佛他們竟一無所愛。然而愛情還在他們的生活中占著極大的位置,只是以不擾亂他們為條件。他們的愛情也是萎靡的,懶惰的,像他們一樣;即使是狂熱的愛也近於家庭之間的感情。他們穩實而和諧的聰明其實是非常麻木的:不同的思想盡可以在腦子裡碰在一起,非但不會衝突,反而能若無其事地結合起來,彼此的鋒芒都給挫鈍了,不足為害了。他們怕徹底的信仰,怕激烈的手段;只有似了非了的解決方式和若有若無的思想,他們才覺得舒服。他們的精神是開明的保守黨的精神,需要一種不高不低的政治與藝術,需要一種氣候溫和的療養地,使人不至於氣喘,不至於心跳,在高陶尼那些懶惰的劇中人身上,或是在曼索尼那種平均而散漫的光線中,他們可以看到自己的面目,但他們的懶散的習氣並不因之而感到不安。他們不像他們偉大的祖先般說「第一要生活……」,而是說「第一要安安靜靜的生活」!

  大家的心愿就是要安安靜靜地生活,連那些最剛毅的、指揮政治活動的人也是這樣。例如某個小型的馬基雅弗利[40],很有能力控制自己,控制別人,心腸像頭腦一樣的冷酷,精明強幹,只問目的,不擇手段,不惜為了自己的野心而犧牲所有的朋友,同時也不惜把野心為了另外一個目的犧牲,那目的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安安靜靜地生活」。他們需要長時期的麻木。過後他們才仿佛睡足了覺,精神飽滿;莊重的男人,幽靜的婦女,會突然之間興奮起來,有說有笑,快快活活地去應酬交際:他們需要說許多話,做許多手勢,發許多怪論,逞著莫名其妙的興致,消耗他們的精力;總而言之,他們在那裡扮演滑稽歌劇。在這些義大利人的肖像上,我們難得會找到經過思想磨蝕的痕跡,寒光閃閃的瞳子,被永無休止的精神活動磨瘦的臉龐,像我們在北方見到的那樣。可是跟別處一樣,這兒也有苦悶的心靈,在淡漠無情的外表之下藏著它們的創傷、欲望、憂慮,而且還用迷迷糊糊的境界來麻醉自己。某些心靈還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些古怪的現象,畸形的、乖張的,暗示它們的精神不平衡,那是一般古老的民族都免不了的,有如在羅馬郊外剝落分裂的斷層岩。

  這些心靈,這些平靜的,愛取笑的,隱藏著悲劇的眼睛,自有一種謎一般的魅力。但克利斯朵夫沒有興致去體會它。他看見葛拉齊亞和這些時髦人物周旋,非常氣惱。他恨他們,恨她。他對她生氣,好似對羅馬生氣一樣。他去看葛拉齊亞的次數減少了,已經想要動身了。

  可是他並不動身。儘管討厭那個義大利社會,他竟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它的魔力了。

  暫時他不跟人家往來,只自個兒在城內城外溜達。羅馬的陽光,平台上的花園[41],被旭日照耀的海像腰帶般環繞著的郊野,慢慢地把這塊奇妙的土地的秘密讓他體會到了。他瞧不起那些古代的建築,發誓絕不自動去找它們,除非它們來找著他。而它們果然來找他了:在崗巒起伏的城中隨便散步的時候,他就碰見了它們。夕照之下的大廣場[42],一半已經坍了的巴拉丁拱門,後面襯托著蔚藍的天空:克利斯朵夫都不期然而然地看到了。他在一望無際的郊野徘徊:半紅不紅的台伯河混濁一片,夾帶著淤泥,仿佛是泥土在那裡流動,殘廢的古代水橋好比古生物的碩大無朋的脊骨。大塊的烏雲在藍色的天空卷過。鄉下人騎著馬,揮著鞭子,趕著一群長角的淡灰的牛。筆直的古道,塵埃飛揚,沒有一點蔭蔽:腳如羊足,大腿上裹著長毛皮的牧人在那裡靜悄悄地走著。遼遠的天際,義大利中部的莊嚴的山脈展開著連綿不斷的峰巒;另一方面的天邊,卻映著古老的城垣,聖·約翰教堂的正面矗立著姿態飛舞的雕像,遠望只看見黝黑的側影……萬籟俱寂……日光如火……風在平原上吹過……一座沒有頭的,臂上雕著衣飾的石像,被蔓長的野草淹沒了;一條蜥蜴爬在石像上曬著太陽,只有肚子在那兒輕輕地翕動。克利斯朵夫被陽光灌醉了(有時也被加斯丹利酒灌醉了),坐在破爛的大理石像旁邊的黑色的泥地上,微微笑著,朦朦朧朧的把什麼都忘了,儘量吸收著那股羅馬特有的氣息,那股安靜而強烈的力——直到黑夜將臨的時候。悲壯的日色隱沒了,四下里一片淒涼,那時他中心鬱悒,趕緊溜了……噢,大地,熱情如沸而默無一言的大地!你面上多麼和平,內心卻多麼騷動;我還在你的胸中聽見羅馬軍團的號角聲呢。多少生命的怒潮在你懷中洶湧!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覺醒!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幾個心中還燃燒著千年火炬的人物。在死者的塵土下面,那個火始終被保存著。人家以為它已經和馬志尼[43]同歸於盡,不料它復活了。還是同樣的火。當然,願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因為大家想睡覺。那是一道明亮而劇烈的光。凡是心中有這光明的人,大半是青年,最大的也不滿三十五歲,頭腦開通,氣質、教育、意見、信仰各各不同的知識分子,都為了崇拜這朵新生命的火焰而聯合起來了。黨派的名稱儘管不同,思想的派別儘管各異,都沒有什麼關係:主要是「拿出勇氣來思想」。要坦白,要敢作敢為!他們大聲疾呼地要驚醒民族的迷夢。自從義大利聽了英雄志士的號召在政治上復活以後,自從它最近在經濟上復活以後,現代的青年更努力要把義大利的思想從墳墓中救出來。優秀階級的懶惰而畏怯的麻痹狀態,懦弱的性格,大言不慚的習氣,使他們像受到奇恥大辱一般的痛苦。華而不實的空談和奴顏婢膝的作風,幾百年來像濃霧似的罩著民族精神,現在被他們嘹亮的聲音把濃霧衝破了,一陣狂風把無情的現實主義和不稍假借的正氣吹進來了。他們竭力要用清楚的頭腦支配堅決的行動。必要的時候,他們能夠為了民族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紀律而犧牲個人的主張,但最高的祭壇和最純潔的熱誠仍是留給真理的。他們又興奮又虔誠地愛著真理。這些青年中的一個領袖[44]被敵人侮辱,毀謗,威脅之下,氣度偉大地回答:

  你們得尊重真理!我這是開誠布公地跟你們說,沒有一點兒怨恨。我忘了你們給我的傷害,也忘了我可能給你們的傷害。你們第一得真誠!凡是對真理沒有虔誠的熱烈的敬意的人,絕對談不到良心,談不到崇高的生命,談不到犧牲,談不到高尚。忠於真理是件艱苦的事,但願你們努力。凡是拿虛偽做武器的,在沒有損害別人之前,先要損害自己。哪怕眼前得到成功,也是徒然的。你們的靈魂不可能有根基,土地都被謊言蛀空了。現在我不是以敵人的資格和你們說話。咱們都站在一個超乎爭執以外的立場上,即使你們的情慾在你們嘴裡用著國家的名義,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世界上還有些東西比國家更重要的,那便是人類的良心。世界上也有些你們不能侵犯的規律,要不然你們便不能稱為義大利人。如今站在你們面前的只是一個尋求真理的人;你們應當聽聽他的呼聲。他只希望你們偉大,純潔;他也極願意和你們一起努力。因為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咱們始終是和世界上一切為真理努力的人共同努力的。我們的成績(那是不能預料的)將要刻著我們共同的標記,如果我們的行為不違背真理的話。人類的特點就在於他有種奇妙的稟賦,能夠尋求真理,看見真理,愛真理,為真理而犧牲自己——凡是抓握真理的人,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的氣息!……

  克利斯朵夫初次聽到這些話,好似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的回聲,覺得這些人和他原來是弟兄。固然,民族與思想的鬥爭,早晚有一天會使他們廝殺一場;可是朋友也好,敵人也好,他們總是同一個大家族出身。這一點,他們像他一樣知道,比他先知道。他沒有認識他們,他們先認識他了。因為他們早已是奧里維的朋友。克利斯朵夫發現他朋友的作品——幾冊詩,幾冊批評的集子——在巴黎只有極少數的讀者,可是已經被那些義大利人翻譯過去,對他們是很熟悉的東西了。

  以後他才發覺他們和奧里維之間有著不可超越的距離。他們批判旁人的方式,表示他們完全保存著義大利人的面目,死抓著他們的民族思想。他們在外國作品中所找的,只限於他們民族的本能所願意找到的成分,所採取的往往還是他們不知不覺先羼了進去的自己的思想。天生是平庸的批評家,拙劣的心理學者,他們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熱情了,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時候也是如此。義大利的理想主義永遠忘不了自己,對於北方人的那些無我的夢境絕對不感興趣;它把一切歸結到自己身上,歸結到自己的欲望,歸結到民族的驕傲。不幸這些健美的,很適宜於實際行動的義大利人,偏偏只憑熱情行事,很快會感到厭倦;但是被熱情吹打的時候,他們比無論哪個民族都飛得更高,只要看近代義大利的統一運動就可知道。現在又是這一類聲勢浩大的風在一切黨派的義大利青年中吹起來了:國家主義派,新加特力教派,自由的理想主義者,一切不屈不撓的義大利人,希望做羅馬帝國——世界之後——的公民的人,都受著這股潮流激盪。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注意到他們的熱誠,以及使他跟他們意氣相投的共同的反感。在瞧不起上流社會那一點上,他們當然和克利斯朵夫立場相同。克利斯朵夫恨上流社會是因為葛拉齊亞喜歡跟它來往。但他們比他更恨那種謹慎、麻木、苟安的精神,恨那些可笑的醜態:半吞半吐的說話,含糊兩可的思想,遇事無所取捨的騎牆作風。他們都是自學出身的好漢,從頭到腳都是自己造起來的,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加一番最後的琢磨,倒反有心露出他們天生的粗野和鄉下人的辛辣的口吻。他們要教人聽見他們的話,要逗人家攻擊;無論怎樣都可以,只受不了大眾的不理不睬。為了刺激民族的元氣,他們便是自己先吃民族元氣的虧也是樂意的。

  當時他們不受歡迎,也不想法求人家歡迎。克利斯朵夫白白的和葛拉齊亞提到他這批新朋友。她既然是一個喜歡和平與中庸之道的人,當然覺得他們可厭。她認為他們便是在支持最值得人同情的問題的時候,所用的方式有時也會引起反感。這個批評是不錯的。他們愛挖苦人,一味採取攻勢,批評的苛酷差不多近於侮辱,哪怕對他們不願意傷害的人也是如此。他們太自信,對事情的推論太快,肯定得太快。自己沒有發展成熟就要參與公共的行動,所以他們一下子醉心這個,一下子醉心那個,態度都是一樣的偏激。熱烈,真誠,肯整個兒地捨身,不稍吝惜,他們一方面過分地重視理智,一方面太早地參加狂熱的勞作,把自己消耗完了。年輕的思想一出胎就暴露在太陽里是不衛生的。心靈會被灼傷的。只有時間與沉默才能醞釀豐滿的果實。但他們就缺少時間與沉默。多數有才氣的義大利人都遇到這種不幸。暴烈而不成熟的行動好比一種酒精:理智嘗到了這味道立刻會上癮,而理智的發展也可能從此不正常了。

  他們這種直言無諱地坦白,和一般專講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畏首畏尾,不敢說一個是或非的作風相比之下,不用說克利斯朵夫是賞識年輕人的朝氣的。但過後他不得不承認,講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靜而體貼的智慧也有它的價值。反之,他的那些朋友們使生活永遠處於戰鬥狀態,結果也不免令人厭惡。克利斯朵夫自以為上葛拉齊亞那兒去是替他們辯護,但有時候倒是為了要把他們忘掉一下才去的。沒有問題,他們跟他很相像,太相像了。今日的他們就是二十歲時候的他。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自己和這種激烈的思想已經告別了,此刻正向著和平的路走去,而葛拉齊亞的眼睛中間似乎就藏著和平的密鑰。那麼為什麼他對她感到憤憤不平呢?因為愛情是自私的,他想把她獨占。他受不了葛拉齊亞來者不拒的嘉惠於人,對誰都招待得那麼殷勤。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一天便用著那種可愛的坦白的態度和他說:

  「你不喜歡我的作風是不是?唉,朋友,別把我看得太理想。我是一個女人,不比別的女人更有價值。我不一定要跟那些人來往;但我承認看到他們也很愉快,正如我有時候喜歡看不大高明的戲,念無聊的書,那都是你瞧不起的,可是對我是種安息,是種娛樂。我有什麼就享受什麼。」

  「那些混蛋,你怎麼受得了呢?」

  「生活的教訓使我不再苛求了。一個人不能要求太多。真的,倘若有些老老實實的人來往,只要心地不壞,人生也算對你不差了……當然你不能對他們存什麼希望。我知道一朝我需要人幫忙的時候,多半的朋友馬上會不見的……可是他們對我很好。只要得到一點兒真情,其餘的我可以滿不在乎。你不喜歡我這樣是不是?原諒我這麼平凡。可是至少我分得出自己哪些地方是最好的,哪些地方是比較差的。而對你,我的確拿出了最好的一部分。」

  「我要的是整個。」他咕嚕著說。

  可是他很明白她說的是真話。他以為她對他的感情是毫無問題的,所以躊躇了幾星期,有一天終於問她:「難道你始終不願意……」

  「什麼啊?」

  「屬於我。」他馬上又補充,「……就是說你不願意我屬於你嗎?」

  她微微一笑:「現在咱們不就是這樣了嗎,朋友?」

  「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意思。」

  她聽了有點兒慌亂,但她握著他的手,很坦白地望著他,溫柔地回答:「不,朋友。」

  他話說不上來了。她看出他很傷心。

  「對不起,我使你心裡難受。我早知道你會對我說這個話的。咱們既然是好朋友,應當非常坦白。」

  「朋友!只能做個朋友嗎?」他不勝悵惘地說。

  「別這麼不知足!你還要什麼呢?跟我結婚嗎?從前你眼睛裡只看見我美麗的表姊的時候(你記得不記得?),我很難過,因為你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不錯,咱們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現在我認為這樣倒更好;我們沒有讓友誼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驗,沒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純潔的東西褻瀆了,不是更好嗎?」

  「你說這種話,因為你不像從前那麼愛我了。」

  「噢!不,我始終是那麼愛你的。」

  「啊!這還是你第一次對我說呢。」

  「咱們中間不應該再有什麼隱瞞。告訴你,我對婚姻已經沒有信心了。我自己的經驗,我知道,不能作為一個有力的例證。可是我仔細想過,在周圍仔細看過:幸福的婚姻實在太少了。這個制度有點兒違反天性。要把兩個人聯在一起,他們的意志必有一個受到摧殘,或者竟是兩敗俱傷;而這種痛苦的磨鍊還不能使靈魂得到什麼益處。」

  「啊!」他說,「我的意見恰好相反,我認為婚姻是兩心相印,相忍相讓的結合,真是多美妙的事啊!」

  「是的,在你夢裡是美妙的。事實上你會比誰都更痛苦。」

  「怎麼?你以為我永遠不能有個妻子,有些兒女,有個家庭嗎?別跟我說這個話!我會多麼愛他們啊!難道你以為我不可能有這種幸福嗎?」

  「那很難說。我看是不可能的……要是有個老實的女子,不大聰明,不大美麗,對你忠誠的,可是不了解你的,那也許還可能……」

  「你太刻薄了!可是你不應該取笑人家。一個好心的女人,即使談不上風雅,究竟是好的。」

  「對呀!要不要我替你找一個?」

  「別說了好不好?你簡直是刺我的心。怎麼能說這種話呢?」

  「我又沒說什麼。」

  「難道你竟一點兒不愛我,所以能夠想到我跟別的女子結婚嗎?」

  「正是相反;我正因為愛你,所以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甭提了!甭提了!告訴你,那對你是不幸的……」

  「別替我操心。我發誓我會幸福的。可是老實告訴我:你,你自己是不是跟我一起的時候會痛苦?」

  「噢,痛苦?不會的。朋友,我太敬重你了,太佩服你了,絕不會跟你在一起而覺得痛苦……並且我可以告訴你:我相信如今無論遇到什麼事,我都不會怎麼痛苦的了。我見得太多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很坦白地說——你不是要求我坦白的嗎?你不會生氣吧?我知道我的弱點,我或許會相當的愚蠢,過了幾個月要覺得跟你在一起不十分幸福;那是我不願意的,正因為我對你抱著最聖潔的感情;我無論如何不願意使這點感情受到影響。」

  他聽了很悲哀:「是的,你這麼說無非是為減輕我眼前的痛苦。我不能討你喜歡。我有些地方使你非常討厭。」

  「哪裡哪裡!沒有這種事!別這樣垂頭喪氣的。你是一個挺好挺可愛的男人。」

  「那麼我簡直攪糊塗了。為什麼我們不能融洽相處呢?」

  「因為我們太不同了。兩個人的性格都太顯著,太特殊了。」

  「就因為這個我才愛你。」

  「我也是的。但也因為這個,我們將來會發生衝突。」

  「不會的!」

  「會的!或者因為我知道你比我有價值,我要埋怨自己不應該拿我這個渺小的人來妨礙你;那時我就會把自己的個性壓下來,一聲不出,但心裡是要痛苦的。」

  克利斯朵夫眼淚都冒上來了。

  「噢!這一點我是絕對不願意的。我自己受什麼罪都可以,卻不能教你受罪。」

  「朋友,你別急……你知道,我這麼說也許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些……也許我還不能為你犧牲呢。」

  「那不是更好嗎?」

  「可是你要被我犧牲了,然後我回過頭來也得痛苦了……你瞧,不論從哪方面看,都沒法解決。還是像現在這樣吧。天下還有什麼東西勝於我們的友誼的?」

  他搖了搖頭,不勝悲苦地笑了笑:「是的,這些無非證明你骨子裡並不怎麼愛我。」

  她也很親切地笑了笑,帶點兒惆悵的意味,嘆道:「也許是罷。你說得不錯。我不是個年輕的人了,朋友。我疲倦了。生活真磨人,尤其對一個不像你這樣強的人……噢!你,有些時候我看你還像個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臉已經這麼老,皺襉這麼多,皮膚這麼憔悴了!」

  「我知道你受過很多痛苦,和我一樣多,也許更多。那是我看得出的。但你有時候望著我,眼睛完全跟年輕人的一樣,於是我感覺到你心中湧出一股朝氣。我嘛,我是已經熄滅了。我當年有熱情的時節,像人家所說的黃金時代,我可是多麼不幸啊!現在我沒有力量再那麼來一下了。我只有一點兒極稀薄的生命,沒有膽量再去嘗試婚姻。啊!從前,從前……倘若一個我熟識的人向我有所表示的話!」

  「你說啊,說啊……」

  「唉,甭提了……」

  「這樣說來,要是我從前……噢,天哪!」

  「什麼?要是你從前?我又沒說什麼。」

  「我明白了。你太狠心了。」

  「從前我是瘋了,如此而已。」

  「你現在說這個話是更要不得。」

  「可憐的克利斯朵夫!我說什麼都會使你傷心。不說也罷。」

  「說吧,說吧……跟我說呀。」

  「說什麼?」

  「說點兒好聽的。」

  她笑了。

  「別笑我啊。」

  「你可別傷心哪。」

  「我怎麼能不傷心呢?」

  「你不應該傷心,真的!」

  「為什麼?」

  「因為你有了一個非常愛你的女朋友。」

  「真的嗎?」

  「我告訴了你,你還不信?」

  「再說一遍吧!」

  「說了你可以不難過了吧?可以知足了吧?咱們這番寶貴的友誼總該教你滿意了吧?」

  「不滿意也沒辦法!」

  「薄倖啊,薄倖啊!而你還說愛我。其實我愛你還甚於你的愛我呢?」

  「嘿!怎麼可能!」

  他這樣說的時候,那種愛情的激動把她逗笑了。他也笑了。他還堅持著說:「那麼你再說一遍啊……」

  她靜了一會兒,望著他,隨後突然湊近克利斯朵夫的臉,把他親了一下。那真是太突兀了,把他愣住了。等到他想張開手臂摟抱,她已經掙脫身子,在客室門口瞧著他,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邊,說了聲:「噓!」——就不見了。

  從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愛情,而他跟她的關係也不像過去那麼拘束了。從前,不是故意沉默便是無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現,現在可變了一種淳樸的、恬淡的交誼。這是朋友之間坦白的好處。說話沒有弦外之音了,幻象與恐懼也沒有了。他們徹底認識了彼此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齊亞家裡跟那些他討厭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時候,聽見女朋友和他們交換一些無聊的談話,說些交際場中的俗套,而他覺得不耐煩的時候,她立刻發覺了,望著他微微一笑。那就夠了。他知道他們倆是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就變得平靜了。

  和愛人覿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於再有毒素,慾念也不至於再那麼狂熱;既然精神上把愛人占有了,一個人也不會再心猿意馬。並且葛拉齊亞和諧的天性,無形中有一股魅力散布在周圍的人身上。過火的舉動,語氣,即使是無意中流露的,也會使她難堪,覺得是不淳樸的、不美的。在這等地方,她慢慢地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響。他自從不需要壓制衝動以後,漸漸養成一種自主力;而因為不必再為了無謂的暴躁的脾氣消耗,那股力量尤其強大。

  他們的心靈彼此滲透了。葛拉齊亞那種只顧體味生活的甜美而矇矓半睡的境界,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機,也覺醒了。她對於精神生活的興趣變得更直接、更積極。她素來不大看書,懶洋洋地只喜歡幾部過去的名著,回來回去地翻著;現在卻對於別的思想開始注意,不久也受到了吸引。她並非不知道現代思潮的豐富,但沒有興致自個兒去探險;如今有了一個帶路的同伴,她不覺得膽怯了。不知不覺的,她一邊撐拒,一邊跟著人家去了解那個年輕的義大利,雖則她一向討厭它用那種激昂慷慨的熱情去推翻傳統。

  兩顆靈魂交融的結果,還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在愛情中間,往往是性格比較弱的一個給得多;並非性格強的人愛得不夠,而是因為他強,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從前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的得了奧里維不少精神上的財富。但這一次神秘的結合給他的收穫更豐富:因為葛拉齊亞帶來的是最難得的、奧里維所沒有的珍寶,歡樂,心的歡樂,眼睛的歡樂。無處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把最微賤的東西的醜陋都洗淨了,在古舊的牆上點綴了鮮花,甚至使悲哀也閃出恬靜的光彩。

  光明的盟友是蘇生的春天。新生命的夢在溫暖麻痹的空氣中醞釀。銀灰的橄欖樹有了綠意。古水道的暗紅穹窿之下,杏仁樹開滿了白花。初醒的羅馬郊野:春草如綠波,欣欣向榮的罌粟如火焰。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羅蘭,像溪水一般在別莊的草坪上流動。蔓藤繞著傘形的柏樹;城上吹過一陣清風,送來巴拉丁古園的薔薇的幽香。

  他們常常一塊兒散步。只要她肯從幾小時的迷迷糊糊,像東方女子那種似醒非醒的境界中醒過來,她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喜歡走路:高個子,腿很長,又結實又窈窕的身段,側影頗像森林的女神狄阿納。兩人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那些別莊,八世紀時莊麗的羅馬被比哀蒙蠻族蹂躪以後的遺物。他們最喜歡瑪丹別莊,位於羅馬古城的邊緣,可以從那兒俯瞰荒郊。他們沿著橡樹成蔭的走道蹀躞,兩旁全是古墓,樹葉叢中宛然透露出那些羅馬夫婦的淒涼的面目和手攙著手的影子。兩人坐在走道盡頭的薔薇棚下,背靠著一個白槨。前面一片荒涼,清靜到極點。噴泉慢慢地滴著水,懶洋洋的像要咽氣似的……他們倆低聲談著。葛拉齊亞神態安詳的眼睛盯著朋友的臉。克利斯朵夫敘述他的生涯,他的鬥爭,他的過去的苦惱;現在提到這些已經不覺得悲傷了。在她身旁,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很單純,好像是應該那樣的……她也講她的故事。他不大聽到她說的話;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他和她的心合而為一;他用她的眼睛觀看,而且到處看到她的眼睛,那麼安靜的,燃著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像的殘廢的面上看到,也在它們沉默的謎一般的目光中看到。樹葉像羊毛似的杉樹周圍,在太陽底下烏油油發光的橡樹中間,羅馬的天空笑得多麼甜蜜;而在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

  拉丁藝術的意義,經過葛拉齊亞的眼睛滲進了克利斯朵夫的心。至此為止,他對義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興趣的。野蠻的理想主義者,日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對於陽光底下的,美麗的石像的濃郁的韻味,像一盤蜂蜜一般的味道,還沒懂得體會。他老實不客氣對梵蒂岡博物院中的古物抱著敵意。那些蠢笨的頭,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塊文章的軀幹,那種鄙俗的肥胖的身段,那些小白臉,那些武士,他都深惡痛絕。他喜歡的只限於幾個雕塑的肖像;但它們所代表的人物並沒使他感到一點興趣。他也討厭沒有血色的、裝腔作勢的翡冷翠派的作品,病態的婦女,拉斐爾以前的皮色蒼白,患著肺病的維納斯。至於模仿西施庭作風的粗野顢頇的英雄,汗流浹背的運動家[45],在他眼中僅僅是一堆當炮灰的肥肉。唯有米開朗琪羅一人,為了他悲劇式的痛苦,為了他鞭撻世俗的傲氣,為了他聖潔的熱情,才得到克利斯朵夫暗中的敬意。他像那位大師一樣用著一種純潔而野蠻的熱愛,愛他那些年輕的無邪的裸體,愛他那些獷野的處女,痛苦的《黎明》,眼神獷悍的《聖母》,和美麗的《麗亞》[46]。但在這位痛苦騷亂的英雄心中,克利斯朵夫所發現的仍舊是自己的心靈的擴大的回聲。

  葛拉齊亞替他打開了一個新藝術世界的門。他領會到拉斐爾與鐵相的清明恬靜的境界,看到了古典天才的莊嚴的華彩,像獅子般威鎮著這個被他們征服的,由他們支配的「外形」的宇宙。威尼斯大師[47]的霹靂般的目光直射到你的心裡,強烈的閃電把遮蔽人生的迷濛的大霧給撕破了。還有那些拉丁天才,不但征服了世界,並且征服了自己,戰勝之餘始終守著嚴格的紀律,挑出最有價值的戰利品讓自己吸收;其成績便是拉斐爾的一批意境高遠的肖像畫,和他在梵蒂岡宮中所作的幾間屋子的壁畫。對於克利斯朵夫,那些名作是比華格納的音樂更豐富的音樂。線條明淨,結構和諧的音樂,完全顯出顏面、手足、衣褶、舉止的美。一切都是智慧。一切都是愛。有的是年輕的身心中涌躍出來的愛。也有的是精神的力,享受生命的力。永遠年輕的溫情,帶著譏諷意味的智慧,動了春情的肉香,驅散陰影,把熱情催眠的笑容。還有被藝術家馴服的倔強的生命力……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問自己:「他們既然能把羅馬的力跟和平聯合起來,為什麼我們就辦不到呢?現在一般最優秀的人往往為了追求其中的一個而摧殘另外一個。波生,洛朗,與歌德所賞識的和諧的境界,倒是義大利人比別個民族更不懂得領會。難道再要一個外國人來提醒他們嗎?並且誰能夠把這種和諧傳授給我們的音樂家呢?音樂上還沒有一個拉斐爾那樣的人。莫扎特僅僅是個孩子,是個德國小布爾喬亞,神經質的,感傷的,話太多,舉動太多,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哭,就會笑。煩瑣的罷哈,英勇的貝多芬,他的巨人式的後裔,儘管把皮利翁山疊在奧薩山上咒罵天神[48],也始終沒看到上帝的笑容……」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為看到了,所以對自己的音樂感到慚愧:無益的騷動,浮誇的熱情,唐突的怨嘆,拉拉扯扯地老談著自己,漫無節制地發泄,使他覺得又可恥又可憐。那等於一個沒有牧人的羊群,一個沒有君主的王國。騷動的靈魂非加以控制不可……

  在這幾個月中間,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樂忘了,沒有這需要了。他的精神受著羅馬氣息的感應,正在懷胎的時期。他整天像喝醉了酒似的出神。初春時節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樣,一方面因為酣睡方醒而非常睏倦,一方面又飄飄然有點醉意。大自然跟他一起做著夢,彼此像一對睡夢中的情人那樣緊緊地抱著。他不再討厭羅馬郊外的騷動的神秘氣息,因為他已經體會到悲壯的美;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懷裡了。

  四月中,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請,要他去指揮幾個音樂會。他不加考慮就想謝絕了,但認為先應該跟葛拉齊亞談一談。他覺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心裡非常愉快;這樣他可以假想她是參加他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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