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05:38:43
作者: (法)羅曼·羅蘭
鋪灰的詭計被阿娜破掉以後的第二天,阿娜跨進廚房,一眼就瞧見薩米拿著她夜裡掃平腳印的小帚。原來她是在克利斯朵夫房裡拿的,這時才想起忘了歸還原處,竟丟在自己屋裡,被巴比尖銳的眼睛發現了。此刻巴比和薩米正在推敲這件故事。阿娜聲色不動,巴比順著女主人的目光瞧著掃帚,假意笑了笑,解釋道:「掃帚壞了,我要薩米給修理一下。」
阿娜不屑揭穿這個無聊的謊話,只作沒聽見;她瞧了瞧巴比的活兒,批評了幾句,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可是一關上門,她的傲氣完全沒有了,不由得躲在走廊的拐角兒上偷聽——她的確是屈辱到了極點之才會出此下策——只聽見很短促地笑了一聲,接著又是一陣唧唧噥噥,輕得簡直聽不見。但她當時嚇昏了,自以為聽到了她怕聽的話,似乎他們談的是下次狂歡節中的化裝會和喧擾。沒有問題,他們想把鋪灰的故事穿插進去……可能是她聽錯了;但她神經過敏到病態的程度,半個月來又老想著被公眾羞辱的念頭,所以她非但把不確定的事當作可能,而且是必然的了。
從此她就打定了主意。
當天晚上——就是狂歡節以前的星期三——勃羅姆被請到離城二十里左右的地方去出診,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來。阿娜關在屋裡,不下來吃飯。她預備就在這晚上實行她的計劃。但她決意自個兒實行,不告訴克利斯朵夫。她瞧不起他,心裡想:
「他雖然答應也不相干。男人總是自私的,只會扯謊。他有他的藝術,很快會把我忘了的。」
並且這個好像毫無惻隱之心而生性暴戾的女人,或許對她的同伴還有點兒憐憫。但她太強悍了,自己還不願意承認有這點同情。
巴比告訴克利斯朵夫,說太太要她代為道歉,因為不大舒服,想早些休息。克利斯朵夫只能在巴比監視之下獨自吃晚飯;她絮絮叨叨地在旁嚼舌,逗他開口,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替阿娜說客氣話,終於連那麼輕信的克利斯朵夫也起了疑心。他正想利用這一晚跟阿娜徹底談一談。他也拖不下去了。當天黎明時分約定的話,他並沒忘掉。如果阿娜要求,他是準備履行諾言的。同時他也明白兩個人這樣的自殺未免太荒唐,什麼事都解絕不了,只有把痛苦和醜事壓在勃羅姆身上,最好還是彼此分手,自己一走了事——只消他有勇氣離開她;但這一點便大有問題,他最近不是走了又回來的嗎?可是他又想,等到離開她以後覺得受不了的時候,再一個人自殺也不為遲。
他希望吃過晚飯能溜進阿娜的臥房。但巴比老跟在他背後。往常她的工作很早就完的;這一晚她偏在廚房裡洗刷不完;趕到克利斯朵夫以為終於得到釋放的時候,她又想出主意在通到阿娜臥房的甬道中整理一口壁櫥。克利斯朵夫看到她一本正經地坐在一隻高凳上,才知道她整個晚上不會走開了。他氣憤之極,恨不得把她跟那些一堆又一堆的盤子碟子一齊摔下樓去;但他捺著性子,教她去問問女主人怎麼樣,他能不能去看她一下。巴比去了,回來用一種狡獪的、高興的神氣瞧著他,說太太好了一些,想睡一會兒,希望別打攪她。克利斯朵夫又惱又煩躁,想看書又看不下去,便回到自己屋裡去了。巴比直等他熄了燈才上樓,還預備在暗中監視,特意把房門半開著,以便聽到屋子裡的聲音。不幸她沒法熬夜,一上床就睡熟了,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哪怕天上打雷,哪怕存著極大的好奇心,也不會醒的。這一點對誰都瞞不了,她的打鼾聲隔了一層樓也聽得見。
克利斯朵夫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便到阿娜房裡去了。他心裡非常不安,需要和她談話,他走到門口,旋著門鈕,不料門閂上了,便輕輕敲了一會兒:沒有回音。他拿嘴巴貼在鎖孔上,先是低聲的,繼而是迫切的哀求……毫無動靜,毫無聲息。他以為阿娜睡著了,但覺得自己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因為竭力要聽屋子裡的聲音,他把臉緊貼在門上:一股好似從門內透出來的氣味使他吃了一驚,便低下身子,仔細辨了辨,原來是煤氣。他頓時渾身冰冷,拼命地推房門,也顧不得會不會驚醒巴比了;可是房門動都不動……他想出來了:跟阿娜的臥室相連的盥洗室內有一個小煤氣灶,一定是被她把龍頭旋開了。非砸開房門不可。克利斯朵夫雖然慌亂,頭腦還清楚,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巴比聽見。他把全身的重量壓在門上,悄悄地使勁一頂。那扇堅固而關得很嚴的門只咯咯地響了一下,還是不動。阿娜的臥室和勃羅姆的書房中間另外有扇門相通。他便繞進書房,不料那扇門也關上了。這兒的鎖是在外邊的,他想把它拉下來,可是不容易。他先得撬去木頭裡的四隻大螺絲釘,但身邊只有一把小刀,黑洞裡什麼都看不見,又不敢點火,怕把煤氣引著了,連屋子都炸掉。他摸索了半日,終於把刀尖旋進一隻螺絲,接著又旋進了另外一隻,刀尖斷了,手也弄破了;那些螺絲釘又是異樣的長,怎麼也旋不出來。渾身淌著冷汗,又焦急又狂亂,他腦子裡忽然浮起一幅童年往事:似乎看到自己十歲的時候被關在黑房裡,撬去了鎖逃出屋子的情形……終於最後一支螺絲退下了,鎖也拿下來了,掉下許多木屑。克利斯朵夫衝進房間,打開窗子,立刻吹進一陣冷風。克利斯朵夫撞著家具,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著,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顫巍巍的手隔著被單摸到一動不動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來阿娜坐在床上發抖。煤氣還沒有發生作用:屋子的天頂很高,窗戶都不大緊密,到處有空氣流通。克利斯朵夫把她摟在懷裡。她卻氣憤憤地掙扎著,嚷道:「去你的吧!……你來幹什麼?」
她把他亂打一陣,可是感情太激動了,終於倒在枕上,大哭著說:「哎喲!哎喲!得重新再來的了!」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克利斯朵夫抓著她的手,擁抱她,埋怨她,和她說些溫柔而又嚴厲的話:「你死!你自個兒死!不跟我一塊兒死!」
「哼!你!」她這話是表示一肚子的怨恨,意思之間是說:「你,你是要活的。」
他責備她,想用威嚇的方法改變她的主意:「瘋子!你不要把屋子炸掉嗎?」
「我就是要這樣。」她氣哼哼地嚷著。
他挑動她宗教方面的恐怖,這一下果然中了她的要害。他才提了兩句,她就嚷著要他住嘴。他卻不顧一切地說下去,認為唯有這樣,才能喚醒她求生的意志。她不出聲了,只抽抽搭搭地打呃。他說完了,她恨恨地回答:「現在你快活了吧?你做得好事!把我收拾完了,教我怎麼辦?」
「活下去啊。」他說。
「活下去!你不知道不可能嗎?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
「什麼事呢?」他問。
她聳了聳肩膀:「你聽著。」
於是她用簡短的斷續的句子,把她一向瞞著的事統統說了出來:巴比的刺探,鋪灰的經過,薩米的事,狂歡節,無可避免的羞辱,等等。她說的時候也分不出哪些恐懼是有根據的,哪些是沒有根據的。他聽著,狼狽不堪,比她更分不出真正的危險與假想的危險。他萬萬想不到人家暗地裡盯著他們。他想了解這個情形,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對付這一類的敵人是沒辦法的,他只是沒頭沒腦地氣瘋了,唯一的念頭是想打人。
「幹嗎你不把巴比打發走呢?」他問。
她不屑回答。把巴比趕出去當然比讓巴比待在這兒更危險;克利斯朵夫也懂得自己問得無聊。許多思想在他腦子裡衝突;他想打定一個主意,立刻有所行動。他握著抽搐的拳頭說:「我要去殺他們。」
「殺誰?」她覺得這些廢話不值一笑。
他勇氣沒有了。周圍埋伏著奸細,可是一個也抓不到,每個人都是奸黨。
「卑鄙的東西!」他垂頭喪氣地說了一句。
他倒在地下,跪在床前,把臉緊貼著阿娜的身子。兩人一聲不出。她對於這個既不能保衛她又不能保衛自己的男人,覺得又可鄙又可憐。他的臉感覺到阿娜的大腿在那裡冷得發抖。窗子開著,外面氣溫很低;明淨如鏡的天空,星都打著哆嗦。
她看見他跟自己一樣的失魂落魄,心裡痛快了些;然後聲音很兇但又很睏倦地吩咐:「去點一支蠟燭來!」
他點了火。阿娜牙齒咯咯地響著,蜷著身子,抱著手臂放在胸口,下巴放在膝蓋上。他關了窗,坐在床上,抓著阿娜冰冷的腳,用手跟嘴巴焐著。她看了不由得感動了。
「克利斯朵夫!」她叫了一聲,眼神悽慘到極點。
「阿娜!」
「咱們怎麼辦呢?」
他瞅著她回答:「死吧。」
她快活得叫起來:「噢!真的嗎?你也願意死嗎?那麼我不孤獨了!」
說完,她把他擁抱了。
「你以為我會丟掉你嗎?」
「是的。」她低聲回答。
他聽了這句話,才體會到她痛苦到什麼地步。
過了一會兒,他用眼睛向她打著問號,她明白了,回答說:「在書桌的抽屜里。靠右手,最下面的一個。」
他便去找了。抽屜的盡裡頭果然有把手槍,那是勃羅姆在大學念書的時代買的,從來沒用過。克利斯朵夫又在一隻破匣子內找到幾顆子彈,一股腦兒拿到床前。阿娜望了一眼,立刻掉過頭去。克利斯朵夫等了一會兒,問道:「你不願意了嗎?」
阿娜猛地回過身來:「怎麼不願意!快點兒!」
她心裡想:「現在我得永遠掉在窟窿里了。早一些也罷,晚一些也罷,反正是這麼回事!」
克利斯朵夫笨手笨腳地裝好了子彈。
「阿娜,」他聲音發抖了,「咱們之中必有一個要看到另外一個先死。」
她一手把槍奪了過去,自私地說:「讓我先來。」
他們倆還在互相瞧著可憐!便是快要一塊兒死的時候,他們覺得彼此還是離得很遠!各人都駭然想著:「我這是乾的什麼呢?什麼呢?」
而各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出這個念頭。這件行為的荒唐,在克利斯朵夫尤其感覺得清楚。他整個的一生都白費了;過去的奮鬥,白費了;所有的痛苦,白費了;所有的希望,白費了;一切都隨風而去,糟掉了;一舉手之間,什麼都給抹得乾乾淨淨……要是在正常狀態中,他一定會從阿娜手中奪下手槍,往窗外一扔,喊道:「不!我不願意。」
可是八個月的痛苦,懷疑,令人心碎的喪事,再加這場狂亂的情慾,把他的力量消耗了,把他的意志斵喪了,他覺得一無辦法,身不由主……唉!歸根結底,有什麼關係?
阿娜相信這樣的死就是靈魂永遠不會得救的死,便拼命地想抓住這最後一剎那:看著搖曳不定的燈光照著克利斯朵夫痛苦的臉,看著牆上的影子,聽著街上的腳聲,感到手裡有一樣鋼鐵的東西……她抓住這些感覺,仿佛一個快淹死的人抱著跟他一起沉下去的破船。以後的一切都是恐怖。為什麼不多等一下呢?可是她反覆說著:「非如此不可……」
她和克利斯朵夫告別了,沒有什麼溫情的表示,匆匆忙忙的,像一個怕錯失火車的旅客;她解開襯衣,摸著心,拿槍口抵在上面。跪在床前的克利斯朵夫把頭鑽在被單里。正要開放的時候,她左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好比一個怕在黑夜中走路的孩子……
那幾秒鐘工夫真是可怕極了……阿娜沒有開槍。克利斯朵夫想抬起頭來抓住阿娜的手臂,但又怕這個動作反而使阿娜決意開放。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失去了知覺……直聽到一聲哼唧,他方始仰起頭來,看見阿娜臉色變了,把手槍扔在床上,在她面前,她哀號著說:「克利斯朵夫!子彈放不出呀!」
他拿起手槍看了看,原來生了鏽,機關還是好的;也許是子彈不中用了。阿娜又伸出手來拿槍。
「算了吧!」他哀求她。
「把子彈給我!」她帶著命令的口吻。
他遞給了她。她仔細瞧了瞧,挑了一顆,渾身哆嗦地上了膛,重新把火器抵住胸部,扳著機鈕。還是放不出。
阿娜一撒手把手槍扔了,嚷著:「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他竟不許我死!」
她在被單中打滾,像瘋子一般。他想走近去,她又叫又嚷地把他推開了,終於大發神經。克利斯朵夫直陪她到天亮。最後她安靜下來,差不多沒有氣了,閉著眼睛,慘白的皮膚底下只看見腦門的骨頭和顴骨:她像死了一樣。
克利斯朵夫把亂七八糟的床重新鋪好,撿起手槍,拆下的鎖也裝還原處,把屋子都整理妥當,走了;時間已經七點,巴比快來了。
勃羅姆早上回家的時候,阿娜還是在虛脫狀態。他明明看到發生了一些非常的事,但既不能從巴比那兒,也不能從克利斯朵夫那兒知道。阿娜整天地不動,眼睛閉著,脈搏微弱到極點,有時竟完全停止;勃羅姆好不悲痛地以為她的心已經不會跳了。慌亂之下,他對自己的醫道起了懷疑,便找了一個同道來。兩人會診的結果,決不定這是發高熱的開始呢,還是一種憂鬱性的神經病:還得仔細觀察病狀的變化。勃羅姆老是守在阿娜床頭,連飯也不願意吃了。到了晚上,脈搏並不像寒熱,而是極度的疲乏。勃羅姆餵了她幾羹匙牛乳,馬上吐掉了。她的身體在丈夫的臂抱中像折臂斷腿的木偶。勃羅姆在她身邊坐了一夜,時時刻刻起來為她聽診。巴比並不為了阿娜的病著慌,但非常盡職,也不願意睡覺,和勃羅姆一塊兒守夜。
星期五,阿娜眼睛睜開了。勃羅姆和她說話,她卻不覺得有他這個人,只是一動不動,眼睛瞪著牆上的一角。中午,勃羅姆看見她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瘦削的腮幫上直淌下來,便很溫柔地替她抹著,但她始終流著淚。勃羅姆餵了她一些東西,她完全聽人擺布;晚上又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提到萊茵河,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淺。她迷迷糊糊地始終想著自殺的念頭,想出種種古怪的死法,而老是死不了。有時她不知跟什麼人在那裡爭論,神氣又憤怒又恐懼;她也跟上帝談話,固執地向他證明是他錯了;再不然是眼中燃著情慾的火焰,說出一些她似乎不會知道的淫蕩的話。一會兒她注意到巴比,清清楚楚地吩咐她第二天應該洗的衣服。夜裡,她昏昏地睡著了;忽而又抬起身子,勃羅姆趕緊跑上去。她神氣好古怪地瞅著他,結結巴巴地,很不耐煩地,胡說一陣。
「親愛的阿娜,你要什麼呀?」他問。
她惡狠狠地回答說:「去把他找來!」
「找誰呀?」
她依舊瞅著他,還是那樣的表情,突然之間哈哈大笑;然後用手摸了摸腦門,哼唧著說:「哎!上帝!你忘了吧!」
她說著又睡熟了,很安靜地睡到天亮。快拂曉的時候,她身子欠動了一會兒;勃羅姆扶著她的頭,給她喝水;她很和順地喝了幾口,親了一下勃羅姆的手,又昏迷了。
星期六早上九點左右,她醒過來,一言不發,伸出腿來想下床。勃羅姆要她睡下。她卻非下床不可。他問她幹什麼。她回答說:「做禮拜去。」
他跟她解釋,說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關著。她不聲不響,儘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指顫巍巍地穿衣服。勃羅姆的朋友,那位醫生,恰好走進房裡,便跟勃羅姆一同勸阻;後來看她一味堅持,就察看了一下病狀,也答應她出去了。他把勃羅姆拉在一邊,說他太太的病似乎完全在精神方面,最好順著她一點,出去也沒什麼危險,只要有勃羅姆陪著。勃羅姆就對阿娜說跟她一塊兒去。她先是拒絕,要自個兒出門。但她在房裡才走了幾步就搖搖晃晃,便一聲不響,抓著勃羅姆的手臂出去了。她身子虛得厲害,路上時時刻刻的停下。好幾次他問她願不願意回家,她可是繼續往前走。到了教堂,就像預先告訴她的一樣,大門關著。阿娜坐在門口一條凳上,打著寒戰,直坐到中午,然後攙著勃羅姆的胳膊,悄悄地走回來。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羅姆苦勸也沒用,只得重新出門。
克利斯朵夫那兩天完全是孤獨的。勃羅姆心事重重,當然想不到他了。只有一次,星期六上午,因為阿娜鬧著要出門,他想轉移目標,問她願不願意見見克利斯朵夫。不料她立刻顯得又害怕又厭惡,把他嚇得從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關在自己屋裡。憂急,愛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戰。他把所有的罪過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好幾次他站起身來想把事情向勃羅姆和盤托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只能多添一個痛苦的人。他始終受著情慾控制:老是在甬道里,在阿娜的門外走來走去,一聽見腳聲又馬上逃到自己屋裡。
下午,阿娜由勃羅姆陪著出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簾後面看到了。原來是身子筆直,姿勢挺拔的人,現在竟駝著背,縮著頭,皮色蠟黃,人也顯得老了;勃羅姆替她裹著大衣與圍巾,她身子縮做一團,難看死了。但克利斯朵夫並沒看見她的丑,只看見她的不幸,心中充滿著憐憫與愛,恨不得奔過去跪在地下,親她的腳,親她這個被情慾掃蕩的身體,求她原諒。他一邊望著她一邊想:「這是我的成績!」
他在鏡子裡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臉色一樣的難看,身上同樣有著死亡的記錄。於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績嗎?不是的。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致人死命的,殘酷的主宰的成績。」
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巴比到街坊上報告一天的經過去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敲了五點。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來的阿娜和快要臨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來。他覺得這一夜再沒勇氣跟她住在一幢屋子裡了,理智完全被情慾壓下去了。他不知道會幹些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除了要阿娜以外。他無論如何要阿娜。想到剛才在窗里看見的那張可憐的臉,他對自己說:「啊!把她從我手裡救出去吧!」
他忽然下了決心,把散滿一桌的紙張急急忙忙收起,用繩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出去了。走在甬道里靠近阿娜房門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緊腳步。到了樓下,他對荒涼的園子最後瞧了一眼,像賊一樣的溜出大門。冰冷的霧刺著皮膚。克利斯朵夫沿著牆根走,唯恐遇到一張熟識的臉。他直奔車站,踏上一節開往呂賽納的火車,在第一站上寫了封信給勃羅姆,說有件緊急的事要他離開幾天,很抱歉在這種情形之下跟他分別,希望他和他通信,給了他一個地址。到了呂賽納,他又換乘開往高太的火車,半夜裡在阿陶夫和哥斯契南中間的一個小站上跳下來,根本不知道這地方的名字,以後也從來沒有知道。他在車站旁邊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腳。路上是一片汪洋。傾盆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今天一天。雨水從一個破爛的水斗中瀉下來,聲音像瀑布一般。天上地下都被洪水淹沒了,溶化了,像他的思想一樣。他躺在潮濕而有股煤煙味的被單里,沒法睡覺,心中老想著阿娜所冒的危險,竟忘了自己的痛苦。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受到公眾的侮辱,非給她一條出路不可。在極端興奮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個古怪的主意:寫信給城中和他有點來往的少數音樂家中的一個,糖果商兼大風琴師克拉勃。他告訴他說,為了一件愛情的糾葛,他上義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沒到勃羅姆家以前就開始的,他本想在那裡把熱情壓下去,可是辦不到。信寫得相當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當的含混,可以讓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補充。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為知道那傢伙最喜歡說短道長,預備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張揚出去。事實上也果真是這樣。為了進一步地淆惑聽聞,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幾句,對勃羅姆與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當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著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後幾個月,一天一天地回想起來。他從熱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遠拿她當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給她一種精神上的偉大、悲壯的意識,因為這樣他才更愛她。阿娜既不在眼前,這些熱情的謊言當然更像事實了。他認為她天生是個健全而自由的人,受著壓迫,想掙脫她的枷鎖,渴慕一種坦白的,闊大的生活;然後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壓下去,因為它們不能跟她的命運調和,反而使她更痛苦。她對他喊著:「救救我!」他便緊緊地抱著她美麗的身體。所有的回憶把他折磨著;他覺得加深自己的傷痕有種痛苦的快感。白日將盡,苦悶越來越厲害,簡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地站起來,走出臥房,付了旅館的帳,搭上第一班往阿娜的城市開去的火車,半夜裡到了那兒,直奔勃羅姆家。小巷子裡有一個和勃羅姆的花園接連的園子。克利斯朵夫翻過牆頭,跳進鄰家的花園,再跳進勃羅姆的花園,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盞守夜燈的微光照著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裡受苦。他再跨一步就可以走進屋子了,手已經向門鈕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門,園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動。七八小時以內,他完全糊塗了,到這時才醒過來,嚇得渾身哆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雙好像釘在地下的腳拔起來,奔到牆邊,爬過去,逃了。
當夜他就離城,第二天跑到山裡去隱在一個蓋著白雪的小村子內……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來,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氣足,不為形役……」
「於是我就起來,拿出我本來沒有的,
那種大無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麼堅強,多麼勇敢!」
——《神曲·地獄》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麼呀?為什麼要打擊我呢?從我童年起,你就給了我貧窮,要我奮鬥。我毫無怨言地奮鬥了。我也愛我的貧窮。你給我的這顆靈魂,我曾經努力保持它的純潔;你放在我心中的這朵火焰,我曾經努力搶救……主啊,你卻是拼命要毀滅你所創造的東西,你把這火焰熄滅了,把這靈魂污辱了,凡是我賴以生存的都被你剝奪了。我在世界上只有兩件財寶:我的朋友和我的靈魂。現在我一無所有了。你把什麼都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屬於我的,而你從我手裡搶去了。我們兩個人的心等於一顆,而你把它們撕破了;你給我們嘗到相依為命的甜蜜,為的是要我們更感到生死永訣的慘痛。你在我的周圍,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片空虛。我身心交瘁,我病了,沒有意志,沒有武器,好比一個在黑夜裡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這個時間打擊我。你輕輕地,像個奸細似的,從背後走來把我刺傷了;你對我放出情慾,放出你的那條惡狗。你知道我那時沒有氣力,不能奮鬥;情慾把我制服了,把我什麼都拿走了,一切都給玷污了,一切都毀滅了……我對自己厭惡到極點。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與羞恥叫喊出來,或是在創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罷了!可是我沒有精力,創作的機能也萎縮了。我像一株死了的樹……死,我不是等於死了嗎?噢,上帝!把我解放了吧,把這個肉體跟靈魂一齊毀滅了吧,別讓我留在世界上了,別讓我活下去了,別讓我無窮無盡地在溝壑中掙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殺了吧!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舊向他這樣的呼籲。
他躲在瑞士的於拉山脈中一個孤獨的農家。屋子背靠著樹林,藏在山坳里:後面是一塊隆起的高地,擋住了北風;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著草地迤邐而下。岩石到了某個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樹掛在邊緣上,枝條修長的櫸樹往後仰著。天色暗淡。渺無人跡。一片茫無邊際的空間。整個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著。只有半夜裡,狐狸在林間悲啼。那是嚴冬將盡的時節。遲遲不去的冬天。永無窮盡的冬天。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開始。
可是一星期以來,昏睡的土地覺得它的心復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地溜入空中,溜入冰凍的地下。像翅膀一般伸展著的櫸樹枝上,雪滴滴答答地掉下來。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經有些嫩綠的新芽像針尖似的探出頭來;它們周圍,在雪的空隙中間,潮濕的黑土仿佛張著小嘴在那裡呼吸。每天有幾個鐘點,在堅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聲音。光禿的林中,幾隻鳥唱出尖銳響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沒留意。為他,一切都跟從前一樣。他不是成天在房裡打轉,就是在外邊亂跑,絕對沒法休息。靈魂被內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們在那裡互相搏鬥。被壓制的情慾照舊發瘋般的亂沖亂撞。而憎惡情慾的心理也是同樣的激烈。它們互相咬著咽喉,要拼個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們撕裂了。同時還有關於奧里維的回憶,關於他死亡的哀痛,創造欲不得滿足的苦悶,看到了虛無而竭力反抗的傲氣。總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裡,不讓他有一分鐘安靜。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較平靜的時候,他也孤獨到極點,在心中找不到一點兒自己的東西:思想,愛情,意志,都被毀盡了。
創造!創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殘渣剩滓丟在波濤里吧!乘風破浪,逃到藝術的夢裡去吧!創造!他要創造,可是辦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沒有規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時候,他非但不用擔憂精力會衰竭,倒反覺得過於旺盛的元氣是種累贅。他完全逞著性子,高興工作就工作,不高興工作就不工作,沒有任何固定的規則。實際上他隨時隨地都在工作,頭腦從來不空閒的。生命力沒有他那麼豐富而更深思熟慮的奧里維,曾經屢次告誡他:
「小心點兒。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像山上的急流:今天滔滔滾滾,明天可能點滴無存。一個藝術家應當把他的才氣抓在手裡,不能隨便揮霍。你應當疏導你的精力,把它納入正規。你得用習慣來約束自己,按時按日的工作。這種習慣對於一個藝術家的重要,不下於操練步法之對於一個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騷動的時候——那是永遠免不了的——工作的習慣等於你的一副鐵甲,可以使你的心靈不至於崩潰。我很知道這一點。我能夠活到現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聽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對你是好的,朋友!厭倦人生嗎?哼!我才不會呢!我胃口太好了。」
奧里維聳了聳肩膀:「物極必反。最強壯的人鬧起病來是最危險的。」
奧里維的話此刻證實了。朋友死了以後,克利斯朵夫的內心生活並不馬上枯竭,可是變得斷斷續續的,會突然之間奔瀉一陣,然後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見了。克利斯朵夫沒留意這情形;那時他對什麼都無所謂。悲痛與方在萌動的情慾占據了整個的思想。但是颶風過後,他又想找那個泉源來解渴的時節,便什麼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沒有。心靈枯涸了。他儘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伏流飛湧出來,儘管不惜任何代價的要創造,精神可不聽指揮了。他不能向習慣求救。而習慣才是忠實的盟友;我們有時會把一切的生活意義都失掉,只有它始終如一,永遠跟著我們,一聲不出,一動不動,直瞪著眼睛,抿著嘴唇,用它那雙穩定的,從來不哆嗦的手,帶著我們穿過危險的行列,直到我們重見光明,對人生又有了興趣的時候為止。克利斯朵夫卻是孤零零的,他的手在黑夜裡碰不到一隻援助他的手。他沒有力量再爬上山頂去迎接陽光。
這是最兇險的關口。他覺得快要發瘋了。有時他跟自己的頭腦做著荒唐而狂亂的鬥爭,因為他像狂人一樣有些執著的念頭,數目和他糾纏不清:他往往數著地板,數著森林中的樹木。有時根音[26]的數目字與和弦的度數在他腦中打架。有時他像死人一樣的虛脫。
沒有一個人關切他。他住的是一所偏屋,跟正屋分開的。臥房歸他自己收拾,並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頓飯都由人家送來,放在樓下;他簡直看不見一個人。房東是沉默而自私的鄉下老頭,根本不理會他。克利斯朵夫吃東西也好,不吃東西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連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個身子陷在雪裡,差點兒回不來。他竭力用疲勞來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有機會能不勝困憊地睡上幾小時。
關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頭聖·裴那種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過來把眼睛血紅的大腦袋靠在他的膝上。他們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斯朵夫讓它待在身邊,像病中的歌德一樣,並不為這雙眼睛有什麼不安,也不想對它們說:「去你的吧!你這是白費氣力,鬼東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聽讓這一對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時他也很想幫助它們,覺得這是一顆被拘囚的靈魂向他求告。
因為受著痛苦的磨鍊,活活地脫離了人生,遭著人類自私自利的蹂躪,他才看到了被人類迫害的犧牲者,看到了人類得意揚揚地屠殺別的生物的戰場,心中不由得又憐憫又厭惡。便是在幸福的時候,他也一向喜歡動物,不忍看到它們受虐待,對於打獵有種強烈的反感,只因為怕人笑話而不敢表示出來,或許對自己也不敢承認;但他不願意親近某些人,骨子裡的確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從來不能跟一個以殺害動物為樂的人做朋友。這倒不是為了溫情主義:他比誰都明白生活是建築在痛苦與殘忍上面的,一個人要活著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閉上眼睛,說說空話所能解決的。也不能因此而放棄生活,像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還沒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為了生活而殺戮。但為殺戮而殺戮的人是個兇手。雖然是無意識的,可究竟是兇手。人類應當努力減少痛苦與殘忍:這是我們最重要的責任。
平時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地埋著的。他不願意去想它。想有什麼用呢?有什麼辦法呢?他應當成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業,不惜任何代價的求生存,哪怕要犧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別想吧,別想吧!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禍害,打了敗仗,就非想到不可了!從前他責備奧里維,不該對於人家所受的和給旁人受的苦難抱著無謂的同情,自己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舉。如今他卻比奧里維更進一步:因為他元氣充足,所以衝動之下,對宇宙間的悲劇看得格外透徹。他體會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剝光了。一想到那些動物,他不由得渾身戰慄,悲憤到極點。他完全了解禽獸眼中的表情,看到它們有一顆和他的靈魂一樣的靈魂,一顆無法申訴的靈魂。它們的眼睛在那裡嚷著:「我又沒侵犯你們,幹嗎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慣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頭關在柵欄里哀鳴的小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帶著藍色,粉紅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腦門上的捲毛,紫色的面部,向內拳曲的膝骨;或是一頭羔羊被一個鄉下人縛著四腳倒提著,把腦袋拼命往上仰,像小孩子般的哼哼嗐嗐,伸著灰色的舌頭,咩咩地叫著;或是擠在籠里的母雞;或是一頭被人屠殺的豬在遠處哀號;或是在廚房桌上被人破了肚子的魚……人類加在這些無辜的動物身上的酷刑,都緊緊地掐著他的心。假定它們也有一點兒理性的話,世界對於它們該是一場多麼可怕的噩夢!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聾的人,割著它們的喉管,剖著它們的肚子,把它們腰斬,活活地燒著,看著它們痛苦地抽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種族裡頭,也沒有比這個更殘暴的事。對於一個沒有成見的人,看到動物的痛苦比人類的痛苦更難忍受。因為人的受苦至少被認為不應該的,而使人受苦的也被認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萬的動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殺,大家心上沒有一點兒疙瘩。誰要提到這一點,就會給人笑話。然而這的確是不可赦免的罪惡。只要犯了這一樁罪,人類無論受什麼痛苦都是活該的了。這是他欠下的血債。如果真有一個上帝而竟容忍這種罪惡,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債。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麼最卑微的生靈就應該得救。倘若上帝只對強者發慈悲,而對於弱者,對於給人類做犧牲的下等的生物沒有正義,那麼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慈悲,什么正義……
可憐人類的屠殺在宇宙的大屠殺中還不算一回事呢。禽獸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物,無聲無息的樹木,在它們之間也等於凶暴的野獸。所謂森林的恬靜,只是文人學士的好聽的辭藻而已,因為他們只認識書本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邊的森林中就有著可怕的鬥爭。殺人犯似的櫸樹撲在美麗的松樹身上,掐著像古希臘柱頭那樣苗條的腰肢,使它們窒息。同時它們也撲在橡樹身上,把它們拗得折臂斷腿。巨人式的百臂的櫸樹,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樹,把周圍的一切都毀滅了。沒有敵人的時候,它們便同類相殘,彼此扭做一團,好像洪荒時代的巨獸。斜坡下面的樹林裡還有皂角樹在林邊往裡頭鑽進來,攻擊小松樹,壓著敵人的根株,用樹膠把它們毒死。那是拼個你死我活的鬥爭,得勝的把敵人的地盤和殘骸一齊併吞了。大妖魔沒收拾完的,還有小妖魔來收拾。長在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樹,慢慢地消耗它的元氣。黑蟻侵蝕那些已經在腐爛的林木。幾千百萬看不見的蟲豸把一切蛀蝕,穿洞,把生命化為塵土……而這些戰鬥都是在靜默中扮演的!自然界的和平不過是一個悲壯的面具,面具底下還不是生命的痛苦與殘酷的本相嗎?
克利斯朵夫筆直地往下沉了。但他不是一個束手待斃,讓自己淹死的人。他心裡想死,事實上卻是竭盡所能地求生存。莫扎特說過:「有一等人是始終要奮鬥的,除非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克利斯朵夫便是這樣的人。他覺得自己快消滅了,所以一邊往下掉一邊舞動手臂,東抓抓,西找找,想找一個依傍,讓自己吊著。他以為找到了。他才想起奧里維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的求生的意志寄托在他身上,拼命把他抓住了。對啦,他應當找這個孩子,要人家給他,讓他教養,讓他愛,代替父親的地位,他要使奧里維在兒子身上再生。既然他因為痛苦而變得自私了,怎麼不早想到這一點呢?於是他寫信給撫養孩子的賽西爾,很焦心地等著回音。他全副精神想著這個念頭,教自己鎮靜:啊,還有個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為知道賽西爾的心是極好的。
回信來了。賽西爾告訴他,奧里維死後三個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裡來對她說:「還我孩子!」
這便是當初丟下奧里維和孩子的女人——雅葛麗納,可是已經面目全非。她那次瘋狂的愛情沒有多久就完了。情人還沒有對她厭倦的時候,她先對情人厭倦了,回到母家,喪氣之極,對一切都厭惡,人也老了許多。為了那樁鬧得沸沸揚揚的桃色事件,許多朋友跟她斷絕了。平時行為最不檢點的人並不是最寬容的。連她的母親都對她表示那樣的輕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會上的虛偽。奧里維的死更是個重大的打擊。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氣,教賽西爾不忍拒絕她的要求。把一個視同己出的小娃娃退還給人家當然是極難受的,但對一個比你更有權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離豈不更痛苦嗎?她原來想寫信給克利斯朵夫,徵求他的意見。但克利斯朵夫從來沒答覆她的信,她已經不知道他的通信處,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人生的快樂得而復失,有什麼辦法?唯有隱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夠幸福,能夠有人愛……
回信是傍晚到的。遲遲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經長出新葉的樹林中,枝條又被積雪壓斷了,噼噼啪啪地響著,像戰場上的聲音。克利斯朵夫獨自待在屋裡,不點燈火,在白光閃爍的黑影里每次聽到林中悲壯的聲響都嚇得直跳,他也像那些樹木一樣,給沉重的擔子壓得咯咯地響著。他想:
「如今是什麼都完了。」
一夜過後,又是白天;樹木並沒有斷。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還有以後的幾天幾夜,樹木繼續受著壓迫,噼噼啪啪地響著,可始終沒斷下來。克利斯朵夫一點兒生存的意義都沒有了,可是照舊活著。他再沒有理由奮鬥了,可是他照舊奮鬥,一拳來一腳去,跟那腐蝕他脊骨的無形的敵人肉搏,好比雅各對天神的苦鬥。他對鬥爭並不存什麼希望,只等有個結束;他永遠在那裡苦鬥,嘴裡喊著:
「你儘管把我打倒吧!幹嗎不打倒我呢?」
幾天過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鬥告了個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舊撐著身子,走出門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個堅強的種族支持的人,還是幸福的。祖父的跟父親的腿,把快要倒下來的兒子的身體撐住了;強壯的祖先們一舉手之間把那顆筋疲力盡的靈魂給托住了,好像戰士雖死,他的坐騎還是把他馱著。
他走在兩個土窪中間一條高起的路上,又走下一條地上都是尖石頭的小徑,石頭中盤根錯節的長著些發育不全的橡樹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兒去,但腳步比神志清楚的人更穩實。他沒有睡覺,幾天以來差不多沒吃過東西,眼睛前面蒙著一層霧,向著下邊的山谷走去。那時正是復活節的前幾日。天是陰的。冬季最後一個寒潮退下去了,和煦的春天正在醞釀中。下面許多小村子裡傳來一陣陣的鐘聲。先是從山腳下土坳里的一個鐘樓上來的;鐘樓頂上蓋著雜色的乾草,有黑的,有黃的,長著一層蘚苔,像絲絨一樣。接著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見的那個鐘樓。隨後又是對河平原上的那些。還有在很遠的地方,霧靄蒼茫中的一個村子隱隱約約發出一片模糊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腳步,似乎要昏過去了。那些聲音似乎對他說:
「到我們這兒來吧!這兒只有和平,沒有痛苦。不但痛苦消滅了,思想也消滅了。我們可以催眠你的靈魂,讓它在我們的臂抱中睡著。來吧,休息吧,你從此不會醒了……」
他覺得多麼疲倦!真想睡覺。可是他搖搖頭,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覺走了好幾里地。因為身體虛弱,頭昏目眩,最單純的感覺也有意想不到的反響。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許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照著陽光的荒涼的路上閃過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影子,把他嚇了一跳。
到一個樹林出口的地方,他發覺近邊有個村子,因為怕見人,馬上回頭走,可是不能不走近村子高頭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著山腰,像一所療養院,四周是個向陽的大花園,寥寥落落的有幾個步子不大穩健的人在沙道上走著。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但在小徑的拐角兒上,他劈面遇到一個眼睛慘白的人,軟綿綿地坐在兩株白楊底下的凳上,臉又胖又黃,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面,身後另外坐著一個人。兩人都不出一聲。克利斯朵夫已經在他們面前走過了,又忽然停下來,覺得那雙眼睛是他認識的,回過頭去瞧了瞧。那人始終不動,瞪著前面,仿佛有一個固定的目標。旁邊那個看見克利斯朵夫招手,便走過來。
「他是誰啊?」克利斯朵夫問。
「療養院裡的一個病人。」那人指著屋子回答。
「我好像認識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個德國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說出一個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從前在曼海姆雜誌上寫文章的時代跟他見過。那時他們處於敵對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頭角;對方已經成名了。他性格很強,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寫實的,刺激感官的小說,不像一般流行的作品那麼庸俗。克利斯朵夫雖然討厭他,對於他那種世俗的,真誠的,範圍狹小的,但很完美的藝術,也不由得暗暗欽佩。
「他這個病已經有一年了。」那個看守的人說,「醫過一陣,大家以為他好了,送他回去了。不料又發了。一天晚上,他竟然從窗里跳下去。初到這兒的時候,他又是騷動,又是叫嚷;現在可非常安靜,整天就這樣的坐著。」
「他在那裡瞧什麼呢?」克利斯朵夫問。
他走近凳子,不勝憐憫地瞅著這個被病魔打敗的人,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皮很厚,一隻眼睛差不多閉著。那瘋子似乎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在他旁邊。克利斯朵夫叫著他的姓名,握著他的手,覺得又軟又潮,絲毫無力,像一樣死的東西;他不敢再把它拿在自己手裡。瘋子把往上翻起的眼睛向克利斯朵夫瞧了瞧,又瞪著前面,呆頭呆腦地笑著。
「你瞧什麼啊?」
「我等著。」那人一動不動地低聲回答。
「等什麼?」
「等復活。」
克利斯朵夫打了個寒噤,趕緊跑了。這句話像火箭一般的射到他的心裡。
他沒頭沒腦地往森林裡鑽,朝著回家的方向爬上山坡,因為心緒很亂,迷了路,走進一個大松林。一片陰影,萬籟無聲。不知從哪兒來的幾點火黃的陽光透入濃厚的陰影。克利斯朵夫被這幾道光催眠了,覺得周圍漆黑一團。他踏著厚厚的針氈,像脈管般隆起的樹根常常絆他的腳。樹下沒有一株植物,沒有一片蘚苔。枝頭上也沒有鳥聲。樹身下部的枝條已經枯了,所有的生機全躲在上面有陽光的地方。再往前去,連這點兒生意也熄滅了。那是樹林中間被某種神秘的病侵蝕的部分。各種細長的地衣像蜘蛛網似的包裹著紅紅的松枝,把它們從頭到腳捆縛著,從這一株樹蔓延到那一株樹,把森林窒息了。它們像水底下的海藻,到處伸著觸角。四下里也如同海洋深處一樣的靜寂。高頭的陽光黯淡了。死氣沉沉的林中不知怎麼溜進了一片霧,包圍著克利斯朵夫。一切消滅了,什麼都沒有了。他亂竄了半小時;白茫茫的霧越來越濃,變得黑沉沉的,刺他的喉嚨;他自以為往前直走,其實在那裡繞圈子,松樹上掛著其大無比的蜘蛛網,霧氣經過的時候在網上留下搖搖欲墜的水珠。臨了,天羅地網似的迷陣漏出一個空隙,讓克利斯朵夫走出了海底森林,又看到些生氣蓬勃的樹木,松樹跟櫸樹的無聲的鬥爭。但周圍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醞釀了幾小時的靜默,騷動起來了。克利斯朵夫停下來聽著。
突然之間遠遠的來了一陣波濤。樹林深處先捲起一陣風,像奔馬似的到了樹頂上,樹尖都像水浪一般的波動。那陣風好比米開朗琪羅畫上的上帝在百丈巨濤中洶湧而來,在克利斯朵夫頭頂上滾過。森林為之戰慄,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為之戰慄了。那是大地回春的先兆……
然後一切又靜下來。克利斯朵夫懍懍然趕回家,兩腿索索地抖個不住,走到屋門口,像被人追逐似的往後回顧了一下。天地仿佛死了。山坡上的樹林都死氣沉沉地睡著了。靜止不動的空氣顯得異樣的透明。萬籟無聲。唯有一道剝蝕岩石的泉水,嗚嗚咽咽地替大地唱著哀歌。克利斯朵夫渾身滾熱地睡下。和他一樣煩躁不安的牲口在隔壁的牛棚里騷動……
夜裡,他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遠遠的又起了一陣波濤:風又來了,這一回卻是飆風,是春天的季候風,它吐出灼熱的呼吸,使酣睡未醒,打著寒噤的土地感到一點兒溫暖;它把冰溶解了,把一路上的甘霖都給帶來了。土窪那邊的樹林中,風像打雷一般咆哮怒吼,越來越近,越來越膨大,以千軍萬馬之勢衝上山坡;整個山林都是一片呼嘯聲。屋子裡有匹馬嘶鳴不已,幾頭母牛也跟著叫。克利斯朵夫坐在床上聽著,連頭髮也豎了起來。狂風吹到了,呼呀呼呀地直叫,定風針咯咯地響著,屋瓦亂飛,屋子也搖搖欲動。一個花盆給吹在地下,打破了。克利斯朵夫沒有關嚴的窗嘩啦啦地打開了,一陣熱風直衝進來,劈面吹著克利斯朵夫,也吹到了他裸露的胸部。他跳下床,張著嘴,連氣都透不過來。似乎有個活的上帝衝進了他空虛的靈魂。這就是復活!空氣進入他的喉管,新生命的波浪灌飽了他的臟腑。他覺得自己要爆裂了,想要叫喊,叫出他又痛苦又快樂的情緒,但他只能吐出幾個沒意義的聲音。紙張被狂風吹得滿屋亂飛;他搖搖晃晃地用手臂敲著牆,在房間裡手舞足蹈地嚷著:
「噢!你,你,你終於回來了!」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噢,你,我不是找不到你了嗎?幹嗎把我丟了呢?」
「為了要完成我的使命,完成你所放棄的使命。」
「什麼使命?」
「戰鬥啊?」
「你為什麼還要戰鬥?你不是萬物的主宰嗎?」
「不是的。」
「你不就是萬物嗎?」
「我不是萬物。我是征服虛無的生命。我不是虛無。我是在黑夜中燒毀虛無的火。我不是黑夜。我是永久的戰鬥。我是永遠在奮鬥的自由意志。跟我一同戰鬥,一同燃燒吧。」
「我打敗了。不中用了。」
「你打敗了?你覺得完了?那麼別人會打勝的。別想著你自己,得想著你的隊伍。」
「我是孤獨的,只有我一個人;我沒有隊伍。」
「你不是孤獨的,你不是屬於你的。你是我的許多聲音中間的一個,是我的許多手臂之中的一條。得替我說話,替我作戰。倘若手臂斷了,聲音嗄了,我還是站著;我可以用別的聲音,別的手臂來鬥爭。你即使打敗了,還是屬於一個永不打敗的隊伍。別忘了我的話,你便是死了還是會勝利的。」
「主啊,我多痛苦!」
「你以為我不痛苦嗎?千百年來,死亡追著我,虛無等著我。只靠了一次又一次的勝仗,我才打出路來。生命的大河被我的血染紅了。」
「戰鬥,永遠要戰鬥嗎?」
「是的。上帝也在那裡戰鬥。上帝是一個征服者,是一頭吞噬一切的獅子。虛無包圍上帝,上帝把虛無降服。戰鬥的節奏才是最高妙的和聲。這和聲可不是為你那些人間的耳朵聽的。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行了。安安靜靜地盡你的本分,讓神明去安排一切。」
「我沒有氣力了。」
「替那些強者歌唱吧。」
「我的嗓子破裂了。」
「那麼祈禱吧。」
「我的心已經不乾淨了。」
「把它扔掉,拿我的去。」
「主啊,要忘掉自己,把自己死了的靈魂丟掉,倒還罷了。可是怎麼能丟棄我的死者,怎麼能忘掉我所愛的人呢?」
「把他們跟你自己死了的靈魂一齊丟掉吧。只要找到了我的活生生的靈魂,你就會發覺你的死者並沒死了。」
「噢,你曾經把我遺棄,將來還會遺棄我嗎?」
「會的。一定的。可是你絕不能把我丟下。」
「要是我的生命熄滅了呢?」
「那麼把別的生命點起來。」
「倘若我連心都死了呢?」
「那麼生命是在別的地方了。打開你的窗戶迎接它吧。你這糊塗蟲,屋子坍了,你還把自己關在裡頭!快快出來吧。還有別的地方可以住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過去我在自己心中,在我的空虛而閉塞的靈魂中找你。我的靈魂破碎了;不料我的傷口等於一扇窗子,從那裡透進了空氣;我又能夠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把你找到了!」
「是我把你找回來的……別說話,你聽著。」
克利斯朵夫便聽見生命的歌聲像泉水喁語一般在胸中響亮。憑窗遠眺,昨天還是奄奄一息的樹林,今天卻在春風春日之下洶湧澎湃。陣陣的風濤,歡樂的顫抖,在樹幹中間飄過;屈曲的枝條向著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著手臂。急流奔瀉,有如歡笑的鐘聲。同樣的景色昨天還埋在墳墓里,今天可復活了;生命回來了,而克利斯朵夫心中的愛也醒過來了。得到上帝恩寵的靈魂簡直是一樁奇蹟!靈魂從噩夢中覺醒,一切都在它周圍再生。心又跳動了。枯涸的泉水又開始流了。
克利斯朵夫重新加入神聖的戰鬥……他自己的戰鬥,人類的戰鬥,一到這個陽光像雪片般亂舞的大混戰中就顯得太渺小了!……他把自己的靈魂剝光了。好比一個人在夢裡常常會弔在空中似的,他從高處看自己,從大千世界中看自己;那時他的痛苦的意義立刻顯出來了。他的鬥爭是眾生萬物的大鬥爭中的一部分。他的失敗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而且馬上得到補救的。他為大家鬥爭,大家也為他鬥爭。他們分擔他的憂苦,他也分享他們的光榮。
「同伴們,敵人們,向前吧,踏在我的身上吧,炮車儘管在我身上輾過吧!我根本不想到那個傷我皮肉的鐵輪,不想那些踩著我腦袋的腳,我只想著替我報復的人,想著主宰,想著成千累萬的隊伍的領袖。我的血是給他未來的勝利鋪路的……」
如今他覺得上帝不是一個麻木不仁的創造者,不是一個尼羅[27]在鐵塔上眺望他自己放下的大火。上帝也在受苦。上帝也在戰鬥,跟戰鬥的人一塊兒戰鬥,援助受苦的人。因為它是生命,是黑夜裡的一點光明,它慢慢地展布開去,要吞沒黑夜。可是黑夜無邊,神的戰鬥永遠沒有休止;而誰也不知道結果。那是英雄的交響樂,連那些互相衝突,互相混雜的不協和音也會化作清明恬靜的音樂。像櫸樹林無聲無息的做著猛烈的戰鬥一樣,生命就在永恆的和平中做著戰鬥。
這些戰鬥,這種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迴響。他是一個貝殼,其中可以聽到海洋的波濤。喇叭的呼號,各種聲響的巨風,英勇的吶喊,在威鎮一切的節奏上面飛過。因為在這顆有聲的靈魂中,一切都變了聲音。它為光明歌唱,為黑夜歌唱,為生命歌唱,為死亡歌唱,為戰勝的人歌唱,也為他自己,戰敗的人歌唱。它唱著。一切都唱著。它只是歌唱。
滔滔汩汩的音樂,像春雨一般滲進那片在冬天龜裂的泥土。羞恥,哀傷,悲苦,如今都顯出了它們神秘的使命:它們使泥土分解,給它肥料;痛苦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田野又開滿了花,可不是上一個春天的花。一顆新的靈魂誕生了。
它時時刻刻都在誕生。因為它的骨骼還沒固定,不像那些發育到頂點而快要老死的靈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溶液狀態中的金屬。它身上每秒鐘都顯出一個新的宇宙。克利斯朵夫不想固定它的界限。他好像把自己的過去統統丟開了,出發做一次長途旅行:憑著年輕人的熱血,無掛無障的心胸,呼吸著海洋的空氣,以為這旅行是沒有完的,他覺得快樂極了。在世界上到處奔流的那股創造力又把他抓住了,世界的財富使他看得出神了。他愛著,他能夠化身,化身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從他踩在腳下的草到他握著的人家的手。或是一株樹,或是映在山上的雲影,或是草坪的氣息,或是嗡嗡作響的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蜂群一般數不清的太陽……那簡直是熱血的漩渦。他不想說話,不想思索,只是笑著,哭著,在這生氣洋溢的幻境中化掉了……寫作,為什麼寫作?難道你能寫出不可言說的境界嗎?……然而不管可能與否,他非寫不可。那是他避不掉的。到處都有種種的思想一閃一閃地照射他。怎麼能等待呢?所以他就寫了,不管用什麼寫,也不管寫在什麼上面;往往他還說不出胸中飛涌的那些句子是什麼意思;而一個樂思還沒寫完,另外一個又來了。他寫著,寫著,寫在襯衣的袖口上,寫在帽子的飄帶上;不管他寫得多快,思想總是來得更快,簡直需要一種速記術才好……
可是這不過是些不成形的斷片。等到他要把這些思想放進一般的音樂形式,困難就來了;他發覺從前的模子沒有一個再適用;如果要把自己的意境忠實地保留下來,就得先把至此為止所聽到的,所寫過的,統統忘掉,把所有學得來的公式和傳統的技術一齊推翻——那只能給萎靡不振的精神做拐杖,給那些懶於用自己的腦子去思想,襲取他人的見解的人做一張現成的床鋪。從前,在他自己以為生命與藝術已經成熟的時期——其實只到了他許多生命中一個生命的終點——他用來表白的是一般的語言,不是跟自己的思想同時產生的新語言;他的感情是隨著現成的邏輯發展的,那邏輯提供他一部分公式化的句子,帶他走著前人的老路,到一個早先定妥而且是群眾所等待的結局。此刻可沒有現成的路了,應當由情操去開闢出來,思想只有跟從的份兒。他的任務已經不是描寫熱情,而是要和熱情合為一體,使他跟內心的規律交融。
同時,克利斯朵夫掙扎了好久而不願意承認的矛盾居然消滅了。因為他雖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也常常為一些與藝術無關的問題操心,認為藝術有一種社會的使命。他沒覺得自己原來有兩種人的性格:一個是創造的藝術家,完全不問道德後果的;一個是行動者,喜歡推理的,希望他的藝術有道德的與社會的作用,他們倆有時使彼此非常為難。現在他一心一意地想著創造,等於受著自然律支配的時候,就把實用的念頭丟開了。當然他照舊瞧不起時下那種卑鄙的不道德的風氣,始終認為淫猥的藝術是最低級的藝術,是藝術的一種病,長在腐爛的樹幹上的毒菌。但即使以享樂為目標的藝術等於把藝術送入娼寮,克利斯朵夫也不至於矯枉過正,提倡庸俗的實用主義,提倡以道德為目標的藝術,把天馬閹割了教它去犁田。最高的藝術,名副其實的藝術,絕不受一朝一夕的規則限制;它是一顆向無垠的太空飛射出去的彗星。不管在實用方面這股力是有用的,無用的,或者是危險的,它總是力,總是火,是天上閃出來的電光;因為這一點,它是聖潔的,是善的。它的善,可能在實用世界中也成為善;但它真正的,神聖的善,跟信仰一樣是超乎自然的。它和它的來源——太陽——相同[28]。太陽既非道德的,亦非不道德的。它是生命。它戰勝黑夜。藝術亦然如此。
所以完全浸在藝術中間的克利斯朵夫不勝驚愕地發覺,心中湧起許多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力量;既不是他的情慾,也不是他的悲哀,也不是他有意識的靈魂……而是一顆陌生的,對他的所愛所苦,對他的整個生涯全不關心的靈魂,一顆歡樂的、神妙的、獷野的、不可解的靈魂!它把克利斯朵夫當作馬一樣的驅策,老是用踢馬刺踢著他。偶爾能歇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他一邊看著所寫的東西,一邊問自己:
「怎麼,怎麼這個會從我身上出來的?」
他那時被精神的狂亂降服了,那是所有的天才都領教過的、不受意志拘束的、獨立的意志,是「世界與生命的謎」,為歌德稱為「妖魔一般的」;他自己雖有武裝保護,也被它制服了。
克利斯朵夫寫著,寫著,成天成月地寫著。有些時期,豐滿的精神不需要任何養料,繼續在那裡無窮無盡地生產。只要輕輕地撩撥一下,微風送來一些花粉,就能使千千萬萬的內心的萌芽長發起來……克利斯朵夫沒有時間思索,也沒有時間生活。忙於創造的靈魂威鎮著生命的殘墟。
隨後,一切都停止了。克利斯朵夫筋疲力盡,老了十歲,可是得救了。他離開了克利斯朵夫,托生到了上帝身上。
頭上突然出現了星星白髮,好似秋天的花在九月里一夜之間開遍了草原。腮幫上有了新的皺紋。可是恬靜的眼神恢復了,嘴巴的神氣表示隱忍了。他心平氣和。如今他明白了。他明白:一朝面對著震撼世界的力量,他的驕傲,人類的驕傲,都是沒用的。沒有一個人能完全自主。非警惕不可。要是你睡著了,那股力就會溜進我們胸中把我們帶走……帶到哪樣的深淵裡去呢?帶到泉源枯竭的地方,把我們丟在乾涸的河床裡面。單是願意戰鬥還不夠。應當向不可知的神明低頭;他興之所至,會隨時隨地給你愛情,死亡,或是生命。沒有上帝的意志,單是人的意志是一無所用的。上帝在一剎那間就能毀滅我們多少年的勞作與努力。而他高興的時候,也能使朽腐化為神奇。一個能創造的藝術家,特別感覺到自己逃不過神的掌握;因為真正偉大的藝術家是只說神靈啟示他的話的。